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说家
他带我拐进了那条黑洞洞的巷道。
骗子!我要大声喊出这句话。但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喊出来呢?得忍住。像从前那样对他说:亲兄弟呀,我们很久不见,你长了不少本事。我们十五年不见。来这儿之前我很信任他。以为事情就和他说的一样,在这北方的邯郸老城区,他的水产品摆满了铺子。事情完全不是这样。我没有见着一个拥有水产品铺子的生意人该有的模样。他浑身的荒凉的味道,没落的掩饰不了的漂泊者的气息,张嘴喊我的时候,强打精神,有气无力。我很失望。
见鬼的,这儿的灯都瞎了。我撞在墙上,北方人的墙壁可真硬啊!也许我的鼻子已经塌了。
我兄弟此时心虚得像一只耗子。哼。难道不是吗?我敢肯定他在偷偷打探,猜我什么时候发火,或者,侥幸地认为我没有发现阴谋。但也许我发现了呢?反正此刻他一定是纠结又羞愧,不过,他的心像是刚刚被上帝施了魔咒:“使他的心坚硬。”才一会儿工夫,那种心虚的表现就平淡下来,腰身突然挺得板直。
怎么还不见你的铺子?我急匆匆问。我要捅穿这个娄子。
他低头走路,假装什么都听不见。脚步沉重起来,为保持平衡两只手张开,各自撑着一边的墙壁。在夜色的掩盖之下(事实上这会儿已经有几点灯光照到巷子里了),这种走路也不算特别难看,只是走起来相当吃力。
“很……很……很快……快到了!”他大声说。
他天生结巴。这个毛病此刻倒是可以作为掩饰心慌的盾牌。当然,如果他跟我说,是的,你猜得一点不错,从你下车见到我的那一刻你就猜对了,我和十五年前一样是个穷光蛋,不然你认为一个真正的老板会苦兮兮站在邯郸老车站旁边、黑灯瞎火的一根电杆下,将你领进这样一条走起来倒霉透顶的破巷道,现在你一定很生气,因为这条路不是你先前预料的。你以为你的兄弟消失了十五年,是光彩照人,西装革履(这倒是真的,的确西装革履),开着小车,腰间至少两个手机,业务忙得不可开交,由于卖的水产品,浑身沾着腥湿的气味但一点也不会影响“我有出息”的味道。假设他要这样跟我解释,那就好玩了,我一点也不介意陪他走这七弯八拐的路。
可惜他除了重复“快……快到了……”这样的话就不再说别的。
不过我不能断定自己的想法。也许他真的有出息了呢?如果他有太阳的品质,一定会忍耐黑暗。
我跟在后面心里有点踏实了,觉得那些想法可能是多余的。事实上我根本不需要担惊受怕,这位消失多年的兄弟,说不定早就比我更加有耐力,在陌生冷酷的北方,他不仅学会了走硬邦邦且湿滑的结冰的小路,还学会怎样在这条路上保持平衡。
从前,这样的黑巷在南方的夜里也时常走,那儿的风吹起来不比这儿小。但是,太难了,初来乍到,风像小刀子在我的膝盖上戳。
“兄弟,你过来扶我一把。”我朝前边喊。
这时候我才发现他已经被风掀翻在地。
“我哪里顾得上。你不会自己爬起来吗?”他一边说一边费劲地在地上挣扎。
看来大家的处境都差不多。只能自顾自。我索性蹲下来,放低身段,让强风从头上吹过去,膝盖也不那么疼了。他还在地上挣扎,不过很快也摆脱麻烦,靠坐在墙边喘气。
“你像是昨天才来的。对这儿的路一点也不熟悉。”我说。
“走……走吧……马上到了。”他巧妙地挡开了我的话,从地上站起来,扶着墙壁一步一挪。
我们总算到了他租住的地方:一所北方的大宅院。门口站着的石狮子瞪着一双扎人的眼。我还没有伸手,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那儿站着的十几个人向我走来——我不曾想过会有这么多人出现,这些陌生的面孔摆出的笑容,让我不能及时分析这件事情的奇怪。他们指着我的兄弟跟我说:“欢迎你啊!我们这儿是个大家庭。早就听荣老板提起你这位远方的姐姐。”
我喜欢听他们说“这儿是个大家庭”。但我不知道怎样回复这种热情的招呼,只好走上去握手。这是南方人教我的礼节。
我兄弟站在旁边,当这些人叫他老板的时候,我看见了熟悉的十五年前的笑容。那时候他刚刚准备出来闯荡,脸上充满了现在这副自信的神色。
我走过去,到他们中间。是的,我感到自豪,从来没有受过这么多人关注,所有人因为我兄弟的缘故对我十分友好,他们自己人之间也相处得不错,非常和睦,说话轻言细语,使人相信世上最好的景象就是眼前这个样子。我的行李已经不在手中,这没关系,可能被人拿到房间放好了。反正我已顾不了它,沉浸在陌生人给我的温暖中。有人给我递来一支牙刷、一个杯子和一条毛巾。他们要我刷牙洗脸。这可能是他们迎接客人的规矩吧。我很满意这样的接待方式,他们跟我非亲非故,却愿意看在兄弟的面上这么照顾。之前在巷道中确实受了不少寒风,我的牙齿也真的需要一杯温水来清洗。当我刷完牙齿,毛巾已被人客气地取走,用温水打湿并且拧干了重新递到手上。
我兄弟满脸喜色。他很满意这些人的表现。但是这些人是做什么的呢?他没有说。
洗漱完毕之后,我准备上个厕所。然而,一个中年女人始终跟着我。她是受了那些人的使唤——我亲耳听见——专门来陪我上厕所。
我用略微尴尬的语气说,谢谢你啊,这就没有必要了吧?你可以出去了。
她耳朵可能有点问题,对我的话没什么反应。两只眼睛骨碌碌转几下,像正在思考,然后仰头盯着楼板。她对我的态度冷冰冰,和外面那些人完全不一样。
你守在这儿有什么用。我站在厕所的蹲坑上说。
昨天我也站在你那个位置。这是第十一天。她说。
我们互相望了一眼。作为心思细腻并且愿意想象的人,相信你很快就能猜到她的意思。没错,她想跟我暗示,昨天她也站在我这个位置,而另一个人也站在她那个位置,到第十一天,她从这个位置转换到那边去了。那么,过几天,我也会站在她的位置来伺候目前我所处位置上的某个人。总之,她在挑明一种循环。并且她知道这样的结局才对我现在所受的待遇毫无羡慕甚至有点同情和嘲讽的味道。“高兴什么,你和我一样的。”如果她可以大声说这句话,那么我一定会如她预料的感到吃惊和恐惧。总之她想告诉我——假如我从前那种料事如神的本领还在——没有人在这儿平白无故享受,到第十一天,好日子就到头了。而这个循环已经让她很不甘心。“我凭什么呢?”是这样一种意思。因此我看到一张陌生而冷漠的脸孔完全不必惊讶,明天也许我的脸比她还臭。我把这些想法说给她听,果然,她的眼神从楼板上挪到这边,冷笑道,你还不算太笨。
从厕所出来,那些人已经摆好了桌子,他们给我端了一碗刺猬肉。北方的刺猬。用黄豆一起煮出来的。寡淡的样子,不放一点辣椒。据说刺猬活动在田间地头,像老鼠一样挖了地下通道,长期在里面生存,繁衍很快。他们在北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掏刺猬,现在个个都是行家。他们没有跟我介绍半点关于水产品生意的事情。我没有见过刺猬的样子,但见了它们的肉片,卷曲的,有点地下生存者长期蜷缩的意味。我无法用筷子将肉片抹平,是那种固执的弯曲和微硬的脆,吃它们的时候,我实在不能确信这是刺猬而不是鼠。
那个陪我上厕所的女人又跟我去了冲凉房。她守在门外。
人们热情万分,用最好的礼节欢迎我。但是,为什么要派个人跟随我呢?她与我既没有共同语言,还甚至有几分敌意。
我兄弟已经回他的住处。据说他在另一个宅院,那儿也有很多人,全是他的生意伙伴。随便吧,我对此也没多大意见。只用了一点点时间,我就和这帮人混得很熟。他们陪我在院子里看月亮。冬天雪地上空的月亮。那个女人就坐在我旁边,一言不发,两手托腮。她来这儿的时间肯定不短,手指已经冻裂了。
“你们的水产品铺子都开在一条街上吗?我什么时候能看到?”我试探着问,还想表示一下关心,给她推荐一种防冻的良方。
“明天我们带你捉刺猬。”她岔开问题,给我这样一句话。态度还是老样子。
我可不想捉什么刺猬。我来这儿是有目的:看一眼很久不见的兄弟,顺便学一些经商的本事。
可是第二天下午,我心情很好地跟在他们后面,走在一块荒废的田地上,学着他们的样子,在那些洞口的地方使劲用棍子戳。我兄弟不知是故意还是腿脚出了毛病,始终不能跟上我们的脚步。我几次扭头喊他,他不是没有听见就是正在跟路边的什么人讲话。我也不能总是停下来等他。停下也不起作用,不管我走得多慢,他都跟不上。“虚伪!你爬也爬过来了!”我心里这样想。
然而我正在戳刺猬,那个女人的大学生女儿来了。是来接她回去。她们正在谈话。我很好奇。
“不可救药啊!……”
我听到她的大学生女儿在感叹。
“你应该让张老板留下来,不但如此,连你都应该留下来。”
几个人始终围在那儿,他们喊那妇人为张老板。我发现了,他们每个人都互相喊老板。现在那几个老板耐心十足,弯着腰,边说边左右看看,对年轻女孩好言相劝。
我想走过去跟他们说,别浪费时间,年轻人有她的想法。你们要放开对年轻人的束缚。可是我不能挪得动脚。洞穴之中仿佛探到了一只刺猬,这才是让我惊喜的。不过,我没有捉住这只刺猬。于是扭头向那位陌生姑娘走去。我们都是初来乍到,看样子她也是来自南方,我们应该有点共同话题。可是这些人立刻就意识到了我的意思,还没有等我迈出第二步,他们就将我团团围住,堵了我的视线,却都笑眯眯地指着那边的田地,说刺猬一般都喜欢藏在草丛深一些的地方。我被他们拖拉着簇拥着跟那位姑娘有了很长的距离。现在即便不被围住,我也不想走过去。
刺猬找到了。冷冰冰地蜷缩在那儿,它们似乎没有尝试过别的新鲜的生存方式,比如站立,扛个小包袱,横着走出这片草林。看样子它们只喜欢把身子缩起来,往哪儿一卧就是球形的。背着一身粗糙的棕色的刺。我说这是豪猪。他们说豪猪没有这么大。这是豪猪的孙子。
我伸手戳这孙子一下,它灵活地弹开了。只有危险才会使它变得灵活。
现在无所事事。世上所有无聊的时间都在刚才打发完了。接下来总要干点有意义的事,我心里这么盘算。但这些人脸上没有一点要干正事的意思。他们脸上飘荡的,是每天都在过这种潇洒日子的神色。我立刻对他们起了反感。就是一秒钟的事情,对这儿所有的人和事包括这只被逼出洞穴的刺猬也不感兴趣。
我已经知道那位兄弟是靠不住的了。他不但不跟上我的脚步,还在故意掉队,越掉越远,现在已经看不清影子,我不能确定站在路边废弃的旧房子墙下那个人是不是他。
这些人包围住我。他们从我来的那一天就以热情的名义迎接其实始终把我包围。眼下又用这一招,大家都笑嘻嘻的,跟我讲故事,南方的故事北方的故事,祖传的故事自己的故事,反正,在宅院里让我不能突围出来跟兄弟多说几句,在外面又把我跟那位新来的女学生隔开。我站在圈子里,视线根本放不出去。我只能听他们讲故事。
然而我要见那位女学生。这个愿望更强烈。我相信那位女生有相同的心情。我们虽然不能直接见面说出来,但从这些人围堵的夹缝中,我们还可以少少地看到对方几眼,在这样的对望中,我们已经通报了见面的讯息。
“这样吧,我来告诉你,我们在做更大的生意。”
是我兄弟的声音。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跟在身后。
你走得倒是很快。我说。
他点头。然后说,这儿所有的人都是老板,如果我愿意加入的话,这笔大生意的入伙人——我,会得到和他们一样的地位。下一秒钟他们就会像称呼他那样,喊我一声老板,我从此在北方就不是孤单一人,我有这一大批同道。他们会像家人那样照顾我,还能在合适的时刻——假设我表现优秀——就会把生意的分红交到我手上。哼!等到那时候,我想回去修家里那条几十年不变的黄土路都没有问题,全部的村民都要走在我修的路上,我们凉山峡谷中的一条老路,会因为我的翻新而出名,人们走在这样一条路上就会有朝拜者的崇敬,因为它诞生于原本是小人物的手。我可以改变自己,继而改变更多。那么现在,我兄弟语气有了变化,十分自信地问,是要当金凤凰还是继续在这儿捉刺猬,随我选择。
我站在地边,一整天捉刺猬的游戏玩得腻死了。我摇头。几步走出田地。这样做不是我要当金凤凰。但是他们以为我是这个意思,所以掌声响了起来。
我不能抵抗这样的掌声。很小的时候,老师就教我们要做个懂礼貌的人,我们说不想做这样的人,想保持个性和主见,他们就打我们手心,直到我们对任何东西都不能反抗,对掌声更不能反抗,不管鼓掌的人什么心思,只要它的声音一响,就能勾动我们的双手。此刻,我禁不住要向掌声的来处也就是一直偷偷旁听的这些老板们躬身还礼。即使他们刚刚还围困了我。低头的瞬间,我撞见一张鄙夷的脸。正是那位大学生的脸。失望,又痛恨,斜着目光。
我想解释这个躬身回礼的动作仅仅是条件反射。却实在不便当着这么多人扫了面子。我是个爱面子的人,同时也会顾忌别人的面子。权衡之下,少数服从多数(没办法,这也是惯性作用),我只能顾着更多人而暂时委屈了这位姑娘。
“晚上我们会有精彩的活动。”我兄弟说。他解释那活动是专门为了迎接我这样新来的人准备的。
这时候我才发觉一个问题。他说话不再结巴。那天我们踏进院子,跟这些人混在一起的时候,他说话就十分流利,只是当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
“几时能去你的铺子看看呢?”我问。
我兄弟吹出一口长气,有点不高兴,他问我今天抓刺猬玩得怎么样。我说这个游戏还算有点意思,在南方见不到这样小的刺猬,看它们在地洞里无处躲藏,被自己挖的坑堵住逃生的去路,我感觉它们是在演一场逃生大剧,而我作为它们的天敌,很是过了一把生杀大权的瘾。我越说越激动,跟他提起了从前的生活,从前我的命运就像这些刺猬,可是自从踏上来这儿的车,我以为前方也就是这个地方,会是我不一样的生活的开始。事情如我所愿,越来越有趣味了。假如明天就能看到那些水产品铺子,那么我一向封闭得不到展示的才能就可以派上用场。我对自己的才能过于自信,由此相信老天爷会给我最好的结果。我的这些话他很喜欢听,因此冒了点笑容,指着天边快要坠下去的白光说,抓紧时间回去,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让我不要总是纠缠于他的水产品铺子,即便没有那些东西,我们的才能照样有展示的地方。
晚上,他们分开几路,朝着那个活动点走。不知为什么,这些人一旦踏出院子,总是分开行走。我跟在三个人身后。其中就有那个先前一直陪同我的妇人。她的大学生女儿被安排到另一队当中,好像刚才在哪个角落,我们还远远地打了个照面。她被人架着双手,路太滑了。而我已经学会了在这条路上保持平衡,和队友一样的速度。这可能是我在凉山地区走路打下的基础。昨天之前我还不习惯,现在完全可以应对。
我悄悄观察了一下,这些人虽然分开走,但其实都在这几栋房子的巷道中穿行,利用墙壁将彼此隔开,方向却是一样的,甚至有的地方因为房子的结构问题,无法遮蔽地要打个照面。这使我突然有了警觉,眼前这些状况,我们走的路线和经历,跟白天捕捉的刺猬一样,抱头逃躲——只不过我们没有被什么追撵,没有跑起来而已——却又笨拙地撞在错落的通道上。可我们毕竟不是刺猬,为什么要闹这种玄虚呢?互相打了照面不说话,连眼神都要尽快撤走,就在刚才我和那位大学生对望了几眼,想过去教她怎样保持平衡,就被他们催促:“走你自己的路,不要管那么多!”我不懂这三个人为什么脸上都紧张兮兮,仿佛真的和那些刺猬一样,正在遭受围堵,自顾不暇,连对面同伴的一个眼神都不能回应。当然我只是短暂地想了一下——我要顾着脚下湿滑的道路——并不将这些问题看得重要。我想了一下,觉得他们的习惯是受到刺猬的影响。这些看久了刺猬逃窜的人,引发了神经质也说不定,如果不是,那就仅仅是一种本能。对,本能!人天生就有一种争斗的本能。它不会因为漂泊或者安静的生活而消亡。在这些人当中,肯定有人不能忍耐天生的斗性,这个不能忍耐斗性的人因为找不到具体的对手,而他除了斗性之外其他各方面条件都很羸弱,就只好鼓动所有人加入他的队伍,到荒田里去捉刺猬。对于他来说,如果不能战胜强者,那么战胜弱者哪怕它是一只刺猬,同样也能获取一点满足感。而这些人之所以全票同意加入这个活动,一定是日子过得又冷又无聊。更何况,人们喜欢人多势众地出现在一个地方,大声说话,大声引起他人注意。就我的观察来看,刺猬的生存环境,完全可以搬到地面上进行演练,这是消减无聊的活动中引申出来的一点有趣的事情。这个趣味到现在还没有从他们脸上消下去。
我们拐进了一间宽敞的棚子,那位中年妇人激动万分地说:“就是这儿了!”
昨天她还是拉着一张脸,不肯与我说话。现在却伸手挽着我的胳膊。“你可是见过这样的场面?肯定没有!”
我不明白这场面有什么可激动。甩开她的手,我跟她说,你昨天还很生气混入这个队伍,今天就变得像个主人。她非常骄傲地扬起手,往那边的棚子指了一下说,昨天那儿很多人和我一样不服气,可是今天比我都高兴,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想通了!人最怕的就是想不通,老是抱着昨天的想法。那些想法不见得好。来,我们坐下来说,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四周围望了几眼,不见我的兄弟。
这儿到处都是陌生人。正在等待活动开始。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个拐角进来,棚子已经坐不下,窗口那儿也站着许多人,屋里亮起了一盏小灯,昏暗的光照下来。
就在这时候,我兄弟从一群人之中自信地走到台上。在那块悬着的黑板上写了几个字母,画出几条连接线。掌声响了起来,久久地不能停歇的掌声。直到他示意停止。我不知道他怎么有这么大的威信。
“天上会不会掉馅饼?”这是他演讲的开场词。
“会!!”这是我身边和窗口那儿站着的人们的回答。声音洪亮,震耳欲聋。
然后,他们关闭了所有能干扰演讲的电子设备。我坐在人群中,也跟着激动起来。我兄弟,啊,从前那个小结巴,他现在要给这么多人演讲了。
“天上是会掉馅饼的。”我兄弟就围绕这句话,开始演讲。我听出来了,这其实不叫演讲,是一场激动人心的关于怎样发财的集体大梦。演说进行到中途,身边的人跟我说,谁都可以站到台上去,只要有口才就行。然后他们又陷入我兄弟的演说当中,面带喜气,充满感动和力量。但是,我已经发觉了问题。这些人听演讲的样子就像做梦的样子。我在很多次坐火车的途中见识过类似的梦者,睁着眼睛,打着呼噜,流着梦口水,一会儿笑一会儿又笑,这是持续的好梦给他们带来的状态。
我兄弟不负众望,他的口才极佳。从那条难走的小巷子说起,他说,我们为什么要先走一段那样的路呢?那是为了穿过人生的夹缝,我们每个人一生下来就要哭,是因为老天爷不但没有给我们准备衣服,还要在某一天安排我们走那条硬邦邦的路,如果没有勇气只会退缩,也就看不到我们今天的场面。只要我们每个人都抱着梦想,聚在一起,就像现在这样,那么,昏暗的灯光即便散发忧愁的味道,明天太阳一出来,就会照亮每个人的脸。你们必须相信,昨天之前,有人已经拿到了奖赏。是的,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现在也许在你头顶上空的那架飞机,正是昨天我们的伙伴领走的奖赏。你要相信在这儿,我们可以获得世上最好的奖赏。这些不是上帝给你的,是自己获取的。怎样才能拿到这些奖赏呢?当然需要众人拾柴。而奖赏你愿意跟谁分享呢?当然是你的亲人。所以,我们之中的聪明人,都把自己的亲人带到这儿来了。这是个坏天气的邯郸老城,但我喜欢由坏天气带来的好运气。昨天之前,我把远方的姐姐请来了。我想让她也沾一点福气。她就坐在你们中间。看到了吗?
我立刻起身配合他向众人点头。于是,人群中突然有人引唱:离开家乡和亲人,流浪在远方,没有混出模样来啊,誓不回家乡……
我兄弟走到我身边,他是拿着一根粉笔走来,像个教书先生。“不错啊,光宗耀祖了。”我心里想。
“你也可以光宗耀祖。”他的眼真毒,竟然看穿我。
之后,他回到台上,给我们播放了领奖的场景。我兄弟说,昨天这些领奖的伙伴还坐在我们中间,可是现在他们已经开着飞机和小轿车走啦。因为他们比我们更加聪明,懂得众人拾柴,捉住机会,并且毫不怀疑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只要有这样一个想法,就没有什么事情办不成。
可是,演讲还没有结束,这些人就有点坐不住了,哈欠连天,一副疲倦透顶的鬼样。我也坐不住了。这时候我兄弟恰到好处地抓紧时间结束了演讲。
回来的路上,我跟兄弟终于走在一队。他问我今天听演讲的感受,对奖品眼不眼热?我说眼热。他很满意这个回答。
接下来他肯定要告诉我,关于怎样拿到这个奖品的条件了。果然,他说了。世上取得任何东西都需要付出。先付出再收获,天经地义。于是,他要我买他的东西。这是提供奖品的人放下来的条件:我们要表示诚意。“这是‘引窝蛋’。”他自信地笑了一下,又说:“你要鸡下蛋,就得先放一只蛋吸引下蛋的母鸡。”
他把“引窝蛋”拿出来,一个小小的化妆品盒子。
只要我买下这个盒子,再转手卖给更多的人,那么明天那些奖品有可能就是我的。
这怎么可能呢!我不买。别说我没有三千块钱买这个“引窝蛋”,即使有也不买。我一屁股蹲在地上。
“没有出息啊!”他说得有点苦口婆心的味道。
晚上,我睡在他们安排的一个小房间。突然听见旁边屋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是我兄弟和一个年轻女人在谈话。我肯定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他们的窗口边,不然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隐藏,被轻而易举地察觉。
我被邀请进屋。
这回我兄弟十分耐心。深夜,怕打扰别人休息,他语气相当温和。他再次提起那些奖品。可我一点也不想说这个话题。最后我干脆表示,根本不相信奖品的存在。如果先前还有一点相信,那么听完演说之后不信了。既然有人要做大梦,就会有人写出大梦所需的剧本,而他,所谓的荣老板,事实上只是一个被人推崇出来的演说家。我从一开始收到的就是他的谎言。做水产生意,哼,什么鬼话。谎话连篇才是他在北方真正的事业。我永远不可能见到什么水产品铺子。也不想再提这件事。
我断定这些猜测完全正确。但我兄弟极力反驳。那个年轻的女人,我这时候才看清楚,正是那位中年妇人的大学生女儿。她和我一个观点。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坐在靠墙的位置。
现在所有人当中,可能也有和我们一样观点的人。但是这些人都被分开了。“不让他们团结起来!”这个策略说不定就是我兄弟想出来的。为了彰显自己的立场,除了来谈论怎样加入他们的队伍之外,其余时间都躲着我。作为一个优秀的演说家,他肯定有自信将他的亲戚——我,甚至不止我,全都牵扯进来。用一个“引窝蛋”,在我们的亲人当中,一个一个地传销下去。这个“引窝蛋”将成为我们的祖传之物。这个祖传之物永远会背着一个让人垂涎的宝藏。可以想象,这个宝藏是不能挖开,也不可能被挖开,它只是一个传说起来唾手可得的存在,不然这个“引窝蛋”就失去了效用,不能代代相传。这个团体的存在就是一个亲戚链。亲戚是世界上最容易取得信任的群体。他们也毫不掩饰,一开始就跟我揭穿了谜底:我们是个大家庭。
“没有出息啊!”我兄弟苦口婆心,拿着“引窝蛋”继续劝我,“你还想不想发大财?如果你不是我的姐姐,这样的机会根本轮不到你。我是希望你将来和我一样享受到这些财富,又怕你不相信,只好说做水产品生意。像你们这样的人,只能相信现实存在的东西,你们缺乏想象和勇气,没有冲劲儿,对所有看不见的但其实完全可以实现的东西都不感兴趣。在这一点上,即便她是上了大学,也不能改变僵化的思维。”
他说完特意地看看那位姑娘,可能在试探这句话的效应。可是我和那位姑娘都不说话。
“你们好好想清楚啊。”他说完出去了。
事情不能再僵持下去。女大学生用手肘碰碰我,“逃吧?”她说。我点点头。这可能是眼下唯一的出路。
大半夜,我和这位姑娘在房间里悄悄寻找行李。可是行李已经不在了。事实上我们一进门的那天,行李就被拿走。好在我们二人随身放着一点小钱。然而,我们从院子里逃出来不足二百米,巷道中谁家的狗叫了起来。很快,我们身后追来几个人。我看见其中一个身影正是我的兄弟。他们互相喊叫,一定要抓住我们两个。那种狠劲和白天戳刺猬一样:抓活的!
“好啦!要互相残杀了!”我有点气愤,但其实更加激动,这种场面以往只在电视里见过。
我们二人已顾不得多想。拔腿开跑。那位姑娘肯定有跑步的习惯,不费什么力气就冲出我前面一百米。这是一条直路,我们早就打探好了,它通往城区的主道,拐一个弯就能进入车站。只要进了车站,一切就好办了。北方的路不仅滑倒我,它也同样滑倒撵我的人,当我摔倒的时候,后面那些人和狗也不能幸免。
“等等我啊,你。”我朝前面那位姑娘喊。
她扭头望一眼,无可奈何的样子,“你自己爬起来吧,我顾不上你。”
突然,她的母亲从拐角杀出来堵在面前。她被抓住了。母亲紧紧地捉住她的双脚。
“你这个死脑筋!”母亲带着哭腔。
“你快来救我。”她无奈地挣扎。
“你自己想办法啊,我顾不上你……”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们已经互相揪扯着拐进了巷道。
路边的人家被惊醒了,他们推开窗户,同时从窗口射出的灯光落到地面,我脚下的路瞬间亮了起来。现在能成功逃走的希望全在我一人身上。追撵我的人因为众人的惊醒和灯光作用,装成无事发生,放慢了脚步。狗也被村民唤回去。我的希望就在眼前。我跑在路上,以为正是一只刺猬,被同类相杀,心中却感到快活,一种刺猬逃生时悲壮的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