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者不知所终

劳动者不知所终

1

秋风轻轻摇晃着坡地上的柿子树,那些高高在上的柿果似乎感到了危险。摘柿子的人马上就要来了。我三十八岁的父亲也将加入这支浩大的队伍,他刚长了智齿,半边脸都是肿着的,就像一个虚假的胖子。

屋子里,母亲嘀咕着,说搞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大人还要长牙齿,这些牙齿有什么用呢,长的时候还那么痛。连一向沉默不语的祖母也发出了压抑许久的哼哼声,像是对母亲质疑的回应。我更弄不明白长牙齿怎么会疼,拔牙的时候才疼呢。

尽管牙疼了一夜,出门前,父亲还是穿上他的白色假领子,藏蓝色卡其布上衣,灰色的确良裤子,如果不看他脚下的鞋,还以为他要去赶集或者修族谱呢。

“你也拎只篮子跟着去吧。”母亲像是放心不下,派我做她的使者。之前,每有她不能及的地方,都让我跟去。

柿子树太高,它的果实在离我们头顶很远的地方,常被比喻为红灯笼什么的,在我看来,它可不是什么灯笼,它就是柿子。可以吃的柿子。

柿子是甜的,制成柿饼更甜,这些甜美的东西总是让我们感到慌乱,如果我想要得到它们——谁不想得到它们呢——那就会成为一名小偷。其实,当我拎着篮子跟在父亲身后的时候,就准备做一名小偷了。

山坡上,柿子树远远地等在那里了。那些红透了的柿子,有些已经等不及,提前坠落在树下草丛里了。经过草丛的时候,我看到虫蚁们正在享用那些破碎的果实。它们总是等待着,等待着,就等到了一切。

三三两两的采摘者站在坡地上,吸着烟,一副悠闲自得又心事重重的样子。许多人陆续赶来,他们扛着梯子,担着箩筐,孩童们则跟随左右,彼此躲藏着,不说话。

我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

终于,我瘦弱的父亲也龇牙咧嘴地爬到树杈上。我简直不敢抬头看他,更不敢看那些柿子。我看着对面的水渠、寺庙和远山,我看到秋天的世界里万物支离破碎的样子。树叶掉了,田地荒了,草丛随之矮伏下去,飞鸟的身影显得孤单。

在这样的世界里,什么东西都看得见,什么都掩藏不住。

而那些柿子,挂在只余几片树叶的枝条上,父亲把它们取下,放进箩筐里。有些则放在我的篮子里,让我带回家。其实,那些柿子并不属于我们,它们不属于任何一个具体的人。那些树上长的柿子,更不属于那些树。

每年,我都不知道是谁吃掉了它们。一想到这个,我就难受,并不是我想吃那些柿子,有时候我只想看看它们。特别是当冬天到了,下雪了,如果一个屋子里放着一些柿子,一些被冻出柿霜来的柿饼,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连空气都变得无比甜美。

父亲挑了几个最好的给我。它们柔软、光洁。他还要往我的篮子里放。我很怕回去的路上被他们发现,哪怕我会在上面盖上青草,表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我知道他们还是会发现的。

几乎所有的柿子都被摘下了,除了树顶上那少数的几枚,不是遗忘,而是够不着。它们太高了,高到好似要触到天际了。

回去了。我拎着篮子,父亲担着箩筐,我们像陌生人那样往不同的方向走去。我是来割草的,我的篮子里堆着草,兔子们需要它们,我需要它们,我给人看我的篮子,看我割的草,可他们看不到柿子。

我不给他们看我的柿子。

从山坡到家是一段漫长的路程,到处都是人。随时随地会有一些人出来挡住我的去路。远远地,我看见一个人站在水渠边,他好像是在等我走近,以盘查我的行踪,检查我的篮子。我挪动步子,迟疑地往那里靠近,待我走近,看见的是一棵树;天黑了,树影挡住了我的去路。

父亲已在灯下等我了。他的箩筐清空了,他交出柿子,拿到一些钱,这一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他蹙着眉,半张脸还肿胀着,直愣愣地看着我。全家人都在看着我,他们看着我的篮子,等着我变戏法似的把那些柿子掏出来,一一放到桌子上。

好像,这是全家人这一天来,真正期待的时刻。

我哆嗦着,有种不好的预感,那些看不见的柿子,藏匿在青草底下的柿子,在回家的路上已经逃出我的篮子,消失不见了。

2

父亲没有钱买真正的有领子的白衬衣,但他拥有许多假领子。每当出门,就穿上它,把洁白的领子翻出来,裹衬着细瘦的脖颈,显得干净、利落,像个国家工作人员。

他去给我舅舅办事时戴着假领子,去外村修族谱时戴着假领子,下雪天出门打牌也戴着假领子。那雪白的领子衬得他的脸格外英俊,成了村里最与众不同的男人。有一段时间,父亲热衷牌戏,因此引发家庭矛盾,有一次深夜归来将家里的木门踢破;还有一次,与母亲起口角,不吃晚饭就甩门出去了。

不过,这些事情,很快都被我们原谅了。母亲不仅不反对他打牌,一旦他打牌错过吃饭时间,就焦虑得不行,非要我七请八请,请他回来先吃了饭,再打不迟。可我一站到那牌桌前,除了干杵着,什么话也说不出。父亲叫我先回去,我走掉不是,站着又怕遭嫌弃,对请一个迷上牌戏的人回家吃饭实在厌倦透了。

在村子里,父亲有一个绰号:囡囡。一个成年男性拥有这样一个绰号实在匪夷所思。大概因为他是独子,祖母除了他之外再无别的生养,于是,在兄弟姐妹一大堆的村人眼里,他就显得孤单,缺少庇护,因此受到额外的关注。

他在外面那么受欢迎,谁都说他好话,可在家里,他总是那么不靠谱,自迷上武侠小说后,上茅厕的时间格外长。家人说什么,他不是听不见,就是转眼忘了。母亲只默默地干活,任他出去玩牌,只要不被抓,派出所的人不让我们去交罚款赎人,就谢天谢地了。

每次打牌回来,赢钱自然皆大欢喜,就算输了钱,他也不说输,只说赢得不多,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总之,在他那里,打牌是没有不赢的。要是被揭穿了,他也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好像自己根本不知道有这回事。

村里一个男人输了牌,回家将老婆纺织的棕榈线,点火烧着了。至于因为输了钱受不了女人嘀咕而大打出手的人,更多。最严重的一次,父亲他们在打牌的时候,有个牌友的老婆喝农药死了。

这一回,母亲终于说:你不能再打下去了。

父亲在床上躺了三天,决定去厂里上班。从此,他开始了昼夜颠倒的生活。人们早起的时候看见他刚回来,天黑了,要上床睡觉了,他却出门了。

那个工厂有什么好呢,除了每个月可以领到固定的工资,到了生日,还发一只奶油蛋糕。

父亲一天天地走在上班路上,轮到换班日还要上二十四个小时,他的脸变黑了,厂服脏兮兮的,眼睛里布满血丝,看人的时候也没有从前那么兴致勃勃了。隔壁女人生了小孩,婴孩的哭声吵得他睡不好。要开着电视机才能入睡。可他仍没有逃过一天班。

连母亲也说,你父亲变勤快了。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兴奋之色。从前的父亲是一个多么懒散的人啊,从前的父亲还会给我们讲一些笑话,报纸上看来的新旧见闻。我记得最牢的是,他告诉我很多年后,这天上会有一枚人造月亮,“到那时候,就算晚上,你也可以在屋檐下写作业了。”

父亲的工资卡一直放在母亲那里,母亲问他需要什么,他都说不要。自从不再打牌后,他好像真的不需要钱了,什么都不要了。

可是,他总睡不够。从前,他可以睡上一天一夜,如遇下雪天,可以连续好几天不出门。昏昏沉沉,享受人生。

生活对于一个三十八岁才长智齿的男人来说,实在太艰难了。

那年夏天,天气燥热,大地干涸,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下雨。父亲的工厂因限电放假。他躺在床上,在电风扇送来的热风中,辗转难眠。

彼时,村里一位男人从城市的脚手架上摔下来,死了。赔了一笔钱。丧礼过后,他的妻子来到我们家,她与我母亲绘声绘色地说着镇上纺织厂里一名女工的长发被卷入机器里,那个场面实在吓人,很多人当场晕死过去,反正她不打算去任何厂子上班了。

年轻女人的脸充满滋润,一点儿也没有被丈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关于年轻女人的谣言可能是真的。她爱上丈夫之外的男人,便假装腹痛差遣丈夫去邻村诊所买药,自己却跑到那个男人家里帮忙做家务。她的丈夫买了药回来,发现家里无人,便跑去向女人的兄弟告状,那个男人喝了点酒,哭哭啼啼。这事,一时被引为笑谈。

母亲对父亲的工作忽然感到不安,好像那里面隐藏的危险正一点点向我们走来。之前,村里的窑工生肺癌死了,死前咳出的痰像是瓦窑洞里充溢的火光。还有一个壮年男人,被采石场的石头砸死了。莫名其妙的死亡事件频繁发生。

就在全家踌躇忧愁之际,舅舅托人传话来叫父亲去替他办事。那个地方在外省,来回需要十几天。那是夏天,男人们都穿汗衫,脖子上光光的,没有领子,父亲却准备戴上假领子,套上黑皮鞋。

几天之后,他像是度假似的去了远方,把那双唯一的皮鞋穿破后,又回到家里。他送给我一条项链,说是从一座寺院门口的小贩那里买的。很多年后,我也去了那座寺院,只想看看父亲所说的那个寺院的名字以何种形式被刻在一堵黄色山墙上,可那里除了闹哄哄的香客,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3

在去工厂上班之前,父亲贩卖过水果。他像个真正的小贩那样从别处运来廉价的水果,准备拉到集市上去赚个盆满钵溢。

出发之前,他对此信心满满,认为所有的买卖不过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那么简单。再说,那些来自异域的水果都是本地的土壤所不能生长的,人们只需看上一眼,就会生出无穷的购买欲。

父亲甚至夸下海口,等这次买卖成功了,他要给自己买一辆三轮摩托车,给母亲买一条金链子,带我奶奶去普陀山烧香,给我和妹妹买娃哈哈口服液——当广告上那个小女孩说“妈妈,我要喝”时,我和父亲都在电视机前面看着。

我对父亲的话半信半疑。

——娃哈哈口服液我没有喝过,电视上出现的很多东西我都没有见过,每次当我看得入了神,父亲就在我边上哈哈大笑。我觉得他的笑声里既有一种故作的镇定,也含着某种不便说出口的允诺。

水果贩来后,他马上后悔了。

许多年后,人们还嬉笑着向母亲复述当年父亲在集市上,在自己的水果摊前,那一脸局促,低头乱翻书的场景。

谁会在做买卖的时候翻书呢?他根本就不会叫卖,一到人多的地方,就成了哑巴,什么话也讲不出来;如遇熟人购买,恨不得倾囊相赠。

父亲卖的是苹果。街市上有很多卖苹果的,那些女人,是天生的卖家,很会和顾客拉关系,而父亲沉默得像杆秤上的砣子。他觉得丢脸,和一大堆女人争抢生意,而那些女人们还对他很客气。

下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