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的林子
在我们村,要能算上林子的,就是我爹爹坟地里那片黑松林了。
在我们那个地方,爹爹就是对爷爷、祖父的称呼。
为什么叫黑松林?那片林子太大,方圆百亩,郁郁葱葱,遮天蔽日。一出涡河向南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突兀间出现那么一片苍翠的林地,显眼得很。那常年不断的翠绿、浓绿、深绿,远远望去,黑咕隆咚,所以四乡八带的人都称它为黑松林。
我爹爹兄弟三人去世后,都葬在村庄之南、高岗庄户地上,一排排的松树庄严肃穆地守护着祖辈的坟墓。那些松树大概都是刺松吧!一年四季常青常绿,叶如簇簇钢针,常有松果、松球随风落下。
炎炎夏日,有农人扛一柄锄,脱下浸满汗渍的草帽,在树荫下酣畅淋漓地打一顿呼噜,既解困又解乏。下雨天,常有路人躲进树荫下,不时伸头看天。若是那雨下得久了便更加有趣,林子里茸茸的草丛中会生长出许多的菌子。雨还没有停,村子里的孩子和村妇就忙活起来了。披着蓑、戴着笠、挎着筐、提着篓、端着盆,嘻嘻哈哈地在林地里捡拾那肥嘟嘟的菌子,家乡人称它“地里皮”。
没见过谁为那片林子松土,没见过谁为那片林子施肥,更没见过谁为那片林子浇水。它们依地而长,靠天而生。从我记事起,它们就那么精神地长着,且一直长得那么旺盛茂密。
我曾经问过父亲,是谁栽下这片林子?是爹爹,还是爹爹的爹爹?为什么栽下这片林子?父亲说,不知道。因为他记事时就有了这片林子。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先辈们是深得其味的。至于后人如何回馈先人的苦心,就不得而知了。
这片林子还是村子里孩子们的乐园,逢年过节,折几根松枝插在供台上,向征着寿比南山不老松,秋后拾柴,在林地里不大一会儿就拾一大捆。我上小学的时候,每天要经过林地边,那儿几乎就是我自演自唱的舞台,受了委屈在林子里偷偷哭泣,成绩考好了受了表扬,偷偷在林地里乐呵,很多的光阴在不知不觉中就都抛在树林里了。
按理说,大平原上的林子,得风得雨得太阳,应该高大挺拔直冲云霄的,但这片林子却很特别,有的奇形怪状,有的虬枝盘旋,当然大部分都亭亭玉立,华盖如伞。那些奇形怪状的树最受孩子们的欢迎,搂住怪树的脖子,骑在怪树的身上,都是最快乐的时光。老人们说,树长成那样子,都是干旱和缺肥造成的,但是没有谁在意。
刺猬、獾狗和猫头鹰是林子里的常客,我的一个远门叔爷就经常在林地里抓住獾狗,那时,人们还不懂保护动物的道理,经常去捉刺猬。猫头鹰的眼睛是非常亮的,看见过的都说害怕。
村庄里的乡亲都是老实人,“文革”期间破四旧,没有人提出那是四旧,还好,撑过了一段时间。但是到了割资本主义尾巴时期,终于挺不住了!
我爹爹老弟兄三家的后人,连天加夜研究讨论,最后作出决定,大小按总数分三份,一家一份,那片经过百年,或者更多年,经过了水灾、旱灾,经过了战火、动荡考验的林子,终于一夜之间化为平地!
呜呼!
可怜的树!
可怜的林子!
可怜的先辈!
更可怜的还有我的族亲,他们为树的大小不均而激战,打得头破血流,直到我父亲出面表示:我家的那份不要,分开补给他们两院大家小户,最后他们才破涕为笑,握手言欢。
我母亲哭了一夜,她说我们家是老大,大树都是老大管理的多!不过,母亲一生都是听父亲的,从不问对错!
林子化为平地后,我母亲拾来好大一捆松枝,每天替换着供几枝在堂屋的供台上,一看到松枝,就好像又听到了松涛声,又看到了那片大平原上轰轰烈烈的林子。
那片轰轰烈烈的林子,在母亲的泪水中消失了。栽树百年,毁林片刻,村里人都惋惜不已。栽花种树是村庄里沿袭已久的好习惯。早春到来的时候,家家户户就开始在田边地头、溪畔、墙角,但凡能够插进一棵树苗的地方,都及时种上一棵小树。那些树苗,品种繁多、大小不一,给村庄带来了无限的生机,长在哪里,都是一处风景。
先说说那棵红皮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