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演艺征程
养母的兄嫂矶子怀第四个孩子时,养母奔到函馆,一心想要一个孩子,她恳请哥哥能把这个孩子过继给她收养。兄嫂以为这个孩子是男孩,于是就爽快地答应了。
养母焦急地等待着孩子的降生,当得知孩子出生了,便立刻赶往函馆。出乎兄嫂夫妇意料之外的是:生下来的是个女孩。养母欣喜万分,于是给我取名为“高峰秀子”,这是她以前的艺名。
但是,兄嫂夫妇突然改变了主意,毕竟这是他们第一个女儿,心生不舍。当养母要带我走时,他们左右为难,不肯把女儿交给养母。在养母回归东京的那天,锦司背着我躲藏了起来。矶子说让孩子在自己身边至少长到两三岁时再说,养母无奈只得一人回到了东京。
两年后,养母再次回到函馆接孩子,但是那时我已经成了家里的掌上明珠。在养母看来,孩子的名字是自己给取的,应该是“自己的孩子”。她声称“是出生前就约好的”,理所应当带走孩子。我的亲生父母则认为:“虽说是有约在先,但是并没有立字为据。”双方僵持不下,生父背着我又躲藏了起来,养母再次沮丧地回到了东京。
我出生在一家名为“丸平砂场”的荞麦面馆。在一楼宽敞的泥土房间里,摆放着桌椅,榻榻米横框的对面是通往二楼房间和客厅的宽楼梯。账台门窗的内侧摆放着一张小桌子,那里就是老板娘矶子的座位。
一九五七年成濑巳喜男导演将德田秋声的作品《粗暴》拍成了电影,其中有一个场景,当梳着椭圆形发髻,身穿条纹和服的我坐在账台前时,闪念之间竟想起了生母矶子。但是,对于坐在账台前的生母的容貌,却没有丝毫记忆。
每到夜晚,艺人们三两成群地来到“丸平砂场”,我被他们带到二楼的客厅。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带到弦琴声和娇嗲声交错的酒席当中,虽说不妥,但毕竟是乡下,这也算是给常客们的一种服务,或许我只是这些艺人们的一个玩具而已。我清楚地记得,每晚我被他们轮流带往房间和客厅。
那天,下着雪,店关门之后,一楼只剩下父母两人。调皮捣蛋的我从二十厘米乘二十厘米大小正方形的“烹饪火柴盒”中抓出一把火柴,然后在火柴盒侧面刮着。“啪”的一声,火迅速烧了起来,引燃了火柴盒,并引发了爆炸。瞬间,我的和服棉袄被火引着。父亲冲了过来将我横抱着,冒着风雪赶往医院。
我的眉毛、头发不久就长出来了,但是左边面颊上的烧伤疤痕一直到十岁都还可见。
我三岁时,东京的养母收到生母发来的一封电报:“秀子收养事宜须面谈”,养母以为这一次应该可以将我收为养女了,但是出现在她面前的不是秀子,而是生母一人,生母向养母郑重表示:拒绝将我过继为养女。
养母大怒,大吵一番后,养母把生母赶回函馆,从此也断了收我为养女的念头。但是,命运是不可预测的,回到函馆的生母不久就因为肺结核恶化入院。因为当时没有抗生素,结核病就是绝症。我不记得生母的长相,但是至今我依然记得每次女佣带我去生母的病房时,我都会吃放在母亲枕边的生鸡蛋。对儿时的记忆就像是喝醉了酒一般,断断续续又那么真切。我对函馆的记忆只有烧伤、艺人和生母的死。
我三岁左右,在函馆
在我四岁半的时候,生母过世。“去和妈妈告别吧!”当我走进里屋,一幅恐怖的画面出现在我的面前。房间中央摆放着一个大桶,生母的头漂浮在里面。当时,函馆实行的是坐棺葬,在坐着的死者四周塞满白布,所以人头看起来像漂浮着一般。我吓得哭了起来,紧紧地抱着前来吊丧的养母的腰,不肯松手,之后,连养母上厕所我也拉着她的袖子,寸步不离,晚上养母抱着我入睡。就这样,平山志夏成了我的养母。
妻子过世后,锦司将我过继给了自己的妹妹志夏,将我的弟弟孝市郎过继给亡妻的妹妹做养子,长子实,二儿子政二,三儿子隆三则留在自己身边。力松和继母初子还育有文子、巴、澈子、幸子这四个孩子,再加上佣人,简直是一大家子。初子也不是一个善于操持家务的人,锦司不久就在祖父的安排下,迎娶了一位名叫津与子的女人为继室,后来津与子生了两个女儿。当时的日本能生则生,孩子一多,家里就乱得像幼儿园。家里终年争吵纠纷不断,津与子便成了初子的出气筒。最终,津与子带着两个女儿离开了平山家,锦司也只身离家出走,在函馆的一家旅馆里当上了厨师。锦司与性格豪放的力松性格完全相反,性格怯弱,谨小慎微。
性格怯弱的锦司置三个孩子不顾,毅然离家出走,这难道是对自己父亲和继母的誓死反抗吗?动物被追得走投无路时,要不拼命反抗,要不逃之夭夭,锦司以自己的方式选择了“独自一人自由自在地工作”这条路。
锦司当上厨师后,在干活的地方遇见了松子,第一次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松子结了婚,并把三个孩子接到身边,一边经营咖啡馆,一边帮力松打点“和平食堂”,全家人过起了平稳的日子。但是,锦司终究是一个没有运气的男人。一九三四年三月,在那场烧毁了二〇六六七户的大火中,住房、店铺和家财全都被烧为灰烬,在凛冽寒风中,全家流离失所。锦司毅然离开函馆,在洞爷湖的一家旅馆当上了厨师。
锦司和我的养母志夏是兄妹,我被志夏收养后仍然保持来往,但是我不记得喊过他父亲,认为他是个把我和弟弟随意送人、没有责任感的父亲,我对父亲感情淡薄,是个我不想见的人,甚至认为思念他、见他是一种禁忌。养母爱父亲,也爱我,但是不知为何,她十分害怕我和父亲亲近。这是由于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而产生的一种自卑,还是对我们父女的嫉妒,我无法理解。后来,我和养母之间心照不宣地达成一条规矩:我给父亲一点零用钱时,必须在她面前给,送给父亲的礼物也必须经过她的手。
当我们三人在养母的房间里见面时,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氛围笼罩着,我总是早早抽身离开。
一九五五年,我成家后,与养母分开住,父亲一年会来我家玩几次,但每次都不进大门,总是悄悄打开厨房门,放下用包袱布装的五个苹果或十个橘子,然后逃离。晚年的父亲和松子两人在涉谷三轩茶屋经营一家小小的出租屋,勉强度日。再大的怨恨也不会超过五十年,有时我会瞒着养母给父亲寄一些钱,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不再怨恨他。
总而言之,“我能存在于这个世上,是因为有一个这样的父亲”,继母的好人品以及对于她对父亲的全心全意照顾的感谢,都是一些非常现实的理由,我从没有想对他尽孝。我也能理解寄托在橘子和苹果上的一颗父爱之心,但是如果领受下来的话,对养母来说是禁忌,我总是以工作繁忙为借口,故意忽视父亲的好意。
父亲四年前死于癌症,至少应该在他临终前喊他一声“父亲”并照看他吧,但是我做不到,父亲应该知道原因,我希望他能原谅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这样的人:既不喜欢也不讨厌,但是总让你牵肠挂肚,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
养母带着身穿葡萄图案的薄花呢和服、系着白色围裙、口含橡胶奶嘴的我离开函馆,如养母所说的那样:几经辗转,终于来到东京莺谷的家。家中只有一只大猫,未见养父的人影。我体弱多病,喘气不止,脖子上围着棉围巾。不知不觉,志夏成了我这个四岁女孩的养母,她非常疼爱我,我也和她亲近起来。
因为我的母亲患肺结核,我没有母奶喝,靠牛奶和鸡蛋长大。在养母家,我吃的是在热饭上放上蛋黄的蛋黄饭,像小猫一样吃得津津有味,牛奶缸上开一个小孔吸奶当点心喝。我的小名是“酱”,和邻居的孩子们很快就熟了起来,虽然他们总嘲笑我的北海道口音,但喊着我的小名和我玩,不久我就适应了东京的生活。来到东京后,我学会的第一首歌是《红屋的女孩》。
红屋的女孩,春天那一轮月亮啊,月色朦胧,天气微阴。
当时流行一种名为查尔斯顿的舞蹈,忘记谁教我的了,我现在都还会跳。伴奏是《爱上你》,儿时的我喜欢悲伤的旋律。在这一时期摩登少年、摩登少女等词汇流行,卓别林和玛丽·璧克馥等外国人进入日本人的视线,报纸上相继刊登岛崎藤村的《暗夜》、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在政界诞生了民政党内阁,德国齐柏林号飞艇飞到了日本,但对于还是孩子的我来说,完全事不关己,丝毫不想念家乡,对东京的一切都充满好奇。
玩累了,我回到二楼租借的家中,只有梳着檐发型、围着围裙的养母在家里。养母皮肤白皙,身材丰腴,我最喜欢被她抱着睡。养母说那时候她帮别人缝制人偶的衣服赚零用钱,但我完全不记得。总之,我们两人大部分时间总在一起,现在想来,那几个月是我们母女间短暂的幸福时光。
养父荻野偶尔会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我和他不亲,他和养母之间也没有夫妻感情,养父在家时也确实无趣,我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但肯定与演艺界有关,他也想闯出一番天地来。
一个春天,楼下房东的一个朋友,名叫野寺正一,是“松竹映画”(松竹电影公司)的演员,在他的介绍下,我们来到蒲田摄影所参观。那天是第一次和养父一起出门。在莺谷车站乘上省线,然后在蒲田下车。沿着高砂香水工厂的旁边走一段后,过一条窄窄的河流就到了“松竹蒲田摄影所”,还是孩子的我对制片厂并不感兴趣,在养父背上一个劲哭鼻子。
当我们来到制片厂空地上一个小池塘旁边时,我吃惊不已。有六十个和我年龄相仿、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女孩排成了一排。原来她们都是来参加由鹤见佑辅原著改编的电影《母亲》中主角的五岁女儿的选角活动。
头戴鸭舌帽,身穿灯笼裤,胖胖的野村芳亭导演领着十多位工作人员挨个走到每个女孩的跟前,一一托起她们的下巴看看长相,或者蹲下来说几句话。她们的父母衣着华丽、仪容端庄、一脸庄重地站在孩子们的后面。
背着我的养父突然大模大样地走到队伍的最后面,把我放下,让我排好队,然后便退到我的身后。不知所措的我当时是一副怎样的表情呢?虽说我还是个孩子,但我知道接下来也会像其他孩子那样被人检视一番。胖导演慢慢靠近我,当停在我的面前时,他转过身和工作人员讲了些什么,然后就没有再回到队首,直接让大家解散。队伍解散后,孩子们牵着父母的手三五成群地离开了,养父再次把我背起。
现在想来,那天就是改变我命运的日子。或许是运气,或许也是讽刺吧,六十个孩子里面,寒酸可怜的我竟然被《母亲》这部电影选中了。得知被选中的消息,养父母肯定难以置信吧。养母被叫到制片厂,生平第一次带回了“电影脚本”,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成了一名职业儿童演员,或者说是一名职业女演员。
那时,我还是一个不懂事的五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