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缪斯少女在稻田里沉思
【作者交代】
2012年我的母校“台北市立复兴高中”六十周年庆向我邀稿,我以《梦回大屯山城》一文庆贺,毕业三十多年后忆及中学生涯恍如前世之梦。然而,诚如康拉德小说《台风》中一段话:“你若肯仔细想想,就会相信的确有一只不可见的强力大手,伸进尘世之间,摆布芸芸众生,使无知无觉的脸孔各朝一个梦想不到的方向,走向理解不来的目标。”我从山海共伴的兰阳平原来到火山喷发的大屯山城印证了此言。岁月悠悠,挺过风雨交加的成长路,我方能成为我。今日重读仍有所感,遂在原文架构之下大幅增补年少历程,更题为《当一个缪斯少女在稻田里沉思》,扣合本辑题旨,改少年为少女、荒街为稻田,借以纪念那段低头走路、抑郁寡欢的苦闷岁月,盼与年轻的中学生朋友们分享。
如果高中是人生无法取代的一场梦,我在大屯山城复兴高中做了一场勇气与荣耀共存的梦,影响了一生。
1976年,就读宜兰县顺安中学三年级的我,决心要离乡背井追寻更宽广、更丰富的世界,看看自己能长成什么样子。促使我这么想的最重要原因是初二时父亲因车祸猝逝,我觉悟到在崩溃的家里无人能为我导引方向,我必须做自己的明灯,成为主宰,从破碎与贫瘠中寻觅未来。我对未来怀有澎湃的想象,虽不明白是什么,但坚定地知道那必然是关乎一生的事。
人生中有些路不得不走,别无选择。在一个被悲伤锁住的屋子里,人像半个幽魂,一半过着日历会翻页的晨昏,另一半挂在无时间感的状态里,丧失言说能力、无法思考,被泪水浸泡,也只能沉溺在泪水里消融了生机。记得呼吸进食已是大幸,还能奢谈什么未来?然而我内心深处有很深的愤怒,想要抗拒,想一寸寸地把自己从幽暗处境里拉出来。是以,这样的画面如今想起来有点甜又有点疼:躺在收割后的稻田上,仰望天空飘移的流云,空气中充满金黄稻谷的香味,在田草间奔走的小虫爬上我的脸颊又穿过发丝而去,我的身体像鱼返回海洋,被大自然的巨掌托住而感到舒畅,仿佛肩上的枷锁卸下了,根须复活,可以思考,遂心似野马,扬着幻想之蹄在广袤的天空奔跑。我会成为什么?会去有许多璀璨名字的国度流浪吗?会嫁给中学同学种三甲地养五十只鸭还是跟一个有络腮胡的异乡男子私奔永远不要回来?我会离开水井与稻田去更辽阔的世界追求梦想,还是拿一把大剪将不驯的青春剪得粉碎,终老在每年必须接待台风的冬山河边,成为一个猝死也无人为她流泪的小卒?
我决定给自己一个承诺,去辽阔的世界追求知识、锻炼自身。而当时能想到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到台北考高中,我揣想,念台北的高中比较有机会上大学,而拥有知识方能谷底翻身,这个家才有机会重建。我不知道一般十五岁孩子如何做决定,想必与父母师长商量,审慎规划再付诸行动。我有两个姑妈在台北,大姑妈已成家,单身的小姑妈日夜为工作打拼,我一厢情愿地设想可以投靠大姑妈,寄宿她家,遂大胆地没有征询姑妈同意也没有探听、讨论,直接找导师告知我的决定。
那时离联招报名截止已不远,报考本区的学生自有学校统一报名无须操心,我属越区需个人报考,导师帮我弄来北区高中联招相关数据及个人报名表格,把我叫到办公室,他一面抽烟一面看密密麻麻的报考办法,原本还悠闲地抽烟,后来竟眉头深锁任那支烟搁在烟灰缸自燃而尽,向我说明女生能念的七所学校及其排名,第一志愿北一女、第二志愿中山女中、第三志愿景美女中(男生的志愿依序是建国中学、师大附中、成功高中),接着就排不下去了,上课钟响,师生两人以考到哪里就到哪里、油麻菜籽式的表情作结。
收到准考证那天,才“告知”阿嬷与妈妈,她们仍沉浸在哀痛中没有反对——成长路上,她们一向给我百分之百的自由。或许因为得到信任,我才能放胆地去摸索自己的路,又或许我是个让人放心的小孩,她们才理所当然地放手。如今想来确实有点甜又有点痛,甜的是,年少时对未来一无所知,故拥有无限辽阔的想象空间足以让梦想着床,而如果梦想是灵魂的守护兽,我的小兽那么早现身陪主人历险;痛的是,丧父之恸未愈又要离开家人,那是从骨上削肉的痛苦,十五岁孩子必须自己剔肉剔骨,朝向第二度诞生。多年后,我读到聂鲁达诗:“失去你眼睑光芒的指引,我在黑夜迷了路,在夜色环抱之中,我再次诞生,主宰自己的黑暗。”切中我心,仿佛重现那个瘦小乡下女孩的内心风景。而外在处境多么危险,完全没有准备好且是太庞大无从准备起的混沌状态,我有什么?诚如泰戈尔所言:“不要问我带些什么到那边去,我只带着空空的手与企望的心。”一步跨出,是魍魉盘踞的深渊还是生养牛犊的芳美草原?无从得知。
临行前,阿嬷带我到观音庙祈求考试顺利,若与现今考生家长准备包子、蛋糕、粽子礼拜文昌帝君祈求“包、高、中(音重)”明星学校相较,祖孙两人皆说不清楚高中校名只求顺利,未免过于潦草。菩萨终究是疼爱我的,提着两袋书籍衣物独自搭普通车到台北火车站,小姑妈搁下工作来接,那时三轮车已没落,我们搭出租车,她将我放在大姑妈家附近巷口便匆匆离去,我以为我认得路,彼时台北尚未全面都市化,新公寓与日式台式老屋杂陈,小巷长得差不多,我迷路了,越走越远。还好大姑妈机警,等不到人便打电话问小姑妈,推算我若不是被掳走就是迷路,一路问人有没有看到一个瘦小的乡下女孩,找了几条巷子才找到我。
城乡果然有差距,在校成绩排十名以内,却仅能考上复兴高中。当年,这所位于大屯山下风景优美的学校,在以升学率挂帅的排序中是倒数的。报到那天,大姑妈带我从复兴南路住家搭公交车到台北火车站,进站至第四站台搭淡水线火车,至北投站下车换搭仅有一节车厢的柴油小火车到新北投站,出站后沿途问路,车程加步行将近两小时才到学校。她第一次到这所学校,途中我走在她后面,没有交谈,从中和街转入复兴四路是一段被称为“好汉坡”的上坡路,她穿着高跟凉鞋走得发喘,路程遥远加上一般人对复中的“坏学校印象”,她直白地要我回乡下念高中较实际。我没吭声。
于今回想,我对两个姑妈心怀愧疚也永远感激,她们各有难以跨越的难关,原生家庭不仅从无奥援反而需要她们挹注,却依然给我关键式支持。尤其大姑妈,在她的人生步入大崩坏阶段当口,我毫无商量,突如其来寄她篱下,增添其负担。父亲生前得她支持甚多,猝逝后,我也理所当然想到投靠她。照说,她可以拒绝的,提供给我一席一饭,绝对不是她的责任。我毕竟还小不解人事,理所当然北上,殊不知人情世故岂有理所当然的道理,每一桩他人的付出都是恩泽,即使来自父母亦是如此。高二下学期搬出她家至学校附近租屋之前,我深刻地看到她的挣扎与痛苦,当时不能理解其内在溃败的严重性以致不曾以言语致意——她有她的大痛苦,我有我的小痛苦,两个受重伤的人对彼此的最大善意是不要在对方面前发出哀号。等到自己翻滚过了,有能力理解世间种种痛楚却也永远失去道谢的机会。我写了一副挽联连同佛珠手串放进她的塔位,其中“有情有义”四字传达我的谢意。她收留我,给我落脚的根据地,我的人生才有机会冒出新芽。
那次到学校报到,缴交准考证、户口簿等资料,承办女士翻看户口簿查验,以十分不屑的表情看我:“连自己名字都写错!”言下之意是程度这么差难怪考到这里来。我一看,当下如遭雷击,我把“媜”写成“嫃”,从小学错到初中毕业,一个连名字都写错的人还有脸活着吗?当下好似被甩了耳光。
开学后穿上制服,我非常不快乐。一则会晕车,每早五点起床,空腹出门赶车,若误了火车便改搭大南、光华客运,此二线司机把公交车当成坦克战车开,异常颠簸,加上车程太长,常需在中途下车呕吐再挤下班公交车到校,迟到成为每日梦魇,身体几乎无法承受;再者,寄人篱下总归有个“寄”字,日日思念家人或夜梦父亲躺卧血泊常惊醒而泪,我必须克服濒临溃堤的恐惧感;三因城乡生活经验迥异,完全无法融入同侪之中颇有孤鸟之虞;四是学校升学率欠佳,学生们很难没有失落感甚至自卑感,我尤其是个垂头丧气的失败者,有一股前途茫然的压力压在胸口。那时各校书包大多是深绿色帆布制,上书校名,可说是奇丑无比又充满学校排序之阶级意识,用考试结果把学生分等级,成全了明星学校学生背那书包的荣耀感,同样也张扬了后段学校学生背那书包的自弃感;我看过我校学生到了市区反着背书包遮那校名,也领教过陌生人轻蔑我是复中学生的不屑表情,那种眼神像刀一样割着我的少女心。如果教育现场让一群孩子每天感到自卑,这绝对是该被推翻的。
冬山河畔稻田,彷徨的我曾经在此沉思未来。
这样的高一生,只要有其中一项困难即有可能陷入精神暗道,需与辅导老师商谈,我是四项全来且需独自承受。路是自己选的,做了选择就必须一概承担,这是做人的基本勇气与傲骨,况且我也不想让阿嬷与妈妈知道,一个字也不能说,怎能不抑郁?十五岁的天早塌了,每日扛着残砖破瓦去上学,一周讲不到几句话,低头走路,沉默度日。心受了重伤,躺在稻田里充满雄心壮志的那个少女完全没想到是这种日子。大姑妈看我每天晕车吐得脸色苍白,严肃地说:“你这样怎么念书?我看转回罗东念算了。”我听得出语意内与语意外的意思,仍然没吭声,身心疲困但奇怪的是没有一丝悔意,我非常好强,坚定地知道自己走在正确却艰辛的路上,只准成功不许失败。
既是正确,便自问:种种艰辛如何克服?所幸从小自家务操劳中锻炼出坚毅能力,能谋思、擘画、定夺,尤其我辈农家子弟长于偏乡皆能吃苦耐劳且以之为荣,不轻言放弃也没有放弃的念头——设想,台风吹倒四分地近一千二百坪稻子,弯腰一株一株地收割伏稻,不割完能放弃吗?这些看似不起眼的锻炼已内化成行事态度,遂决定克服晕车弱点,一上车故意坐在司机后面闻那呛鼻汽油味,告诉自己:“闻够了就不吐!”果然身体可以听从意志而修改反应,从此不晕。
美丽的校园抚慰离乡游子的孤独,大屯山云空霞影,观音山落日、淡水河畔蜿蜒的璀璨灯色,安慰着我也触发了敏感的心。我仍深深怀念每一阵向我吹来的山风夹带着季节的芬芳,每一条山路旁轻唱的溪流,每一场暴雨敲击图书馆窗户向我展示什么叫磅礴力量。大自然全面启动陪伴我,中秋节时我买了一个蛋黄酥,独自坐在深谷似的操场石阶上远望淡水河夜景,一轮明月当空,仿佛专诚陪伴我,虽然和着泪吃下蛋黄酥,却也体会“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写的不是难耐的寂寞,是悠然自得的孤独。渐渐地在课业上重拾信心,我知道自己不会一直是个失败者,是以美丽的大屯山城作为碉堡的战士,自我锻炼,找寻人生战场。心,定下来了。
“北投”是温泉丰沛之地,原住民凯达格兰族语“女巫”之意,猜测与氤氲的硫磺雾境有关,故有此名。日据时期为了发展温泉产业,更扩建火车支线到新北投。七十年代中期我就读时,社会仍在戒严,民风保守,然北投与新北投因温泉观光产业而衍生的营运生态,常见莺莺燕燕穿梭其间,尤其灯火渐旺,像我这样留校自习的高中生步向新北投火车站之时,常遇到艳女被摩托车载往温泉旅社,错身之间,想象她们迫于生计必须在欢场讨生活,如同我听闻的流落到灯红酒绿之地的乡下女子,让我郁闷,更为女性坎坷的命运感到痛心。为什么上天这么不公平,为什么黑暗只送给某些人?或许受此影响,我对泡温泉包括后来才知晓的那卡西演奏、酒家菜毫无兴趣。新北投火车站前即是北投公园,终年弥漫温泉热雾,硫磺味不散,俗称“地狱谷”,地热可煮蛋(现在不允许),乃驰名之郊游圣地。我日日经过,只进去一次开眼界,不明白怎么有人可以在呛鼻的硫磺味中喝酒取乐、情欲奔放而不猝死!
就地缘偏僻与地理风情而言,这里不是开办一所中学的好地点,难怪某些势利又肤浅的人传言,被各地学校记三支大过勒令退学的“流氓”学生大多送来复兴高中。证诸校史早年发展,确实曾收留各校问题学生,教育上的爱心作为却在民众心中留下偏见,即使事隔多年仍阴魂不散地罩在一群联考失利的学生身上,好像我们都是爹爹不疼姥姥不爱的男流氓女夜叉,身上带着随时可械斗的家伙。
若要说“武器”,我确实带过。有一回踩着夜色欲赶最后一班火车,一个骑脚踏车男子经过我时冷不防伸手摸我前胸随即扬长而去,我怒得恨不能把整条街的房子给拆了,将这败类丢入火山口。第二天起,我的书包里多了一把剪刀,只不过,派上用场是在服装仪容检查之前,请同学帮我修一修超过耳垂的头发。另有一次,真该动用剪刀时偏偏没带在身上。大部分女生成长过程都碰过需用“一把剪刀”剪掉的丑恶事件,有一回坐火车回罗东,靠窗的我太专注看风景想心事,没察觉旁边何时坐下一个老男人,当我从窗外收回视线拿起膝上的书时竟瞥见他正在自慰,一只脚还顶住前座椅背,摆明不要我进出。当时四周座位皆无人,我震惊极,脑中一片空白,但当下不动声色悄悄把课本卷起来,正在寻思要不要像打蟑螂般出手时,检票员进来查票,他火速拉上拉链盖上外套掩饰,我趁机起身往别的车厢走,走了好几节车厢,择定坐在一对带孩子的夫妇对面。不久,那老男人竟也到这节车厢来,不知是要找我还是另觅对象,从其看似正常的背影难以相信他是个病态暴露狂。我因这事件才发现自己太嫩欠缺反击能力,与其说他的行径让我作呕,不如说发现自己怯弱、不懂得喊叫,让我暗骂自己好久。唯一庆幸是没用课本当武器,要不然我真不知道往后该怎么读那册国文课本。
复中学生当然不是问题孩子,约略可分为两大类:一是偏才型,特具某项艺文才赋尤其是绘画、音乐,在要求全才型各科均衡表现的联考制度下难以出头;二是联考失利,程度够偏偏考运极差,越是大考越会失常,不得不接受分发结果。然而,成长的路上总是祸福相依,或许因为学校位于万年火山、温泉环抱中,自有一股昂扬喷发的活力,学生无形中受此熏染,活泼、古灵精怪甚至带着反骨,敢于在苦闷的青春岁月试探体制那一条边界,聪明点儿的闷不吭声地闯,喜欢作怪的只好常常挨教官的骂。常有几个高帅男生在制服上动手脚,把大盘帽弄凹、衬衫背后烫三条线、订做喇叭长裤、书包背带放长都过膝了还弄出流苏花饰。某次,挤在小火车内开往北投站,我照例拿着课本即使动弹不得也要奋力伸出手来看一个字也甘愿,把我挤成馅儿的正是那些男生及已换穿无袖背心的时髦女同学,他们嬉笑怒骂互邀去舞会、打撞球(此是当年坏学生的基本玩乐),与他们四目交接当下,我相信他们心里一定骂我“书呆子”而我也用眼神骂他们“大笨蛋”。往后,当我在大庭广众看到高中男女学生拥抱放闪,都能老僧入定,不为所动。我在温柔乡见过世面了,封锁的青春、迷惘的岁月,他们驱动本能快乐原则结伙寻找出口,而我手不离书的行径则是在纸上呼唤女巫助我一臂之力,出发点一样,都是为了突围。
关于淡水线火车,恐怕全台湾找不到第二条这么奇特的铁道风景——不是车外,是车内。从台北火车站到终点站淡水,依赖这条交通线的有北士商、中正高中、十信工商、复兴高中、珠海高商(乃薇阁中学前身)及淡江大学,尤以我校为大宗。当时有个不成文规则,女生车厢与男生车厢泾渭分明。有些男生大概为了练胆子,故意从女厢上车一路走向男厢。车厢座椅是面对面的长条椅,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牵手被教官抓到要记过的年代,一个男生或女生敢踏上这种背后的眼光与嘘声足以让人腿软的伸展台,绝对称得上“有种”。某次,我正低头看书,忽然有一张纸条丢来,一抬头,两个男生一前一后快步走向下一节车厢,只看到比朱自清的父亲更难辨识的“背影”。纸条上没有名字,只有一段用端正字迹写的爱慕文字,始终不知道“他”是谁,真的是给我的还是丢错人了?真的有那么一点意思吗还是随便“练文笔”的?犹如,我望向站台等着看一眼的那个总在开车前才跑步出现的男生身影,他也不知道自己已成为我眼中的风景,不知道等待他的人是谁。
新北投火车站,苦闷的青春在此游荡过。
距离北投站约一公里多的新北投站,是充满特殊风情的木造小驿站,仿佛一颗闪亮宝石落在草丛上。搭乘这条支线的旅客以学生为主,这使得建于日据时期、造型像一艘外星小船遗落于火山群中的新北投站,具有星空想象,尤其屋顶上四扇圆形老虎窗,像外星人眼睛虎视眈眈,附近有喷发不息的地热,更加强奇幻感。我校学生本来就多怪胎,日日出入此站无形中添了星际科幻感,行事风格更加与众不同。这条支线只存在六十八年,我搭乘期间正好是她坠入没落前营运正常的最后三年——我离开那年,因废娼政策加上公交车路线完备,使用人数锐减,小驿站没落了。1988年开出最后一班列车,建设捷运淡水线以取代铁道,北投的面貌开始翻页。次年,这个受许多人怀念的站体竟展开奇幻漂流,拆迁运至彰化供民众参观,直到2014年重返台北,三年后以新面貌在原址附近重建,成为一个供人缅怀的小景点。
这所学校真的救了我。当我们以升学率衡量一所学校之优劣,仅是统计上的数据而已,落实到每个活生生的学生身上,什么叫好学校?能启蒙学生,引导他以超越的视野想象未来,敢于给自己一个梦,梦着别人从未交给他却是经由自己发现的一个独特的梦,如同马克·吐温所言:“你生命中有两个最重要的日子,一是你出生那天,一是你找到你为何而活那一天。”一所学校,即使在升学市场上倒数排名,即使校舍老旧,只要能让学生在她的怀抱里发现为何而活,那么,她就不是地面上的明星,她是夜空中闪亮的金星。
更幸运是,我遇到了认真教学、关怀学生的老师,他们都是教育家。高一国文林艳芬老师在课堂上不止一次朗读我的作文,激起我的写作兴趣,高二高三国文楚书渤老师,不厌其烦地为我解答——在学习上,我是一个标准“问题学生”,问题很多,会思考授课内容、产生疑问而必须求解才能甘心。历史孙继文老师,带给我非常专注、美好的上课经验,而我的提问恐怕也超出一般学生会问的范围。当他看到校刊上登出我的文章,把我叫到办公室,慢条斯理地关心我的志趣及将来,送我托尔斯泰《高加索故事》及比较文学理论书籍,关切之情溢于言辞。回想这些,分外温暖。当老师没把学生当联考失败者,做学生的怎能自暴自弃?当学生没把自己当联考失败者,想要奋勇前进,做老师的怎可以自暴自弃?
当年高中校园不鼓励社团活动,玩社团、看课外书等于是坏小孩,复中学生既然不以升学为人称道,反而能呼吸到新鲜空气,拥有多元的社团经验。班上有位同学参加“复中青年”校刊社,公开向大家邀稿。投稿箱就挂在一楼楼梯墙上,我经过都要看一眼,仿佛缪斯女神指派温泉乡女巫对那只木箱施了魔法,目遇三次必须成情,我看了何止三次,说不定那小箱挂在那里单单只为了捕捉我,他人看不到的。生命中奇异的时刻来了,我去文具店买稿纸,且竟然对画着浅绿格子、右下角标示24×25的稿纸产生好感,孤独之夜,文学从我的心口插翅飞出,满怀心事霎时像地底熔浆喷发,完成第一篇散文投入箱子,“咚”的一声证明这箱子是空的,也见证那天我正式发出声音质问天地:“我到底是谁?”
校刊采用了,那是我首次发表文章,随后加入校刊社。学长学姐甚优异,常问我们读什么书?继而介绍文学名著,我看霍桑、赫尔曼·黑塞及加缪、泰戈尔作品就是在这种机缘下接触的,假日至重庆南路一段书街觅书或到国际学舍逛书展成为常态。他们还带学弟妹一起郊游,去大学找学长,顺便参观大学生活。我们社团还探访过当时颇有名的神州诗社,邀请校外作家来校演讲。很难想象在没有任何奥援的情况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复中学生能玩出这种局面。此外,复兴高中美术社非常有名,学长姐与学弟妹的关系亲密,我也跟着美术社去写生,虽是玩票性质,但看到他们那么认真地学习、讨论、追求进步、观摩画展,很受鼓舞。之后美术社出了好几位有名画家,光是我班上就出了两位艺术家素燕与俪祯。试想当年都是联考压力下的“不正常”教学,无美术班训练,一个学生社团能这样成长,值得喝彩。
与素燕摄于校园,她成为画家。
与俪祯摄于校旁溪流,她成为多媒材艺术家。
我从校刊社获得信心,每日最快乐时刻是念完功课拿出稿纸写文章,开始投稿《北市青年》,这是当年仅有的学生园地。每天第二节下课,我常到行政大楼训导处门口信件栏看有没有我的信,当收到《北市青年》专用信封通知采用,有一种被天地紧紧抱在怀里的感觉,恨不得用华尔兹步伐舞过“情人坡”道,舞过那棵犹如守护神的大榕树。这种感觉太美好太重要了,意味着我找到修复的方法,找到等候我的缪斯之神,要从她的手上领取我的人生。到了高三,我清楚且坚定地知道,我这一生只有一个目标:成为作家。
因《北市青年》登稿而认识一位师大附中学生,他写诗、温文儒雅且带着敢于与众不同的气质,谈吐深刻,写得一手好字,我们通信,也有几次纯纯的约会,他建立了往后吸引我的异性形象。他曾在圣诞节寄卡片到学校,只有三行字:“冬天不冷、冬天不冷、冬天不冷”,用圆珠笔写,故意以手指涂抹字迹让墨水涣散造成飞扬感,至今印象深刻。他家住铁道边,我们仅有的几次通电话中,都需暂停谈话等待火车通过,我完全不记得两人说了什么“情话”,只记得我们安静且专注地一起听轰隆轰隆轰隆轰隆的火车声,然后我的铜板用完了,电话被切断。
高二下学期,大姑妈家算是毁了,她出售华厦另迁他处,我只好到学校附近租屋——毕业多年后我才知道当时学校的宿舍刚盖好,我竟然不知,由此可见多么脱节——虽然心情漂泊,然正如紫微斗数命理所示,我的田宅宫极旺,租住之屋正是庭院深深、清幽芳美的别墅“豪宅”,更稳固了勤读、滋润了文思。
在外需自行打点三餐,学校附近“大陆面店”是复中人的饮食旗舰店,我很穷吃不起牛肉面,不过光是牛肉汤面、阳春面、榨菜肉丝面就够我感恩了,尤其炸酱面更是一流,从校门口想好要吃炸酱面,步行时开始分泌唾液,等到那碗面热腾腾上桌正是饥饿强度最高点时,埋头苦干,感动到吃完去帮他洗碗刷锅也愿意。彼时学校也可搭伙,老荣民厨师揉出来的老面馒头建立我对面食的评鉴标准,这些从山东、四川、湖南颠沛流离来到大屯山下的长者,用家乡味的饮食工艺呵护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我们。
高三那年,我有幸被班上推选为模范生代表,正式展开此生首次可能也是唯一的竞选活动。那是我终于克服孤鸟特质的重要一役,班上几位具音乐歌唱才艺的同学组成竞选团队,利用下课时间护随我进各班拉票,不开玩笑,玩真的。最刺激是,直捣男生区的复兴大楼,那区域雄性荷尔蒙终年盘踞媲美硫磺热雾,只要有女生走过,微风掀起裙角,便听到各楼层走廊等着看女生的男生吹哨、鼓噪、喊叫,完全是一群穿制服的台湾猕猴,吓得有些女生拔腿就跑。而我们几个女生竟然有胆上梁山泊,我记得从走廊一路被嘘着进教室,班上那位美女同学具大将之风,吉他一横,刷一段乐音,男生竟安静了,我把握时间发表竞选演说,说完,他们很慷慨地鼓掌,说不定拉到不少票。学校还安排候选人上台对全校师生发表政见,不巧发生中美建交事件,我的政见扣合时局,颇为慷慨激昂。选举结果,我以第一高票当选模范生。因这一役之故,毕业典礼时代表毕业生致答词。自小,我有个奇怪的特质是不怕上台讲话,所以小学、初中,我皆在毕典上荣膺在校生致欢送词、毕业生致答词任务,没想到高中最后一里路,仍有机会认真写演讲稿代表毕业生致辞,对我而言意义重大,也不过才三年,我竟能找回自信、寻得方向,还有谁比我这么一个离家投靠学校而成长的异乡学生,更适合代表毕业生向学校、老师深深一鞠躬呢?
永远感谢复中给了我最好的锻炼,让我在高中阶段储存坚实的自信与奋发意志,继续去找属于我的人生,去收获荣耀。对想要学习的人而言,知识是没有围墙的;对想要跳跃的人来说,每一道门槛都将变成脚下的见证而非头顶上的阻碍。
我曾写过一篇《荒野之鹰》,述及高中备战应考心路,没想到竟成为大考压力下两岸莘莘学子的励志文。“当神赐给你荒野时,意味着,他要你成为高飞的鹰。”年轻的读者告诉我,每当读书读到心慌,这句话鼓动出勇气与毅力,陪他们挺下去。而当年陪我挺下去的最大力量,应该是大屯山的灵气与女巫温泉的活力,大自然启蒙我:即使是一个受重伤的人,也有追梦的权利。
联考后,有些同学基于一股受够了的愤怒把课本、考卷与参考书烧掉,一时之间常闻到焚烧味。发榜后,我整理行李要搬离租屋,不知怎地,一股深沉的复杂情愫突然袭来,竟哭了起来。我没烧书,却烧日记、文稿及刊登文章的刊物。
昨日一切,譬如昨日死。我要继续向前走。
那一刻,火光映照,我告别大屯山城的忧郁少女,正式长大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