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札

书札

湘中士人集团的领袖贺长龄

原文

今日而言治术,则莫若综核名实;今日而言学术,而莫若取笃实践履之士。物穷则变,救浮华者莫如质。积玩之后,振之以猛,意在斯乎!

译文

今天谈论治理国家的方法,则不如研究名与实之间的综合审核;今天谈论学术,则不如择取笃实苦干的人士。事物到了极点则发生变化,挽救浮华的莫过于质朴。长久疲沓之后,以猛烈来振作,其用意就在此吧!

评点

这是道光二十三年曾国藩写给贺长龄信中的一段话。借这个机会,我们来说一下贺长龄。

在曾、左大显之前,湖南先后出现过四个著名的督抚。他们是陶澍、贺长龄、李星沅、劳崇光,均为湘中士人集团所尊敬的人物。这四人中,名声最大的是陶澍,影响最大的则是贺长龄,甚至可以说,贺是早期湘中士人集团的领袖。这是因为,一则贺是《皇朝经世文编》的主编,对于以经世致用为价值追求的湖湘士人来说,这部书乃他们的必读之书,且贺人品端方,为官有政绩,于是自然成了他们的精神领袖。二则贺氏家族势力强大,人脉广泛。贺的弟弟熙龄、丹麓等或为朝中御史,或为社会名士,都有相当高的时望。贺家还在长沙城里办学经商,财力雄厚。湘中士人里的头面人物如左宗棠兄弟、罗泽南师生、江忠源、刘蓉、欧阳兆熊以及湘阴郭家(郭嵩焘兄弟)、善化孙家(孙鼎臣兄弟)、茶陵陈家(陈源兖兄弟)等都与贺家关系密切,有的还在贺家做过西席。所有这些,使得贺长龄在当时三湘士林中有着极高的声望。

贺长龄官运亨通,由翰林而知府而按察使而布政使而巡抚而总督,但晚年却因镇压地方动乱不力遭劾革职,回家后不久便抑郁去世,终年六十六岁。咸丰元年,家道已明显走下坡路的贺家,主动与官运日隆的曾氏结儿女亲家。贺家试图通过这种联姻来重振家道,但可惜的是贺家之女在过门一年后便难产去世,不久其弟丹麓与嗣子少庚亦相继去世。曾氏在给儿子的信中说:“耦耕先生学问文章卓绝辈流,居官亦恺恻慈祥,而家运若此,是不可解!”

贺长龄生前家道兴旺四十余年,死后仅十年便气象凋落,这在官场中并不少见。曾氏说:“凡天下官宦之家,多只一代享用便尽。”贺家为“一代享用便尽”又提供一个例证。

早具坚车

原文

吾辈今日苟有所见,而欲为行远之计,又可不早具坚车乎哉?

译文

我们今天倘若有所发现,又想作传之久远的打算,能不早早地预备坚实的车子吗?

评点

此话出自道光二十三年致刘蓉的信。刘蓉亦湘乡人,与曾氏相交十分投缘,此时不过一秀才功名的塾师,而曾氏却在京城给他写论文与道的长信。这句话的前面,曾氏写道:“周濂溪氏称文以载道,而以虚车讥俗儒。夫虚车诚不可,无车又可以行远乎?孔孟没而道至今存者,赖有此行远之车也。”道是靠文来承载的,文好比车,浮华的文字如同虚车,质实的文字则如同坚车,故而有志于将自己的所见所得传之后世的人,一定要把文字功夫练好,把文章写好。

正是基于这个认识,曾氏很重视文章写作,并于此下过很大的功夫。进京之初,他便告诉诸弟:“予文诗极为同课人所赞赏。”三十四岁时,他的文章已经成熟,自认为“将来此事当有成就”。仗打得最艰难时,他不怕死,怕的是心中对古文的研习所得未能尽告世人,而成为广陵散。

一手好文章对曾氏一生事业上的帮助甚大。早年,正是因为文章好,让他赢得很高的知名度,从而仕途上一路顺利亨通。后来组建湘军,他的文名也为他招致海内众多学问优长之士,一时幕府之盛,并世无双。尤其是他一生丰富的思想与深厚的阅历,都能借助于精确传神的文字予以表述,这是他本人之幸,也是后世研究者之幸。

忍耐冷苦劳闲

原文

耐冷耐苦,耐劳耐闲。

译文

忍耐冷清忍耐艰苦,忍耐劳累忍耐寂寞。

评点

道光二十六年,友人黄廷赞任职苏州,曾氏在给黄的信中勉励他要耐得住冷、苦、劳、闲:“弟有一言,奉吾兄于数年之内行之者,其曰耐乎。不为大府所器重,则耐冷为要;薪米时或迫窘,则耐苦为要;听鼓不胜其烦,酬应不胜其扰,则耐劳为要;与我辈者或以声气得利,在我后者或以干请得荣,则耐闲为要。”六年后,曾氏在长沙办团练,黄廷赞以在籍江苏候补知州的身份协助。由此可知,黄去苏州任职时官阶不高,既为候补,则权位亦不重。黄应是苏州官场上一个不甚起眼的人物。所以,曾氏以耐字相送。

官场是最为露骨最为严酷的名利场。此场可得名与利,但不是人人均分,厚此薄彼、尔荣我枯是它最大的特点。志得意满者从来都是少数,压抑郁闷者却是多数。黄廷赞既然在官场上不起眼,那压抑郁闷一定是少不了的。笔者由此想到,自古官吏都对老百姓作威作福,这事除开道德的原因外,还得从心理上去寻找原因。小官小吏在场内屡屡受上司的训斥,时时没有自我,心里的委屈、愤懑和自尊的失落感,便只好对场外的平民百姓发泄,借别人在他面前的卑躬屈膝来求得心理上的平衡。由此看来,官吏欺负百姓的现象,似乎永远无法根绝。其实,整个人类社会就是一个名利场,只是相对于官场来说,显得较为隐晦一点罢了。它同样存在着冷与热、苦与甜、劳与逸、清闲与显要等等不平等,在许多时候,个人对这种不平等是无力改变的,也只能奉一言以行之,曰耐。

人才高下在志趣

原文

人材高下,视其志趣。卑者安流俗庸陋之规,而日趋污下;高者慕往哲盛隆之轨,而日即高明。

译文

人素质的高低,看他的志趣所在。志趣低的安于流俗平庸浅陋的陈规,于是日益变得污下。志趣高的仰慕先贤崇隆的行事,于是日益变得高明。

评点

好友欧阳兆熊的儿子欧阳勋,年方二十而志趣高远,曾氏写信鼓励他继续努力。由志趣所向来预卜年轻人的未来,这是衡人的一个重要法则。欧阳勋勤奋好学,少有大志,本可有所作为,惜未而立即因病辞世。应其父所求,曾氏为他的文集作序,称赞他的文章如同诗一样:“清缜喜往复,亦时有乱离之慨。”

可为浩叹者

原文

无兵不足深忧,无饷不足痛哭,独举目斯世,求一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愤耿耿者不可亟得,此其可为浩叹也。

译文

无士兵不足以深忧,无军饷不足以痛哭,唯有放眼看当今世道,寻求一个谋取利益不走在前面、奔赴正义唯恐落后、忠愤耿耿的人却不能很快得到,这才是值得浩叹的。

评点

咸丰二年十二月,曾氏奉旨出山,办理湘省团练事务。时局混乱,办事极难。陶澍的女婿彭申甫致信给曾氏,说“今日不可救药之端,唯在人心陷溺,绝无廉耻”。这话与曾氏的看法完全一致。曾氏遂复信彭,同意他的意见,认为当今办团练,无兵无饷都不是最大的困难,最大的困难是缺乏勇赴公义的人才。将人才视为第一要素,这是曾氏事业成功之秘诀。

独赖耿耿忠心

原文

今日百废莫举,千疮并溃,无可收拾,独赖此精忠耿耿之寸衷,与斯民相对于骨岳血渊之中,冀其塞绝横流之人欲,以挽回厌乱之天心,庶几万有一补。不然,但就局势论之,则滔滔者吾不知其所底也。

译文

现在什么事都荒废而不能举办,各种弊病都已并发,不可收拾,唯有依赖这颗耿耿忠心,与民众共处于白骨如山积血如潭之中,希望能堵塞横流的人欲,借以挽回厌恶混乱的天心,或许有万分之一的补救。否则,但就局势来说,则像洪水滔滔的局面,我不知道何时是终结。

评点

这是咸丰三年二月给江忠源、左宗棠信中的一段话。

太平天国事起,代理浙江秀水知县的江忠源最先在家乡(湖南新宁)办起团练,并带领团勇与太平军交战。左宗棠则被湖南巡抚聘为幕僚,佐理军务。江、左二位都是曾氏所器重的有大志大才的人,且对时局的看法又多有相同之处。他们有一个共同的观点,即国家遭此大变,都是因为人欲横流的缘故,若不从这点下手,则无可救药。而当时的官场,更是深受人欲之害,京官推诿、琐屑,外官敷衍、颟顸,体制内几无人才可用。挽救时艰,必须着眼于体制外。

正是基于这种认识,曾氏出山办事初期较为相信书生,大量起用书生带兵。他也较为信任绅士,每到一处都注意借用绅士的力量,来打开当地的局面。然而,像彭玉麟那样愿以寒士始寒士终的书生毕竟极为罕见,像欧阳兆熊那样不做官只做事的绅士也并不多有,绝大多数书生做了官以后,便很快忘掉血性,绝大多数绅士在有了实权之后也随即变质,曾氏心中那种始终如一的“忠愤耿耿”者,竟然难求难遇。权与利对人的腐蚀,看来几乎是不可抵御的。

集思广益当内持定见

原文

集思广益本非易事,要当内持定见而六辔在手,外广延纳而万流赴壑,乃为尽善。

译文

集思广益本不是件容易事,重要的是内心要持有定见,套住群马的缰绳要在自己的手里,对外要广为延纳众说,使之像千万条溪水流向大壑,这样才更有好处。

评点

咸丰三年二月,钦命办理团练大臣曾国藩答复好友欧阳兆熊来信中所说的几桩事,其中一桩便是“集思广益”。集思广益乃领导者的一个重要素质,办理团练之初,好友以此四字相赠,曾氏自然是感激的。集思广益指的是“广为延纳”之意,而曾氏却又格外指出“内持定见”。从道理上来说,曾氏所指出的这点很值得重视。若自己毫无定见,则所听愈多则愈打不定主意,其结果是更坏事,正所谓筑室道谋也。从曾氏当时的心态来说,他其实早已成竹在胸,决心不顾世俗之见而要特立独行地做一番大事业。这种心态淋漓尽致地表现在他同一时间的奏折中:“臣之愚见,欲纯用重典以锄强暴,但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臣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但愿通省无不破之案,即剿办有棘手万难之处亦不敢辞。”

力去害民之人

原文

方今民穷财困,吾辈势不能别有噢咻生息之术,计惟力去害民之人,以听吾民之自孳自活而已。

译文

现在百姓穷苦财政困难,我们势不能另外有抚慰生息的办法,唯有竭力除掉害民之人,以此来听任老百姓自己繁殖休养罢了。

评点

鉴于秦朝暴政给百姓带来的苦难,汉初统治者实行“与民休息”的国策,从而很快使经济得到复苏。这种看似无为的黄老之术,其实远比那些轻举妄动要好得多。只是“与民休息”得有一个安宁的环境,而“去害民之人”,则是维护安宁环境的重要手段。

选将官的四个条件

原文

带勇之人,第一要才堪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急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大抵有忠义血性,则四者相从以俱至。

译文

带勇的人,第一要才干可以治理民众,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于求名求利,第四要耐受辛苦。大致说来,若有忠义血性,则这四点都会相跟从而一齐来到。

评点

咸丰三年九月,曾氏在给同邑友人彭洋中、曾毓芳的信中谈到湘军将官的选择,希望他们注意物色推荐。梁氏所抄录的这段话,其实是将此信中的两段并在一起,中间略去了一部分。现将它补录于下,可以方便读者对曾氏提出的带勇之人四个方面的了解:“治民之才,不外公、明、勤三字。不公不明,则诸勇必不悦服;不勤,则营务细巨皆废弛不治,故第一要务在此。不怕死,则临阵当先,士卒乃可效命,故次之。为名利而出者,保举稍迟则怨,稍不如意则怨,与同辈争薪水,与士卒争毫厘,故又次之。身体羸弱者过劳则病,精神乏短者久用则散,故又次之。四者似过于求备,而苟阙其一,则万不可以带勇。故弟尝谓带勇须智浑勇沉之士,文经武纬之才。数月以来梦寐以求之,焚香以祷之,盖无须臾或忘诸怀。”

不可专恃粮重饷优

原文

古来名将得士卒之心,盖有在于钱财之外者,后世将弁专恃粮重饷优为牢笼兵心之具,其本为已浅矣,是以金多则奋勇蚁附,利尽则冷落兽散。

译文

古时名将之所以得到士卒的真心拥戴,有在钱财之外的原因,后世将领专门依恃粮食和饷银的优厚,作为笼络兵心的工具,所依恃的这个根本已是浅薄了,故而金钱多则奋勇如同蚂蚁附和,利益尽了则冷落如同鸟兽散去。

评点

依靠优厚的粮饷来笼络士卒之心,这几乎是自古以来带兵人所通行的办法,当时湘军的将官们也不例外。营官王錱尤好向藩库索取军饷。王錱以名将自居,曾氏遂以古时名将风范开导他:不能专恃粮饷优厚,还要学习古名将于钱财之外的方方面面,如为人用兵等等。这种开导既为玉成王錱而言,也的确表现出曾氏高于世俗带兵者的见识。

讨厌宽厚论说模棱气象

原文

国藩入世已深,厌阅一种宽厚论说、模棱气象,养成不黑不白不痛不痒之世界,误人家国已非一日,偶有所触,则轮囷肝胆又与掀振一番。

译文

我进入这个世界已经很深了,讨厌看到一种宽厚论说、模棱两可的现象,因为此而造成不黑不白、不痛不痒的世界,误人误家与误国已非一日,偶尔有所感触,则自己的五脏六腑又要被掀揭一次。

评点

欧阳兆熊曾说过,曾氏办团练之初,奉行的是申韩法家之术,即以霹雳手段行严刑峻法来整治乱世。上面这段对好友刘蓉说的话,正是法家信徒的内心表白。这年二月,他在《严办土匪以靖地方折》中也向朝廷表明自己的态度:“盖缘近年有司亦深知会匪之不可遏,特不欲其祸自我而发,相与掩饰弥缝,以苟且一日之安,积数十年应办不办之案而任其延宕,积数十年应杀不杀之人而任其横行,遂以酿成目今之巨寇。今乡里无赖之民,嚣然而不靖……平居造作谣言,煽惑人心,白日抢劫,毫无忌惮。若非严刑峻法,痛加诛戮,必无以折其不逞之志,而销其逆乱之萌。臣之愚见,欲纯用重典以锄强暴。”

如鸡伏卵如炉炼丹

原文

练勇之道,必须营官昼夜从事,乃可渐几于熟,如鸡伏卵,如炉炼丹,未宜须臾稍离。

译文

训练勇丁,必须要求营官白天黑夜都要努力从事,才可慢慢达到熟练,好像母鸡孵蛋,好像火炉炼丹,不宜一刻离开。

评点

湘军创建之初,规章制度尚未走入正途,一些将领虽拉起了队伍,却管理无序,有的军营缺乏得力营官。曾氏致信业已出山襄助湘军营务的刘蓉,要他注意这一点。梁启超对这段话加上自己的按语:“教育家之于学生,及吾人之自行修养,皆当如是。”梁氏认为,不只是营官练勇,即便老师教学生,以及我们自己的修行,也要有这种孵蛋炼丹的工夫,才能日有进益。

对苟安风气痛恨刺骨

原文

二三十年来,士大夫习于优容苟安,揄修袂而养姁步,倡为一种不白不黑不痛不痒之风,则有慷慨感激以鸣不平者,则相与议其后,以为是不更事轻浅而好自见。国藩昔厕六曹,目击此等风味,盖已痛恨刺骨。

译文

近二三十年以来,士大夫习惯于安逸优裕的生活,挥动修长的衣袖,迈着和缓的步履,提倡一种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的风气,一旦见到有慷慨激昂表示不平的人,则互相在他的后面议论,认为此人是不懂事、浅薄又好自我表现。我先前供职六部,目击这种风气,那时就已经痛恨刺骨了。

评点

几个月前,曾氏在给刘蓉的信中,就表示了对“不白不黑不痛不痒”世界的反感,这次给龙启瑞的信,更强烈表示对此种风气的痛恨。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社会风气?我们从龚自珍作于道光十九年(己亥)的一首著名的诗中可以想象得到。诗是这样写的:“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由此可以看出当时的政治气氛是沉闷窒息的。道光三十年三月,身为礼部侍郎的曾氏在一道奏折中写得更明白:“十余年间,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司道无一折言地方之利病,相率缄默。一时之风气,有不解其所以然者。”原来,这种沉闷,源于当时的君臣都没有一份对国家对政事的责任心。养尊处优,苟且偷安,虽尸其位却不负其责,君不君,臣不臣。这是一种极为疲沓极为朽烂的风气。不久后的大乱,其根源就在这里。

曾氏当时尽管痛恨次骨,但无可奈何。身为团练大臣后,他自认为可以由自己来做一番事业,遂下决心与二三十年来所养成的优容苟安不思作为的风气开战。这段话的后面,曾氏接着写道:“今年承乏团务,见一二当轴者自藩弥善,深闭固拒,若唯恐人之攘臂与其间也者。欲固执谦德,则于事无济,而于心亦多不可耐,于是攘臂越俎,诛斩匪徒,处分重案,不复以相关白。”曾氏没有料到,他这样做的结果是,“曾剃头”的恶名随之而来,与湖南官场亦如同水火,使得他终于在长沙城待不下去了。

矫枉过正

原文

国藩从宦有年,饱阅京洛风尘,达官贵人优容养望与在下者软熟和同之象,盖已稔知之而惯尝之,积不能平,乃变而为慷慨激烈、轩爽肮脏之一途,思欲稍易三四十年来不白不黑、不痛不痒、牢不可破之习而矫枉过正,或不免流于意气之偏,以是屡蹈愆尤,丛讥取戾,而仁人君子,固不当责以中庸之道,且当怜其有所激而矫之之苦衷也。

译文

我做官有些年头,看够了京师的官场习气,对达官贵人生活优裕安逸,看重声望,以及处下位者圆滑老练和稀泥的现象,早已熟知而经常遇到,积久而心绪不平,于是变而走慷慨激烈、高亢刚直一路,希望能稍稍改变三四十年来不白不黑、不痛不痒又牢不可破的积习,采取矫枉过正的做法,或许不免有些意气用事的偏颇,因此屡遭怨责,招致讥戾,但仁人君子却不宜以中庸之道来指责,而应当体谅他有所激而矫枉过正的苦衷。

评点

在与湘军果毅营营官黄淳熙的信中,曾氏再次表达对“不白不黑、不痛不痒”世风的不满,决心改变这种现状,甚至不惜以矫枉过正来达到目的。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作为维新派的领袖,梁启超一而再、再而三地抄录曾氏这方面的语录,正好透露了他们之间在这点上的心心相印。

成败不复计

原文

苍苍者究竟未知何若,吾辈竭力为之,成败不复计耳。

译文

上天的意思究竟如何不可知道,我们竭力去做,是成是败则不计较。

评点

这句话是对眼下也在做团练事的湘乡知县朱孙贻说的,表达出曾氏办事的果决态度。这是曾氏的特点。前些年在京师研习程朱理学,他曾制联自勉:“不为圣贤,即为禽兽;只问耕耘,不问收获。”问耕耘而不问收获,与竭力为之成败不复计正是一个意思。

普通人喜从众

原文

愚民无知,于素所未见未闻之事,辄疑其难于上天。一人告退,百人附和,其实并无真知灼见;假令一人称好,即千人同声称好矣。

译文

普通老百姓无知,对于平日未见未闻的事情,则怀疑它有如上天一样困难。若有一个人表示退出,便有一百人附和,其实并没有真知灼见;假使一个人叫好,就会有一千个人同声叫好。

评点

咸丰三年底,曾氏在衡州招募十营水师。湖南从未有过水师,事属首创,许多勇丁对之心存恐惧。有的营官一开始就对勇丁讲船上作战的难处,于是各勇纷纷告退。有的营官先不讲,让勇丁在船上住下来,习惯后也就不视为畏途了。曾氏给水师营官禇汝航写信,叫他先让勇丁熟悉船上生活,同时指出人群中所普遍存在的从众心理。这种心理要改变是不可能的,做领导的要懂得善于引导。

荆轲之心苌宏之血

原文

虹贯荆卿之心,而见者以为淫氛而薄之;碧化苌宏之血,而览者以为顽石而弃之。古今同慨,我岂伊殊?屈累之所以一沉,而万世不复返顾者,良有以也。

译文

荆轲之心化为贯穿天宇的彩虹,但观景者却将它视为不正的色彩而鄙薄;苌宏之血化为碧玉,而赏玉的人将它视为顽石而丢弃。古今都有这样的感慨,我岂能例外?屈原之所以决心沉江而永不反悔,的确是有缘故的。

评点

这是几句很沉痛的话,常为后世所提起。曾氏为国为民的一片苦心不为众人谅解,反而经常遭人讥讽怀疑,心中郁闷。咸丰四年二月,他在给挚友刘蓉的信里透露这种遭受委屈的苦恼。

屈累即屈原。古称不以罪死曰累。屈原无罪而死于湘江,故称屈累,又称湘累。曾氏此时正在衡阳训练湘军,即将开拔出征。他为什么会有这种“世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的屈原式的遭遇呢?除了当时官场腐败、不干事者优容养望干事者处处受掣肘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曾氏所做的许多事情,与国家体制相背离,很多人不能理解或根本就反对他的那一套“别树一帜”“另起炉灶”。赵烈文曾当面对曾氏说过:“师历年辛苦,与贼战者不过十之三四,与世俗文法战者不啻十之五六。”(见《能静居日记》“同治六年”)世俗文法,即当时所实行的体制,以及与这个体制相一致的理念和规章制度。

戒惧惕厉与傲兀郁积

原文

时事愈艰,则挽回之道,自须先之以戒惧惕厉。傲兀郁积之气,足以肩任艰巨,然视事太易,亦是一弊。

译文

时事越艰难,则挽回的办法,自然必须以怀着敬畏危惧之心为先。胸有愤傲郁积之气,足可以担负艰巨,但将事情看得太容易,也是一个毛病。

评点

这段话是咸丰五年九月对刘蓉说的。曾氏看重的是戒惧惕厉之心与傲兀郁积之气,认为乱世之际担任艰巨者所必须具备。戒惧惕厉之心,即孔孟程朱之学所强调的“敬”,它说的是人临事时的心态。傲兀郁积之气,即孟子所常说的“浩然之气”的一种表现形式,它指的是人立世的精神状态。乱世中的人与事都更复杂甚或险恶,故更需要“敬”,更需要“气”。

自救与破敌

原文

凡善弈者,每于棋危劫急之时,一面自救,一面破敌,往往因病成妍,转败为功。善用兵者亦然。

译文

凡是善于下棋者,每每在棋局危急的时候,一面挽救自己,一面攻破敌方,往往能够做到因患病反而变得美丽,将失败转化为成功。善于用兵者也是这样。

评点

咸丰六年正月,正是曾氏在江西处于军事上的艰难期,时罗泽南带兵扎于武昌城外。曾氏致信罗,希望罗能率兵歼灭位于湖北境内长江两岸的太平军,那将是对江西军事的很大援助。以破敌来自救,将会更好地达到自救的目的。用兵与下棋在这点上道理相通。

急于求效导致外重内轻

原文

急于求效,杂以浮情客气,则或泰山当前而不克见。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外重而内轻,其为蔽也久矣。

译文

急于求得成效,又将虚浮骄傲之气夹杂其中,如此有可能泰山在前面都看不到。以瓦片为赌注者心里灵巧,以钩带为赌注者心存恐惧,以黄金为赌注者心中慌乱。投入的外物愈贵重,则内心愈易于不稳,这种状况在赌局中存在已久了。

评点

《庄子·达生篇》中说:“以瓦注者巧,以钩注者惮,以黄金注者昏。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这几句话说出人类普遍存在的一种心态,即所办的事,愈看得重,愈想求成,则反而易于心神不定,而最终事与愿违。鉴于此,人们总是反反复复地谈论着“平常心”,尤其是面临重大赛事,保持平常之心更显重要。

常存有余不尽之气

原文

锐气暗损,最为兵家所忌。用兵无他妙巧,常存有余不尽之气而已。

译文

锐气悄悄地损失,此点最为军事家所忌讳。用兵没有别的巧妙,只是常存有剩余而不竭尽之士气而已。

评点

气乃人的精神状态,是人做事的成败关键,打仗靠士气旺盛,办事靠精气充沛,故都要常存有余不尽之气。

日中则昃月盈则亏

原文

日中则昃,月盈则亏,故古诗“花未全开月未圆”之句,君子以为知道。自仆行军以来,每介疑胜疑败之际,战兢恐惧,上下怵惕者,其后恒得大胜;或当志得意满之候,狃于屡胜,将卒矜慢,其后常有意外之失。

译文

太阳过了中午便要从头顶向下走,月亮到了月中盈满后便要一天天亏缺,故而古诗中“花未全开月未圆”的句子,君子认为这是悟出了大道。自从我带兵以来,每处在对胜与败存有疑虑,因而战战兢兢心有恐惧,全军上下危惧警惕,后来往往获得大胜;有时志得意满,鉴于屡次胜利,将士们骄矜散漫,后来常有意外的失败。

评点

曾氏早年在京师时,曾给诸弟说过《易经》中盈虚消息的道理,说过“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有孤虚,地缺东南”的话。三十来岁的他,便已深刻领悟“盈满遭概,亏缺乃常”之宇宙人间的绝大道理。带兵之后,他又将这个领悟运用到打仗中,自觉克服骄傲自满的情绪,清醒保持欠缺不足的意识。这段与青年营官罗萱的谈话,应出于曾氏的肺腑之中。梁启超为此按语:“处一切境遇皆如此,岂惟用兵!”梁氏将此视为人生指针,则又包含了梁本人的阅历之得。

赤地新立

原文

欲学为文,则当扫荡一副旧习,赤地新立。将前此所业荡然若其所有,乃始别有一番文境。

译文

想要学习写文章,应当将过去的习气完全扫除,在空白地方重新树立,将先前所研习的全部涤荡得毫无存留,才能开始进入另一种文章境地。

评点

咸丰八年正月,曾氏在老家为父亲守制时给刘蓉写了一封信,谈到文章之事。曾氏认为,自孔孟以后,只有周敦颐的《通书》、张载的《正蒙》、韩愈的《原道》、曾巩的《学记》、朱熹的《大学序》可以称得上是道与文都很好,此外则无此兼善的好文章。接下来,便有上录的这段话。曾氏自认对古文有研究,他的“赤地新立”之说,表示出要自创文风的抱负。值得注意的是,梁启超在此也有一句按语:“此又不惟学文为然也。”在梁看来,无论做任何事,要想有所成就,都得有这种“赤地新立”的创新精神。

可圣可狂

原文

吾乡数人均有薄名,尚在中年,正可圣可狂之际;惟当兢兢业业互相箴规,不特不宜自是,并不宜过于奖许,长朋友自是之心。彼此恒以过相砭,以善相养,千里同心,庶不终为小人之归。

译文

我们家乡几个人都有薄名,尚在中年,正处于可以做圣人也可以做狂人的时候,唯有兢兢业业,互相勉励规劝,不但不宜自以为是,而且不宜过于夸奖,助长朋友的自以为是之心。彼此常以所犯的过失相针砭,以善德善行相培植,千里同心,或许这一辈子将不归于小人之列。

评点

咸丰八年七月,胡林翼之母病逝于鄂抚衙门。胡即日上奏辞职守制。朝廷不允,只给他半年假期。据《胡林翼年谱》载:“自公忧归,海内有识者佥谓公身系东南安危,不当拘牵文义,致误事机,宜夺情起复,以副中外之望。”曾氏更是盼望胡能夺情,因为他此时刚刚复出,亟须得到胡的支援;但曾氏又是虔诚的理学信徒,而夺情于礼不合,对于胡的坚持守制,曾氏在心里则是赞许的。八月,他在给李续宜的信中说,我们既然深爱胡,也就不能勉强他夺情,让他受名教之讥。接下来便有上录这段话。

战乱发生后,湖南一时人物勃兴,皆在三四十岁左右,此时既可以圣贤为榜样,成就一番大业,也可因军功而狂妄放纵,结果事业不成。曾氏清醒地看到这一点,希望朋友之间互相规谏,俱入正途。此正体现曾氏的领袖风范。“可圣可狂”四字,很值得少年得志、中年有成者记取。

敬与恕

原文

敬以持躬,恕以待人。敬则小心翼翼,事无巨细,皆不敢忽。恕则常留余地以处人,功不独居,过不推诿。

译文

以敬来要求自身,以恕来对待别人。所谓敬,指的是小心翼翼,事无巨细都不忽视。所谓恕,指的是待人要留有余地,有功劳不一人独居,有过错不推诿给别人。

评点

曾氏常以敬、恕二字律己,也喜以敬、恕二字赠人。赠人时,其二字中的内容则依据对象不同而不同。这次所赠的对象是湘军名将鲍超。不忽视小事,不争功等等,都是针对鲍超的缺点而言的。

以声闻过情为戒

原文

吾辈互相砥砺,要当以声闻过情为切戒。

译文

我们互相砥砺,重要的是应当以声望超过实情为切戒。

评点

这句话是咸丰八年十月写给李续宜的。曾氏说,李续宜与其兄续宾,以及曾国荃等人近来都很有名望。他本人也有名望,但深夜自思,觉得名浮于实十倍百倍。于是,他对李续宜说,我们互相都要注意,切戒名过于实。人都好名,文人尤甚,然名与实相副则相安无事;若名大于实,则并非好事,甚至有可能招来灾祸,所以古人说“暴得大名者不祥”。

维持是非之公

原文

自古大乱之世,必先变乱是非,然后政治颠倒,灾害从之。赏罚之任,视乎权位,有得行,有不得行。至于维持是非之公,则吾辈皆有不可辞之任。顾亭林所称匹夫与有责焉者也。

译文

自古大乱的世道,必定先是非变乱,然后再政治颠倒,于是灾害跟着而来。赏罚之事,得看权位,有的人能将它处置得当,有的人则做不到。至于维持是非的公道,则我们都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就是顾炎武所说的匹夫有责。

评点

沈葆桢是曾氏所器重的官员。咸丰八年十一月,沈在信州知府任上,收到曾氏给他的信。信中说了上录这段话,勉励他尽力做好自己能做到的事,即维持是非的公道。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早已成为名言,激励过许许多多的普通人。然而,实实在在地讲,一个匹夫,对天下的兴亡究竟能起多大的作用,顾老夫子的心里大概也清楚。曾氏头脑很清醒。他知道赏罚视乎权位。其实,维持是非之公也得视乎权位。沈当时是四品衔的知府,也有权位,远非匹夫所比。曾氏引用顾炎武的话,是对乱世权力圈而言的。在此权力圈中,沈的权位眼下还不够。

高明与精明

原文

莅事以明字为第一要义。明有二:曰高明,曰精明。同一境而登山者独见其远,乘城者独觉其旷。此高明之说也。同一物而臆度者不如权衡之审,目巧者不如尺度之确。此精明之说也。凡高明者,欲降心抑志,以遽趋于平实,颇不易易。若能事事求精,轻重长短,一丝不差,则渐实矣;能实则渐平矣。

译文

临事以明字为第一等重要。明有两层意义:高明,精明。同一个环境,登山的独能看到它的远处,登城楼的独能看到它的宽处。这就是高明的意思。同一物体,心里的揣度不如用秤称量的精审,目光的锐利不如用尺量的准确。这就是精明的意思。凡是高明者,想压抑他的心志,借以很快趋于平实,颇不容易。若是事事求得精确,做到轻重长短一丝不差,则渐渐就踏实了;能踏实也就渐渐平稳了。

评点

这段话典型地勾勒出曾氏的思维过程:面对复杂现象,先抉出其中的要害之处,再加以剖析,然后找出由此及彼的津梁。曾氏翰林出身,有长达十年的词臣经历,通常说来,应长于笔墨而短于办事,但后来他不仅能遍兼五部侍郎,而且办成天下至难至艰的实事,这得力于他莅事时清晰而精审的思维。

悍鸷与骄及安详与惰

原文

军事不可无悍鸷之气,而骄气即与之相连;不可无安详之气,而惰气即与之相连。有二气之利而无其害,有道君子尚难养得,况弁勇乎?

译文

军队不能没有强悍枭鸷之气,但骄傲之气便与之相跟连;不能没有安详之气,但懒惰之气便与之相跟连。有这两种气的好处而没有它的害处,修炼很好的君子尚且难以养得,何况军营中的官勇呢?

评点

世间之物多有两面性,如车之轮,如鸟之翼,只用其利而不受其害,确乎不易;但是能预先清楚利与害的所在,对趋利避害还是大有帮助的。

于敬与恒欠缺

原文

敬字恒字二端,是彻始彻终工夫,鄙人生平欠此二字,至今老无成,深自悔憾。

译文

敬与恒这两点,是贯穿一个人的始终的做人工夫。我平生在这两个字上有欠缺,到现在老而无所成就,深为后悔遗憾。

评点

早在道光二十四年给诸弟的家书中,曾氏便提到“敬”与“恒”的修身功课,并作《居敬箴》《有恒箴》自励。因为他立的目标是圣贤,所以他总觉得自己离目标相差得太远。目标高远可以让人最大地激发潜力,但同时也将让人一辈子活得很累。世间之物的两面性,此又是一例。

心常用则活

原文

心常用则活,不用则窒,如泉在地,不凿汲则不得甘醴,如玉在璞,不切磋则不成令器。

译文

心要常常使用才能灵活,不使用则窒呆,像泉水在地下,不经凿汲则得不到甘甜的水,像玉包含在璞石中,不经切磋则不能成为美好的器具。

评点

曾氏是个积极面对人生的人,故而十分重视主观能动性。在对待人的精神的看法上,他也持同样的观点,即精神如同井中之水,越汲则越有。曾氏这种说法是很有道理的,尤其对年轻人来说,更应如此要求自己。

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

原文

敬字惟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三语最为切当。

译文

敬字唯有无论众与寡,无论小与大,都不敢怠慢三句话最为切当。

评点

《论语·尧曰篇》上说:“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孔子认为,无论面对的是人多还是人少,是势力大还是势力小,都不敢予以怠慢,这是一种很好的态度。曾氏认为,这三句话正是对敬字最恰切的注解。敬,是指人对社会对宇宙所持的敬重敬畏的心态,具有这种心态者外而端庄、内而纯正。曾氏早年研习程朱理学时,“敬”是他的一门重要功课。

趋时者

原文

趋时者博无识之喜,损有道之真。

译文

趋赶时尚的人,博取的是无识的欢喜,损失的是道德学问上的真实。

评点

这两句话是许振祎写给曾氏的。曾氏很欣赏,说要将它“书绅名佩”。许是江西人,曾经在曾氏身边做过多年幕僚,颇受器重,后考中进士,官至广东巡抚。

忘机

原文

惟忘机可以消众机,惟懵懂可以祓不祥。

译文

唯有忘记机心方可以消除众多别人的机心,唯有懵懂才可以消除不祥。

评点

《庄子·天地篇》说:“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所谓机心,即算计别人的心思,与道心相违背。曾氏所谓的“忘机”“懵懂”,是指不存机心而保全道心,这才是应对别人算计的根本之方。他提倡拙诚,即以至拙应天下之至巧,以至诚应天下之至伪,说的也是这个意思。

大处着眼小处下手

原文

军中阅历有年,益知天下事当于大处着眼,小处下手。陆氏但称先立乎其大者,若不辅以朱子铢积寸累工夫,则下梢全无把握。

译文

在军营中经历过一些年头后,越发懂得天下事应当在大处着眼,小处下手。陆氏只说先树立大目标,若是不辅以朱子的点滴积累工夫,则基础就完全没有把握。

评点

“大处着眼,小处下手”,这八个字实在是至理名言。世人或重大而忽小,或重小而忽大,难以大小兼顾。重大忽小,易流于空;重小忽大,易陷于琐。皆不能成就事业。

取人为善与人为善

原文

前曾语阁下以“取人为善、与人为善”。大抵取诸人者,当在小处实处;与人者,当在大处空处。

译文

先前曾对你说过“取人为善、与人为善”的话。大致说来,从别人处取来的应当在小处实处,给予别人的应当在大处空处。

评点

曾氏自制格言“取人为善,与人为善;乐以终身,忧以终身”,借以自勉且勉励别人。这里的“阁下”指的是幕僚李榕。无论小处实处,还是大处空处,都指的是“善”。细揣文义,大约是说从细小处学习别人的优长,从立身修养处给人以教益。

守约

原文

治心治身,理不必太多,知不可太杂,切身日日用得着的,不过一二句,所谓守约也。

译文

无论治理心还是治理身,道理都不必太繁多,知识都不可太杂乱,每天切身有用的不过一二句罢了,这就是守约。

评点

世上的事物,若作为学问研究,则愈精深愈细微愈好,若作为实用,则愈简明愈扼要愈好。

勤医惰慎医骄

原文

骄、惰未有不败者。勤字所以医惰,慎字所以医骄。此二字之先须有一诚字,以立之本。

译文

骄与惰,没有不招致失败的。勤字用来医治惰,慎字用来医治骄。在这两个字的前面,必须得有一个诚字作为根本。

评点

李榕为人有不真诚的毛病,故而曾氏特别强调以诚为本。

做一分算一分

原文

大局日坏,吾辈不可不竭力支持,做一分算一分,在一日撑一日。

译文

大局日益败坏,我们不可不竭力支撑。做一分事算一分,在位一天就撑一天。

评点

咸丰十年二月,太平军攻破杭州,闰三月,攻破江南大营,接着拿下常州、无锡、苏州等江南重镇。四月,清廷任命曾氏为两江总督,迅速率兵收复江南。局势败坏到这等地步,前景如何,曾氏难以估计。作为朝廷重臣,他只得勉力去做,并以此态度要求在福州老家休息的沈葆桢出山。这句话便是咸丰十年五月对沈说的。不久,沈复出,就任江西巡抚。

广收慎用

原文

收之欲其广,用之欲其慎。大抵有操守而无官气,多条理而少大言,本此四者以衡人,思过半矣。

译文

对于前来投效的人,收录时希望能多,使用时则宜谨慎。大致说来,有操守而无官场习气,条理清晰而少说大话,依据这四点来衡量人,则差不了多少。

评点

曾氏善识人用人。这里说的广收慎用,是他的用人之方。有操守而无官气,多条理而少大言,是他的识人之方。这些对于今人仍有启示。

以朴实廉介为质

原文

观人之道,以朴实廉介为质。有其质而更傅以他长,斯为可贵;无其质,则长处亦不足恃。

译文

识人的办法,以朴实廉洁耿介为本质。有这个本质,而再加上其他的长处,这就可贵;没有这个本质,则长处也不足以依恃。

评点

这里说的又是一条识人的办法,可归于他的“以德为主,以才为辅”的人才观中。

求才之道

原文

求才之道,须如白圭之治生,如鹰隼之击物,不得不休;又如蚨之有母,雉之有媒,以类相求,以气相引,庶几得一而可及其余。

译文

寻求人才的法则,必须像白圭的经商,像鹰隼的夺物,不得到绝不休止。又好比青蚨的有母,雉类的有雉媒,以类属互相追求,以声气互相吸引,如此或许得一个而旁及其余。

评点

人才的获得,要靠领袖去主动寻求,曾氏自己做到了。如请彭玉麟,则不惜屡次劝谕,甚至“强令入营”,这便是“不得不休”。如初识江忠源,是因郭嵩焘的引见,这便是“以类相求”。

以志帅气以静制动

原文

凡沉疴在身,而人力可以自为主持者,约有二端:一曰以志帅气,一曰以静制动。人之疲惫不振,由于气弱,而志之强者,气亦为之稍变。如贪早睡,则强起以兴之。无聊赖,则端坐以凝之。此以志帅气之说也。久病虚怯,则时时有一畏死之见,憧扰于胸中,即魂梦亦不甚安恬。须将生前之名,身后之事与一切妄念铲除净尽,自然有一种恬淡意味,而寂定之余,真阳自生。此以静制动之法也。

译文

凡重病在身,而人力可以自为主持的,大约有两点:一为以志帅气,一为以静制动。人疲惫不振作,是由于气弱,但意志力强的人,气也可以因此稍稍改变。如早上贪睡懒觉,则强力下床以使精神兴起。感到无聊赖时,则端坐以使精神凝聚。这就是以志帅气的说法。久病人心里虚怯,则时时有一个怕死的念头,在胸腔里摇动扰乱,即便睡觉做梦也不安宁。必须将生前的名声,死后的事情,以及一切胡思乱想铲除干净,于是自然有一种恬淡意味出来,非常安静之后人的真气就会诞生。这就是以静制动的说法。

评点

咸丰十年七月,曾氏以这段话开导病中的李宗羲。以志帅气,即振作精神,不可因重病而颓丧。以静制动,即我们常说的“既来之则安之”之意。这两点都是曾氏自己对待疾病的切身体会。梁启超于此段有按语,曰:“此问疾书也,摄生要诀,尽人皆当服膺。”

以勤慎补拙

原文

吾辈读书人,大约失之笨拙,即当自安于拙,而以勤补之,以慎出之,不可弄巧卖智,而所误更甚。

译文

我们这些读书人,大约缺失在笨拙上,既然这样,就要自安于笨拙,而以勤奋来弥补,以谨慎来出言出行,不可使乖卖巧,而更误事。

评点

读书人中多书呆子、书痴,这便是书籍带给人的负面作用。曾氏常感自己笨拙。他不认为自己是带兵之才:“兵贵奇而余太平,兵贵诈而余太直,岂能办此滔天之贼?”看到缺失,又明白难以直接弥补,于是改用间接方式挽救,即这段话所说的,不以巧补拙,而以勤、慎救之。这种思维方式很值得借鉴。

稳正与险奇

原文

平日非至稳之兵,必不可轻用险着;平日非至正之道,必不可轻用奇谋。

译文

平日不是最稳当的军队,必定不可轻用危险的做法;平日不是施行最平正的谋略,必定不可轻用奇策。

评点

诸葛亮摆空城计,司马懿之所以不敢攻打,是因为他认为诸葛亮平日用兵谨慎,怕中埋伏;倘若遇上惯耍花招的曹操,他也可能就没有这个顾虑了。险着、奇谋只可偶尔用之,稳当平正的将军偶尔用一下险奇,获胜的可能性则更大。

勤靠平日培养

原文

治军以勤字为先,实阅历而知其不可易。未有平日不早起,而临敌忽能早起者,未有平日不习劳,而临敌忽能习劳者,未有平日不忍饥耐寒,而临敌忽能忍饥耐寒者。吾辈当共习勤劳,先之以愧厉,继之以痛惩。

译文

治军以勤字为先务,实在是经过阅历而知这是不可易移的。没有平日不早起,而临到打仗忽然能早起的,没有平日不习惯劳作,而临到打仗忽然能习惯劳作的,没有平日不能忍饥耐寒,而临到打仗忽然能忍饥耐寒的。我们应共同习惯于勤劳,先以“惭愧”来激励兵士,继而以严格军法来惩处。

评点

人的许多优良品德,要靠平日培植,日积月累,自成习惯。成了习惯后,在别人看来是难事苦事,自己做起来并不觉得难与苦。俗话说良好的习惯,能带来一生的好处。这实在是阅历之得。

除得人外无可恃

原文

阅历世变,但觉除得人以外,无一事可恃。

译文

经历过世道的大变后,只觉得除开得到人才以外,没有一件事是可依恃的。

评点

世间一切事都是人做出来的。得人则得一切,失人也便失去一切。这话从理论上讲很容易,在现实中实行却不容易。首先是人太多了,多则不值钱。其次是人才难辨,珠目混杂,失去几个鱼目算什么!这样一来,人也不“可恃”了,反而其他东西“可恃”。于是,人才被埋没、被冷落、被排挤、被打压的事,便成了现实中的常事惯事。

世之所以弥乱者

原文

大抵世之所以弥乱者,第一在黑白混淆,第二在君子愈让小人愈妄。

译文

大抵世道之所以大乱,第一在于黑白混淆,第二在于君子越谦让小人越狂妄。

评点

曾氏的一个部将战败投敌,引来一些人的指责,他心里既恼火又有委屈感。咸丰十一年四月在给胡林翼信中写下这段话。当然,话说得也有道理,但更多地是在发牢骚。别看曾氏天天谈修炼,遇到窝心事,他一样地也会有气。

主气静客气动

原文

主气常静,客气常动。客气先盛而后衰,主气先衰而后壮。故善用兵者,最喜为主,不喜为客。

译文

主军士气常静,客军士气常动。客军士气先旺盛而后来衰减,主军士气先衰弱而后来壮盛。所以善于用兵的,最喜欢为主军,不喜欢为客军。

评点

曾氏用兵,讲究主、客之分。什么是主,什么是客,曾氏这样区分过:攻守战中,守为主,攻为客;中途相遇,先到为主,后到为客;两军相持,先动手为客,后动手为主。他认为,客军士气先盛后衰,主军士气先衰而后盛,待客军盛气过后,主军再动手,往往能获胜。

危难之际察人

原文

专从危难之际,默察朴拙之人,则几矣。

译文

留心在危难的时候,默默观察朴厚实在的人,则在识人上做得差不多了。

评点

从小处细处危难处观察人,是识别人的重要途径。其原因是在这种时候,人通常少伪装而多真面目,易于辨识。当然,这也不是唯一之途,有的人不护细节却大节不亏,若以细处下定论,则定论有可能不符。曾氏善于从细小处看人,但他也善于从大处着眼,如看人的德识、精神、气概等等。应该说,大小结合,衡人就更准确了。

不说假话

原文

信只不说假话耳,然却极难,吾辈当从此一字下手。今日说定之话,明日勿因小利害而变。

译文

的确只是不说假话罢了,但这点很难做到,我们应当从这一个字上下手。今日说定了的话,明天不要因小利害而改变。

评点

这话是对李鸿章说的。李鸿章志大才高,又是曾氏的学生,故而很受曾氏的器重。但李为人办事较为圆滑,曾氏对此不满意,常以“诚”相教。薛福成《庸庵笔记》记载曾氏对初进幕府的李说“此处所尚惟一诚字”。又吴永《庚子西狩丛读》记载曾氏不同意李对洋人打痞子腔,而以孔子说的“忠信可行于蛮貊”一语相赠。这里说的“不说假话”,也是以“诚”教李。

视爱民为性命根本之事

原文

爱民乃行军第一义,须日日三令五申,视为性命根本之事,毋视为要结粉饰之文。

译文

爱民是军队的第一要务,必须每天三令五申,将它视为性命根本之事,不要看作是讨好或是做门面装饰的文字。

评点

人类社会为何要组建军队?一防外人侵犯,二防内部人起来叛乱夺权。两者都不是针对普通老百姓来的,何况军队要靠百姓的粮饷养活。所以,军队爱百姓是天经地义的。但自古以来,少有爱民的兵士。这是因为兵士手里握有刀把子,平民百姓怕他。于是本为百姓之一的平民一旦穿上军装,便敢于欺负他的父母兄弟,故而稍有头脑的带兵者都要严格申饬爱民护民的军风军纪。湘军组建之初,曾氏就十分重视这一点。他亲自撰写通俗易懂的《爱民歌》,令官兵天天传唱。此歌开头两句便是:“三军个个仔细听,行军先要爱百姓。”

简傲不是风骨

原文

词气宜和婉,意思宜肫诚,不可误认简傲为风骨。风骨者,内足自立、外无所求之谓,非傲慢之谓也。

译文

说话口气要和婉,用意要诚恳,不可将简略傲慢误认为是风骨。所谓风骨,指的是内心自立、对外无所求,不是说的傲慢。

评点

这话也是对李鸿章说的,希望李克服散漫简略傲慢的习气,谦和待人。曾氏对风骨的阐述极值得我们注意。风骨指的是内心能自立自强,对外无所索求。这是很好的品性。古话说“人到无求品自高”,无求者才能有风骨。

君逸臣劳

原文

养身之道,以君逸臣劳四字为要。省思虑,除烦恼,二者皆所以清心,君逸之谓也。行步常勤,筋骨常动,臣劳之谓也。

译文

养身的方法,以君逸臣劳四字为紧要。减少思虑,清除烦恼,这两者都是为了使心清静,说的就是君逸。勤于走路,活动筋骨,说的就是臣劳。

评点

君指心,臣指四肢。心宜清静,四肢应多活动,这就是曾氏的养生之道。在这种观念指导下,曾氏有一些具体的养生做法。如以静、求缺、不忮不求等养心,使心境宁静浩大。以饭后散步、养花种菜、勤洗脚等劳动四肢,求得手脚灵活血脉畅通。

自立与推诚

原文

用兵之道,最重自立,不贵求人。驭将之道,最贵推诚,不贵权术。

译文

用兵的方法,最重要的是自立,求人不可贵。管理将领的方法,最可贵的是推出诚心诚意,权术不可贵。

评点

在人群中的立与达,靠的是自己,别人的帮助是次要的。与部属相处,诚心诚意是永久的,权术是暂时的。

奉方寸如严师

原文

吾辈位高望重,他人不敢指摘,惟当奉方寸如严师,畏天理如刑罚,庶几刻刻敬惮。

译文

我们这些人位高望重,别人不敢批评,唯有将自己的心奉为严师,畏惧天理如同畏惧刑罚,或许可以做到时时刻刻都有敬畏心态。

评点

湘军统领李续宾当时官居浙江布政使,地位已经很高了。身处高位的人,别人一般不会当面指摘,法规法纪也常常会网开一面,对于自己的监督和约束,更多地靠自律,也就是曾氏所谓的以心为严师。古人说神明在上,西方说上帝在看着,其实说穿了,都是自心在起作用,所以《大学》《中庸》都强调君子要慎独。

诚心虚心

原文

凡办一事,必有许多艰难波折,吾辈总以诚心求之,虚心处之。心诚则志专而气足,千磨百折,而不改其常度,终有顺理成章之一日。心虚则不动客气,不挟私见,终可为人共亮。

译文

凡是办一件事,必定有许多艰难波折,我们总归以诚心来谋求,以虚心来处置。心诚则志向专一而精力充足,千磨百折都不会改变常度,终会有达到目标的一天。心虚则不会有骄慢之气产生,不挟杂私见,最终可以被人们所共同体谅。

评点

这段话说的是办事所应有的两种心态,即诚心与虚心。诚则实心实意,可以之应付办事过程中的困难磨折。虚则理智客观,可以之应付办事过程中的人事纠葛。

任事之人不必惧毁

原文

大抵任事之人,断不能有誉而无毁,有恩而无怨。自修者,但求大闲不逾,不可因讥议而馁沉毅之气。衡人者,但求一长可取不可因微瑕而弃有用之材。苟于峣峣者过事苛责,则庸庸者反得幸全。

译文

大抵对事情承担责任的人,断不能只有赞誉而没有诋毁,只有别人的感恩而没有怨恨。注重自我修养的人,但求得大道德上不越轨,不可因别人的讥议而泄自己的沉毅之气。衡鉴人才,取的只是一技之长,不可因为小小的缺点而放弃有用之材。倘若对锋芒显露者过于苛责,则平庸者反而侥幸保全。

评点

既任事,就不要怕遭人指责。曾氏当年以严刑峻法整治乱中湖南,即向朝廷表示过:“但愿良民有安生之日,即臣身得残忍严酷之名亦不敢辞。”关键是自己心中要有定数,这个定数便是“大闲不逾”。

与运气赌一赌

原文

事会相薄,变化乘除,吾尝举功业之成败、名誉之优劣、文章之工拙,概以付之运气一囊之中,久而弥自信其说之不可易也。然吾辈自尽之道,则当与彼囊也者,赌乾坤于俄顷,校殿最于锱铢,终不令囊独胜而吾独败。

译文

事机相交,变化乘除,我曾将功业的成败、名誉的优劣、文章的精工笨拙,一概放到“运气”这个袋子中。久而久之,更加相信这种说法不可改变。但我们这些人自我努力的途径,当与袋子,在一瞬间跟乾坤赌一赌,于锱铢间较量一下先后,终究不能令袋子独胜而我独败。

评点

这是一段很有意思的话,系同治三年三月写给好友兼儿女亲家郭嵩焘的。正当攻打南京城最关键的时刻,江西巡抚沈葆桢却拒绝将本省厘金解往南京城下的吉字营。为此,曾氏向朝廷亢辞相争。最令曾氏气愤的是,沈乃曾氏一再荐举而越级提拔才出任赣抚的,在此生死关头,却恩将仇报。曾氏在激愤之中,说了这段话。话中的意思是,遇上一个沈葆桢只能怪运气不好,但即便明知是运气所然,也要赌一赌,也要计较一番,不能让运气独自获胜。虽然,赌的不过是乾坤的一瞬,计较的不过是国库中的一锱一铢而已。

笔者认为这段话很有启示性。尽管人生有许多事情不能由自己决定(即付之运气一囊),但也要在力所能及的时间和范围内竭力求取更好(即赌俄顷与校锱铢)。

知人晓事

原文

大非易辨,似是之非难辨。窃谓居高位者,以知人、晓事二者为职。知人诚不易学,晓事则可以阅历黾勉得之。晓事,则无论同己异己,均可徐徐开悟,以冀和衷。不晓事,则挟私固谬秉公亦谬,小人固谬君子亦谬,乡原固谬狂狷亦谬。重以不知人,则终古相背而驰,决非和协之理。故恒言以分别君子、小人为要,而鄙论则谓天下无一成不变之君子,无一成不变之小人。今日能知人能晓事,则为君子,明日不知人不晓事,即为小人,寅刻公正光明,则为君子,卯刻偏私晻暧,即为小人。故群誉群毁之所在,下走常穆然深念,不敢附和。

译文

大的错误易于辨识,貌似正确的错误却难以分辨。我以为处高位者,当以知人、晓事两点作为自己的本职。知人的确不容易学到,晓事则可以依靠阅历来努力求得。晓事,则无论与自己观点相同或不同,都可以慢慢开导,借以达到和衷共济的效果。不晓事,则挟私固然会办错事,秉公也会办错事,小人固然会办错事,君子也会办错事,圆滑者固然会办错事,狂狷者也会办错事。再加上不知人,则一辈子背道而驰,绝不会和睦协作。所以常言都以分别君子、小人为紧要,而我的观点是天下无一成不变的君子,也无一成不变的小人。今日能知人能晓事,则今日为君子,明日不知人不晓事,则明日为小人,寅时公正光明,则寅时为君子,卯时存阴暗私心,则卯时为小人。故而对于那些众人所赞誉或众人所诋毁的,我常常严肃深刻思考,不敢附和。

评点

中国典籍好谈君子与小人,但较为空泛,且常常以僵化的观念来看待。曾氏提出一个划分君子与小人的实在标准,即能否知人晓事。当然,它不是唯一的,曾氏也未将它视为唯一。同时,他认为君子与小人并非一成不变。当拥君子的实在内容时即为君子,否则即为小人。因为有这两点,这段话遂具有学理上的价值。

不问毁誉

原文

国藩昔在湖南、江西,几于通国不能相容。六、七年间,浩然不欲复闻世事。然造端过大,本以不顾死生自命,宁当更问毁誉?以拙进而以巧退,以忠义劝人而以苟且自全,即魂魄犹有余羞,是以戊午复出,誓不返顾。

译文

我过去在湖南、江西,几乎全国不能相容。咸丰六年到咸丰七年这段时间里,真想浩然归林而不再问世事。但是开创的事情过大,本就以不顾生死自命,怎能再问毁誉呢?当初以拙诚之心进入,而以取巧的方式退出,以忠义规劝别人,而以苟且偷安来保全自身,即便是灵魂深处都抱有羞愧,所以咸丰八年复出时,发誓不回头。

评点

咸丰二年底,曾氏奉旨办团练。一则军事不顺,二则因操之过急得罪湖南、江西官场,故而处境多在艰困中。咸丰七年二月,得父丧讯后,他离开战场回家。在家期间,曾氏深刻反省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终于大彻大悟。咸丰八年六月复出后,心志更加坚定。同治四年正月,大功告就的曾氏写信给郭嵩焘,开导因与总督闹不和而心情郁闷的好友,现身说法地写了上录这段话,劝郭“宜俯默精勤,以冀吾志之大白,不宜草草遽赋归与也”。

以勤为本以诚为辅

原文

以勤以本,以诚辅之。勤则虽柔必强,虽愚必明。诚则金石可穿,鬼神可格。

译文

以勤为根本,以诚为辅助。勤则即便是柔弱也必定会变得坚强,即便是愚蠢也必定会变得聪明。诚则可穿透金石,对付鬼神。

评点

勤能补拙,这是人所共知的一句成语。它意味着人身上的一些缺失,可以依靠勤奋来弥补。曾氏本人便是善于借勤为渡的高手。他一生的成功,很大部分便是得力于这个勤字。

逆亿命数是薄德

原文

逆亿命数是一薄德,读书人犯此弊者最多,聪明而运蹇者,厥弊尤深。凡病在根本者,贵于内外交养。养内之道,第一将此心放在太平地,久久自有功效。

译文

揣测命运是一个德行浅薄的表现,读书人犯此毛病的最多,聪明而运气不好的人这个毛病尤为深。凡病在根本上的,贵在内与外一道疗养。疗养内部的办法,第一是将这颗心放松,久而久之自然有功效。

评点

幕僚李鸿裔只有三十六岁,却身体虚弱,耳鸣重听。他在曾氏面前叙说自己命运不好,于是曾氏写下这段话开导他。许多人喜欢看相算命,预测前程,曾氏认为这是薄德,即浅薄之为。他劝李好好读张英的《聪训斋语》。这本书他也叫两个儿子读。同治四年九月,他给二子的信上说:“张文端公所著《聪训斋语》,皆教子之言,其中言养身、择友、观玩山水花竹,纯是一片太和生机。”此处所说“将此心放在太平地”,亦即让心充满太和生机之意。

坚志苦心勤力

原文

坚其志,苦其心,勤其力,事无大小,必有所成。

译文

坚定志向,劳苦心思,勤勉努力,无论大事小事,必定有所成就。

评点

这是勉励李鸿章的季弟李昭庆的。昭庆乃曾氏同年李文安之幼子,年方三十出头,此时正带领一支淮军在河南与捻军作战,曾氏对他寄予重望。这句话显然自孟子的“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而得来。

“有恒”为作圣之基

原文

养生与力学,皆从“有恒”做出,故古人以“有恒”为作圣之基。

译文

保养身体与艰苦力学,都从“有恒”中做出,所以古人将“有恒”视为做圣贤的基础。

评点

这是曾氏勉励陈松生的话。陈是曾氏次女纪耀的丈夫。陈为湖南茶陵人,父岱云系曾氏同年好友。陈出生四十天,母即去世。曾氏将他抱进自家哺养,直到陈之继母来京师后才回去。陈在同治元年与纪耀成婚。光绪四年,纪耀夫妇随兄纪泽赴法国。曾氏五个女婿中除季女纪芬之夫聂缉椝外,其余都不理想,陈松生亦平平。

耐烦

原文

若遇棘手之际,请从耐烦二字痛下工夫。

译文

若是遇到棘手的时候,请从耐烦两个字上痛下工夫。

评点

这是写给李鸿章的话。李鸿章是曾氏严格意义上的唯一学生,也是他经心培植的事业上的接班人。做官虽风光,却也有许多苦恼。“烦”,便是苦恼之一。左宗棠有一副联语,道是“闭户读书真得计,当官持廉且不烦”,精要地指出为官的两大要点:一廉洁,二耐烦。

最忌势穷力竭

原文

用兵之道,最忌势穷力竭。力,则指将士之精力言之。势,则指大计大局,及粮饷之接续、人才之可继言之。

译文

用兵的原则,最忌讳势穷力竭。力,指将士的精力而言。势,指大计大局,以及粮饷上的接济和人才不断而言。

评点

势穷力竭这句成语,曾氏用在打仗上,则理解为大计大局、粮饷、人才及将士精力等方面的穷尽。翰林出身的湘军统帅对祖宗留下的文化遗产,理解至深,用得最活。过去,人们常常把只会死记呆背而不会将书中知识运用于现实生活的人,称为书呆子,那时的书呆子想必很多,像曾氏这样的人,算是真正把书读通了,只可惜自古以来通人不多。张之洞曾感叹当时的翰林只有三个半通人,话虽说得苛刻,却大致不错。

处逆境宜以宽自养

原文

阁下此时所处,极人世艰苦之境,宜以宽字自养。能勉宅其心于宽泰之域,俾身体不就孱弱,志气不致摧颓,而后从容以求出险之方。

译文

阁下此时所处的是人世间最艰苦的境地,宜以宽字来自我调养,能够勉强将心安置于宽泰之地,使身体不走向孱弱,志气不致变得颓废,然后再从容来求得走出险境的办法。

评点

阁下指的是陈湜。陈乃湘乡人,长期跟随曾氏兄弟转战各省,积功升至陕西按察使,同治四年调往山西与捻军作战。同治七年初,以疏防而革职,谪戍新疆。曾氏这段话,即写于此时。人处逆境,只能以宽自养,先求得身体不垮,志气不丧,然后再谋走出逆境之方。曾氏此说,实不刊之论。

人力居三天命居七

原文

事功之成否,人力居其三,天命居其七。

译文

事业上的成与不成,人力占其中的三成,天命占其中的七成。

评点

这是同治九年正月,曾氏复刘蓉长信中的一句话。这句话的后面,曾氏还就此一命题继续发挥,兹抄录如下:“苟为天命,虽大圣毕生皇皇,而无济于世。文章之成否,学问居其三,天质居其七,秉质之清浊厚薄,亦命也。前世好文之士不可亿计,成者百一,传者千一,彼各有命也。孔子以斯文之将丧归之天命,又因公伯寮而谓道之行废由命。孟子亦以圣人之于天道,归之于命。”

曾氏认为,无论事功,还是文章,成与不成,人力都是次要的,天命是主要的。这观点看似消极,尤其对于年富力强正在努力事功的人来说,颇具负面影响。笔者早年亦不大信天命,然在饱经阅历之后,才确知曾氏此说不谬。但是,悟透这一层,与努力事功并不矛盾。古人云“尽人事而听天命”,这句话说得最为精当。此话前半部分说的是努力事功,人在前半生也应如此,后半部分说的是听任天命,人在后半生或者说男人在五十岁之后,宜持此种态度。

未可滞虑

原文

外境之迕,未可滞虑,置而遣之,终履夷涂。

译文

外面的处境不顺,不可长久在心中忧虑,让它摆着不理睬,最终总会踏上平坦道路。

评点

未可滞虑,即宽心之意。放宽心怀,大概是人处逆境的唯一正确选择了。

高世独立之志

原文

君子有高世独立之志,而不予人以易窥,有藐万乘却三军之气,而未尝轻于一发。

译文

君子有高出世俗特立独行之志向,却不让人易于窥视,有藐视君王退却三军之气概,却未尝随随便便地表现。

评点

高世独立之志是藏在胸中的,若寻常人都能看得出,则乃见之于表面,那就只能是浅薄。藐万乘却三军之气只能在关键时显露,若轻易发出,其结果多半为万乘所杀,为三军所碾,是绝不能成事的。

道理不可说得太高

原文

凡道理不可说得太高,太高则近于矫,近于伪。吾与僚友相勉,但求其不晏起、不撒谎二事,虽最浅近而已大有益于身心矣。

译文

凡道理不可以说得太高超,太高超则近于矫作,近于虚伪。我与幕僚们互相勉励,只求得做到不晚起、不说谎两件事,虽然最为浅近,却于身心大有收益。

评点

世间真正切身有用的道理,都是平实粗浅的,正如对身体真正有益的饮食,也都是平凡普通的一样。曾氏一贯不喜欢高言危论,一向看重的是实事小事。实事小事虽细末,却可以累积为功;高言危楼犹如泡沫,虽美丽却是空的。比曾氏晚生六十年的湖湘才子杨度,在学佛时说过这样的话:“佛为凡夫,极其平常,人人可成,只将一切妄念去掉,归到极平实的地步,便是成佛。”(见《杨度集》中复杨庄函)平实可以成佛,平实自然更可以成功。

不妄求人知

原文

君子欲有所树立,必自不妄求人知始。

译文

君子想要有所建树,必须自不胡乱求人知晓开始。

评点

求人知,就是想出名,文人此心甚重。出名并非坏事,只是应建筑于实在的基础上,所谓实至则名归。妄,即指不择手段、不走正途出名。此非正人君子之所为。

危险之际见爱者

原文

危险之际,爱而从之者,或有一二,畏而从之,则无其事也。

译文

危险的时候,出于敬爱而跟从者,或许有一二人,出于惧怕而跟从者,则没有这种事。

评点

部属对长官的跟从,通常出于两种心态:一为敬爱, 一为惧怕。这两种心态中,前者极少,后者极多。处于危险中的长官,让部属惧怕的权势已不复存在,故后者没有必要再跟从。前者因为敬爱的是他本人,所以可能有依旧跟从的,但也只是极少极少,绝大部分会选择离去。这是因为危急时刻,自我保护始终是人的本能。曾氏这两句话,说出了他对人性的清醒认识。

喜惧不随众人

原文

我辈办事,成败听之于天,毁誉听之于人,惟在己之规模气象,则我有可以自主者,亦曰不随众人之喜惧为喜惧耳。

译文

我们这些人办事,成与败听之于天命,毁与誉听之于别人,只有自己的精神面貌,则可以由自己做主之处,也就是说,不随众人的喜与惧作为自己的喜与惧。

评点

任何一个人要想办件大一点的事,都必须有“成败在天、毁誉在人”的气度,否则,就干脆不办事,随大流做一个平庸人。面对着别人的或毁或誉,自己要立定脚跟,不改自我规模气象。曾氏带着他的一班同志,做的是一番“赤地新立”的大事,即将朝廷实行两百年的世兵制改为募兵制,不仅要与敌人斗,还要与世俗文法斗,其难度该有多大,其面对的非议该有多少!他只得抱听之任之与守定自我的态度,否则,不须太平军打,自己营垒中的人就早把他打垮了。

临阵须臾之顷

原文

平日千言万语,千算万计,而得失只争临阵须臾之顷。

译文

平日里说一千道一万,费尽心机种种算计,而最后的得失只取决于战场上的一瞬间。

评点

这就是用兵打仗的残酷性和实战性:最后的得失都体现在战场上,而战场上的关键又只在某一个瞬间。

实行与粗浅

原文

立法不难,行法为难,以后总求实实行之,且常常行之。应事接物时,须从人情物理中之极粗极浅处着眼,莫从深处细处看。

译文

立法规不难,难的是切实依法规行事,希望以后能实实在在坚持不懈地执行。应对接待事物时,须得从人情物理中的极粗浅处着眼,莫从深细处去看。

评点

幕僚李榕进士出身,曾做过礼部主事,为人精明,但眼界过高,持论过深。曾氏以实行与着眼粗浅相戒,说的亦是他一贯所主张的平实二字。

变易须十倍之力

原文

先哲称利不什不变法,吾谓人不什不易旧。

译文

先哲说利益不十倍不变法,我说人员不十倍不改变旧制。

评点

法规制度也好,风气习俗也好,一旦实行已久,则成为定势,要改变它非有极大的强力不可,所谓什,即指此。

畏有识者窃笑

原文

君子不恃千万人之谀颂,而畏一二有识之窃笑。

译文

君子不依恃千万人的阿谀颂扬,而畏惧一二个有识者的暗自讥笑。

评点

一二有识者的窃笑,可能笑的正是致命之处,故而应畏。

将心放宽

原文

古人患难忧虞之际,正是德业长进之时,其功在于胸怀坦夷,其效在于身体康健。圣贤之所以为圣,佛家之所以成佛,所争皆在大难磨折之日,将此心放得宽,养得灵,有活泼泼之胸襟,有坦荡荡之意境,则身体虽有外感,必不至于内伤。

译文

古人处患难苦恼的时候,正是道德学业长进的时候,他们在胸怀坦平上用功,而在身体健康上收效。圣贤之所以为圣,佛家之所以成佛,关键都是在大磨难的时候,把这颗心放宽松,滋养得灵泛,有活泼泼的胸襟,有坦荡荡的意境,则在身体上虽然受到外面的刺激,也不至于引发内心的伤痛。

评点

陈湜因疏于防务被革职流放,他给曾氏写信说“外感内伤同时举发”,曾氏遂以这段话开导他。俗话说“想得开,放得下”,正是对不顺意的开脱。曾氏说圣之所以为圣、佛之所以为佛,其关键亦在此,更是将此法奉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了。

不嫉妒不贪婪

原文

祸机之发,莫烈于猜忌。此古今之通病,坏国丧家亡人,皆猜忌之所致。《诗》称“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仆自省生平愆咎,不出忮求二字。今已衰耄,旦夕入地,犹自憾拔除不尽。因环观当世之士大夫,及高位耇长,果能铲除此二字者,亦殊不多得也。忮求二字,盖妾妇穿窬兼而有之。自反既不能免此,亦遂怃然愧惧,不复敢道人之短。

译文

祸害的引发,莫厉害于猜忌。这是古今的通病,国遭破坏家庭丧败人遭死亡,都是猜忌所招致的恶果。《诗经》说“不忮不求,怎会不得到善的回应呢”,我自省平生所招来的过失怨尤,不出于忮与求两个字。现在已衰老,早晚间就要过世入土,还自己遗憾对这两个字铲除不彻底。因而环顾当今士大夫,以及处于高位的长者,果真能够铲除这两个字的,也是很不可多得的。忮求二字,是妇人的心思与偷盗的行为兼而有之。自己反省既不能免除,也就惭愧恐惧,不再敢说别人的短处了。

评点

忮即嫉妒,求即贪婪,是人性中的两个极坏的毛病,而这两个毛病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程度不等地存在。曾氏反复教导两个儿子,要他们尽量做到不忮不求。同治九年六月,他将赴天津处理教案,担心一去不返,临别时给二子写下遗嘱。内中有一长段话谈及忮求二字。现抄录如次:“余生平略涉儒先之书,见圣贤教人修身,千言万语,而要以不忮不求为重。忮者,嫉贤害能,妒功争宠,所谓怠者不能修,忌者畏人修之类也。求者,贪名贪利,怀土怀惠,所谓未得患得,既得患失之类也。忮不常言,每发露于名业相侔、势位相埒之人;求不常见,每发露货财相接、仕进相妨之际。将欲造福,先去忮心,所谓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则仁不可胜用也。将欲立品,先去求心,所谓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忮不去,满怀皆是荆棘;求不去,满腔日即卑污。余于此二者常加克治,恨尚未能扫除净尽。尔等欲心地干净,宜于此二者痛下工夫,并愿子孙世世戒之。”

曾氏认为,人若不嫉妒不贪婪,则心地就干净了。这真是为人处世的金玉良言。不嫉不贪,做起来并不难,只要想做,谁都可以做得到。不嫉不贪,还可以让人省去许多烦恼,日渐接近清心寡欲的境界。由此看来,它也是养生健身之良方。

困厄激发人的潜力

原文

人才非困厄则不能激,非危心深虑则不能达。

译文

人才不遭遇困厄则不能激发潜力,不心存戒惧深怀忧虑则不能发达。

评点

古今中外,绝大多数杰出人物都是在困境在磨难中诞生的,这可能正像流水要遇到坎坷遇到阻力才能迸放出水花一样,反之,太平静的日子会将人潜在的创造力慢慢消蚀湮灭。司马迁于此有远过常人的体会,他的一段话两千年来被人无数次地引用过,千千万万处困境中的人,从中得到巨大的鼓舞。今天,我仍愿意在这里引用一次,借以激励我的读者诸君:“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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