第1章 悲从何来

上部 汔可小康

第1章 悲从何来

△如果说现代中国的小康社会是一部雄伟的史诗,那么这个村庄的小康之路只是一个微型的篇章。而这一精彩的篇章,竟开始于一个令人心碎的悲剧。

民国十二年三四月间,虽早已开春,但江南一带常见的倒春寒让人感到些许寒意。细濛濛的雨丝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风不大,吹在身上却还是阴冷阴冷的。有言道,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可眼下,春天到了,还冷得像冬天似的。而且,持续了一周的阴雨天还没有放晴的意思。

这鬼天气!陈杏荪忿忿不平地一早冒雨赶到学校。说是学校,不过就是在村民的屋里开了三个班。三个班有六个年级,故而也算是个小学校了。别看这么个不起眼的学校,名头倒是响当当的。开办时叫震泽县立第八初级小学,两年后改名为吴江县开弦弓村中心国民学校。

该校是陈杏荪在1913年创办的,到现在已整整10年。他自任校长,其实就是教师兼打杂工。学校所有的事务几乎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所以,他必须天天一早就到学校来。

刚刚打开学校的门,他就听到外面急促的叫声:

“出事啦!出事啦!陈校长,你快去看看呀!”

陈杏荪听到这叫声,连忙回过身来,只见村民沈根宝木头似的站在门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什么事?出什么事啦,你说呀!”陈杏荪催他快说。

许久,沈根宝才结结巴巴道:“弦儿,弦儿,就是同生他女儿,她,她,她跳河了!”

“啊!”陈杏荪急问,“在哪边?救起来了吗?”

“没,没呢,见不着人了。就在小石桥那边。”沈根宝哀求道,“陈校长,你快去想想办法吧!”

没等沈根宝说完,陈杏荪就疾速向村头的小石桥那边跑去。

陈杏荪到时,河岸和桥上许多人都在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弦儿的名字。林同生的妻子周阿芝拼命地跳着脚哭喊着:“弦儿,弦儿,你不能这样啊!你回来呀!你回来呀!妈妈给你叩头了!”说完,双腿跪在地上,浑身抽搐。

林同生急得团团转,不知所措,嘴里嘟嘟囔囔不停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大儿子林大开趴在桥的护栏上,叫着要跳下去救姐姐,被几个村民死死拖住。

“都愣在这里干嘛,赶紧沿河去找人啊!”陈杏荪吼道,“顺着水,往东面找!”

村民们这才反应过来,跟着陈杏荪往下游找去。

半个小时后,终于在不远处的一排渔网旁发现了弦儿。几个村民跳入寒冷的水中,把弦儿拖上了岸。她早已气绝身亡。

哭喊声、悲泣声回荡在小清河的两岸……

事后,陈杏荪询问村民,才弄清了这一悲剧的原委。与其他农户一样,林同生家在家里土法养蚕,用人体胸脯孵化幼蚕。这天夜里,弦儿把蚕卵贴身放在胸口睡觉,因白天既要上学又要为家里干活,过于劳累,睡得很沉,不小心把蚕种压坏了。这可是家里生活来源的命根子啊!弦儿发现后被吓蒙了,先是不敢吭声,后来不得不战战栗栗地告诉了父母。父亲听说后,气不打一处来,严厉训斥了弦儿,母亲则唉声叹气,急得差点掉下眼泪来。弦儿没去上学,心里内疚极了,十分自责,一气之下哭着冲出家门。起初父母没在意,后来觉得不对,急忙追出去,老远便看到弦儿从桥上跳入河中。等他俩奔到桥上,已不见了弦儿的踪影。

弦儿的死,使林同生一家懊悔莫及,悲痛欲绝。而穷得叮当响的林家竟拿不出一分钱来为可怜而心爱的女儿办理丧事。陈杏荪实在可怜他们,便拿出几块钱,请了几个村民帮助料理弦儿的后事。

安葬弦儿那天,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加入了送葬队伍,足足拉开了几里路,个个抹着眼泪,许多人号啕大哭。他们为弦儿的悲剧哭泣,也为自己的苦命哭泣。而最为悲痛的,除了弦儿的家人,就是陈杏荪了。

陈杏荪与林同生是拖鼻涕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朋友。林同生原来家境不错,后因发生变故,家道中落,他书也没有读,长大后便成为老实巴交的农民。与同村姑娘周阿芝结婚后,开始生育了几个孩子都不幸夭折了。直到生第四个时,林同生让陈杏荪帮小孩取个吉利的名字。陈杏荪想了想说,就叫大开吧,咱开弦弓村的开,也预示着你家新的开始。

这话还真灵,从那时开始,林同生夫妇不到五年连生了三个孩子,个个成活,且健康得很。陈杏荪分别给这三个小孩取了名,大儿子为大开,二女儿为大弦,小儿子为大弓,合起来即为开弦弓。

陈杏荪对林同生开玩笑说,以后不许再生了啊,再生我就不给孩子取名了。林同生夫妇果真就没有再生孩子。这三个孩子,让他家的经济负担更重了,靠着租来的10亩多水田和桑田,种粮养蚕,经济窘迫,生活十分困难。

别人家都是想方设法让男孩上学,而林同生在陈杏荪的好说歹说下,只肯让弦儿去上学,两个男孩要留在家里干活。而这弦儿,虽然性格有点内向,但特别聪明好学,表现也积极,陈杏荪很看好她,没想到她因这点小事走上了绝路。

陈杏荪为失去这样一个好学生而痛心疾首,并由此反思起自己多年来的想法与做法。

陈杏荪, 1880年生于开弦弓村,家中殷实,从小读书,成绩优秀,才华横溢。20岁那年获江浙乡试第一名, 31岁那年,正准备赴京会试,恰遇上辛亥革命爆发,只好作罢。后放弃做官的念头,在家庭的支持帮助下,回到家乡创办学校,走教育富民之路,以此改变家乡贫穷落后的面貌。在办学的同时,陈杏荪热心村里工作,扶贫济困,调解民事纠纷,谁家有困难、有矛盾,都会来找陈杏荪帮助解决。他事无巨细、不分贫富,都倾力相帮,公正处理,在村里有着崇高的威信。

陈杏荪

然而,十年办学路,一把辛酸泪。陈杏荪办学非常艰辛,因为村里的大多数农户都很贫困,不肯送子女入学,即使在他反复劝导下勉强让孩子来上学,也交不起学费,故而办学经费往往捉襟见肘。学校没钱聘请足够的教师,陈杏荪只好既教语文又教算术,疲于奔命,苦撑门面,而许多学生因要帮大人干活,不是经常缺课,就是中途辍学,教学效果不甚理想,更没有达到他凭教育提高村民素质和改变家乡面貌的初衷。为此,他十分苦恼和迷茫,尤其是为弦儿送葬那天,听着村民的悲泣,看着村里的凄凉景象,他的心里更为苦楚和愧痛,暗自发狠地想,怎样才能帮助村民摆脱贫穷,改变开弦弓村的境况呢?

在历史上,开弦弓村并不那么落后与贫穷,虽无辉煌却也算兴旺,因为这里有着独特的历史与区位优势。

开弦弓村坐落在太湖东南岸,位于长江下游,地属苏州吴江。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吴江在苏杭之间,是太湖东平原的一部分,处在太湖流域腹地,西滨太湖,东临上海青浦,几乎就在苏杭两地的中间地段,得人间天堂之“中”之利,具有得天独厚的自然地理优势。这一带布满了天然的河流和人工运河,水网纵横交错,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到有如此多可通航运的水路的地区。长江、淮河及其支流形成了一条贯穿这个区域的通道,蔚为壮观。这里不但河流众多,而且还分布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湖泊,最大的湖泊当然就是太湖了。太湖之滨平畴沃野,气候温和,雨量充沛,除了宜种稻、麦、油菜之外,也十分有利于蚕桑的自然生长。

当地人民在农耕的同时,从事植桑养蚕、缫丝织绸,且有悠久的历史。蚕桑丝织,成了当地百姓丰衣足食、遂生乐业的传家宝。世世代代植根于此的人们,既享用着这一方水土的滋养,又把这太湖之滨、运河两岸的吴越之地耕种和梳理得锦绣一般美丽与富足。据史书记载,唐代时,“吴绫”已是朝廷贡品;明代时,这里更是“桑麻遍野”“湖丝遍天下”。至清代同治年间,这里丝市极为兴旺,周围摇经基地如众星拱月,摇户人众十万。蚕区人民惰于稼,而勤于蚕,以至于无不桑之地,无不蚕之家,蚕丝业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

而最能代表这一带历史经济特点的当属吴江的盛泽和震泽两大名镇,这里可谓吴文化的重要发源地和古代丝绸产业的重要发祥地。而开弦弓村就傍依在震泽镇以北不远处,是该镇重要的蚕桑盛地,一度成为最为富裕的乡村。

不知从何时起,这里的蚕桑丝织业逐渐衰落。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蚕桑丝织技术明显落后,市场萎缩,效益下滑。这里的农民不得不退桑种稻,半桑半耕,维系着越来越差的农桑经济和基本生活,许多农户则陷入了穷困的境地。正所谓:

辛勤得茧不盈筐,

灯下缫丝恨更长。

著处不知来处苦,

但贪衣上绣鸳鸯。

村民的困境,尤其是学生弦儿的不幸死亡,让陈杏荪伤心不已,倍感迷茫。

第2章 时局维艰

△一个小人物,一个乡村的小学校长,怀揣着一桩心事去了镇上。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却直接关系到村里人的生计。

人在迷茫的时候,往往容易产生负面情绪,甚至丧失信心。而陈杏荪不是这样的,他在反复思考后调整心态,并发狠要在迷茫中寻找新路。

上世纪30年代的震泽镇

他决定去镇上一次。开弦弓村离震泽镇仅10多里的路程,但因忙于学校的事务,他一年之中只去一两次,而且都是当天去当天回。而这次他准备住上几天,在那里多看看,与熟人聊一聊,心想这样也许会打开自己的思路。

去震泽镇只有水路。陈杏荪是一早坐村里的便船去的。

震泽是太湖的古称,因镇近太湖而以震泽名之。北宋绍兴年间设镇,是历代震泽巡检司署驻地。该镇古代的手工业,主要是缫丝、织绸,始于明洪熙、宣德年间。此外镇上还有铁匠铺、椿木作、篾匠作、榨油坊等。清代中叶兴起纺经,“辑里干经”远销海外,由此带来商业的发展与繁荣。市场以丝行、米行为主,辅之以鱼行、羊行、猪行、皮毛行、地货行等农副产品集散的牙行。清乾隆年间,丝市日兴,该镇遂有丝行埭之称。最早的出口丝商是始于清道光年间的徐世兴丝行。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初,震泽丝经业进入全盛期,全镇有各类丝经行47家,乡丝行20家左右。而至20世纪20年代末,由于机制丝的兴起,干经在国际贸易中日渐滞销,震泽只剩下7家经行, 3家乡丝行,市场疲软,生意惨淡。

到了镇上,陈杏荪找到沈氏米行的老板沈冰成,并在他那里住了下来。沈冰成是开弦弓南村人,小时候与陈杏荪同上私塾,两人感情甚笃,几十年来多有来往。当天晚上,沈冰成热情接待了陈杏荪,第二天他因事外出,陈杏荪就独自在镇上转了转。

这是个大镇,但已看不到往日的繁华与生机,满目冷落萧疏的景象。陈杏荪去拜访了几位亲朋好友,谈论时局与生意,大都有些悲观,对前景不甚看好。本来是想来开开眼界、换换脑筋的,而听到的、看到的却是消极的东西居多,这让陈杏荪颇为失望。还是回去坚持着吧,他心里这样想着。这是他多年形成的思维方式,每遇困难与曲折,他总是这样想。他从没想过后退,总是想着前行,实在不行就坚持着。

晚上回到米行,沈冰成已经在等他了。两人边吃晚饭边聊天。陈杏荪谈了一天的见闻,感触良多。沈冰成建议他改天去拜访一下徐记丝行老板徐清河。

原本陈杏荪不想去拜访徐清河的。他与徐清河是同村同学还同龄,从小在一起玩耍、上私塾,长大后又一起参加乡试,皆中举人。两人曾说好一起回村办学,但徐清河中途变更,听从父命,继承家业,在徐记丝行从学徒做起,不出几年就接替了去世的父亲当了老板,竟也干得风生水起,生意日隆,一时超越了祖辈徐世兴的鼎盛时期,在震泽镇声名鹊起,无人不知。开始时,陈杏荪对徐清河弃学从商不以为然,还很有些不满。后来看他发达了,出于自己的清高,有意无意地疏远了他。偶尔也会碰面,但一谈起来,徐清河总是三句不离本行,满嘴的生意经,一身的铜臭味,令陈杏荪颇为反感。道不同不相为谋,时间一长,两人几乎断了来往。

基于沈冰成的建议,也由于自己的想法有所松动,陈杏荪便于翌日上午去徐记丝行与徐清河一晤。

徐记丝行位于宝塔街西段,坐北朝南,三面临水,南边是荻塘市河,西边靠着斜桥河,北枕藕河,是最为繁华和开阔的地段。其建筑为典型的江南水乡大宅门,占地很大,门面阔六间,内部六进穿堂,共有大小房屋百余间,集河埠、行栈、商铺、厅堂、内宅、花园、下房于一体,皆为砖木结构,青砖白缝,木质柱梁及楼梯护栏一律漆成红色,古朴而又气派。大门上匾额“徐记丝行”四个大字,虽非当时名人所写,但集米芾字体而成,文雅而厚重。

震泽镇上的丝行分三类:乡丝行,专门收购土丝,略加整理后转售于丝经行;绸丝行,主要收购土丝分档转售苏州、盛泽织绸;吐丝行则收购下脚丝售于丝线业。丝行具有明显的季节性特点,小满过后新丝上市,购销两旺,过了中秋则趋寥落,部分丝行收摊,就像这蚕进入了冬眠期一般。

与其他丝行不同的是,在季节萧瑟、市场萧条的景况下,徐记丝行不但照常开业,而且进出人员不少,颇有些人气,并非像冬季的街市那样冷落。

站在大门口,陈杏荪略为迟疑了一下,便硬着头皮往里走去。这里他曾来过几次,还算熟悉。第一进是一座带有一点西式风格的二层楼房,上下两层,两层的正面都是竖排的玻璃门窗,显得十分敞亮。门窗前是带屋檐的内廊,一层内廊与楼梯相连。陈杏荪正欲上楼,有人上前拦住,问找何人。陈杏荪说要找徐老板,此人上下打量他一番,看他气质不俗,便说,请问尊姓大名。陈杏荪自报了家门。此人客气道,请稍等,待我上楼向徐老板通报一声。

顷刻间,只听得二楼传来爽朗的声音:“杏荪兄啊,有失远迎,快上来吧!”

陈杏荪顺着楼梯上去,徐清河已在楼梯口迎候:“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也不预先告知一声,弄得我也没到门前去恭迎大驾,实在失礼了!”

陈杏荪也客套道:“你是大老板、大忙人,怎敢惊动于你,只怕扰了你的大事。”

“哪里哪里,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我有什么大事啊。”徐清河拉着陈杏荪的手往他的办公室走去,“再说了,再大的事也不妨碍接待你啊,我很想像往常一样,我们好好聊聊哩。”

在办公室,徐清河沏了茶递给陈杏荪,热情道:“今天到的吧?就在我这里住上几天。”

陈杏荪坐下说:“不啦,我今天就要回村里去,已经来镇上两天了。”

“来镇上两天了?”徐清河又问,“住在哪里的呀?怎么不到我这里来?”

陈杏荪答道:“住冰成那里的,我怕打扰了你。”

“你看你,还是与冰成走得近。”徐清河给自己杯子里也倒了茶,坐下说,“你怕打扰我就不怕打扰他,分明是托词嘛。”

“绝不是的。”陈杏荪解释道,“冰成那边毕竟是个小小的米行,事情没那么多,我就在他那边落个脚,免得打扰了你。”

“你左一个打扰右一个打扰,分明是把我当成外人了。”徐清河说,“其实啊,我现在的事情并不多,这街市冷得像寒冬一样,生意不好做,钱更不好赚,根本忙不起来,闲得慌呢。”

陈杏荪问:“也许这是季节性的缘故吧?”

徐清河放下茶杯道:“季节性的原因当然有,但主要是大环境、大行情不好。我们现在简直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呐!”

陈杏荪笑道:“怎能把大老板比作王小二?我看你这里人进人出的,还好嘛。”

“那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我也是在苦撑着。”徐清河呷了一口茶说,“当然喽,比起那些关门歇业的丝行要好些,这全靠祖上打下的基业厚实,不然也就撑不下去了。”

“这不可能。”陈杏荪觉得徐清河今天讲话不像以往那般,明显诚恳和实在许多,便安慰道,“清河老弟这么能干,总能破解困局扭转乾坤的。”

“扭转乾坤咱不敢,破解困局倒是一直在想着法子。”徐清河突然想到了什么,忙说,“哦,对了,你来得正好,今天我约了一个人过来,你肯定也想见的。”

“谁啊?”

“你猜猜看。”

“这哪能猜得着啊,你说吧。”

“郑辟疆。”

陈杏荪喜出望外:“啊,辟疆老兄真的要来啊,凑得那么巧吗?”

“无巧不成书嘛。”徐清河说,“半个月前我给他写了封信,邀请他过来一聚,前天才收到他的回信,说是今天下午到。”

“那太好了。”陈杏荪欣然道,“多年不见了,没想到今天能碰上见面的机会。”

徐清河说:“今天你就留下来,晚上我们兄弟几个在一起好好聚叙。”

陈杏荪爽快道:“听你的,我留下来作陪。”

“不是听我的。要不是辟疆兄要来,恐怕我要留你也留不住的。”徐清河笑道。

陈杏荪也玩笑道:“这要看你老弟的诚意了。”

“我从来不乏对你的诚意,而是你老兄对我抱有成见,总是躲着不见。”徐清河摆摆手说,“不说这个了,今天你能来我这里,我就很高兴了。怎么样,今天把冰成老弟一起请来聚聚好吗?”

“那好啊!”陈杏荪高兴道,“我这就去请他。”

徐清河说:“别急嘛,在这里吃过饭去请他也不迟。”

“恭敬不如从命。”陈杏荪说,“这样也好,我俩也可以先在一起聊聊。”

陈杏荪一改以往的态度,徐清河也诚恳有加。两人谈得很热络,差点忘了午饭的时间。

第3章 君子之约

△四个老乡——两个校长、两个老板,想到了一块,一起来做一件事情。这件事,也许对于乡亲、对于国家有点意义。

上午是寒冷的阴天,午饭后便下起了雨。这不大不小的雨,淅淅沥沥,使街道显得更加冷冷清清。穿街而过的那条市河,似兜着一层白白的、薄薄的丝绸,朦朦胧胧的,看不到远处。

直到傍晚时分,一条客船才从藕河的丝雨中驶近过来,慢慢地靠上码头。徐清河、陈杏荪和沈冰成都来码头迎候郑辟疆。

郑辟疆

郑辟疆,字紫卿, 1880年生于吴江县盛泽镇, 1900年考入杭州蚕学馆,毕业后留馆工作,次年东渡日本,考察了爱知县、长野县等主要蚕区,访问了日本蚕桑专家。访日期间,他与我国知识界进步人士黄炎培、史量才、费璞安等交往甚密,受到“实业校园”“职业教育”等思想影响。1905年至1917年,他先后在山东青州蚕丝学堂、山东省立农业专门学校任教,到山东不久,他曾拟就《提倡蚕桑十二条陈》送呈山东巡抚。由于当局昏庸,条陈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但他献身振兴蚕丝业的决心已定,遂以全部精力投身于蚕丝教育事业。他在教育过程中,不断吸收蚕丝科学技术的新成就,结合我国实际情况,编纂了《桑树栽培》《蚕体生理》《养蚕法》和《土壤肥料论》等教科书,成为我国蚕丝教育最早的有系统的教科书。1918年,他应史量才之邀,接任校址在吴县浒墅关的江苏省立女子蚕业学校校长。

郑辟疆身着蓝长袍黑马褂,手提小皮箱走出客舱,上岸后见着徐清河便愧疚道:“让您久等了。”

“让您辛苦了。”徐清河一把拉住郑辟疆的手,“辟疆兄,你看看,他们也来迎候你了。”

站在不远处的陈杏荪、沈冰成迎上前来,热情地表示欢迎。

“真没想到,你们两位也在,难得啊!”郑辟疆喜不自胜地与他俩握手。

陈杏荪欣悦道:“我也是今天才得到你要来的消息,真是太凑巧了!”

沈冰成站在一旁说:“虽然离得并不算太远,但我们兄弟四个要碰在一起还真是难得。”

郑辟疆回顾道:“上次我来震泽,咱们四个人在一起小聚,少说也有三四年了吧。”

“起码有五年了。”徐清河说着便引大家往回走。

他们边走边说,很快便到了徐记丝行。帮郑辟疆安顿好住宿后,徐清河就把他们三位一起引到自己的会客厅。

这客厅宽敞明亮,中西合璧。客厅南面是阳台,站在上面可看到宽阔的市河。厅内有一组西式的条桌和靠椅,在另一区域摆着一组皮制沙发。沙发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石涛的《山水清音图》,两侧是董其昌手书的对联:竹送清溪月,松摇古谷风。整个客厅布置得美观大方、文气高雅,给人一种清新舒适的感觉。

郑辟疆在客厅转了一周,说:“看这格调,清河老弟已成儒商了啊!”

“郑兄又笑话我了,我完全是附庸风雅。”徐清河请大家在沙发上落座,解释道,“现在生意清淡,闲着无事,就玩玩古代字画,不过,入不了这门,还是门外汉,学着欣赏哩。”

“你这不像是门外汉了。”沈冰成指着挂在墙上的书画说,“看着这石涛和董其昌的东西,你的眼力和品位就不差嘛!”

“这两件东西都是用高价弄来的。”徐清河轩轩甚得道,“花钱买品位,还是钱的力量大啊!”

陈杏荪接着徐清河的话说:“你的话既对又不对,有钱不一定有品位。不过看得出来,老弟的品位确有提高。”

“你是表扬我还是批评我呢?”徐清河笑道,“不过,比起你们几位来,我徐清河的文化品位还的确有待提高啊,这不,我不也在往你们靠嘛。”

郑辟疆有些诧异道:“你请我过来,不会就是这个原因吧?”

“这怎么说呢?”徐清河话归正题,“既是也不是。实话实说吧,这次请你来,就是为了向你讨教些问题。”

“讨教问题?”郑辟疆坦然道,“我也实话实说,我这次答应你过来,也正是有事与你商量。”

徐清河高兴道:“那我俩是心有灵犀、不谋而合。不过,我们兄弟四人难得相聚,今天只叙友情,不谈别的,明天咱俩再谈正事。”

“这可不行。”陈杏荪忙说,“怎么把我与冰成避开了呢?难道我们就不能与你们一起谈谈正事吗?”

“就是嘛,我也可以顺便向你们请教请教。”沈冰成附和道。

徐清河解释道:“绝无此意,在商言商,我是想向辟疆兄讨教蚕桑业发展的有关问题,怕你们不感兴趣。”

陈杏荪坦诚道:“不瞒你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次到你这里来,本来也是想商量些事情,正遇到辟疆兄到来,那就更给我碰着机会了。”

“那好,那好!既然大家想到了一块,凑到了一起,那我们今天就好好聊聊,谈个痛快。”徐清河看了看桌子上的西洋钟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吃晚饭,明天再聊正事。”

郑辟疆说:“因为临近年终,蚕校里的事情较多,我明天就得赶回去,还是吃过晚饭就谈吧。”

大家一致同意。

多年难得一聚,大家把酒言欢,很是惬意。虽然各自很尽兴,但想着有事要谈,都没有喝过量。

晚饭后,他们随即回到客厅,一边喝茶一边聊。因喝了点酒,多少有些激动。一激动,话头就敞开了。

徐清河先叹苦经:“别看我现在面子上还可以,实际上难处不少,这土丝的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不像冰成老弟的米行,老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吃是第一位的,米行的生意总是好做的,而这蚕丝就不是这样了,总是在波动,如今更是一路下滑。”

“与你相比,我只能算作小本生意。”沈冰成说,“其实,现在城乡经济不景气,米行的生意也大不如昨。”

陈杏荪说:“你们两位老板都在叫苦不迭,但你们还不知道这几年村里百姓的生活,那才叫苦呢!”

“是因为村民生产的土丝价格上不去吧?”郑辟疆问。

“不是上不去,而是给丝行压得很低很低。”陈杏荪看了看徐清河。

徐清河则委屈道:“不是我们丝行把土丝价格压得低,而是质量上不去,卖不出价格。”

陈杏荪疑惑道:“蚕丝还是这蚕丝,质量还是这质量,怎么卖不出价格了呢?”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徐清河道,“现在洋丝对土丝的冲击很大,无论是质量还是价格,我们这里产的土丝都不能与洋丝相比。”

“那也不能怪蚕户啊。”陈杏荪颇为不平地说,“村民们祖祖辈辈种桑养蚕,干得那么辛苦,成本不断上升,蚕丝价格却在不断下跌,他们的日子是一天不如一天,生活越来越困难,村里绝大多数成了贫困户。不光是贫困,还酿成了悲剧。”

“悲剧?”徐清河、沈冰成不约而同地问,“什么悲剧啊?”

陈杏荪叹气道:“前些日子,林同生的女儿弦儿跳河自杀了。”陈杏荪把弦儿自杀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大家痛惜不已,极为悲伤。

陈杏荪接着说:“我又少了一个学生。孩子们能正常上学的本来就很少,我这学校也难以为继。我这次来镇上,也正是想为村民们寻寻出路。打开天窗说亮话,我觉得丝行应当让利于民,让老百姓能够生活得下去。”

徐清河说:“村民们受苦,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丝行的利润空间越来越小,有的已在亏本经营,有的只好关门歇业,徐记丝行也在苦撑危局。所以,我这次把辟疆兄请来,就是想讨教一下,看看有何良方。”

“良方谈不上,想法倒是有些。”一直在静静听着谈话的郑辟疆似乎是有备而来,“你们提出的问题,正是我很长一段时期以来在反复思考的问题,这次过来也是了解些情况,与你们商量些事。”

徐清河急切地说:“辟疆兄早年留学日本专攻蚕桑业,又创办蚕桑学校多年,见多识广,定有高见,我们洗耳恭听。”

“不是什么高见,只是与你们交流一下新近的一些想法。”郑辟疆条分缕析地讲了起来,“我们都知道,中国是世界蚕桑业的发源地,而江浙一带则是中国蚕桑业的发源地,养蚕取丝已有五千多年的悠久历史。数千年来,农桑并重,蚕桑生产成为老百姓的重要收入来源。同时,种桑养蚕、取丝织绸的方法传到日本、朝鲜和东南亚以及更为广泛的地区和国家,我国生产的丝绸也源源不断地出口到国外,架起了东西方商贸往来和文化交流的丝绸之路。可以这样说,我们这里正是古代丝绸之路的源头和发祥地。可是,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大力推广丝绸产业,引进法国先进的缫丝技术,生丝生产的产量和质量大大提高,上世纪末、本世纪初,日本生丝出口超过了我国,一跃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生丝出口国,开始逐步垄断全球生丝市场。这对我国的生丝产业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竟是这样啊!”陈杏荪吃惊道,“我们处在偏僻的农村,十分闭塞,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哪里晓得这种状况!”

“我们只顾做生意,虽然对此略有所知,但也没有想到情况会发展到这样严峻的地步。”徐清河很是无奈。

郑辟疆继续道:“清政府腐败无能,闭关锁国,造成了这种被动落后的局面。辛亥革命后,我们才对外面世界有所了解,但为时已晚。为了改变中国,孙中山提出,振兴实业,发展交通;振兴教育,发展科技;对外开放,引进外资。为此,一批有识之士纷纷出国学习,寻求建国之路。我则到日本留学,学习他们的技术和经验。在日本,的确是大开眼界,他们生丝生产的设备和技术要比我们先进得多。”

沈冰成感慨道:“那真是砖头上砌墙头,后来居上。”

“是啊,他们后来居上后却居高临下了。”郑辟疆愤然道,“我们在那里留学,有些日本人居然看不起中国的蚕丝业,说三道四,甚至常带讥讽的口气,让我们心里很不是滋味。当时我就暗下决心,回国以后也要推广先进的技术,决不能让我国的蚕桑业就这样落后下去。”

“你的想法太对了!”徐清河赞同道,“现在土丝与洋丝难以匹敌,主要是技术上落后了。”

“技术上落后的原因又主要是缺乏这方面的人才。”郑辟疆说,“所以,我回国后就受聘于蚕桑技术学校。但没有想到的是,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居然找不到相应的工作,大多改行去做别的了。”

“怎么会呢?”陈杏荪惋惜道,“这不是太浪费人才了吗?”

“是啊。”郑辟疆说,“因为我国目前没有蚕桑方面的技术机构,而主要原因是我国的蚕桑生产都是家庭作坊的手工劳动,他们在观念上和经济能力上都无法采用先进的技术。当然了,他们也接触不到新的技术。”

陈杏荪说:“我们这些穷乡僻壤,哪里知道什么新技术呢?如果有了新技术,村民们不会这么苦、这么穷,也不会出现弦儿这样的悲剧了。”

“是啊!因此,我这两年一直在想,光是埋头办学不行,还得把培养出来的学生用起来,把蚕桑养殖的新技术推广开来。”郑辟疆道出了本意。

“我举双手赞成!”徐清河说,“现在看来,不采用新技术,我国的蚕桑业必将不断萎缩,最终死路一条。当务之急是推广和应用好新技术。”

“这正是我们要商量的事情。”郑辟疆说,“我想把我们学校的教职员工和学生发动起来,到各地去宣传和推广蚕桑养殖新技术。”

“先到我们这里来吧。”徐清河恳请道,“我们责无旁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郑辟疆说:“所需经费并不多,我们学校自己承担便是,请你们提供必要的条件和方便就可以了。”

“没问题,我来负责!”徐清河爽快表态。最后,他们四人商定,说干就干,在春节之前,郑辟疆带领一些教师和学生来吴江一带宣传推广蚕桑新技术。

陈杏荪和沈冰成提议,第一站先到开弦弓村。

那天深夜,一个“君子之约”就这样定下来了。

第4章 波澜乍起

△要去做一件事情,哪怕是一件小事、一件好事,总会有不同意见。许多事情总是在争议中开始并最终做成的。

翌日下午,郑辟疆离开震泽镇,急匆匆赶回学校——江苏省立女子蚕业学校。

江苏省立女子蚕业学校

该校前身是著名爱国新闻事业家史量才先生所办的私立上海女子蚕业学堂,创始于1904年。1911年改为公立,迁址于吴县浒墅关。

浒墅关位于姑苏城外,阳山之麓、运河之滨,为千年古镇,历史可以追溯到秦代,有“先有浒墅关,后有苏州城”之说,明清时期仍是驰名全国的繁华市镇,被誉为“商旅之渊薮,泽梁之雄钜”。相传清乾隆皇帝下江南时,误将“浒”字念成“许”,故而一直叫作“许墅关”。

省女子蚕校迁至浒墅关后,得天时地利,本应有所发展,但由于当时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的体制壁垒,办学情形颇为艰难。1918年元月,缘于黄炎培的推荐,史量才邀请郑辟疆担任蚕业学校第三任校长。

郑辟疆就任之时,正是第三届学生行将毕业之际,而前两届毕业生尚未踏入蚕丝行业。学校工作荏苒十年,收效甚微,欲使毕业生获得相当之职业,殊非易事。面对这种状况,郑辟疆根据自己在国内外蚕丝教育和生产实践工作中所积累的经验,明确提出了蚕丝业教育不能仅仅局限于学校教育,而应与蚕丝业现实紧密联系,并提出蚕业学校发展的新方针:一是启发学生的事业思想;二是树立技术革新的风尚;三是以自力更生和节约的办法,尽量充实实验设备及实习基地,提高教学质量;四是坚决向蚕业改进途径进军。新方针的提出,一扫因前景不明而造成的沉闷局面,为蚕业学校的全新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五年前,省女子蚕校改为省公立学校,由省教育厅直管,进入学校发展的新阶段。郑辟疆积极推进学校的改制改革,在编写符合实际的教科书、提高教学质量的同时,在学校组织师生研制新设备,开发新技术,培育出了高品质、低病毒的蚕种——“铁种”。郑辟疆深知,只有把这些新技术、新品种推广到蚕区蚕户,才能达到效果、产生效益。这次他在震泽与同乡好友倾心交流,取得共识,让他萌生了一个新的计划。回校后的当天晚上,郑辟疆奋笔疾书,草拟了《蚕桑新技术新品种推广计划书》。

敢想敢干、雷厉风行是郑辟疆一贯的行事风格。第二天上午他便召开校务会议,讨论新拟订的计划书。

郑辟疆开宗明义道:“前天,我应好友之邀,去了趟震泽。在那里,我听他们讲到如今蚕丝业的艰难和蚕农的艰辛。这几年,蚕丝业每况愈下,大量丝行难以经营纷纷倒闭,留下几家大的丝行也难以为继,而蚕农的损失更大,成本增加,价格下降,还很难卖出去,收入来源受到严重影响,生活越发陷入困境,甚至发生因养蚕失利而自杀的悲剧。究其原因,主要是我国蚕桑养殖和缫丝技术十分落后,生产出来的土丝,在价格和质量上已经失去优势,无法与进口的洋丝相竞争,因而销售与利润一路下滑,已处于非常严峻的危险境地。这更激发我们推广蚕桑新技术新品种的紧迫感。回校之后,我就连夜起草了一份计划书,今天开会就是来讨论这事。”

郑辟疆示意校务秘书费达生将油印的计划书发给大家。他接着说:“因时间仓促,事先没有征求各位同仁的意见,你们可以先大体看一下这份计划书。”

与会人员认真地翻阅着计划书,其内容分为六条:推广之目的、推广之项目、推广之方式、推广之经费、推广之区域、推广之阶段等。

看大家翻阅得差不多了,郑辟疆便解释道:“我们的目的是要在桑农蚕户中推广普及蚕桑养殖的新技术和新品种,帮助他们改进养殖的方式方法,提高蚕桑蚕丝的产量与质量,提高在市场上的竞争能力。我们的第一步,就是要把我校培育出来的‘铁种1号’推广到蚕区去,并普及新的科学的养蚕方法。我们要组织教师和学生主动走出校门,带着新品种和新方法去宣传、去示范,甚至手把手地教,让蚕户们能够接受和掌握。”

也许是大家对此毫无思想准备,郑辟疆讲完后,会上沉默了好长一阵子。过了一会儿,还是常务副校长宋高翔先讲了,他说:“这个计划既突然也不突然,早该这么做了,我表示赞同。”

“我也同意这个计划。”副校长孙左达同时提出,“实施这个计划可能需要一定的经费做保证。”

“这当然是要的。”郑辟疆说,“由于学校经费紧张,只能想方设法从行政经费中挤出部分,在震泽地区选择几个村子先行试点,这样既是为了获得实际情况和实践经验,亦可节约经费。这次推广活动准备立即启动,这样可以赶在明年春季前,使蚕农用上我们的新品种和新技术。”

说完,郑辟疆看副校长崔泽元迟迟不表态,便问:“泽元,你的意见呢?”

“我不同意。”崔泽元明确地说,“我认为这个计划很是突然,这倒并不是突然提出来,而是这个计划本身有待商榷,作为学校要不要、能不能去做这个事,应当好好地进行论证。”

崔泽元的发言倒让大家很是突然,觉得他有些唐突。他是省教育厅下派到学校来挂职的,三年任期已过两年。以前他一向顺从,甚至有点唯唯诺诺,但今天怎么能如此顶撞校长呢?

郑辟疆也有些意外,便说:“那你不妨谈谈你的看法。”

“事情来得如此突然,我一时谈不出多少具体的意见。”崔泽元顿了顿说,“依我之见,这个推广计划显然没有必要,因为这不是学校的职责范围,学校的职责就是教育,就是让学生学习知识、掌握技术,而推广技术是政府的事、社会的事,这实在与我们学校无关,我们没有这样的义务。”

“哦,原来你是这样的看法。”郑辟疆坦率道,“我也不同意你的看法。不过,你的看法关乎办学的宗旨与方针,这正是我长期以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也是下一步学校革新不得不涉及的问题,今天不妨与大家深入地讨论一下。”

虽然没有任何准备,但郑辟疆胸有成竹,当即进行了详尽阐述:“我们都知道,省女子蚕校是史量才先生一手创办的。史先生为什么要创办这所学校?因为他深感中国教育文化事业的薄弱是近代中国落后的根本原因,认为一国之兴,文化实其基础,于是,他积极致力于教育事业,而在新式学堂任教的经历,也让他对教育兴国有了新的认识,特别是在务本女学与新时代女青年的接触中,他强烈地感到女子应该有受教育的权利,应该充分发挥她们的聪明才智,而原先的普通教育对女性的帮助太微弱了,不具备一技之长的女性,即使接受了新式的教育,也摆脱不了被埋没于家务的命运。因而他才决定利用自己在蚕学馆学到的专业知识,并用自己教书积攒起来的有限资金,在苏南这片蚕桑之乡开办一所女子蚕业学校。史先生的办学之举为业界与世人所称颂、所仰慕,然而,多年来省女子蚕校的办学之路尤为艰难,困于联业教育与普通教育的人为割裂,导致学校未能充分发挥对个人和社会应有的作用与贡献。为此,史先生竭力主张教育的革新。我记得,我赴校伊始,史先生与我谈话,讲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希望省女子蚕校的毕业生将来能为蚕丝界服务。”

“我们就是要正确理解和贯彻好史先生的这句话。”崔泽元按捺不住道,“我理解,就是要让学生在校学好知识与技术,毕业后能找到合适的工作,这样才能为蚕丝业服务啊!而现在主要的问题是毕业生找不到从事蚕丝业的合适工作,这才是我们要关注的实际问题。”

“你只是讲了问题的一个方面。”郑辟疆耐着性子深入分析道,“省女子蚕校的毕业生找不到相应的工作,这的确是我们所面临的实际问题,而且是严重的问题。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必须找到这个问题的症结所在,对症下药。那么,症结在哪里呢?主要在于我国蚕丝业的保守与落后。因为保守,墨守成规,不采用新品种,不学习新技术,还是靠天吃饭,还是传统方法,所以落后了;因为落后,蚕丝的产量上不去,质量上不去,缺乏市场竞争力,在洋丝的挑战与挤压下,蚕丝业失去原有的优势,日益衰落下来,导致现在的不景气。这样的情形下,我校毕业的学生势必找不到工作,派不上用场。要改变这种状况,就必须用教育的革新推动蚕丝业的革新,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这是一个积极主动的方法。”宋高翔说,“我们不能守株待兔,而是要主动承担起振兴我国蚕丝业的社会责任。再说了,学校的课堂教学、书本知识固然重要,但开门办学,让学生在宣传推广活动中参与社会实践和技术锻炼,不仅能够更好地理解和巩固在学校学到的知识,也能提高她们的实际工作能力,丰富她们的社会经验,这对她们毕业后的就业与创业也是十分有利的。”

孙左达又补充道:“学生毕业后的就业,说到底还是依赖于蚕丝业的发展与兴盛。如果能够通过推广新品种新技术促进蚕丝业走出困境,实现振兴,无疑对于我校毕业生的就业是长远根本之策。”

“谈何容易!”崔泽元情绪激动起来,“要让蚕丝业走出困境而振兴,绝非一日之功、一蹴而就,而我校因职责、能力所限,哪有力量去承担如此宏大的社会职能?简直是不自量力!”

大家不明白今天崔泽元的情绪为何如此激动,都不想与之发生争论,而他却越说越激烈:“更何况,我校目前经费吃紧,维持正常的教学已经捉襟见肘,哪来资金去搞什么推广活动?”

这话点到了学校的要害处。是啊,如今学校经费严重不足,而推广活动多少需要一些经费,如果再压缩行政、教学经费,就有可能影响正常的工作。这的确是一个难题。大家只得面面相觑。

沉默良久,孙左达提议说:“我们能不能搞点有偿服务,通过转让我们的新品种、新技术,向蚕农收取一定的费用。”

郑辟疆斩钉截铁道:“这不行。现在蚕农十分困难,根本拿不出钱来。我们不能以此增加他们的负担,搞竭泽而渔,而只能是放水养鱼,利用我们有限的人力、物力和财力进行推广工作,为此,我们一方面要尽量节约,另一方面要发动师生义务进行推广工作。”

“那还要看教师和学生愿意不愿意。”崔泽元不服道。

作为会议工作人员的费达生本来是没有资格在会上发言的,她却立即表态说:“师生的工作我们来做,我想大家是会愿意的,而且,可以把推广活动纳为教学计划的一部分。”

崔泽元反唇相讥道:“我们学校现在是公立学校,教学计划是要经过省教育厅批准的,不是说改就改,更不能一人说了算!”

“这算什么话!”郑辟疆被激怒了,“是谁一个人说了算了?这不是在开会讨论嘛。这样吧,会后你们征求一下师生的意见,教育厅那边,我去汇报。”

会议就这样不欢而散。

校务会议结束后,费达生心里忐忑不安。一来为自己在会上冒昧发言,担心校领导尤其是崔泽元对她有看法。自己作为校务秘书,任务仅仅是做好记录,是不应该插话或者发言的。二来是校务会上的争论,在她心里掀起了层层波澜。她从内心拥护和赞同郑校长提出的计划,这完全契合自己的想法和主张,但又担心这个计划能否顺利实施。她知道,崔泽元是省教育厅派来的,虽然年龄不大,但城府很深,他的反对无疑会对实施这个计划产生一定的阻力。

虽有担心,但主意已定。她要以实际行动支持郑校长的这一计划。因为这也是为了实现她自己早已确立的人生理想。

费达生, 1903年10月1日出生于江苏吴江。父亲费璞安曾留学日本,长期从事教育工作,担任江苏教育厅视学;母亲杨纫兰毕业于上海务本女校,早年从事幼儿教育工作。费达生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 14岁入江苏省立女子蚕业学校学习。

入学的第二年,也就是1918年春天,学校来了一位新校长,年近四十,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身着灰长衫、黑马褂,文质彬彬,气度不凡。她后来得知,他叫郑辟疆,很有学问与才干,学校使用的主要专业教材都出自他的手笔。她对他心生敬仰。

四年的蚕校学习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费达生毕业考试在全班名列前五。虽然成绩优秀,但与其他同学一样,毕业后的工作成为一大问题。在振华女校教书的姨夫劝她到振华女校教体操并兼学英语,将来便可找个更为理想的职业,而费达生不想学非所用,一心投身蚕桑事业。

究竟选择哪条人生道路呢?她为此十分痛苦。就在这时,郑辟疆找她谈话说,省里给了省蚕校两个到日本留学的名额,路费和补习功课的费用要自家出,考取后可以享受公费,问她是否愿意去考。费达生喜出望外,当即表示愿意一试。在自己的努力和家人的支持下,她与郑辟疆的胞妹郑蓉镜一同以优异成绩获得留学日本的资格,同赴东瀛。

经过在日本两年的刻苦学习,费达生顺利地完成学业,拿到了毕业证书。她的老师福本福山知道她是苏州人,就介绍她到日本人在苏州开的瑞丰丝厂工作。而此时,她已接到郑辟疆校长的书信,邀她回国后到省女子蚕校当教师。她毫不犹豫地谢绝了日本老师的好意,毅然回到母校工作,担任教师并兼任校务秘书。

她一心扑在教学工作上,恨不得马上把从日本学到的知识运用到我国的蚕桑事业中,实现自己报效祖国、服务桑梓、投身事业、强国富民的理想。当在校务会上听到郑辟疆校长的推广计划后,她打心眼里拥护,于是情不自禁地站出来表示支持。

但是,具体怎么支持呢?于是,她把自己最要好的几个青年教师郑蓉镜、胡咏絮、原茵和彭钦年找到宿舍来一起商量。费达生对郑校长在校务会上提出的推广计划书的内容作了介绍,大家倍感振奋。郑蓉镜说:“这个计划,我哥酝酿已久,这次去震泽的所见所闻,对他触动很大,促使他下定决心进行教育改革,实施蚕桑新技术和新品种的推广计划。”

费达生对她们说:“可现在有人反对这个计划,主要理由是学校经费紧张,再就是怕教师和学生不一定愿意参加这样的校外活动。”

胡咏絮心直口快:“谁说不愿意,我带头参加。”

“这可是义务活动哦。”费达生补充道。

胡咏絮干脆道:“这没问题,我们可以自背行李、自带干粮,这样也就不需要学校花多少经费了。”

费达生肯定道:“这样好,少花学校的钱,这也许会减少实施这项计划的阻力。”

“不仅要减少阻力,还要增加动力。”胡咏絮以大姐的口吻说,“郑校长的倡议,是他一直以来的教育思想的体现,现在付诸实施,必将开启一种新的教学模式,也将为学生毕业后从事桑蚕业探索一条新路。”

彭钦年雀跃道:“还是胡姐有水平,对校长的思想领会深刻。我双手赞成,积极参加!”

原茵却犹豫道:“我想是想参加,但假期里我要回老家一趟呀。”

胡咏絮直爽道:“那不行,我们一起参加,一个也不能少。”

“我是有原因的嘛。”原茵解释说,“爸妈说好要给我过19岁生日的。”

郑蓉镜笑道:“原茵啊原茵,你总是会有这原因那原因的。这算什么理由嘛。你留下来,寒假就住在我家,到时我们一起给你过生日。”

费达生、胡咏絮、彭钦年都劝原茵留下来,而她显得十分矛盾,迟迟不语。

“好吧,反正春节还有一段时间,再让她考虑一下吧。”费达生回到原来的话题上,“光有我们几个人赞同和参与推广计划还不够,应该动员更多的教师与学生自觉参与进来,保证和促进学校早日实施这个计划。”

郑蓉镜提议说:“这样,我们几个人做个分工,我,咏絮、钦年分头做做其他老师和学生的工作,动员她们表态参与。达生,你文笔好,就代表我们几个人写一份倡议书,或者叫决心书,提交到学校去,以表达我们积极参与推广活动的强烈愿望。你们看怎么样啊?”

“听大姐的。”费达生欣然答应道,“我今天就写出来。”

原茵嘟囔道:“我呢?怎么就我没有任务啊?”

“你留下来就行啦!”郑蓉镜拉着原茵的手说,“你要为外地教师做个样子。”

这时,费达生突然想起了什么,对原茵说:“我给你个任务怎么样?”

原茵点头道:“你吩咐就是了。”

费达生轻声道:“我告诉你们,在校务会上,大家都同意郑校长起草的推广活动计划书,就是崔副校长表示反对,而且很激烈,所以这个计划书就没有能完全定得下来。此事你们千万别传出去哦。”说着她向原茵挤了挤眼说,“交给你一个任务,做做崔校长的工作,让他别那么反对。”

原茵的脸唰地红了,嗔道:“你说什么呢?我怎能做得了他的工作啊。”

大家会心地笑了,然后便离开了宿舍。

费达生让原茵做崔泽元的工作是有原因的。此时崔泽元正在热烈地追求着原茵。原茵有些心动,但碍于两人年龄相差近20岁,加之郑辟疆校长竭力倡导女子独立,投身事业,不要为家庭所累,做新时代的新女性,因而,原茵一直不肯与崔泽元确定恋爱关系,而是作为一般朋友交往。说是一般朋友,但一旦有了这层意思,两人的关系便微妙起来,就不再是校领导与教师的关系。表面上看,崔泽元总是趾高气扬,而原茵非常内敛,显得有些文弱;但私底下,她却骄恣而任性,崔泽元把她的话当作圣旨似的。

原茵嘴上没有答应去劝说崔泽元,但从费达生的宿舍一出来,就径直去找了崔泽元。她对他含嗔道:“你别与郑校长作对了,大家都愿意参加推广活动,我也是。”崔泽元想做解释,她却转身就走。崔泽元很是无奈,本想到教育厅告郑辟疆一状,现在只好作罢。

郑辟疆从教育厅赶回学校,立即召开校务会议,传达厅长的指示,厅里对省女子蚕校的推广活动计划充分肯定,并予以经费上的资助。两大难题,迎刃而解,大家兴高采烈,信心满满。崔泽元也没有再发表什么不同意见。校务会议决定趁热打铁召开全校教师和部分学生代表会议,进行部署和动员。

会议一结束,费达生就来到郑校长办公室,毕恭毕敬地提交了倡议书。郑辟疆看完倡议书,首肯道:“这倡议书不光写得好,而且很及时。这样吧,你明天就在大会上宣读一下这份倡议书。”

“这,”费达生犹豫道,“这合适吗?这是我们五个人共同的意愿。如果要读,还是让胡咏絮读吧,她是我们的大姐。”

“还是你读吧。”郑辟疆指了指办公桌前的座椅说,“你坐下,我正好与你谈一谈。”

费达生怯怯地坐下,第一次与校长这样近距离面对面地谈话,觉得很不自在。

郑辟疆和蔼地问:“你从日本回来有五个多月了吧?”

“近半年了。”费达生拘谨地回答。

郑辟疆笑道:“你看看,我这时间概念。事情一多,时间过得也快。你回来那么长时间了,我也没有好好找你谈谈,但你的工作我还是看在眼里的。你有能力,又肯干,表现不错。”

费达生羞惭道:“多谢校长您的肯定和栽培,学生我做得还很不够。”

“你现在可不是学生了哦。”郑辟疆亲切地说,“你是我们学校培养出来的教师,当然了,你在东京高等蚕丝学校深造期间学到了许多新的东西。你在那里学的是制丝专业,可我们学校还没有制丝科。现在学校正筹备成立推广部,我想让胡咏絮与你到推广部去,你先配合她开展工作。你看如何?”

“那当然好啦!”费达生的内心像刚烧开的水一样,顿时沸腾起来,但她努力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说,“不知我能否胜任?”

郑辟疆鼓励道:“这是一项全新的工作,也是具有挑战性的事业,既适合你的性格,也切合你的人生追求。”

费达生没有想到校长如此了解和信任自己,激动之下更增添了一分自信:“请校长放心,只要是我认准了的事,我就会努力去干,干出个样子来!”

“好!有男子汉的气概!”郑辟疆激励道,“巾帼不让须眉。我就看重有志向的女性,这也正是女子学校的宗旨之一。女子不仅要拥有知识,而且要拥有事业;不仅要拥有事业,而且要拥有社会地位与社会责任。达生,我希望你用实际行动冲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陈规陋习和传统观念,自立自强,积极投身到蚕桑事业中去,创造业绩,为省女子蚕校的师生做出榜样。”

面对如此高的要求,费达生一时无言以对,竟下意识地站立了起来,眼神格外的光亮和喜悦。

郑辟疆也站了起来,嘱咐道:“明天大会上,就要宣布正式成立学校推广部,会后马上开始运转起来,你要做好准备。”

费达生使劲点头。

第5章 鉴古论今

△这是一所学校。虽然是女子学校,却有着男子的豪迈与气概;虽然是蚕桑学校,却有着桑梓之情与鸿鹄之志。

具有西式风格的大礼堂,是省女子蚕校最壮观的一座建筑。礼堂正中悬挂着孙中山的画像。画像上方张贴着“诚、谨、勤、朴”四字校训。

师生大会在这里举行。会议开始前,礼堂里响起了歌词隽永、曲风遒劲的校歌:

宁沪苏常,淮海徐扬,膏腴壤地,利辟蚕桑。

女红无害,农事无伤,实业教育此提倡。

阳山之阳,我校恢张,济济兮乐育一堂。

英才蔚起,成绩昭彰,振振兮名播四方。

经纶天下,衣被苍生,古文明功业创西陵。

意法日本,继起竞争,挽回利权谁之任?

勤则能进,诚则能成,勉矣哉,校训服膺。

愈研而精,愈振而兴,盛矣哉,日上蒸蒸。

歌声毕,常务副校长宋高翔主持会议,郑辟疆校长首先讲话。他说:“临近寒假,本来是要做学期结束的有关工作,而今年的寒假,我们将有一项特别的安排。学校决定,利用这个寒假,组织部分师生参加社会实践,开展蚕桑新品种和新技术的宣传推广活动。关于这个活动的具体内容与安排待会儿宋校长将作部署。这里我先讲一下为什么要组织这次活动。”

郑辟疆习惯性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扫视一圈会场,然后从容不迫地开讲起来:

“大家知道,中国是文明古国,有着五千年的文明史。我中华民族,皆为炎黄子孙。相传始祖黄帝娶西陵之女嫘祖为妻。嫘祖又称雷祖、累祖,她最早教民育蚕治丝,以解决人们的穿衣问题,故而与黄帝齐名,成为教民养蚕缫丝的人文始祖。这当然是传说而已。人类在未能科学地认识自己的历史以前,往往凭想像编织一些故事,把一些伟大的发明创造归功于某位圣人,养蚕织丝也是这样,而实际上蚕丝业并不是哪个人的发明创造,而是中华民族的先民在千百年的生产劳动实践中,在不断摸索和总结中获得经验,进而创造出来的。不过,嫘祖教民的传说故事表明中国蚕丝业在远古时代就已经诞生了。

“考古发现证明,在新石器时代晚期,中国大地上南北各地的原始居民已经开始了种桑养蚕织丝。可见,中国是世界蚕丝业的发源地。我们的祖先在从野外采食桑葚、蚕蛹中,发现蚕茧可以抽丝,丝可以织衣的实用价值。化蚕桑为绵帛,织茧丝以供衣服,被誉为世界原始农业时期最伟大的创造。到了殷商时代,栽桑、养蚕、治丝、织绢几成专业,成了社会生活中的大事。在周代,每年举行皇后桑蚕大礼,以示重视蚕丝业,并专门设置蚕桑管理机构。汉代蚕桑业已经遍及全国。

“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蚕丝业为我国所独有,直到丝绸之路的开辟,才将我国的丝绸传至中亚、西亚和欧洲。丝绸之路正是以丝绸为开路先锋的交通贸易大通道。从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到郑和七次下西洋,中国丝绸几乎传遍世界各地。因此,蚕丝业为我国文明的起源,对世界文明也有着巨大贡献。在我国蚕丝业的演进、发展进程中,长江流域包括苏州地区,历来是蚕丝业的中心与重镇。春秋战国时期,苏州已引进鲁桑培育湖桑。商周开始,凭借苏州宜桑宜蚕的自然条件和利于缫丝的水质优势,历代颁布条例倡导发展农桑,到盛唐时期,苏州地区已旷土尽辟,正所谓沧海变桑田,至明代形成了出乎胥门,以临震泽的茫茫桑海。各家各户均以农桑谋生,家家养蚕、户户织绸,以机为田,以梭为耒,将所产鲜茧手工抽丝、织绸,遂成富庶之业,出现了日出万匹、衣被天下之繁华景象,进而打造出辑里丝、香山丝和苏缎、宋锦、吴绫等闻名于世的品牌,年产达30余万匹,城镇丝行林立,四方商贾云集,盛况空前。由此,明清时期苏州享有丝绸之府之美誉,创造了蚕桑发展史上的辉煌!”

礼堂内响起一片掌声。然而,郑辟疆话锋一转:“可是,如此辉煌已成过去。清政府闭关锁国、故步自封、腐败无能,导致社会落后、经济衰败、列强入侵、丧权辱国、民不聊生的惨痛局面。在此境况中,首当其冲的是蚕丝业,从兴旺走向落后,从落后走向衰败,一落千丈,出现严重危机。而近代以来,特别是欧美工业革命之后,大机器工业的发展使丝织品可以大批量地生产,对生丝等原料的需求大大增加。日本抓住机遇发展蚕丝业。本来,日本蚕丝业为秦汉时代由中国传入,长期依赖中国的技术。日本明治维新后,在蚕丝业中引进应用先进科学技术,并适应国际市场的需要,在蚕丝生产的标准化和机械化上下功夫,使得机械缫丝业大大发展,生产出匀度高、拉力强、适宜于机器织绸的所谓机丝,迅速打开和占领了国际蚕丝市场,中国原来在国际市场上的龙头老大地位被日本夺走。1900年,日本生丝年出口额达8万公担,而我国出口额5万公担;到1909年,日本已经取代中国成为世界上最大的生丝出口国。1913年,日本出口的蚕丝数量,相当于同一时期中国蚕丝出口数量的两倍。1915年,在世界蚕丝总产量中,日本占50.7%,而中国仅占三分之一左右。其中输往美国的生丝,日丝占90%,而华丝只占10%不到。无疑,日本在世界生丝市场上已成为中国的劲敌。

“面对如此严峻的挑战和严重的状况,我国该怎么办?当然不能坐以待毙。中国的有识之士开始寻找新的救国救民之路。早在19世纪90年代,孙中山先生就曾提出禁鸦片、种蚕桑、办教育的主张,认为农桑之大政,为民生命脉之所关,并计划到法国拜访蚕学名家、考究蚕桑新法,医治蚕桑之病。中华民国成立后,孙中山先生又在《实业计划》中大力倡导栽桑养蚕,指出蚕丝为中国发明,数千年前已为制衣原料,为中国重要工业之一,直至近日,中国仍为以蚕丝供给世界之重要国家。现应设科学局所,指导农民,以无病蚕子供给之,此等局所当受中央机关监督,同时司收买蚕茧之事,使农民可得善价。

“在孙中山先生的竭力倡导下,许多有识之士奋起行动,赴国外学习新技术,在国内兴办蚕丝教育,助推蚕丝业的振兴与发展。然而,由于国人愚守旧法已久,小富即安,鲜知改良,仍以传统方式从事蚕桑生产,新品种新技术未加应用,蚕丝业的落后状况没有从根本上得到改观,发展颓势难以扭转。这几年情况更甚,蚕丝生产的数量、质量上不去,相对成本上升,价格下降,产业萧条,市场疲软,丝行纷纷倒闭歇业,蚕农收入锐减,生活极其困难。蚕丝业的不景气直接影响蚕校毕业生的就业。我校近年来从事蚕丝业的毕业生越来越少,要么改行,要么失业。这种局面何等严重!怎能不令人忧心忡忡?”

郑辟疆的讲话振聋发聩,令在场师生嘘唏不已。他继续道:“改变这一状况,我等责任重大。自古以农业立国的中国,自然应将农业教育放在十分重要的位置,其中蚕丝作为最主要的农副产品,更是发展实业教育的重要方面。可是,中国素有蚕丝业,却从无系统的蚕丝教育。近十年来,我国蚕桑学兴起,蚕桑学校也陆续创办,蚕丝业教育受到一定的重视,成为一门新兴的学科。但总体而言,蚕丝业教育步履艰难,收效甚微。究其原因,有客观之多重因素,更有其主观内在问题。而我们要做的、能做的,还是从自身教育抓起。实业立国首先要教育立国。要发展和振兴我国的蚕丝业,必须从教育制度和教育方法上进行改革,蚕丝职业教育不能仅仅局限于学校教育,而应强化实践教育,使理论教学与生产实际相结合,使学校教育与社会生产相结合。

“因此,女蚕校必须大力推进教育改革,实行新的办学方针,一是启发学生的实业思想;二是树立技术革新的风尚;三是以自力更生和节约的办法,尽量充实实验设备及实习基地,提高教学质量;四是实行开门办学,坚决向蚕丝业改进途径进军。为此,今后学校应做到教学、实践、行政的联合,以学校为主体,全面负责设计和组织整个教学活动,致力于为学生提供一个更为完善和有效的学习环境与实践条件,使学校教学真正做到学以致用、学用结合,努力培养学生全面综合的科技能力,鼓励与开发学生的创新能力和团队精神,以及提高学生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增强自信,积累生产和企业工作经验,打牢就业与创业的基础,并成为推动蚕丝业发展与振兴的中坚骨干力量。”

说到这里,师生们的情绪又被调动起来,掌声再起。郑辟疆摆了摆手说:“现在还不是鼓掌的时候。目前我校的状况还很艰难,教育改革还未真正开始。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我们必须有扎扎实实的措施和踏踏实实的行动。我曾去了一趟震泽镇,与几位好友会晤商谈,大家一致认为,蚕丝业的当务之急是力行革新,革新的要务是推广新品种和新技术,而女蚕校应当站到革新的前列,起到引领和发动机的作用。回校之后,我立即起草了《蚕桑新技术新品种推广计划书》,提交校务会议讨论,又获得了省教育厅的肯定和支持。我们今天的会议,就是动员部署并启动这一推广活动,作为我校教育革新的起点。”

郑辟疆最后激动地说:“我们是炎黄子孙,要把祖先开创的事业发扬光大。现在世界上列强称霸,祖国山河破碎、百业凋零,蚕丝业也大大落后了。我们要不惜献出个人的一切,掌握现代科学知识,把祖国蚕丝业振兴发展起来!”

郑辟疆讲话结束后,宋高翔宣读了《蚕桑新技术新品种推广计划书》,对活动作了具体的安排部署,要求符合条件的师生积极报名参加推广活动。

最后,费达生作为师生代表发言,她表示,全校教师和学生愿意放弃假期的休息时间,义务参加学校组织的推广活动,面向社会,走出校门,踏上蚕丝宝地,做到吃苦耐劳、勤俭节约、因地制宜、因陋就简,热情宣传新思想,大力推广新品种,积极普及新技术,用实际行动秉承“诚、谨、勤、朴”的校训,为挽回中国蚕丝业的创收,为重振中国蚕丝业的威名,为实现中国蚕丝业的复兴做出最大的努力,贡献自己的青春与力量!

师生大会之后,郑辟疆趁热打铁,随即正式组建学校推广部,起草了《女蚕校推广部简录》。

经校务会议研究确定,推广部专司蚕丝改进工作,亦为实习推广之设施。为配合推广部事业的开展,学校特别组成由校内蚕学专家参加的推广事务会议,每月开会一次,以协助解决推广部在进行推广工作中所面临的各种问题。

郑辟疆选定了几位青年女教师到推广部任职,并明确由胡咏絮任主任,费达生任副主任。他又亲自召集推广部筹备会议,向推广部提出了12项具体任务:关于蚕业上重要问题之巡回演讲,关于蚕业上新器械、新技术、新产品之巡回展览,关于蚕业上利弊之调查,关于蚕种事业之调查,关于蚕业改良之鼓励,关于养蚕等实地巡回指导,关于蚕业事项询问之答复,关于蚕业事项之委托,关于蚕种、桑苗、蚕具之介绍,关于养蚕改良之巡回传习,关于制丝改良之传习,关于农村蚕业教育之发展等。他告诫推广部成员,唯有虚心、踏实,才能稳步前进;唯有改良、创新,才能有所业绩。要充分做好准备,从细从实,不畏艰难,一步一个脚印,努力推广,不断推进,从而使蚕桑新品种新技术得到广泛的传播和实际的应用。

胡咏絮、费达生对郑校长的工作思路与要求心领神会,迅即投入工作。推广部很快开始了运转。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参加义务推广活动的报名工作。这项工作进行得非常顺利,师生主动踊跃报名,两天之内报名者就近百名。她们从中挑选了符合条件的30名师生,分成了5个活动小组,做好推广活动的各项准备工作。

就在省女子蚕校紧锣密鼓进行推广活动各项准备的时候,开弦弓村却在经历又一次困苦的煎熬。

陈杏荪那天是带着希望从震泽镇回到村里的,但不曾想到的是,希望瞬间变成了失望,村里的春蚕在两三天的时间里大批死亡,全村一片恐慌。而不知是谁散布说,这与弦儿的死有关,说她是“扫帚星”的命,给全村带来了厄运。闻此言,林同生夫妇未曾痊愈的疮口上又撒了一把盐,更是悲痛与冤屈,周阿芝气得差点寻了短见,多亏邻居们劝阻才留下一命。

陈杏荪几次到林同生家去安慰,帮助他们重建生活的勇气与信心。他又挨家挨户了解情况,做安抚工作,并请来蚕医,查明蚕病原因,采取相应措施,尽量减少损失。但由于这次蚕病十分严重,加之面广量大,无法挽回,全村春蚕几乎绝收,损失惨重。许多村民的生活陷入困境,粮食青黄不接,经济难以为继。

无奈之下,陈杏荪又去了一趟震泽镇,向徐清河、沈冰成求助。这两位老板看在陈杏荪和乡亲的面上,慷慨解囊,用资助和借款两种方式帮助部分特别困难的村民渡过难关。

这场突如其来的蚕病,让陈杏荪推广蚕桑新技术新品种的愿望愈发强烈。他是多么盼望郑辟疆他们早点来到开弦弓村啊!

时间这东西就是这样,你越焦急、越盼望,它过得越缓慢。这些日子,对于陈杏荪来说,真是度日如年。

陈杏荪急切地盼望着,盼望着……

第6章 新硎初试

△一个偏僻的村庄,守望着千年梦想;一条清澈的河流,流淌着江南文脉;一条小小的木船,承载着百姓福祉。

一条清澈而蜿蜒的河流自西向东默默地流淌着。

它的一条支流则笔直地向北流向烟波浩渺的太湖。从远处登高望去,这紧紧相依的两条河流,好像一支长长的箭搭在拉满弓的弦上。一座座农房临河而建,形成一个规模不小的自然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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