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门探视增情谊

上门探视增情谊

自许广平给鲁迅写的第一封信起的一个月内,许广平写了六封信,而鲁迅几乎都是当天回信。他们的关系虽然还停留在师生关系,但显然他们的感情已经越来越亲密了。

谁也说不清楚,爱情的到来到底需要酝酿多久。许广平和鲁迅一直通信来往,维持着他们难得契合的师生情谊。鲁迅于许广平,始终都蒙着一圈光晕,高大却不疏离。而许广平之于鲁迅,是简单却又最与众不同的学生,爽朗却不失柔软。究竟是谁,推开了爱情的心门?

在爱情世界里,女孩子往往更加大胆主动。和鲁迅的关系越来越默契,许广平的心中便有些蠢蠢欲动了。这促使她决定亲自去拜访鲁迅,去亲身体会自己所仰慕的老师的生活环境。

当时,受鲁迅的社会地位影响,来拜访他的人很多。鲁迅自己也非常愿意跟青年学生交流,学生们大多是热情并且充满奋斗力量的,鲁迅觉得他们能够互相学习,互相鼓励。不过,那时毕竟是新旧交替的时代,传统封建习俗并未被完全摒弃,来拜访鲁迅的女学生并不多,只有许羡苏和俞芬姐妹等同乡经常造访。所以,许广平的到来对鲁迅来说是突然和意外的。

鲁迅位于西三条胡同的家是一座不大的四合院,正屋坐北朝南共有三间,中间是吃饭及会客之地,两边是住房。东边住的是鲁迅的母亲,人们通常称她“太师母”;西边住的则是鲁迅所谓的妻子朱安,人们尊称她“大师母”。正厅后面向北延伸有一个平顶灰棚,大约十平方米左右,是鲁迅的书房兼卧室。灰棚的北面是一大面玻璃窗,窗外有一个小花园,种着许多花木,还养着几只鸡。院子里最显眼的是两株树,大约就是鲁迅在《秋野》中写到的“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吧。窗下摆着一张木板搭成的双人床。床边堆放着几个旧箱子。箱子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张素描炭画。紧挨着箱子有一张旧书桌,还有一个旧藤椅和书架,书架上的书被一幅同样破旧的针织品遮挡着。书桌上面的墙上挂着两张照片,一张是日本人藤野先生,另一张是俄国人安特莱夫。床的西边摆着茶几和一张木椅,墙上挂着两幅画和一副对联。两幅画一幅是水彩画,另一幅是图书的封面海报。对联上则写着:望崦嵫而勿迫,恐鹈之先鸣。总之,鲁迅的家简单古朴,却也不失文人风雅。

1925年4月12日,距离许广平的第一封信正好一个月,许广平邀林卓凤同往鲁迅家。女仆为她们开门,将她们引入后面的灰棚前。那天,北新书局的老板李小峰和后来有名的作家章衣萍正巧也来拜访鲁迅,许广平来的时候,他们正在灰棚和鲁迅聊天,看到有人前来拜访,立刻就请辞离去。许广平对自己的冒昧来访有一点歉意,不过鲁迅热情的态度很快化解了她的尴尬。许广平认真地打量着小四合院的每一个角落,用心地感受着自己敬爱的导师生活的地方。

面对鲁迅先生的揭开了神秘面纱的工作室,许广平的心底已然存了一份了然。对于这位知名的导师,许广平一直崇敬有加,她也曾对鲁迅充满了幻想,觉得他该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然而,以她这些日子对鲁迅的了解,已经不难猜到他生活环境的简单与朴素。正如鲁迅平时的衣着,简朴却大方,并时时散发着文人的气息。鲁迅的清苦感染着许广平,他在她心中的距离又拉近了一步。

鲁迅从那书架上方拿出了一个灰漆的多角形铁盒子,从中拿出两块沙琪玛分给她们,又为她们泡了茶。他的体贴不自觉地让人感到亲近,许广平也就不再拘束,三人一起谈论起学校中的人和事。这样面对面的交流,许广平和鲁迅不是没有,每周的中国小说史略课上,他们都会一起讨论问题;这样的对话内容,也不是没有,可以说几乎他们的每封信中都会涉及这些问题。可是,这次的当面谈话却带着一丝与众不同。他们的谈话带着强烈的认同感,许广平的心中不知不觉已起了涟漪。快乐的时光总是特别短暂,还未聊得尽兴,就已快到晚饭时分。许广平和林卓凤还要赶回学校吃晚饭,于是只好匆匆告辞。

这次的拜访十分短暂和匆忙,但对许广平和鲁迅的感情进展却至关重要。许广平见到了鲁迅的“妻子”朱安,若说鲁迅的朴素生活是她早已想到的,那这位大师母朱安则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朱安其貌不扬,岁月已在她脸上留下了不少痕迹,看上去已显苍老。大约因为没有什么共同话题,鲁迅对她的态度很冷淡,客人来了也并未介绍。朱安一看就是典型的旧式中国妇女,与人说话也显得小心翼翼,大概是扭捏而不爽朗的,这和许广平完全不一样。最主要的是朱安居然还裹着脚,走起路来颤颤巍巍。许广平倒并未歧视,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在她心目中,鲁迅是那样的高大,那样的先进,她怎么也没想到陪伴在他身边的竟是一位旧式妇女。“不般配”是她对朱安的第一感觉,她心目中能够站在鲁迅身边的,必是一位佳人,懂得鲁迅的喜悦与哀愁,能与鲁迅共进退,至少,也该是能跟得上鲁迅的思想的人。而不是像朱安一样,用封建残余来束缚着鲁迅的心。

许广平不知不觉中产生了一丝遗憾与同情,这是之前的她所不曾有过的。鲁迅以前在她的心目中过于高高在上,但此刻开始,许广平更加觉得自己与鲁迅站在了对等的位置。鲁迅过得并不快乐,许广平看得出来,她对这位一直提倡新思想却对自己的妻子无能为力的导师有了怜悯。

回到学校后,许广平想起今日的“冒险”,反而不像在鲁迅家中那样平静,内心激动起来。不过,也许是因心中的这份忐忑与激动,她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在拜访鲁迅家后,许广平并没有立即给鲁迅写信。反而是鲁迅在许广平拜访后的第三天写信给她。有趣的是,鲁迅对于许广平的拜访居然也只字未提,字里行间甚至都没有透露出一点许广平拜访过的痕迹。不知道是不是经常有学生造访的缘故,鲁迅对她们的来访并未在意?不过,说不定鲁迅也有无法言说的时候,所以只好匆忙地掩盖过内心的一丝波动?

相对于鲁迅表现出的平静,许广平是大大不同的,那种激动的心情维持了好几天,她给鲁迅的回信中写道:“‘秘密窝’居然探险过了!归来的印象,觉得在熄灭了的红血的灯光,而默坐在那间全部的一面满镶玻璃的室中时,偶然出神地听听雨声的滴答,看看月光的幽寂;在枣树发叶结果的时候,领略它风动叶声的沙沙和打下来熟枣的勃勃;再四时不绝的‘多个多个’,‘戈戈戈戈戈’的鸡声:晨夕之间,或者负手在这小天地中徘徊俯仰,这其中定有一番趣味,其味为何?——在丝丝的浓烟卷中曲折的传入无穷的空际,升腾,分散,是消灭!?是存在!?(小鬼向来不善推想和描写,幸恕唐突!)。”

不知道是不是因许广平自以为“探险”得十分仔细,以及她轻快活泼的语气,勾起了鲁迅的玩心,他决定要逗一逗她,考她一考。他在信中写道:“‘小鬼’们之光降,我还没有悟出已被‘探险’而去。但你们的研究,似亦不甚精细。现在试出一题,加以考试:我所坐的有玻璃窗的房子的屋顶,似什么样子的?后园已经去过,应该可以看见这个,仰即答复可也!”

鲁迅写信时大概只是玩心突起,他没想到许广平却果真回答得出他的问题,他的心中因此非常感动。

许广平在拜访时就仔仔细细地观察过那个小四合院,那日的印象已经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她在信中回答得毫无差错:“那‘秘密窝’的屋顶大体是平平的,暗黑色的,这是和保存国粹一样,带有旧式的建筑法,在画学中美的研究,天——屋顶——是浅色的,地是深色的,如此才是适合,否则天地混乱,呈不安的现象。在‘秘密窝’中,也可以说呈神秘的苦闷的象征,靠南虽然有门口,因为隔了一个过道的房子,所以表现暗的色彩,左右也不十分光亮,唯有前面——北——大片玻璃,这似什么呢?光的一部分就似喇叭口,其余那上下左右和后面就是喇叭管,后面——南——有点光线,喇叭的小口——发音机处——那面横断之亦有光线,从前后沟通之,这是什么解释呢?我摆起八卦阵,熏沐斋戒的占算一下吧!卦曰:世运陵夷,君子道消,逢凶化吉,发言有瘳。解曰:喇叭之管,声带之门,因势利导,时然后言,夫人不言,言必有中。这是南无阿弥陀佛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亲降灵签,适合于这‘窝’的佳兆呢?还是这‘窝’的风水好,发出这个应运灵馨的《莽原》呢?那不在本答案之内,就此结束。”

许广平对鲁迅一向非常孺慕,能够回答出老师的问题,她内心颇有一丝扬扬得意。于是扬言为了报复,她又俏皮地反过来要考一考鲁迅:“此外小鬼也有一点‘敢问’求答的——但是绝非报复的考试,虽然‘复仇,春秋大义’,学生岂敢对先生仇而且想复,更兼考呢,罪过,罪过,其实不过聊博一笑耳——问曰:我们教室天花板的中央有点什么?如果答电灯,就连六分也不给,如果俟星期一临时预备夹带然后交卷,那就更该处罚了!其实这题目甚平常而且熟习,不如探险那么生硬,该可不费力吧!敢请明教可也!”

仿佛是许广平调皮的小算计一样,鲁迅接到这封信时已是星期一上午,无论如何都没有时间写好答案在下午上课前交给她。鲁迅只好无奈地认输,自认交了白卷,“这次试验,我却可以自认失败,因为我过于大意,以为广平少爷未必如此‘细心’,题目出得太容易了。现在也只好任凭占卦抽签,不再辩论,装作舌头已经割去之状。惟报仇题目,却也不再交卷,因为时间太严。那信是星期一上午收到的,午后即须上课,更无作答的工夫,一经上课,则无论答得如何正确,也必被冤为‘临时预备夹带,然后交卷’,倒不如拼出,交了白卷便宜。”

不难看出,鲁迅的这份无奈中颇有一丝宠溺的味道。

此时,两人信中的语言已与初期的信件大不相同。信任、亲切、俏皮、宠溺,种种感情掺杂在信件的文字之中,从“广平兄”至“小鬼”,以至双方的“测验”,都能够感受到双方的师生感情在不断地升华,他们的沟通话题有时虽沉重,但二人共同的话语却使得彼此的心境愈来愈轻松。不知道对许广平来说,和鲁迅的这份沟通交往,算不算也是她曾想要的苦难中的那点糖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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