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唐代词体之成立

具体第三

有唐一代,文风丕张,诗乐二方,皆有孟晋之趋势。所以然者,声律之学至此而转精故也。声律之体有二:一属于诗歌者,所以组成句调如四声,韵部之类是也。一属于音乐者,所以被诸丝管,如宫调,均拍之类是也。二者托体虽殊,效用则一。偏胜则独行无侣;并驱则相得益彰。自齐梁以降,诗律则有沈约,陆法言之伦从事钻研;乐律则有郑译,唐玄宗之俦为之整理。由是发扬光大,踵事增华。遂令往昔词章,皆呈逊色;自然天籁,竟纳准绳。文艺之昌明,世运之演进为之也。顾或谓唐以诗赋取士,君亦声色是娱,有以促诗乐之发展。讵知发展为因,取娱是果。惟声律臻于精美;斯情志便于发抒。而词人之众,篇什之多,胥是由也。今先述词体之成立而次叙其作家。

(一)唐代词体之成立

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云:“唐初歌曲,多是五七言诗,以《小秦王》为最早。”赵璘《因话录》云:“唐初柳范作《江南折桂令》,一时诵之。”太宗时有《黄骢叠》《倾杯曲》《英雄乐》等词;高宗时有《仙翘曲》《春莺啭》等词;中宗时有《桃花行》《合生歌》等词:今均不传。句法虽无考,然为五七言绝句,可推知也。及玄宗而制作烂然,超绝前代,既长文学,复擅音声。其御制曲有《紫云曲》《万岁乐》《夜半乐》《还京乐》《凌波神》《荔枝香》《阿滥堆》《雨霖铃》《春光好》见《碧鸡漫志》《秋风高》见《开元遗事》《一斛珠》见《梅妃传》《踏歌》见《辇下岁时记》等词,今惟传《好时光》一曲。又选坐部伎子弟三百教于梨园,声有误者,帝必觉而正之,号“皇帝梨园弟子”;宫女数百,亦为梨园弟子,居宜春北院梨园法部;更置小部音声三十余人。见《唐书·礼乐志》由是上好下甚,声乐之教几遍天下。士大夫揣摩风气,竞发新声,乐府词章独越前代。词体之成,亦于是托始焉。《唐书》称“李贺乐府数十篇,云韶诸工皆合之弦管”;又称“李益诗名与贺相埒,每一篇成,乐工争以赂来取,被之声歌,供奉天子”;又称“元稹诗往往播乐府”;《旧史》亦称“武元衡工五言诗,好事者传之,往往被于管弦”;他如《集异记》载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人旗亭画壁事;《太真外传》及《松窗杂录》载明皇召李白赋木芍药事:是可知唐人几有诗乐一致之趋势,然实以乐人众多,非诗人尽通乐也。《渔隐丛话》云:“《蔡宽夫诗话》云:大抵唐人歌曲,不随声为长短句,多是五言或七言诗,歌者取其辞与和声相叠成音耳。余家有《古凉州》《伊州》辞,与今遍数悉同,而皆绝句也。岂非当时人之辞为一时所称者,皆为歌人窃取播之曲调乎?”可为参证。

《全唐诗》末附词十二卷,其序云:“唐人乐府,元用律绝等诗杂和声歌之;其并和声作实字,长短其句以就曲拍者,为填词。开元天宝肇其端;元和太和衍其流;大中咸通以后,迄于南唐二蜀,尤家工户习以尽其变。凡有五音二十八调,各有分属,今皆失传。”语甚简括,今分释之。

和声之说,自来乐府即有之。沈括《梦溪笔谈》云:“诗之外有和声,则所谓曲也。古乐府皆有声有词,连属书之,如曰‘贺贺贺,何何何’之类,皆和声也。今管弦中之缠声,亦其遗法也。唐人乃以词填入曲中,不复用和声。”《朱子语类》云:“古乐府只是诗中泛声,后人怕失那泛声,逐一添个实字,遂成长短句,今曲子便是。”今按:古乐辞之有和声者,如《后汉书·五行志》纪灵帝中平中京都歌曰:

承乐世,董逃。游四郭,董逃。蒙天恩,董逃。带金紫,董逃。行谢恩,董逃。整车骑,董逃。垂欲发,董逃。出西门,董逃。瞻宫殿,董逃。望京城,董逃。日夜绝,董逃。心摧伤,董逃。

《瑟调曲》魏文帝作《上留田行》曰:

居世一何不同,上留田。富人食稻与粱,上留田。贫子食糟与糠,上留田。贫贱一何伤,上留田。禄命悬在苍天,上留田。今尔叹息,将欲谁怨,上留田。

其句中插“董逃”,“上留田”,即用以为和声。又前举之《月节折杨柳》十三首,中间皆插“折杨柳”三字,亦和声也。至《古今乐录》所载梁武帝《江南弄》七首,各有和辞如《江南弄》和云“阳春路,娉婷出绮罗”,《龙笛曲》和云“江南音,一唱直千金”,《采莲曲》和云“采莲渚,窈窕舞佳人”,《凤笙曲》和云“弦吹席,长袖善留客”,《采菱曲》和云“菱歌女,解佩戏江阳”,《游女曲》和云“当年少,歌舞承酒笑”,《朝云曲》和云“徙倚折耀华”,及唐《舞马词》等,亦有和声《舞马词》六叠和声云“圣代升平乐,四海和平乐”,《苏摩遮》五叠和声云“亿岁乐”,皆与前不类,不知如何歌法。至唐人用前法者,则有皇甫松之《竹枝》,略曰:

槟榔花发竹枝鹧鸪啼女儿,雄飞烟瘴竹枝雌亦飞女儿。

木棉花尽竹枝荔支垂女儿,千花万花竹枝待郎归女儿。

又《采莲子》曰:

菡萏香莲十顷陂举棹,小姑贪戏采莲迟年少。晚来弄水船头湿举棹,更脱红裙裹鸭儿年少。

船动湖光滟滟秋举棹,贪看年少信船流年少。无端隔水抛莲子举棹,遥被人知半日羞年少。

下及五代顾夐之《荷叶杯》,亦犹其法,略曰:

春尽小庭花落。寂寞。凭阑敛双眉。忍教成病忆佳期。知摩知。知摩知。

歌发谁家筵上。寥亮。别恨正悠悠。兰釭背帐月常楼。愁摩愁。愁摩愁。

至云“并和声作实字,长短其句以就曲拍”,则化齐言为杂言,其事远导源于古《大曲》,如《西门行》乃化《古诗》为之,辞曰: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古诗》)

出西门,步念之。今日不作乐,当待何时?一解夫为乐,为乐当及时。何能坐愁拂郁。当复待来兹?二解饮醇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愁忧。三解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四解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自非仙人王子乔,计会寿命难与期。五解人寿非金石,年命安可期。贪财爱惜费,但为后世嗤。六解(《西门行》)

若唐人则大率以五七言之篇章为本,而加以割截增减参差错落以出之,或转韵以调音节。其五言四句者,如《羽调曲·甘州》:

欲使传消息,空书意不任。寄君明月镜,偏照故人心。平韵

又如李端《拜新月》:

开帘见新月,便即下阶拜。细语人不闻,北风吹裙带。仄韵

稍增为五言六句,如崔液《踏歌词》:

彩女迎金屋,仙姬出画堂。鸳鸯裁锦袖,翡翠贴花黄。歌响舞分行。艳色动流光。起句无韵,第五句叶。

又如刘禹锡《抛球乐》:

五色绣团圆,登君玳瑁筵。最宜红烛下,偏称落花前。上客如先起,应须赠一船。起句叶韵,第五句叶。

再增为五言八句,如皇甫松《怨回纥》:

祖席驻征棹,开帆候信潮。隔帘桃叶泣,吹管杏花飘。

船去鸥飞阁,人归尘上桥。别离惆怅泪,江路湿红蕉。平韵,双叠,如五言律诗。

又如韩偓《生查子》:

侍女动妆奁,故故惊人睡。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泪。

懒卸凤凰钗,羞入鸳鸯被。时复见残镫,和烟堕金穗。仄韵,双叠。

又如无名氏《醉公子》:

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刬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

扶得入罗帏,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他醉,还胜独宿时。前叠仄韵,后叠平韵。

又如顾夐《四换头》:

漠漠秋云淡,红藕香侵槛。枕倚小山屏,金铺向晚扃。

睡起横波漫,独望情何限。衰柳数声蝉,魂销似去年。二句一韵,平仄互转,双叠。

其七言四句者,如元结《欸乃曲》:

下泷船似入深渊,上泷船似欲升天。泷南始到九疑郡,应绝高人乘兴船。平韵

又如杨太真《阿那曲》:

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塘初拂水。仄韵

又如王建《乌夜啼》:

章华宫人夜上楼,君王望月西山头。夜深宫殿门不锁。白露满山山叶堕。二句一韵,平仄互辖。

又如王丽真《字字双》:

床头锦衾斑复斑,架上朱衣殷复殷。空庭明月闲复闲。夜长路远山复山。每句皆叶

更增而为七言八句,如沈佺期《独不见》:

卢家少妇郁金堂,海燕双栖玳瑁梁。九月寒砧催下叶,十年征戍忆辽阳。白狼河北音书断,丹凤城南秋夜长。谁为含愁独不见,空教明月照流黄。平韵,双叠,如七言律诗。

又如徐昌图《木兰花》:

沉檀烟起盘红雾,一箭霜风吹绣户。汉宫花面学梅妆,谢女雪诗裁柳絮。长垂夹幕红鸾舞,旋炙银笙双凤语。红窗酒病嚼寒冰,冰损相思无梦处。仄韵,双叠。

再减而为七言六句,如薛昭蕴《浣溪沙》:

红蓼渡头秋正雨,印沙鸥迹自成行。整鬟飘袖野风香。

不语含颦深浦里,几回愁杀棹船郎。燕归帆尽水茫茫。前后二叠各为三句,凡四叶。

然乐府不仅用五七言也,有六言焉,如陈陆琼《饮酒乐》:

蒲桃四时芳醇,琉璃千钟旧宾。夜饮舞迟销烛,朝醒弦促催人。春风秋月长好,欢醉日日言新。平韵,六句。

其四句者,如张说《舞马词》:

彩旄八佾成行,时龙五色应方。屈膝衔杯赴节,倾心献寿无疆。平韵,起句叶。

又如韦应物《三台》:

一年一年老去,明日后日花开。未报长安平定,万国岂得衔杯。平韵,起句不叶。

又如隋无名氏《塞姑》:

昨日卢梅塞口,整见诸人镇守。都护三年不归,折尽江边杨柳。仄韵

更增而为六言八句,如张说《破阵乐》:

汉兵出顿金微,照日明光铁衣。百里火幡焰焰,千行云骑。蹙踏辽河自竭,鼓噪燕山可飞。正属四方朝贺,端知万舞皇威。平韵,双叠。

又如刘长卿《谪仙怨》:

晴川落日初低,惆怅孤舟解携。鸟向平芜远近,人随流水东西。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独恨长沙谪去,江潭春草萋萋。体与前同,平仄稍异。

而窦弘馀,康骈之《广谪仙怨》,与刘作平仄亦多同,辞不具举。

就五言七言六言,增减字句以为长短句,其迹象皆可征诸初期词调而得之。试按上述诸式为之分析,则乐府变词,事实昭然,无讶于词体之突兴也。今按由五言四句变者,如:

闲中好,尘事不关心。坐对当窗木,看移三面阴。(段成式《闲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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