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滩的吃

沙滩的吃

沙滩的住,有特点,所以写了上一篇。吃,特点不多,不过谈住而不谈吃,像是挂对联只有上联,见到的人会不满意,所以不得不勉强凑个下联。

还是以在沙滩一带生活的学生为限。上一篇说学生有北京大学门内的和门外的两类。这两类在住的方面区别很大,因为门外的没有白住学校宿舍的权利。可是在吃的方面区别很小,因为学校(如西斋)虽然有可包饭的食堂(每日三餐,一人一月六七元),但饭不能白吃,又没有吃饭馆随便,所以门内的也有很多不吃包饭。这样,谈沙滩的吃,就可以不分内外,而集中说说分布在学校附近的饭馆。

饭馆都是级别不高的,原因很简单,学生的钱包,绝大多数不充裕,预备高级菜肴没人吃。饭馆数目不少,现在记得的,红楼大门对面两家,东斋附近两家,第二院附近两家,沙滩西端一家。其中有些字号还记得:东斋门坐东向西,对面稍北一家名叫林盛居,北侧出坐东向西一家名叫海泉居;第二院大门对面一家名叫华顺居,东行不远路北一家名叫德胜斋。德胜斋是回民饭馆,只卖牛羊肉菜肴。沙滩西端路南一家,比其他几家级别更低,北京通称为切面铺。切面铺特点有二:一种可名为优点,是货实价廉,比如吃饼吃面条,都是准斤准两;一般饭馆就不然,吃饼以张计,吃面条以碗计,相比之下就贵了。另一种可名为缺点,是花样太少,品位不高。

照顾切面铺,绝大多数是体力劳动者,北京通称为卖力气的,因为饭量大,要求量足,质差些可以将就。但我有时也愿意到那里去吃,主食要十两(十六两一斤)水面(加水和成)烙饼,菜肴要一碗肉片白菜豆腐,味道颇不坏,价钱比别处便宜,可以吃得饱饱的。可取之处还有吃之外的享受,是欣赏老北京下层人民的朴实、爽快和幽默。铺子里人手不多,大概是四个人吧,其中两个外貌有特点,拿炒勺的偏于瘦小,脸上有麻子,跑堂的年轻,个子高大,于是顾客都用特点称呼他们:“大个儿,给个空碗。”“麻子,炸酱多加一份肉。”大个儿和麻子坦然答应。反过来,他们也这样称呼顾客,顾客也是坦然答应。这在其他几家就不成,买卖双方之间总像有一层客气隔着。

遍布街头的早点摊,主要卖豆浆、煎饼果子等

德胜斋的拿手好戏是烧饼加炖牛肉,学生照顾它,多半吃这个。它给人留下清晰的印象不是饭菜,而是人,一个跑堂的,其时大概二十岁多一点儿,姓于,学生都叫他小于。他和气,勤快,却很世故。几乎能够叫出所有常去的学生的姓名,见面离很远就称呼某先生,点头鞠躬,满面笑容,没话想话。如果时间长些,还要尽恭维之能事,说不久毕业一定会升官发财,最低也是局长。世故的顶峰是一次大聚敛,说是死了父亲,足穿白鞋,腰系白带,见到熟学生就抢前一步,跪倒叩头。北京习惯,这是讨丧礼,有不成文的定价,大洋一元。那几天,北京大学学生,熟识的见面总是问一句,“小于的钱你给了吗?”可见这次聚敛的范围是如何宽广了。

其他几家非回教的饭馆都有一种名菜,名叫“张先生豆腐”。顾名思义,是一位姓张的所创。据说这位姓张的也是北京大学学生,但究竟是哪一位,可惜不像马叙伦先生,著书说明,“马先生汤”是他何时何地所创。自己不说,他人想明究竟,自然只能用乾嘉学派的考证方法。菜名“张先生豆腐”,创始人姓张,没有问题。菜在沙滩一带风行,其他地区罕见,此张先生与北京大学有密切关系,十之九也不成问题。是教师呢?是学生呢?传说是学生;如果是教师,留名的可能性会大一些;可证多半是学生。菜里有竹笋等,北方人少此习惯,可证这位张先生是江南人。没有考证癖的人,更关心的是好吃不好吃。我的印象是很好吃。价钱呢,一角六分一盘,在当时,如果一天吃一次,单是这一项,一个月就要近五元,就穷学生的身份说是太豪华了。

与德胜斋的小于相比,海泉居也有个出名的跑堂的,可惜忘了他的尊姓。这位与小于职位相同,可是志趣大异,借用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妙论来说明,小于是中学为体,这位是西学为用。他向会英语的许多学生发问,“炒木樨肉”英文怎么说,“等一等,就来”英文怎么说,等等。于是,渐渐,他就满口不中不西的英文了。这已经足够引人发笑。但店里的什么人还以为不够,于是异想天开,请什么人写了一副对联,挂在饭桌旁的墙上,联语是“化电声光个个争夸北大棒,煎炸烹炒人人都说海泉成”,下面落款是“胡适题”。联语用白话,如果不看笔迹,说是出于《白话文学史》作者的手笔,也许没有人怀疑吧?

老北京一家饭店内景,跑堂的托着三个火锅登上楼上的雅座

一晃半个世纪过去,当年的这些饭馆都无影无踪了。沧海变桑田,天道如此,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惜的是“张先生豆腐”也成为历史陈迹,想再吃一次的机会不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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