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声音,作为一种诗学

序:声音,作为一种诗学

树才

1.

诗人的先锋探索,永远离不开对语言的敏感。

我以前写作,总被意义压迫着,渴望把心血直接灌进诗句。后来发现,语言本身具有符号性,而符号本身是物质的,诗句也许渗满心血,但本身不是“心血”。所以说,“心血”必须被“写”出来!怎么才能写出来?那得问语言的神明。我想,必须妙用语言,必须找到一首诗自己的声音和节奏。

我从小生活在农村,对声音非常敏感,喜欢听二胡、笛子、箫等民乐。一吹,内心就被撼动。年轻时我写的诗,几乎都能背出来,因为我的诗里有一根看不见的声音的线,我自己很清楚。与意象相比,我更在意诗歌的声音。

有一段时间,我就是把能否默忆起一首诗并把它背诵出来,作为删改诗歌的方法的。那个方法对我很管用,因为能够回忆起的,一定是让我印象深刻的声音,符合我情感的节奏。以前我的声音是抒情的、忧伤的、悲苦的,甚至绝望的,还带点智者的口吻。

后来我对这些声音厌倦了。我现在相信,单纯的声音就足以成诗。

2.

诗歌最难翻译的就是声音(这“声音”大于通常所说的“音乐性”)。声音像细胞一样,散布在一首诗的字里行间,你没有办法指定:声音就在这里或者就在那里,因为声音有它的发生及演变过程,它是动态的,跌宕起伏的。如果看得见的话,它有点像身体里的血液;如果看不见的话,有点像灵魂呼出的气息。一首诗一旦作成,它在被作成的语言里就是一次性“生成”的,而且它有一种永不损耗性。它就是生命的一,以致它不再有可能转移到另外一种语言中,它有一种“抗翻译性”。这种抗翻译性的根源,就是声音。

但辩证地看,翻译中这最令人绝望的地方,却又是翻译最能生出新希望的地方。我放弃任何一种以模仿原诗为目的的翻译(我斥之为“同一性的虚妄”)。我更愿意把声音视为一首诗中最微妙的部分,它必须被整体地感知。

把一首诗从法语译成汉语,就是在用汉语重写这首诗,我会重新考虑全部的声音系统,尽可能使整首译诗在汉语里抵达“与原诗相呼应”的节奏品质。

3.

我的全部诗歌,都是围绕“节奏”、“想象力”、“活用语言”这几个核心词展开的。当代诗人的语言,其实是言语,是每一个诗人独特的言语方式,因为我们既生活在“语言”的大氛围中,又只能凭我们各自的“言语”去生存。一个人使用语言的时候,总是在个人生命的体验基础上展开的,而体验是通过“言语”的方式向诗歌敞开的,它有着私密性和个人性。悖论的是,在诗歌中,越是个人的深切体验,就越是能唤起人们内心的普遍情感。所以我又说,诗歌不是私人语言。

我相信,现代自由体诗的声音特质就是“节奏”。每一首诗都有它特定的节奏,但不能重复滥用,而且别人也学不到。现代诗的自由,就在于每一首诗都可以获得它的独有节奏的自由。一首诗完全可以打开它自由节奏的秘密之门。

节奏,说到底就是个人的呼吸,因为每一个个体生命,他的心跳、脉搏、气息,他的嗓音、口吻、调子,还有他的整个心理结构,都在为节奏的发生提供条件。

4.

诗人的天职就是活用语言,丰富母语的表现力。我们每个人都用语言,但大多数人只是在信息交流的层面上使用语言,诗人写诗,则是在隐喻的意义上动用语言,所以必须鲜活、生动。意象、隐喻等等,所有修辞都是为了满足最朴素的诗学条件,那就是形象生动。

汉字,谁都在用,难在妙用。心,谁都有,难在觉悟。字是符号,也是心跳……

我的体会:语言是反抗我们的力量。一个个汉字,从来不会轻易就听命于诗人的调遣。不,诗人无力“驾驭”语言,诗人只能把自己的表达渴望敞开给语言,敞开给每一个似乎随风而来、其实因心而生的莫名其妙的句子。

5.

大地上的万事万物,人生中的悲喜交加,无一不是诗的质料。

用诗表达心声。这是诗人共同的心愿。但心愿要通向心声,有一条语言之路必须经过。表达?也许更是指发出“心声”。诗心和语言必须一起努力,才能发出。怎么努力?让诗心和语言相遇。相遇时,某种关系就产生了。诗,就是各种各样的语言关系,或语言表达式。

诗歌更是想象力的游戏,把灵魂也卷了进去。很显然,一首诗的质料是语言,但语言质料之所以能“飞升为”一首诗的诗性,我认为秘密就是节奏。

6.

诗歌真正的声音仍然是沉默的,不发声的。诗歌不与音乐结合,也能够自己发声。问题始终是如何让一首诗发出声音。声音已经内含在文本里了,但它仍然是沉默的。朗诵是比较好的方式,有现场的感染力,既与传统有关,又有扩散性。朗诵是让诗歌发出声音的一种可贵的努力。但我相信,只有沉默的声音才是永不飘逝的声音,它永远有待“被发生”。

7.

一个人朗诵,就是在时间里寻找一种发声的方式,但“那一次朗诵”,既不构成那一首诗“发声”的标准,也不具有惟一性,相反,它具有“现场消费”的特性。

说到底,一首诗需要在不同的时间地点,由不同的朗诵者多次发出声音,但我们应该明白:谁也没有那首沉默的诗自己朗诵得更好。

上一章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