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诗

岁月如诗

因为爱书(爱读书、爱买书、爱借书,后来的爱著书),我先后两次“罹难”。第一次,1948年,国民党统治晚期,因为爱书,险些丢了小命儿,幸亏得好友马克先生搭救,才保住了一颗花岗岩材质的脑袋瓜子,免了一场丧命之灾;后来,解放战争胜利,“社会主义好呀社会主义好”,又因为爱书,第二次“罹难”,只是此时,好友马克先生正在乡下挨监督,他救不了我,我只好低头认罪重新做人去了。

积七十年之经验,老朽始知,书也,绝对不是“好东西”。中国人只知道女人是祸水,其实书才是最大的祸水。女人可以亡国,书,绝对可以灭种。被女人亡的国,再出来一条好汉又建了一个新国,自然就又出来一位新的可能亡国的美女做妖;被书灭了种,再没有人能出来写一本书造出一个新“种”,就是再造出来,也变“种”了。

第二次“罹难”的事,大家都劝我别提了,咱就说1948年那桩险些“罹难”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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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我是语言所中文系二年级的学生。我们这个系,在校学生只有六个人,可是每逢孟先生讲《殷墟书契》,整个教室都座无虚席,连窗沿上都坐满了人。好在孟先生上课,从来不和学生交流,他老人家如入无人之境,虚眯着眼睛,微微地扬着脸,摇着脑袋瓜子自顾自地吟唱,唱够了,过足了瘾,下课。孟先生胳膊挎上手杖,孟露小姐挽着孟老夫子的胳膊,孟老夫子踱着四方步,谁也不瞧,潇洒地走了。

哟,一下子出来两个人。

孟老夫子何许人?

国字号大师。

我们南苑大学,有五大所,语言所、史学所、理学所、哲学所,还有经济所。南苑大学的五大所,因六大教授得名,语言所的孟老夫子,史学所的郑先生,理学所的何先生,经济所的吴先生,加上语言所另一位泰斗、当年和鲁迅先生一起编过杂志的李先生,合起来,人称“六大泰斗”。

不对,明明五大教授,怎么说成六大泰斗?

加上校长张先生。

就因为我们这六大泰斗,南苑大学在世界大学名校中名列前茅。这还不是后来那种“排行榜”,那是花钱买来的名次,南苑大学的名声是“思想自由、学术独立”精神创立起来的。能在南苑大学混上一顶学士帽,吃遍天下。混得最好的,国民党行政院院长,献身真理的热血青年。闹革命,建立了新中国的伟大共产党,最高领导人,就有俺们南苑大学当年的一位学子。

牛不牛?

南苑大学六大泰斗不仅代表了中国学术的最高水平,在政治上也是不可小觑的民间力量。南苑大学以思想激进闻名全国,更被国民党当局密切关注。一次,社会局带着宪兵来校抓人,张校长一把椅子坐在学校大门正中,六大教授每人一只板凳坐在张校长身后,六大所的教授们排成人墙,站在七大泰斗身后,愣和社会局宪兵对峙了八个小时。最后南京发来命令,乌龟王八蛋们才蔫拉巴几地溜了。

回到孟老夫子讲课。何以孟老夫子下课时由一位美女孟露小姐搀扶着走出教室呢?

这就要说到南苑大学的校花孟露小姐了。

孟露,原名并不重要,那时候美国影星梦露正迷得全世界发狂,偏偏我们学校的这位校花容貌长得和梦露小姐一模一样,高高的身躯,圆圆的脸蛋,亮亮的大眼睛,月牙儿小嘴向上弯,卷曲的头发。1945年美国水兵登陆天津,一群军官来校参观,出来致欢迎词的就是孟露小姐(自然是地道的美式英语)。美国水兵舰长听着欢迎词,在台下跺着脚大喊“梦露梦露”,由此人们就将这位校花的原名忘掉,称她是孟露小姐了。

孟露小姐原来是经济所的学生,后来她爹妈私下做主,将她许配给了国民党政府财政次长的二儿子。孟露死活不干,两边闹翻了脸,她爹妈不认她了,登报脱离关系,小姑奶奶孟露也没向他们让步,更名改姓,叫孟露了。断绝家庭关系,没人供养读书,正赶上语言所要为孟老夫子招一位书记员;不是助教,助教要有学历,书记员就是协助孟老夫子工作,如此,孟露小姐毅然弃学工作,靠自己工资独立于社会,也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

孟露小姐国色天香,什么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无论如何形容都不及孟露小姐美丽容貌的一半,而且,孟露小姐说话轻声细语,性格温柔。不光我们南苑大学很多人为她倾倒,连北洋大学、辅仁大学,再远到北京清华园、南京艺术专科大学,每天都有人为孟露小姐发誓终身不婚,包括本人。唉,小不拉子,排不上名儿了。

孟老夫子讲课要带很多东西,甲骨原件,是不能带到课堂上来的,拓片太小,看不清楚,孟露就将拓片画成立轴,孟老夫子讲到什么时候,就将拓片画轴挂上。每逢孟露挂拓片画轴的时候,许多人就忙着去抢,抢挂拓片是假,借机朝孟露小姐旗袍领口、袖口看看,才是真正目的。好在人家孟露小姐几个纽襻儿结得很严,白费力气,里面的风光,一点儿也看不见。

本人聪明,才不费那股瞎力气。我坐在前排,孟露小姐挂拓片,脚尖要踮起,旗袍往上一抻,小腿露出一大截,特性感。

所以,有不得好死的人说,何以听孟老夫子课的人多,大多半,是看孟露小姐来的。

也许别人是,我不是。

孟老夫子讲课结束,由孟露小姐搀扶着走出教室,我们六名学生和满满一教室的旁听生全体肃立,连气也不敢喘,目送孟老夫子走出教室,直到孟先生拐进休息室,屋里的学生才敢走动。你别以为孟先生呆,他前面走出教室,后面有一点声音,他立即回头看。学生们都怕孟老夫子的“回头一望”,大家都说,被孟老夫子盯上一眼,折你十年寿数。

这就是我们那时候的求学生活,和现在不一样。现在教授还没走出教室,学生先挤出去了,没点胆量的教授,先请学生们走,唯恐被学生们挤倒,到了这年纪,老胳膊老腿,摔跤可不是小事。每天教授去学校,老伴儿们都嘱咐,别和学生们抢道儿。

其实,孟老夫子并不认识他的学生。黑压压一教室人,他连看也不看一眼,就自顾自地开始哼起来了,时间一到,甩下袖子,抬脚向外走。且住,孟老夫子怎么不挟他的讲义夹呢?你们又不明白了,我们读书那时候,教授讲课以不带讲义为荣,两只袖子一甩,走进教室,两只袖子再一甩,优哉游哉地又走了。最牛的教授,深度近视,几近双目失明,也讲课,什么也不带,就带一张嘴巴。学生们鸦雀无声地坐在教室里,教授有时候问:“屋里有人吗?”他以为教室里没有学生,只他一个人犯病呢。

孟老夫子不认识他的学生,我也不认识我的同学。入校注册的时候,我们这个系只有六名学生,遇到孟老夫子讲课,黑压压教室里坐满了人,谁认识谁呀?

这里,新潮学子们又不懂了,一个系只有六名学生,何以孟老夫子讲课时教室里坐满了人呢?那些人是干什么的?教育部的?公安局的?团市委的?宣传部的?都不是,就是听课来的。

那时候,大学没有门卫,自由出入,教授上课,也不点名。名教授讲课,座无虚席,普通教授讲课,一个人没有。没有人,他也讲,讲三民主义救中国,讲国学,讲《论语》。不像现在的什么“讲坛”,越是骗子胡说八道,收视率越高。那时候学生混账极了,教育处换了几个权威,其中包括那个首创“新人生论”的哲学家,走进教室,一愣,以为是女厕所了。怎么没人?厕所也有人撒尿呀,怎么我来讲哲学就没有人听呢!

说了一兜绕弯子话,现在就要说到正题了。

正题是,每次孟老夫子讲课,我发现总有一个陌生人坐在我旁边。

那时候进大学是很难很难的事,倒不是大学门槛多高;考试也不严,只要你想进大学,而且参加考试,一般落榜的可能性极小,还不要高中毕业文凭,只要有人证明一下你具有进大学的条件,那时候叫“同等学力”,就可以报名,报上名就参加考试,交上考卷,就录取,然后你就是大学生了。

自然,更多的人不能进大学门。家里没钱,或者还得做事,挣钱养家,白天去公司上班,下班后匆匆往大学跑,说不定能赶上一节课,就是赶不上课,学校里有几个朋友,也能借到听课记录。

没有人询问旁听生们的名字,今天你坐在我旁边,明天他又坐在我旁边,都是一辈子见一面的路人,更没有人会询问,那个什么什么长相的旁听生怎么好久没来。旁听生么,听了就是旁听生,不来听,就什么也不是。

只有一位旁听生引起我的注意,每次孟老夫子讲《殷墟书契》,总是他第一个到教室,占个好位置。我对《殷墟书契》也有兴趣,第二个进教室,就坐在这位旁听生旁边,很多次他还向我笑笑,似是对于自己的“蹭课”不好意思。我也向他笑笑,告诉他无所谓。学校就是妓院,有钱的爷来玩玩儿,没钱的穷光蛋看热闹。我们是在校生,泡够了时间,滚蛋;你们是旁听生,只有看热闹的份儿,也占不上什么便宜。

早早坐在座位上,没事好做,我又是一个惜时间如生命的好学之士,坐在座位上,我就读书。我读书品位极高,不三不四的破书,连看也不看,那一天我正在读瞿秋白的《红都纪事》,就觉得有人暗中捅了我一下,还小声地提示我说:“来了。”我下意识地抬一下头,正看见另一个人走进教室。我不明白坐在我旁边的这位旁听生为什么提示我这个人“来了”,但还是立即收起《红都纪事》,装出打瞌睡的样子,眯上了眼睛。

如此,听出门道来了吧。

1948年的大学,国共两党拉开阵势,共产党一方组织“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进步阵营,组织、启发学生接受新思想,从组织上、思想上迎接新时代的到来。国民党一方更是加强对青年学生的监视迫害,千方百计搜捕进步学生,破坏共产党的地下组织,诱迫进步教授,企图将学校建成他们最后挣扎的阵地。

旁听生提醒我“来了”的这个王八蛋,叫魏敬明。不知道是哪个所的,职业学生、三青团、蓝衣社、调查局,什么背景都有,更是学校四维学馆的铁杆骨干,监视学生动态,按时向当局打小报告,特务!

南苑大学的四维学馆,活动能量极大,什么活动都组织,而且有经费,每次请圣教会来人讲课,不仅给讲课费,还专车接送,连请来听讲的人都有酬谢,倒也不给钱,就是预备小吃,课堂外面一张大条案,小烧饼、酱牛肉、西式点心、饮料、巧克力,足够吃饱。小无赖林希有时候也去凑热闹,弄一大包食品回来,够吃好多天。

国民党当局发现孟老夫子讲课时旁听生最多,他们也不是吃干饭的,自然就想何以这样一门死学问引来这么多人,想了一阵儿,明白了,听孟老夫子讲课是假,暗中一定有活动,倒也不至于鼓动暴力革命,反正传送个激进书籍呀,交换点消息呀,可以逃避他们的监视。

于是,魏敬明也“听”孟老夫子讲课来了。

我装作没事人的样子,在一旁打瞌睡,听见魏敬明向我走近过来的脚步声,突然一只脚伸过去,使绊儿,魏敬明险些没摔倒。

“你踩我脚了。”我还有理。

魏敬明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气哼哼地走了。

时局紧张,东北失守,解放军开始向华北进发。前几天传来消息,战线转移,国军已经退到山海关,共产党军队更是加紧推进,杨得志部已经潜入河北,夜行昼伏,正一步步向平津一带逼近。天津、北平已是共产党军队囊中之物。国民党当局放言誓死保卫平津,白天调动军队,坦克车、军人东奔西跑,夜里起飞飞机,往南边运黄金。完喽,完喽,老百姓都说完喽,没有指望了。

学校还在上课,孟老夫子还在讲他的《殷墟书契》。《殷墟书契》里面没有共产党,也没有国民党,没有三民主义,更没有共产主义,《殷墟书契》就是《殷墟书契》,谁来了也是一片鬼画符。

改朝换代到了最后时刻,青年学子热血沸腾,学校里随处传唱进步歌曲,“天那边呀好地方,一片稻田黄又黄,大家唱歌来种地呀,高粱谷子堆满仓。”还有更直露的,“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号召年轻人准备战斗。

那时候我只有17岁,对政治不甚了了,虽然也读过许多激进书籍,但以苏俄小说居多。知道国民党特务政治毒恶,也知道物价飞涨老百姓活不下去,更知道国民党官员贪污,没一个好东西,也知道共产党要建立新中国,可是到底共产主义是怎么一回事,中国的未来应该是一种什么样子,我就浑浑噩噩了。

1948年进入夏季之后,学校里形势愈发紧张,张校长年初去南方开会,被国民党当局扣下,不准回校。最近当局更以张校长的名义给学校发来要求全体教授南迁的“通知”,教授们人心惶惶,无所适从。学生会一方,也加紧活动。准备一旦战事逼近,成立学生自卫组织,保卫学校,保卫教授,劝阻教授别跟着倒霉蛋老蒋南去,老蒋已经没有希望了,等着迎接新时代的曙光吧。国民党方面也更是最后的疯狂,密切关注学生情况,一些平时受注意的学生陆续失踪,几位糊涂教授被特务架上南去的飞机。

魏敬明是公开特务,可是谁能保证旁边这位旁听生不是特务呢?

林希也不是等闲之辈,自然暗中有了警惕。挨近这位旁听生坐着,眼睛向旁听生瞟过去,查看这位旁听生到底是什么人。

一个可能,他是外边渗透进来的共产党,知道我思想激进,暗中保护我不要暴露。第二个可能,他是三青团,表面上提醒我注意特务,暗中测试我是不是地下共产党,一旦探明虚实,或者我误认他是革命人士,向他吐露真情,再动手把我带走。

学生和旁听生们陆续走进教室。两个小时后,孟老夫子也过足了《殷墟书契》瘾,走出教室。学生们纷纷散去,刚才坐在我旁边的那位旁听生向我靠近过来,不出声音,暗中将一本书塞到我手里。

回到宿舍,我把那位旁听生塞给我的书拿出来,原来是一本徐訏的小说《风萧萧》。没劲了,我还当是什么禁书呢,《风萧萧》谁没读过呀,在如我这些激进学生心里,《风萧萧》是一部消磨青年革命意志的垃圾小说。

只是,正当我要把这本书扔出去的时候,忽然书页翻动了一下,跳过前几十页,到了书的中间,书的编排形式变了,书脊上虽然还印着“风萧萧”三个小字,但书页中间的文字变了。将书取过来细看,在“风萧萧”书眉的下面,版心换了内容,《论联合政府》。

共产党。

正中下怀。

我从7岁立志救国救民,只愁没摸到门路,15岁之前,我梦想做一个游侠,游走天下,劫富济贫,除暴安良,把坏人都杀光了,提高百姓生活的幸福指数,只可恨咱没有那么大的能耐。知道谁是坏人,倒也知道如何收拾坏人,最可恨坏人比咱能耐大,只怕我还没下手呢,人家先把我收拾了。

15岁之后,读了克鲁泡特金的书,还读了《震撼世界的十日》,总算找到门路了。只是我想,无政府伟大理想实现之后,无政府不就变成有政府了吗?那时候无政府的政府又接着做坏事怎么办呢?

拉倒了,我还是听孟老夫子讲《殷墟书契》吧。

朝闻道,夕死可矣。原来联合政府可以救中国,我吃下定心丸,从此,一心只想着联合政府的事了。

一夜时间,我把《论联合政府》读完了,第二天又读了一遍,越读越兴奋,越读越来劲,心想,这次中国有希望了,光明的日子就要来到了。莫怪战争打得这样紧,就是为了尽快建立联合政府。

下一个星期,又赶上孟老夫子讲课的那天,我第一个走进教室,等那个塞给我书的旁听生。没等多少时间,那个旁听生来了。

我问他:还有吗?

他又给了我一本,很薄,好多篇文章,回到宿舍打开,头一篇《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茅塞顿开,原来建立联合政府之前,一定要弄清楚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连敌人朋友都闹不清楚,联合谁呀。

渐渐地和这位旁听生成了朋友,他告诉我,他叫马克。这名字好,比马克思少一个字,三分之二的马克思。由此我也想改名字。我崇拜列宁,列宁的全名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扬诺夫。我改名叫林弗拉,不好听,叫林乌里,叫着拗嘴,不行,还是改个偶像,我崇拜托尔斯泰,叫林托尔,也不好听,拉倒了,还是叫林希吧,一听就是中国人。

学校里有许多学生组织的社团,但自从1948年春天开始,时局紧张,学校里三青团、中统军统、蓝衣社加紧活动,所有的学生社团都被勒令停止了。其中有以我为首的“老黑奴读书会”,有以夏里亚宾为首的“威尼斯合唱队”,还有看起来不知政治为何物的“六祖禅院”。“禅院”已经冷冷清清,只留着门外一副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逆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伤心”,颇是清高也哉。

学生社团引起三青团、中统特务的注意。一天学校贴出布告,明令一切学生社团停止活动,连几个玩同性恋的组织“海伦城堡”都被取缔了。

学校当局取缔学生社团可以理解,学校里任何看似业余爱好的组织活动,背后都有激进色彩。国民党要完蛋了么,自从日本一投降,中国人就在思考未来中国之命运,稍稍有点头脑的人都能够看清楚,国民党不行了,连美国人都认为国民党没有希望了,大家都说共产党肯定要胜利,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共产党胜利得这样快,当时,连我这样的狂热青年,也估计共产党要取得胜利,至少五十年。

共产党嘛,就是创造奇迹的党,什么史无前例的奇迹都可能创造出来。

这话,说远了。还说学校里的事情吧。

学生社团被勒令停止活动,激进学生被国民党势力看得死死的,急来抱佛脚,只能从校外引进激进力量,在学生中开展工作。如此,旁听生突然多了起来,莫说是孟老夫子的《殷墟书契》课,连名声极坏的P教授讲《权与能》,教室里都站着旁听生,吓得P教授不敢进教室,以为学生要揍他。

这里做一点小小的说明,什么是“权与能”?“权与能”是“三民主义”的一个课题:权,我有钱,有钱就有权;坐车,而且坐人拉的胶皮车,拉车的车夫“能”拉我,二者都合法,并不存在平等与不平等的关系。到了哪一天,你没钱了,不行了,就像本人一样,到了后来也拉车了。那时候队长在旁边吸烟,咱一点脾气也没有。他有权,咱不是“能”嘛,如果不是早年受过这点教育,早气死了。

所以,早期教育是非常重要的。

马克老兄火眼金睛,被引进学校开展工作,先向我了解情况。马克问我校内各种社团的成员情况,我向他介绍说,我们“老黑奴读书会”的成员都是激进青年,人人相信国民党政权必定完蛋,老蒋不亡,实无天理,这些人绝对值得相信。“威尼斯合唱队”,成分比较复杂,为首的夏里亚宾,半个神经病,其实他五音不全,但自认为可以媲美俄罗斯男低音歌唱家夏里亚宾。合唱队里的歌手,也是醉生梦死,他们才不管什么国民党共产党谁胜谁败呢。“六祖禅院”绝对是激进组织,别看几位仙风道骨的神经病坐禅,学校里许多传单,据说都是他们散发的,三青团盯他们可是下了功夫了。再有“海伦城堡”,城堡主人是哲学系三年级学生,芳名任敏,学校第一丑女,同学们奉送她绰号“两条人命”:从背后看,爱死一个人;从前面看,吓死一个人,所以绰号“两条人命”。她纠集几十个美女学生,标出海伦的美名,有人说这帮小姐玩同性恋。不过,她们和男学生关系极好,三青团、中统特务、蓝衣社、四维学馆的狗食,常参加她们的活动去吃豆腐。一次,两条人命在舞会上小声对我说,你们“老黑奴读书会”已经受到校方注意,要选些没有色彩的书研究,由此我们才读了两个月的乔伊斯(自然,是英文原版),怎么读也是不懂,最后大家闹得吃饭都没胃口了,吃嘛嘛不香。

最后,1948年10月一天,马克带我去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走出学校,走进城区,找到地方,敲开院门,出来开门的是一位老女人,显然是佣人。女佣人引我走进楼内,走进一间客厅,又给我送来茶水,然后就将我一个人留在客厅里了。

等了大约半小时,从楼上走下来一个人,抬头一看,我的天,险些吓得我喊出声来,你们谁也猜不到,竟然是两条人命大学姐任敏从楼上走下来了。

两条人命姐姐坐在我的对面,极是知心地对我说,国民党注定完蛋了,在时代交替的历史关头,青年人要做出明智选择,革命事业胜利发展需要大批革命人才,你林希小弟又是青年精英,希望你早早走上革命道路。

两条人命姐姐更对我说,今天晚上有一条船,可以送我到河北省的一处地方,是什么地方,不必问,到那里学习什么,自然也有安排。

两条人命姐姐还嘱咐我许多注意事项:上了船,无论看见谁也不要打招呼,路上不得和任何人说话,别东瞧西望,不许看书,不许唱歌。当然,“方便”是可以的。

我说,两条人命姐姐,你就别说绕脖子话了,参加革命是我最大的愿望,我去,我早就想去了。

就这样,我毅然决然参加革命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南苑大学共产党地下组织决定第一个将我输送参加革命,倒不是因为我对革命胜利可能做出什么贡献,是因为我惹了一场祸,晚走一天,就可能有生命危险。

我能惹什么祸呀?

这要从孟老夫子和孟露的事说起。

1948年夏天,被老蒋扣在南京的张校长以校长之名发来一封信,动员全体教授立即南迁,不能等共产党接管。指令信第一个寄给孟老夫子,要孟老夫子带领全体教授南迁。

孟老夫子接到张校长指令,晚上和找他来谈禅的六祖禅院禅主许人呆商量。许人呆是哲学所三年级学生,身体不好,极瘦,绰号“三期肺病”,看着大病在身的样子。三期肺病平时总来向孟老夫子请教关于禅学上的学问,孟露小姐在孟老夫子身边工作,自然和三期肺病也认识。

孟老夫子拿着张校长的信给三期肺病看,三期肺病还是他一贯的做法,不吭声,不表态。

张校长给孟先生的信,孟先生自己做决定吧。

哎呀,你这个人真是没办法,孟先生既然将信拿给你看,自然想征求你的意见。

孟露小姐在一旁说。

我能有什么意见呀,说到时局,孟教授应该比我清楚,国民党就要崩溃了,这时候谁肯去为他殉葬呀。

一句话,孟老夫子做出决定,坚决留下,迎接新时代。

孟教授德高望重,不光自己留下,还要联合全校教授一起回绝张校长的指令。

许人呆开始出谋划策了。

对,孟老夫子更是做出决定,动员全校教授一起留下准备迎接共产党进城。

好,你来帮我写一封信,号召全校教授留下,迎接新时代。

孟老夫子向他的助手孟露小姐说着。

我古文底子不行,许人呆同学执笔吧。

不行,不行。

你想许人呆能干这种事吗?

最后还是孟露代替孟老夫子写了一封致全校教授的公开信。

自然,许人呆最后看了孟露的草稿,还做了一点小小的修改。

信写好了,就要到各家去征集签名。

受孟老夫子委托,孟露进城去征集另外五位教授的签名。

从南苑大学到城区,有四里地荒芜土路,不通车,那时候天津市内交通只有有轨电车,距离南苑大学最近的电车站在法国教堂,身体好的青年人,要走两个小时。兵荒马乱,从南苑大学通市区的道路没什么人,孟露一个人进城,孟老夫子不放心,孟露说:“我自己找一个可靠的人吧。”正好,那天中午我站在布告牌前看通知,希望四维学馆发通知有活动,自然也就有好东西吃了。

“喂,小学弟。”背后传来孟露娇滴滴的声音。

孟露认识我,讨厌我的时候叫我小无赖,有事求到我的时候,就叫小学弟。

“没事儿?”孟露问我。

“有事?”我向孟露问着。

“陪我进城走一趟。”孟露爽快地说着。

哟,孟露小姐让我陪她进城逛街。王宝钏扔绣球,居然被我接住了。和孟露小姐一起走在市区大街上,一旦被我们家人碰见,譬如叔叔舅舅呀,嘿,林希这孩子真有出息,才读大学二年,就搭上天下第一美女了,将来必有大出息。

二话没说,跟上孟露就走出了校园,孟露也不说去什么地方,反正有孟露在身边,无论什么地方都是伊甸园。

美!

走过几里荒芜道路,走到八里台,沿着一条臭河往前走,走到法国教堂,登上绿牌电车,劝业场下车。我还想往前走,再走一段,前面就有电影院,孟露小姐发善心,进去看场电影吧,后面不就有戏了吗?

到了。

到什么地方了?

旧英租界,明仁里,敲开一幢小楼,仆人迎进去,客厅里,史学所郑先生正在读书。

孟先生派你来的?

孟先生派我来交给您一封信。

知道,知道,就是六教授声明吧。我签我签,国民党反动政府终于到了崩溃的一天,谁还会跟着它往坟墓里走。

这时,我才知道,孟老夫子起草了一份六教授声明,拒绝南迁,孟露小姐进城找郑先生签名。我呢?小毛驴儿,不骑,牵着带路。

从郑先生家出来,又去了何先生家,天时不早,明天再来吧。

明天,我还当小毛驴儿。

第二天下午,我早早地在校园大门口等孟露,心有灵犀一点通。打过招呼,一点头并肩走了。直到现在我还后悔,怎么傻到这个份儿上,牵着手走呀,也是需要呀,掩护嘛。

快出校门时,遇见一个王八蛋。魏敬明不怀好意地看了我一眼,生气,吃醋。小子,就是要让你看看,唉,那天若是牵着手走,就更来劲了。

晚上回来,校园里朦胧一片,路灯亮着,电压不足,昏昏暗暗。走进校园,人家孟露抢先一步,将我甩开了。我也不想追,一路上没什么“动作”,回到学校更没戏了。我也累了,慢慢地在远处跟着,眼睛还向布告栏瞟,四维学馆若是有活动,现在去还不迟。

“站住!”前面传来一声喊叫。

抬头看过去,魏敬明站在孟露对面。

远远地,我也站住了,担心他对孟露小姐使坏。

孟露不说话,停住脚步等着看魏敬明要做什么。

做什么去了?

你管不着。

哟,好大口气,这南苑大学还有我管不着的事?

孟露不说话了。

把书包拿过来。

孟露自然不会把书包交给魏敬明,那里面有六位教授签名的六教授声明。

交给我!

魏敬明恶狠狠地喊着。

这时候,我应该怎么办?

后悔,后悔,少年时我不是没学过铁砂掌,少林拳呀什么的,都没练好,好歹我有点本事,这时候一个箭步蹿过去,先一个铁砂掌,再一个扫堂腿,一拳封上王八蛋的眼,再一套组合拳将王八蛋打翻在地,英雄救美,在校史上留下美名。

偏偏我不行,我能写诗,这时候才知道诗原来还不如一个臭驴屁,毛驴放个屁,魏敬明还要回头看看;我朗诵一首抒情诗,拜伦写的,魏敬明理也不理。

舍出性命也要救孟露脱离危险。

我这点小聪明还是足够用的。

正看见理学所的七狼八虎在路边踢球。

喂,你们追我,拿出狗追兔子的劲头追我。

七狼八虎,铁哥们儿,立即就喊着叫着跑了过来。

拦住他,拦住他。

我就发疯地向前跑,绝对百米速度。

拦住他,拦住他。

三步五步我跑到魏敬明身边,一把抓住魏敬明,躲在魏敬明身后,拉着魏敬明打转儿,借他的身体挡住七狼八虎的追赶。

七狼八虎还是追上来了,一左一右,将魏敬明夹在中间,从两侧抓住了我。

你们为什么追我?我恶狠狠地问。

你为什么跑?七狼八虎恶狠狠地反问。

你们追我,我能不跑吗?

你不跑,我们能追你吗?

把魏敬明小子玩儿了。

魏敬明站住脚,对面的孟露早不知道哪儿去了。

社会局接到密报。南苑大学共产党行动小组负责人林希,胁迫孟教授拒绝南迁,并草拟六教授联合声明草稿,携带武器去六教授家逼迫签名。云云云云。

南京调查局下达指令:修理他。

许人呆得到消息,让马克引我去东马路费家胡同四号,逃出这场大难。

我参加革命的故事,一天两天说不完,唯一要说的,是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我的革命引路人马克同志。

五十年后,再见到马克同志,他已经得到平反,恢复党籍,享受正局级待遇,正等待安排工作;此时,他已经离开烟酒公司,原来他在那里的食堂做帮工,马克老兄告诉我,他烧的葱香茄子,很得大家欢迎。

马克这样的革命经历,对革命做出过那么大的贡献,怎么混到去烟酒公司当伙夫呢?别是他犯了什么错误吧,右派、婚外恋、受贿、二奶?

都不是,说起马克同志这些年的经历,真是让人太痛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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