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第二
歌咏之兴，其自生民始乎！虽钧天九奏，葛天八阕，徒存其目，莫究其文。然民禀天地之灵，含五常之性，刚柔迭用，喜愠分情，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见《宋书·谢灵运传论》，理之至也。《虞书》所谓“诗言志，歌永言”，盖诗歌之始基；“声依永，律和声”，乃声律之初效也。载籍所传，从可信矣。匹夫庶妇，讴吟土风；诗官采言，乐胥被律。诗为乐心；声为乐体。瞽师调器；君子正文。见《文心雕龙·乐府篇》。诗乐本一贯也。自《虞书》有喜起明良之赓载，《尚书大传》有《卿云》《八伯》之和歌，始于君臣相乐，遂以教胄子和神人；《孟子》所称《徵招》《角招》，《春秋左传》所称《祈招》，皆其类也。成周之际，诗有《风》《雅》《颂》，悉属乐章。《仪礼·燕礼》云：“工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笙人奏《南陔》《白华》《华黍》。……乃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遂歌乡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
》。”至若《周颂》三十一篇，大率皆郊祀天地，社稷，明堂，后稷，先王，先公之乐歌；
《商颂》五篇，则祀祖及大禘之乐歌也。详见《毛诗序》后世声乐既亡，徒存辞句五言之属，遂为徒诗；而别以协音律被丝管者为乐府。流衍蕃变，则所谓乐府者，亦但拟文辞，无烦丝管，而与徒诗无别。于是诗乐判然。不特乐亡，而诗亦亡矣。
虽然，古乐亡而乐不尽亡也，盖随时而废兴焉。周衰凋缺，乱于郑卫。延陵季子闻歌《小雅》曰：“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风焉。”魏文侯聆古乐而恐卧；晋平公听新声而忘食。由是列国所传，各依方俗。沅湘好祀，屈原乃为《九歌》；汉高与沛父老相乐，醉酒欢哀，乃作《风起》之诗，令沛中童儿百二十人习而歌之曰《三侯之章》。应心而作，初不必师古也。汉兴，以《乐经》亡于秦火，遗法无存；惟制氏世在乐官，能记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周存六代之乐，至秦惟余《韶》《武》。始皇改周舞曰《五行》；汉改《韶》曰《文始》，《武》曰《武德》，奏于高祖之庙。周又有《房中》之乐，秦改曰《寿人》，其声，楚声也，高祖好之；令唐山夫人作《房中乐歌》十七章，孝惠改曰《安世》；又依《武德》而作《昭容》之乐，依《文始》《五行》而作《礼容》之乐；叔孙通因秦乐人制宗庙乐《嘉至》《永至》《登歌》《休成》《永安》等；文造《四时舞》；景作《昭德舞》《宋书·乐志》参《晋书·乐志》：皆代古乐而兴者也。孝文时，得魏文侯乐人窦公，献《周官·大司乐》章。武帝时，河间献王与毛生等采《周官》及诸子言乐事者以作《乐记》；献八佾之舞，与制氏不相远；内史丞王定传之，以授常山王禹；刘向校书以著于录，然竟不用也《汉书·艺文志》参《宋书·乐志》。武帝定郊祀之礼，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然施之郊祀，未有祖宗之事；八音调均，又不协于钟律。汲黯所谓“先帝百姓岂能知其音”者，盖讥其不合经典也。《汉书·礼乐志》而内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乐府，皆以郑声施于朝廷。厥后哀帝性不好音，诏罢乐府之官，而声乐中废。及东汉明帝，修复坠典，制作备明，分乐为四品。一曰大予乐，用之郊庙上陵。二曰雅颂乐，用之辟雍乡射。三曰黄门鼓吹乐，用之宴群臣。四曰短箫铙歌乐，用之军中。东京之乱，乐章亡缺，不可复知。及魏武平荆州，得刘表乐工杜夔传四曲——《鹿鸣》《驺虞》《伐檀》《文王》，其声辞皆周京之旧。遂使夔规复古乐，所就盖彬彬焉。晋因魏制，傅玄，张华，荀勖，成公绥等，沿用声律，各有改作。永嘉之乱，伶官乐器，没于刘石，旧典不存。江左补苴，历宋、齐、梁，难云备物。下至陈隋，淫哇鄙亵，举无足观已。
声歌之道移世而失传，吾人纵欲究之，充量亦仅能言其义耳，无以识其铿锵鼓舞之节也。《汉书·艺文志·诗赋略》所著录汉君臣，及吴楚汝南各郡国，《未央材人》《黄门倡》等诗歌，皆乐章也，而无声曲折。惟《河南周歌诗》《周谣歌诗》，各有声曲折之著录，后亦失其传声曲折者，即铿锵鼓舞之节，如后世之曲谱板眼是也。此而不存，则后世所可言者文辞而已。郑樵《通志·乐府序》云：“古之诗，今之词曲也。若不能歌之，但能诵其文而说其义，可乎？奈义理之说胜，而声音之学日微。继三代而作者乐府也，乐府之作宛同《风》《雅》，但其声散佚，无所纪系，所以不得嗣续《风》《雅》而为流通也。”《碧鸡漫志》云：“古诗或名乐府，谓诗之可歌者也；后世声歌之道既失，而所谓古乐府者，遂为诗之一体矣。”此所论皆惜声乐之亡也。然朱子则云：“诗之作，本言志而已。方其诗也，未有歌也；及其歌也，未有乐也。以声依永，以律和声，则乐乃为诗而作，非诗为乐而作也。诗出乎志者也；乐出乎诗者也。诗者其本；而乐者其末也。”马端临亦云：“诗者有义理之歌曲也；后世狭邪之乐，则无义理之歌曲也。”又云：“始则其数可陈，其义难知；久则义之难明者，简编可以纪述，论说可以传授；而数者，一日不肄习则亡之矣。数既亡则义孤行，于是疑儒者之道有体而无用，而以为义理之说太胜。夫义理之胜，岂足以害事哉？”此其所论，似又偏重文辞，而不规规于声乐矣。
今溯词曲之源，《雅》《颂》而外，不得不首援乐府。顾乐府之范围广矣：若两汉，若魏晋，若南北朝，若隋唐，其历时远而为体众也；若述原，若别类，若解题，其为事繁而取材广也。兹既非专研乐府，则皆可置不细论；而吾人所务者，盖在词曲之所以形成，与其迁流衔接之迹耳。则乐府之结体，实为本篇研究之中心。
所谓乐府之结体者，不外辞句之组合而已。句由字所组，字各一声，又谓之言。晋挚虞《文章流别》云“诗之流也，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诗率以四言为体，而时一句二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今案：《缁衣》之“敝”，“还”，一字成句也。《九罭》之“鳟鲂”，《鱼丽》之“鲿鲨”，“鲂鳢”，“鰋鲤”，二字成句也。《十月之交》之“我不敢效我友自逸”，八字成句也。《维天之命》之“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十字成句也。此即长短句之所肇也。然自汉以后，五言大行，七言继起。诗及乐府，又率以五七言为体，而时一句二句杂于其间。故汉魏六朝之歌行作焉。自是而还，遂分二派：纯乎五七言者为正；而杂言者为变。其正者顺传而为诗之本宗；其变者侧出而为乐之别祖。郑樵论歌行云：“古之诗曰歌行；后之诗曰近古二体。歌行主声；二体主文。诗为文也，不为声也。律其辞则谓之诗；声其诗则谓之歌。诗者乐章也，或形之歌咏，或散之律吕，各随所主而命。主于人之声者，则有行，有曲。散歌谓之行；入乐谓之曲。今案：入乐者亦有行，其言不尽然。主于丝竹之音者，则有引，有操，有吟，有弄，各有调以主之。摄其音谓之调；总其调亦谓之曲。”其论诗乐之关系晰矣。兹进而征汉以后之乐府。
（一）汉魏乐府
徐师曾《诗体明辨》云：“放情长言杂而无方者曰歌，步骤驰骋疏而不滞者曰行，兼之曰歌行。”然乐府之歌不尽杂而无方也。汉《安世房中歌》十七章，内十三章四言，三章三言，惟第六章为七言二句三言四句，辞曰：
大海荡荡水所归。高贤愉愉民所怀。大山崔，百卉殖。民何贵？贵有德。
《郊祀歌》十九章：第一章《练时日》，第十章《天马》，十五章《华烨烨》，十六章《五神》，十七章《朝陇首》，十八章《象载瑜》，十九章《赤蛟》皆三言；第二至第七章《帝临》《青阳》《朱明》《西颢》《玄冥》《惟泰元》，十三章《芝房》，十四章《后皇》，皆四言；惟第八章《天地》，第九章《日出入》，十一章《天门》，十二章《景星》，皆杂言。辞曰：
天地并况，惟予有慕。爰熙紫坛，思求厥路。恭承禋祀，缊豫为纷。黼绣周章，承神至尊。
千童罗舞成八溢。合好效欢虞泰一。九歌毕奏斐然殊。鸣琴竽瑟会轩朱。璆磬金鼓，灵其有喜。百官济济，各敬厥事。盛牲实俎进闻膏。神奄留。临须摇。长丽前掞光耀明。寒暑不忒况皇章。展诗应律
玉鸣。函宫吐角激徵清。发梁扬羽申以商。造兹新音永久长。声气远条凤鸟翔。神夕奄虞盖孔享。（《天地》）
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耶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徕下。（《日出入》）天门开，跌荡荡。穆并骋，以临飨。光夜烛，德信著。灵寖平而，鸿长生豫。太朱涂广，夷石为堂。饰玉梢以舞歌，体招摇若永望。星留俞，塞陨光。照紫幄，珠
黄。幡比翍回集，贰双飞常羊。月穆穆以金波，日华耀以宣明。假清风轧忽，激长至重觞。神裴回，若留放。殣冀亲，以肆章。函蒙祉福常若期。寂漻上天知厥时。泛泛滇滇从高斿。殷勤此路胪所求。佻正嘉吉弘以昌。休嘉砰隐溢四方。专精厉意逝九阂。纷云六幕浮大海。（《天门》）
景星显见，信星彪列。象载昭庭，日亲以察。参侔开阖，爰推本纪。汾脽出鼎，皇祐元始。五音六律，依韦响昭。杂变并会，雅声远姚，空桑琴瑟结信成。四兴递代八风生。殷殷钟石羽籥鸣。河龙供鲤醇牺牲。百末旨酒布兰生。泰尊柘浆析朝酲。微感心攸通修名。周流常羊思所并。穰穰复正直往宁。冯蠵切和疏写平。上天布施后土成。穰穰丰年四时荣。（《景星》）
又《鼓吹·铙歌》皆杂言，本二十二曲，今存十八曲，传写讹误，多不可解。今择其可句读者录之，辞曰：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裴回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第六曲《战城南》）上陵何美美，下津风以寒。问客何从来，言从水中央。桂树为君船。青丝为君笮，木兰为君棹，黄金错其间。沧海之雀赤翅鸿白雁，随山林乍开乍合，曾不知日月明。醴泉之水光泽何蔚蔚。芝为车，龙为马。览遨游，四海外。甘露初二年，芝生铜池中。仙人下来饮，延寿千万岁。（第八曲《上陵》）
君马黄，臣马苍。二马同逐臣马良。易之有騩蔡有赭。美人归以南。驾车驰马，美人伤我心。佳人归以北。驾车驰马，佳人安终极？（第十曲《君马黄》）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第十二曲《有所思》）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为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第十五曲《上邪》）
又《相和》三调歌辞，如《相和曲》之《东光》《薤露》《蒿里》《乌生八九子》《平陵东》，《吟叹曲》之《王子乔》，《平调曲》之《猛虎行》，《清调曲》之《董逃》，《瑟调曲》之《妇病行》《孤儿行》，《大曲》之《西门行》《东门行》《雁门太守行》《满歌行》，《舞曲歌辞》之《淮南王》《圣人制礼乐》《公莫舞》，《散乐》之《俳歌》，皆杂言也。魏武帝所作《相和歌辞》，如《气出倡》《精列》《度关山》《对酒歌》《陌上桑》《秋胡行》，杂三四五六七八九言。文帝所作《陌上桑》《步出夏门行》，杂三七八言。魏缪袭，吴韦昭，所造鼓吹铙歌各十二曲，杂三四五六七言。魏王粲，晋傅玄，所造《俞儿舞歌》，杂三四五六七言。晋《鼙舞歌景皇帝》《大晋》二篇，杂三四五六七言。吴《拂舞歌济济篇》《淮南王篇》，杂三四七言。陈思王所作《平陵东》《桂之树行》《当墙欲高行》《当事君行》《当车以驾行》，杂三四五六七言。
陈琳《饮马长城窟行》，杂五七言。左延年《秦女休行》，杂四五六七八九十言。嵇康《秋胡行》，杂四五六言。惟魏晋之间《食举上寿歌》诗，文句长短不齐，张华以为未皆合古；陈颀以为被之乐石未必皆当。故荀勖所造多四言，惟《王公上寿酒》一篇为三言五言。张华亦然，惟《食举东西厢乐诗》十一章，杂三四五七言；其《正德》《大豫舞歌》皆四言，《凯歌》《中宫》《宗亲》等歌并为五言，不以杂言为篇。此外晋傅玄之《鸿雁生塞北行》《白杨行》《秦女休行》《云中白子高行》《车遥遥》，陆机之《日重光》《月重轮》，石崇之《思归引》，皆杂言之荦荦者。辞繁不备举。
（二）南北朝乐府
宋承晋后，历齐，梁，陈，郊庙、燕射、鼓吹、舞曲、歌辞，皆有改作。北魏入洛，制作未遑。北齐北周，虽有所造，未云备物。盖自永嘉乱后，声乐亡散，历朝稽古，难复旧观。而街陌谣讴，时存古调；《吴歌》《杂曲》，并出江南，相和三调，九代遗声，亡失殆尽。仅传清商乐，有《吴声》，有《西曲》，又有杂曲，体最泛滥，名亦繁众。五言而外，变化无方，类因人情喜变，厌闻旧声，故参错其辞，宛转其调，以为巧丽耳。如宋何承天《鼓吹·铙歌》十五曲，其第五曲《巫山高》极错落之致，辞曰：
巫山高，三峡峻。青壁千寻，深谷万仞。崇岩冠灵林冥冥。山禽夜响，晨猿相和鸣。洪波迅澓，载逝载停。凄凄商旅之客，怀苦情。在昔阳九皇纲微。李氏窃命，宣武耀灵威。蠢尔逆纵，复践乱机。王旅薄伐，传首来至京师。古之为国，惟德是贵。力战而虐民，鲜不颠坠。矧乃叛戾。伊胡能遂？咨尔巴子无放肆！
其长短句最多，而声调最美者，莫如鲍照集中，如《淮南王》篇，《代雉朝飞》《代北风行》《代空城雀》《代夜坐吟》《梅花落》《拟行路难》等，悉振厉谐婉。其《梅花落》辞曰：
中庭杂树多。偏为梅咨嗟。问君何独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摇荡春风媚春日。念尔零落逐风飙，徒有霜华无霜质。
《拟行路难》仅三首纯为七言，余皆杂言，音节尤高。今录四首，辞曰：
雒阳名工铸为金博山。千斫复万镂，上刻秦女携手仙。承君清夜之欢娱，列置帏里明独前。外发龙鳞之丹彩，内舍麝芬之紫烟。如今君心一朝异，对此长叹终百年。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有时，安能蹀躞垂羽翼？弃檄罢官去，还家自休息。朝出与亲辞，暮还在亲侧。弄儿床前戏，看妇机中织。自古圣贤尽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
愁思忽而至，跨马出北门。举头四顾望，但见松柏园。荆棘郁蹲蹲。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音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飞走树间啄虫蚁，岂忆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
余如王筠之《楚妃吟》，沈君攸之《双燕离》，北魏萧综之《听钟鸣》《悲落叶》，胡后之《杨白花》，释慧英之《一三五七九言》，皆杂言之胜而为词曲导其先路者也。辞曰：
窗中曙，花早飞。林中明，鸟早归。庭前日，暖春闺。香气亦霏霏。裙香漂。当轩唱清调。独顾慕，含怨复含娇。蝶飞兰复薰。袅袅轻风入翠裙。春可游。歌声梁上浮。春游方有乐。
沉沉下罗幕。（王筠《楚妃吟》）
双燕双飞。双情相思。容色已改，故心不衰。双入幕，双出帷。秋风去，春风归。幕上危，双燕离。衔羽一别涕泗垂。夜夜孤飞谁相知，左回右顾还相慕。翩翩桂水不忍渡，悬自挂心思越路。萦郁摧折意不泄，愿作镜鸾相对绝。（沈君攸《双燕离》）
悲落叶。联翩下重叠。重叠落且飞。从横去不归。长枝交映昔何密！黄鸟关关动相失。夕蕊杂凝露，朝花乱翻日。乱春日，起春风。春风春日此时同。一霜二霜犹可当。五晨六旦已飘黄。乍逐惊风举，高下任飘扬。悲落叶，落叶何时还？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各随灰土去，高枝难重攀。（萧综《悲落叶》）
阳春二三月，杨柳齐作花。春风一夜入闺闼，杨花飘荡落南家。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秋去春还双燕子。愿衔杨花入窠里。（北魏胡后《杨白花》）
游。愁。赤县远，丹思抽。鹫岭寒风驶，龙河激水流。既喜朝闻日复日，不觉年颓秋更秋。已毕耆山本愿诚难往，终望持经振锡住神州。（释慧英《一三五七九言》）
然皆长篇也。至短章则有《梁鼓角横吹曲》辞，略曰：
陇头流水，流离西下。念吾一身飘旷野。（《陇头流水歌》）
月明光，光星堕。欲来不来早语我。（《地驱乐歌》）
东平刘生安东子，树木稀。屋里无人看阿谁？（《东平刘生歌》）
皆节短而音长。《吴声歌》辞靡而节促，其《懊侬歌》，略曰：
山头草。欢少四面风，趣使侬颠倒。
《白石郎曲》，略曰：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
《华山畿》二十五首，今录二首，辞曰：
华山畿。君既为侬死，独活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夜相思。投壶不停箭，忆欢作娇时。
晋宋间清商曲辞皆民间讴谣，或出伎人之手，非文士所为。故皆当时俗语，多假同声之字以为
谜。前一曲为本事，后一曲则借骁作娇。《子夜》《欢闻》《读曲》等歌累数百首，皆此类也。在古人为俗谚，流传至今则古雅矣。《读曲》十九首，今录四首，辞曰：
白门前，乌帽白帽来。白帽郎，是侬良。不知乌帽郎是谁？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奈何许。石阙生口中，衔碑不得语。
欢相怜。今去何时来。
裆别去年，不忍见分题。
《西曲歌》之《寿阳乐》九首，今录二首，辞曰：
可怜八公山，在寿阳。别后莫相忘。
夜相思。望不来。人乐我独悲。
《月节折杨柳歌》十三首，今录《正月》《闰月》各一首，辞曰：
春风尚萧条。去故来入新，苦心非一朝。折杨柳。愁思满腹中，历乱不可数。（《正月歌》）
成闰暑与寒。春秋补小月，念子无时闲。折杨柳。阴阳推我去，那得有定主。（《闰月歌》）
梁武帝改《西曲》制《江南弄》七曲：曰《江南》，曰《龙笛》，曰《采莲》，曰《凤笙》，曰《采菱》，曰《游女》，曰《朝云》。沈约作四曲：曰《赵瑟》，曰《秦筝》，曰《阳春》，曰《朝云》。又制《上云》乐七曲：曰《凤台》，曰《桐柏》，曰《方丈》，曰《方诸》，曰《玉龟》，曰《金丹》，曰《金陵》。其辞皆杂言。今录梁武帝《江南弄》三首，辞曰：
众花杂色满上林。舒芳耀绿垂轻阴。连手蹀躞舞春心。舞春心。临岁腴。中人望，独踟蹰。（《江南弄》）
美人绵眇在云堂。雕金镂竹眠玉床。婉爱寥亮绕虹梁。绕虹梁。流月台。驻狂风，郁徘徊。（《龙笛曲》）
游戏五湖采莲归，发花田叶芳袭衣。为君侬歌世所希。世所希。有如玉。《江南弄·采莲曲》。（《采莲曲》）转仄韵
《上云》乐二首，辞曰：
桐柏真，升帝宾。戏伊谷，游洛滨。参差列凤管，容与起梁尘。望不可至，徘徊谢时人。（《桐柏曲》）
方丈上，崚层云。挹八玉，御三云。金书发幽会，碧简吐玄门。至道虚凝，冥然共所遵。（《方丈曲》）
又张率之《长相思》二首，亦杂言，辞曰：
长相思，久离别。美人之远如雨绝。独延伫，心中结。望云云去远，望鸟鸟飞灭。空望终若斯，珠泪不能雪。
长相思，久别离。所思何在若天垂。郁陶相望不得知。玉阶月夕映，罗帏风夜吹。长思不能寝，坐望天河移。平韵
至沈约之《六忆》，仅首句三言，下皆五言；其《八咏》则体杂词赋，兹皆不举。
举上各辞，则词体之兴，已启朕兆。大抵古韵渐漓，新声竞作；四声之谱，又适起于此时。
故能刻羽引商，日进其艺，亦穷则变，变则通之理然也。
（三）隋唐乐府
《碧鸡漫志》云：“隋氏取汉以来乐器歌章古调，并入清乐，余波至李唐始绝。唐中叶虽有古乐府，而播在声律则鲜矣；士大夫作者不过以诗之一体自名耳。”按：隋唐《乐志》：开皇初，文帝置七部乐。大业中，炀帝立清乐为九部。隋亡，清乐散缺，存者才六十三曲。又《吴声》《西乐》诸曲，其声与辞皆讹失，十不传一二。唐武德初，因隋旧制，用九部乐。太宗造燕乐十部，声辞繁杂，不可胜纪。其著录十四调，二百二十二曲。玄宗分乐为坐立二部：立部伎八，坐部伎六。又有梨园别教法院《小部歌乐》十一曲，《云韶乐》二十曲。肃代以降，亦有因造。僖昭之乱，典章亡缺。隋唐乐府流变，大略如此。今观其辞之存者，多属五七言绝句，体不异诗，且多杂采名作以入宫商。如《商调曲·水调歌》之十一叠，前五叠为歌，后五叠入破，末为彻，辞曰：
水调歌第一
平沙落日大荒西。陇上明星高复低。孤山几处看烽火，战士连营候鼓鼙。
第二
猛将关西意气多，能骑骏马弄雕戈。金鞍宝珓精神出，倚笛新翻《水调歌》。
第三
王孙别上绿珠轮，不羡名公乐此身。户外碧潭春洗马，楼前红烛夜迎人。韩翃诗，前二句作“王孙别舍拥朱轮，不羡空名乐此身”。户作门，此盖作曲者任意点窜，不能改之也。
第四
陇头一段气长秋。举目萧条总是愁。只为征人多下泪，年年添作断肠流。
第五
双带仍分影，同心巧结香。不应须换彩，意欲媚浓妆。
入破第一
细草河边一雁飞，黄龙关里挂戎衣。为受明王恩宠甚，从事经年不复归。
第二
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第三
昨夜遥欢出建章，今朝缀赏度昭阳。传声莫闭黄金屋，为报先开白玉堂。
第四
日晚笳声咽戍楼，陇云漫漫水东流。行人万里向西去，满目关山无限愁。
第五
千年一遇圣明朝，愿对君王舞细腰。乍可当熊任生死，谁能伴凤上云霄。
第六
闺烛无人影，罗屏有梦魂。近来音耗绝，终日望君门。
他如《宫调曲·凉州歌》之五叠，一至三为歌，四五为排遍第一第二，其辞皆七绝。《羽调曲·太和》之五叠，辞皆七绝。《商调曲·伊州歌》七叠，前五叠为歌，后五叠为入破，辞半为七绝，半为五绝。《陆州歌》七叠，前三叠为歌，后四叠入破，辞皆五绝。《商调舞曲·破阵乐》，今存三曲，则一为七绝，失撰人名，二为六言八句，张说辞也。李白《清平调》三首，亦为七绝，盖于燕乐清商三调中，用其清调平调，去其侧调也。《苏摩遮》五叠，亦皆七绝，《舞马词》六叠，皆六言绝，《舞马千秋万岁词》三叠，则七言律，皆张说辞也。《商调曲·胡渭州》尚存二叠，则一五绝一七绝。王建《霓裳舞曲词》十首，亦七绝。凡皆宋词及大曲所从出也。辞繁不备举。此外如《阳关曲》《浪淘沙》《竹枝》《杨柳枝》《簇拍陆州》《盖罗缝》《双带子》《婆罗门》《镇西》《绿腰》《急世乐》《何满子》《千秋乐》《热戏乐》《春莺啭》《雨霖铃》等，皆七言绝。《角调曲》之《堂堂》《穆护砂》《思归乐》《抛球乐》《金殿乐》《祓禊曲》《浣纱女》《长命女》《醉公子》《一片子》《甘州濮阳女》《相府莲》《山鹧鸪》《大酺乐》《纥那曲》《太平乐》，皆五言绝。又或有五七言诗六句，及五七言律入乐府者，皆貌近于诗，而音节固乐府也。是皆晚唐北宋令、引、慢各词所从出也。《碧鸡漫志》云：“唐时古意亦未全丧，《竹枝》《浪淘沙》《抛球乐》《杨柳枝》，乃诗中绝句，而定为歌曲。故李太白《清平调》词三章皆绝句，元白诸诗亦为知音者协律作歌。”然诗与歌曲要自有别，如纯属言志之作，则亦无为之协律作歌者矣。至唐人如李白，王建，张祜，温庭筠诸集中拟古乐府各长篇，皆徒歌不能入乐，以体太泛滥故也；其能入乐之长短句仍属小篇。今略录数首，如《商调·石州》，辞曰：
自从君去远巡边，终日罗帏独自眠。看花情转切，揽镜泪如泉。一自离君后，啼多双脸穿。何时狂虏灭？免得更留连。
《商调·回纥乐歌》，辞曰：
曾闻瀚海使难通，幽闺少妇罢裁缝。缅想边庭征战苦，谁能对镜冷愁容？久戍人将老，须臾变作白头翁。
亦有数首同一节奏者，如刘禹锡《潇湘神》二曲，辞曰：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若问二妃何处所，零陵香草露中秋。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余如白居易之《忆江南》三首，刘禹锡之《忆江南》二首，韦应物之《调笑》二首，王建之《调笑》四首，戴叔伦之《转应词》一首，《乐府诗集》均列之《近代曲辞》；张志和之《渔父》五首，则列于《杂谣歌辞》。是皆后人所认为词者，而仍厕乐府，盖即由古乐府转入近体乐府之交关也。
古乐府与近体乐府，其界有二：一属于乐调者：唐沿隋立燕乐九部伎，一曰《清商伎》，并习《巴渝舞》，二曰西凉伎，三曰天竺伎，四曰高丽伎，五曰龟兹伎，六曰安国伎，七曰疏勒伎，八曰康国伎，殿以《文康乐》；及平高昌，又有高昌伎。十部中除《清商》《巴渝》外，皆外国之乐。天宝末，明皇诏道调法部与胡部新声合作。于是繁音靡节，澶漫无方，而古乐全变矣。然此不关于词体也。二则属于体制者：古乐府句中平仄拗折，而句法长短配置未善，如初唐之诗，仍似齐梁，拗句失粘，未若盛唐之工也。即如以绝句为乐府，自晋之《清商》三调已然，同属四句，然古乐府音节疏宕，遣辞朴拙，与唐人绝句迥异；至唐则采诗入乐，谐婉无少异矣。至长短句之配置，其初究少掩映，或欠条理；及后则错落参差，变而有法，声调俱流美遒劲矣。故语词之远源，则《三百篇》其星宿海也；以语夫近，则南北朝隋唐乐府，殆龙门之凿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