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传说
一 隐于山间的人生
除了我,现已无人记得此事了吧。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社会经济萧条,在美浓西部的山里,一个以烧木炭为生的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竟然用斧头砍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
其妻早故,有独子年仅十三。后不知为何,这男人又领回一个与儿子年纪相仿的小女孩,靠烧木炭抚养着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的名字我已记不得了。那年光景不好,他的炭总也卖不出去。数次下山卖炭,却总无果而归,换不到一点儿粮食。事发当日他又空着手回到家中,实在不忍看到两个孩子饱受饥饿的小脸,便默默地钻进房间睡午觉了。
等他睡醒,太阳已渐西斜,落日洒满了小屋之外。时值秋末,夕阳下,两个孩子蹲在地上专心地做着什么。他走近一看,发现他们竟然在使劲儿地磨着自己平日干活用的那把大斧。“爹爹,用这斧头把我们杀了吧。”孩子们说完,便仰面枕着门口用来烧木炭的木材并排躺了下来。这男人一时失了神志,什么也没想就把两个孩子的头砍掉了。后来他自杀未遂,很快就被捕入狱。
这个男人年近六十岁时,受到特赦,被放出狱。那之后情况如何,再也未知。我也只因某种机缘看过一次这份文件。现如今,这份记录着人间莫大苦痛的文件,已不知沉睡腐化于何处了。
同时代,在与美浓相去甚远的九州某监狱中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囚,她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刑十二年。同样,她也是个命运悲惨的人。她生在深山的一个村庄,有了相好却不被家人认可,于是便和那男人私奔了。生一子后生活贫苦,迫于无奈,只得忍辱再次回到家乡。然而在她离家的这些年里,亲人们都已相继去世,当时村里净是些嘲笑她的人。女人沮丧中打算离开故里另寻活路,但她的丈夫身患疾病,已完全无法劳作。
这一家三口途经一条瀑布上方的小路时,夫妻二人生了自杀之念。三人用腰带绑在一起,从高大的树丛间跳下了深渊。几小时后,这女人苏醒过来,看到丈夫在岸旁的一棵老树上自缢而死。大概是寻死未遂,穿着湿透的衣服爬上岸后自尽的。孩子从瀑布上面掉下来,挂死在瀑布潭上方的一棵树上。
就这样,只有这女人独自生无所恋地苟活下来。虽然她被给予了宽大处理,终因杀害了自己年幼无辜的孩子被判谋杀罪获刑。这可怜的女人出狱后,再无音信。或许在某个村庄的角落里,她还残留一副躯壳,苟度着余生吧。
现实生活远比我们头脑中描绘的世界深邃,也常常令我们深思。以上这些虽与我将要谈的问题并无直接关系,但若非此机会,我也记不起这些事来,估计也没有人愿听。故写以代序。
二 无需定所
自古以来,悄然进山并一去不返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十二三年前,尾张濑户町的儿童教养所就收留了两个来历特殊的少年,其中一位少年就是我们通常说的“山人的孩子”。他被父母遗弃在相州一个叫足柄的地方,独自途经甲州,穿过木曾的山林,最终在名古屋才得到警察的保护。
这位少年与父亲相依为命,在深山里生活了整整三年。讲述这个故事的二宫德先生也不清楚他们离开深山的缘由,只是听说他们在深山生活的三年期间没有用过火,食物都是囫囵生吞的。他的父亲还教会了他制作小弓箭、射鸟捕鱼的本领。
春天,他们摘下树上的嫩芽直接食用,冬天则挖草根充饥,其中也不乏味道极佳的,一年到头从来没有因为食物短缺而忧虑过。天气变冷时,他们就会用一些小型动物的皮毛拼接上树叶等材料做成衣服御寒。
只有一点比较辛苦,就是冬天遇到雨雪天,即便躲在山洞或树洞中,因为没有火仍然会寒冷难耐。为此,他们会拔一些根须较多的川柳类树木,将其根须洗净后铺作被褥用。
上面这些都是听人转述的,再详细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刚听到这个传闻时,我想立刻动身去濑户再打听一些细节,却总是不得闲暇。不知那个儿童教养所有没有留下记录。听说当时这个少年也讲述了很多关于他自己身世的事情,想必是有什么万不得已的理由,他的父亲才会人到中年还毅然决然地进山过那样的日子吧。
多年来我听到过很多关于山人生活的故事。我想他们与生活在平原上的我们最大的差异有二:一是山人不以果物栽培、粮食种植及家畜养殖为主业;二是山人居无定所。他们非常善于利用山川等大自然的馈赠,技能格外娴熟,可惜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我们却不得而知。
他们冬天就迁移到温暖的海滩,由此可以推断他们夏日的住所应该在山中。据说山人只有在寒冷的季节才会离开深山,从奥州迁徙到伊豆、从信浓来到远州、从飞騨腹地移至伊势海岸。山人的社会有他们自己特有的交通路径,他们行走在山谷腹地、森林边缘、堤坝外沿等人烟罕至的地方,因此行踪也很难被人们发现。
在磐城的相马一带,山人被称为“隐士”。秋末时节,清晨遥望远山,半山腰向阳处的几间石头屋若有袅袅炊烟飘出,村民们就知道“隐士”们来了。不久,就会有背着孩子的女人来村里卖炊帚和竹篓了,同时她们还会将损坏的簸箕等物带回石屋进行修补。
他们并不会完全与世人隔绝。在若狭、越前等地,他们会在河道处用油布搭建小房暂住一段日子,在获得当地人许可后砍伐一些河道里的竹子或蔓藤制作简单的手工品。如果由于修复河道,河滩被清理干净,他们当中还会有人花钱买一些竹材用。然而,却鲜有留此定居的山人,他们大都会在不久后迁往其他地区。山人会在经过的道路岔路口处插上竹片或者树枝,留下记号,后来的山人能借助这些小树枝做的暗号知道他们前进的方向和人数。
那些不拘泥于封闭生活模式、走出深山与普通人接触的山人,对自己的经历及山人的实情却闭口不提。即便如此,依然有越来越多的普通人为远离外界纷争加入山人群体。他们若被追问,不得不谈及自己的身世的时候,一般也会声称出身遥远的县市,从他们的言辞中很难得知其真实身份。另外,大抵是山人中逐渐兴起了喜爱普通衣食的潮流,进入街市与普通人一同生活的人也多了起来。不过由于这些山人很难找到正当职业,往往会做些恶事出来。据说他们做的坏事通常都异于常人,凶残无比,因而很容易被发现是他们的所作所为。
世事如此,仍有为数不多的山人决然不向这世俗妥协。大正四年京都大典的时候,从各地区上京参拜的人挤满了街道与客栈。特别是十一月七日天皇驾到的那天,万里无云,艳阳高照,无论是御苑还是大街上都人满为患。可即使如此值得庆祝的日子,眺望远方若王子山上的松林深处,仍能看到隐约有一两处炊烟升起。啊,闲云野鹤般的山人呀!当然,这绝非山人刻意所为。
三 普通人的避世
从前,有一个工人在羽前的尾花泽附近,因迷路而误入深山,在杳无人烟的谷底,意外地遇到了一家三口。他们赤身裸体地住在自己盖的简陋小屋里。这一家的妻子大概是很久没和外界接触了,看见人感到很亲切,向工人询问了山外的种种。而那位丈夫似乎对世间有着极大的怨愤,他打定主意住在山中不再出去。
那个工人一度离开,谁知再回到那处小屋时,竟看到这家妻子因为和外人说话正要被丈夫绑起来责打。他不好再过问详情,便匆匆返回。后事如何,就不清楚了。
这个故事是我十几年前在山方石之助那里听到的。大家通常会认为住在深山里的人的性格是比较孤僻冷淡的,其实即便不是因为愤世嫉俗而避世的人,也有心性漠然的。那些常在木曾山中垂钓的老者,甚至在路上偶遇村里人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依然目不斜视地走自己的路。可以想象,久居深山的话,那种难以用文字形容的寂寞会对人的内心产生多大的影响,压力使人的心态渐渐发生了变化。
如果这类人稍稍表现出自己有一点儿思想或者拥有某种信仰的话,往往会被人们认为是修行者甚至是神仙。此外,那些被称为天狗的山怪,它们之所以被人们当作瞳色骇人、性情古怪,甚至是邪恶的妖物,其根源也许有一部分得归结于山人的类似经历。
近世的武士如对主君有所不满,多会选择轻视自己的生命,草率地寻死,试图以战死沙场这种形式来对主君造成伤害。在战乱纷起的时代,这种做法比较容易实现,然而对于和平年代的普通人来说,赴死的机会其实并不常有。虽不能断言生而弃世之法需得时机方可为,但除了进入山中寺庙和僧人一起生活之外,普通人也的确别无他法。虽有人后来以此为契机喜结佛缘,但将自古以来所有的避世者皆看作佛缘之果,却多有不妥。
而且,普通人并不是想弃世入山就一定会碰到合适的寺庙。想当一名云游僧人需要有相应的学识与智慧。那些没有一技之长又性格软弱的人,如果无法融入群体生活,除了死亡就只有避居山中这一条路可走。因此居住在生存模式单一的旧时乡村中,且没有留下任何印迹的避世之人,应该不在少数。只是对后世的我们来说,这似乎十分罕见。事实上,这不过是曾经的一种很普遍的生活方式而已。
如果只是如此倒也罢了,事实上一些有怪癖的人,遁入深山不过是其毫无缘由的率性之举。用现有的知识和逻辑无法诠释人类的这种消亡模式,也无法得知本该对这个世界拥有更多热情的年轻人为何会突然弃世入山,他们之后的生活情况更是无从知晓。在此,我主要想借这本小书尝试着说明一下这方面的事情。
这种现象是在古今中外世界各民族中都会时常发生的,还是只有在日本人中才会频繁出现呢?尽管现今对此我们依然不甚明晰,但不同时代对此都有不同的解释,在某种程度上证明了这种现象对人们的日常行为和思维方式还是产生过影响。我们父辈的信仰生活也与此有着些许联系。因此,现在看来越是感到不可思议的现象,将来就越有可能出现一门学科将其划入研究范围之内。总之,将它弃之不顾,是不合适的。
四 偶有归世之人
新渡户博士给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在陆中二户郡,有一位猎人进深山打猎,在山上露宿的时候,突然见森林深处走来了一个人。猎人仔细一看,原来是几年前失踪了的村里的一位小学老师。据说这位小学老师偶因某事突发隐居之念,便离家出走了。之后,他便一直过着异于常人的生活。然而,就在他几乎要入道成仙之时偶遇猎人,吃了猎人带的午饭,竟开始怀念起谷物的味道,由此渐渐地厌倦了山里的生活,萌发了眷世之情,最终离开山林,回到了故乡。至于他回家之后的生活如何,现已无从知晓了。
在日本东北方言或阿伊努语中,叉鬼是猎人的意思。他们在奥羽的山村独立集合成小的部落,过着传统的以狩猎为主的生活。比如,那位传说中的八郎在变身成一条大蛇之前,就曾是偏远山里叉鬼村的村民。传说他曾栖身十和田湖,因败于南祖坊的法力不得已离开,之后来到秋田并最终成为八郎潟湖的湖主。
叉鬼的生活模式是这样的:通常他们会在冬季进山,顶风冒雪行进若干时日,猎到熊则食其肉,然后把熊皮和熊胆拿到附近的村子里换取谷物,之后再回到山里的小屋。有时候他们也会翻越连绵峰峦,行进到上州、信州附近。
想一想,就连叉鬼狩猎之后都会来到普通人居住的村子,在山里生活时也会生火做饭,更不用说那位曾经当过小学老师的人了,若不是精神不正常,他又如何能远离亲朋独自一人过了这么多年隐忍的生活呢?不过,这并不是偶发事件,在偏远的山村里常常会有类似的事情发生,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叉鬼的祖先是谁,现在没人能说清楚。但是,岩手、秋田、青森等县居住在平原上的农民视其为异类,这一点是毫无争议的事实。津轻地区的人曾在一百二十多年前的《奥民图彙》里记载了一些叉鬼的奇异习俗。菅江真澄的《游览记》中也提到过,北秋田的山村的叉鬼语言中有大量的阿依努语,比如他们把“狗”叫作“seta”,“水”叫作“wakka”,“大”叫作“poro”等。
当然,仅凭这一点就说叉鬼与阿依努人有血缘关系,不免太过轻率。其实,叉鬼在与普通人的交往过程中,不仅语言、风俗习惯等方面没有任何障碍,在近世,他们甚至会在居留于村子期间耕种田地。另一方面,普通的村人也有住在山里,在种地的同时通过狩猎来贴补家用的。由此可见,除了名称以外,叉鬼和普通人其实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不同之处。
不过,有一点值得我们关注:关东以西的地方以狩猎为生的人没有多到可以形成一个部落,而奥羽的偏远地区则散布着很多叉鬼村。以熊野、高野为代表的神山传说中,猎人做向导或献上土地的事例有不少,因此叉鬼又被称为奇人、仙人,而农民却从未在这类传说中出现过。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山人要么是早于农民而存在的原住民,要么就是定居条件与后世的农耕民有所不同。
此外,叉鬼的狩猎仪式以及信仰中有很多特殊之处也值得关注。万次、万三郎兄弟的传说就是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例子。相传他们协助山神击退了敌人,作为奖励,山神给他们传授了狩猎的方法。东北地区的人们把椴木叫作“mada”(发音与叉鬼相似——译者注),山人喜用椴树的树皮,而且叉鬼村的人也常常采集椴树树皮,还在村落周围种植椴树。此外,当地还有一种宗教习俗,人们进山时一般会把分叉的树枝(分叉一词与叉鬼的发音相似)当作拐杖。为此,人们不禁萌生种种猜想,以为叉鬼的称呼由此而来。当然,这些应当与叉鬼的名称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叉鬼根本不知自己是如何被称呼的。目前我们还不能就此做出断言。
八郎之类的普通人进入山里,吃了奇怪的鱼之后就变身大蛇,这类神话故事比较低端,却广为流传。在津轻、秋田等地,八郎又有传言曾是叉鬼村的村民,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
五 入山者女人居多
天野信景翁的《盐尻》中有记载:尾州小木村一个普通农户的妻子产后发狂进入山中,十八年后曾一度回到村庄。据说她当时全身赤裸,只在腰部缠着一些草叶,和传说中的山姥一样。这不是传说,而是当时真实发生的一件事。
这个女人后又遇到一位猎人,向他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刚进山时,女人感到饥饿就抓虫子吃,后来觉得不够吃,就抓狐狸之类的活剥了生吃,进而力气越来越大,不怕冷,也渐渐地没有任何物质欲望了。后来,她曾经回过一次原来的家,可是连至亲都不记得她,吓得乱作一团。没办法,女人只好再次回到山中,很是可怜。
明治末期有传闻说,以日本原的广户瀑布为中心,作州那岐山的山脚下,常有山姬出没。她赤裸身体,腰部缠着破布,红色的头发,蓝色的瞳孔,眼睛很亮。有一次她出现在村庄附近,因为窥视伐木小屋被人发现,最后被当地的男人们打死了。之后有人认真调查发现,这个女人是这附近村落里的一位村妇,很久前发狂离家。
女人应该不会因为愤愤不平或厌世就藏进深山,通过她们那些反常的举动,我们可以明白一点,即女人入山多是因为迷失了心智。我曾听狩野亨吉先生说,羽后和津轻交界处的田代岳脚下的村子里有个年轻女子想要逃入山中,近邻追上规劝时,她竟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挣脱众人跑入山中。
从逃进山中的女人多是产后发狂的村妇来看,也许这正是问题的根节所在。自古以来就有从属于日本神社的女性,受到大神的指命为神灵产下子嗣的故事。也就是说,巫女作为少主之母、作为通灵者受到崇敬,这一点和基督教等其他宗教以童贞之躯怀得神胎的神迹相通。倘若妇女的精神在生理上确呈某种变化倾向的话,那么可以认为,这就是多民族共同信仰的宗教得以产生的重要因素之一。然而,这不是一个可以随意讨论的问题,在此我想举一两个实例来谈谈。其中的一个就是三百多年前发生在因幡国的故事,虽然内容有些长,但我还是决定引用原文。《雪窗夜话》的上卷里是这样记载的:
此为宽永年间之事。有武士名曰安成久太夫,回备前因幡国时因尚无定所暂居鹿野的乡下。某夜入山,月光微薄,树木林立,深远幽暗,山路险恶。忽有一人奔出,追赶久太夫牵来的狗,落入深谷后隐于崖边石窟。久太夫深觉疑惧,唤回狗欲令其入窟,狗惧不入。遂命随从入内寻之。见一似人似猿之物。随从将引其出,不想该物力大无比,爪尖异常,将随从之手搔破后终被拽出。久太夫用葛藤将其绑起,带入村里,点燃灯笼观之。头发垂至膝盖,面相似女子,凶暴之相仿佛画中夜叉。闭口不言,只是微笑,给吃的并不吃,给水会喝。问遍村人无人知其底细。村人聚集观之。有一老农七十有余,言此村原有一产妇,突然发狂出走入鹫峰山。亲人虽有寻查但终未有果。推算约已百年有余,故绝非此人。久太夫速救其命,使其归山,那物跑走状貌甚快。之后再无见其之人。
佐佐木喜善的报告中记录了另一个事例。三年前,在陆中上闭伊郡驸马牛村的山中,村中的男人发现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衣不蔽体,几近赤裸的身体上缠着一些树皮,正在四处游荡。随身携带着一个当地人用来装饭菜的大竹笼,应该是从哪个烧炭窑拿来的,那个巨大的容器中放着许多虫子,她一边走一边咯咯吱吱地吃。她被送到远野的警察局后,竟然还抓起青蛙之类的随手放进嘴里就吃,连警员都惊得目瞪口呆。然后女人逐渐想起了火车,之后又慢慢地回忆起家的模样、父母的模样,甚至还记起了父母的姓名,最终还说出了村庄的名字。按描述她应该是和贺郡小山田村的人,七年前离家进山。果然,她也是生产之后突然进山。后来警察叫其父母带走了她。此事在当地一时盛传。佐佐木还讲了另一件事:邻村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人和丈夫一起进山,因丈夫整日外出劳作,女人某日在山中小屋突然发狂。待之后安静下来询问详情,女人说当时好像有个高个子的男人到来,之后她便突然想去深山,这个念头根本无法打消,于是便入山去了。
六 嫁给山神
从前,在一个叫北秋田的村子里,有位姑娘整天念叨着要嫁给山神,最后真的跑进羽后的田代岳深山里,做了山神的妻子。自古以来诸多新晋山姥,也就是我接下来想要讲述的山里的疯女人一类,她们当中有不少是因为某种至今不为人知的原因,产生了某种错觉,欣欣然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
各地流传的与龙结婚、与蛇结婚的民间故事,保留着浓厚的神婚传说(即公主和神灵结合)色彩,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其中有一部分竟然起源于近世。传说在上州的榛名湖畔,一位美丽的夫人遣返侍者后只身静静走向了湖心;还有一位美浓夜叉池的夜叉小姐,无视父母的哭泣挽留,以十六岁的花样之姿,只身进入深山嫁给了深山里的水神。我们民族好像一直以来就有这么一种不可思议的癖好,这也许是受古老信仰的影响,也许神话故事本就如此。
最近有位英国作家出了一本名为《梦幻之岛》的书信集,当中记载了这么一件事:夜晚时分,在南太平洋新不列颠岛的某个农场,屋外突然传来人群的叫喊声,还伴随着频繁的枪声,吃惊的作者赶忙跑出去一看,原来是一位年轻的土著被魔神抓住,正被拖向森林。魔神的真实面容自然没人能看到,但瞧那位年轻人右手前伸,不停挣扎,努力想要止住脚步的样子,确实像被什么捉住了。其他的土著纷纷出声恐吓,甚至往年轻人的身前身后放枪,试图赶走恶魔。然而都没有用,年轻人最终还是消失在林中。
没想到第二天早上,年轻人竟然平安归来,还试图像往常一样工作。可同伴们都怀疑他和魔神立下了某种契约,或敬畏,或憎恨,没人敢接近他。当晚小伙子就中毒身亡了。在我国,有些人宣称自己被狐狸或狸猫迷惑,为了让周围的人对此深信不疑,会特意做出一些异于常人的举动。不过,在我看来,这两者都是精神错乱的狂人之举。
猴女婿的故事无人不晓,也因为太过有名,反而没人去深究它的起源。实际上,这类故事只在日本广为流传,至于最初是由怎样的事件萌发出如此奇妙的故事,却没有人能说得清。猴女婿的故事很显然是一个弱女子征服魔界的传奇:依照父亲和猿猴的约定,最小的三姑娘不得不随猿猴进山,但聪明的她凭借自己的才智让对方自取灭亡,最终安全回到了家中。这和如今单口相声中经常提及的狐狸上当、巧夺天狗羽毛扇之类的故事一样,都夸大了敌人的愚蠢,在令听众捧腹大笑的同时,用胜利者的勇敢对逃避失败的怯懦进行说教。毕竟,教育后辈相信猿猴不足为惧,还是很有必要的。有的故事版本里说,三姑娘一会儿让猿猴捣完年糕之后背上沉重的石臼,一会儿又让它背着石臼去摘藤蔓上的花朵,千方百计地刁难猿猴。也有其他版本说姑娘是带着向父母要的葫芦和一千根针做武器上山的。不过,葫芦和针是自古流传的对付蛇妖的老方法,显然不适用于猿猴。总之,不论故事发展到后期出现了何种变化或是夹杂了其他的故事情节,流传于各地的龙女婿、蛇女婿的故事和猴女婿的故事非常相似,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它们之间只有一处不同:山城蟹旙寺的传说等故事里主人公打败敌人都需要外部的援助,只有猴女婿中那位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完全凭借自己的智谋,解决了所有问题。
日本神婚传说的典型代表三轮神话,以及由此演绎并传播开来的丰后大神氏花本的传说,在国内广为流传,各地的版本尽管存在地域和少许专有名词的不同,但有一点自始至终没有改变——发现真相的契机源于刺入衣角的一根针。只不过,随着时光的流逝,胜利回归人类一方,故事情节也多演变为蛇女婿受制于身上的铁针,最终痛苦地死去。故事中有这么一个情节:女主人公顺着那根针上穿的麻线找到了大蛇的洞穴,在洞口偷听到蛇父子的对话。
“我早就劝告过你,喜欢上人类是要丧命的。”
“但我至少留下了后嗣,死而无憾。”
“人类真是太聪明了,万一他们用艾蒿和菖蒲熬的水给你洗个澡,一切都隐瞒不住了呀!”
在此,我们通过一个小小的神话传说,追本溯源,就能清楚地了解人类信仰的变化——最初人们单纯依从指令,甘于嫁给可怕的神灵做妻子。之后,慢慢开始竭力逃避,甚至想要摆脱这种不幸的命运。同时,或许是伴随着婚嫁习俗的变迁,猴女婿以及后来的蛇女婿一类故事中,姑娘父亲的许诺也逐渐成了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即便没有父母之前许下的诺言,至少女婿也是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并获得了家人的许可,而非早先的模式,即神灵需趁夜色偷偷和姑娘相会,最终败露后才昭告天下带走姑娘。山中的精怪和人类结亲,虽说奇异,却非人类想象不可及之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世人开始慢慢对这类非人力可抗衡的事心生厌恶,想方设法要防其弊害。我们这个国家就是在抗争中、在抗争尚未取得明显成效之前迎来了近世的曙光。
目前诸多证据已表明日本不适合大型猴科动物狒狒生存。虽然不少记事和绘画中都有与“狒狒”邂逅的记录,但仔细研究,会发现那些要么是幻觉,要么是将老猿猴误认为狒狒罢了。因此,像岩见重太郎大败狒狒和《今昔物语》所记载的中参猿神这些例子,对动物学并不具备参考价值。不过,猴女婿能发展为一个民间传说,并流传如此之广,可见远古时候这种恐惧确实存在,世人也多以此解释女子的无故失踪。也许你想问大家怎么会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因为在那个年代,人们找不到一个更好的理由来解释真相。而如今,这种狂想,已经很少有人相信了。
在正月、霜月月初的某一天禁止入山的习俗延续至今,因为传说这天山神要盘点山中的树木。据当地人说,如果触犯了禁忌会被山神当作一棵树算进去留在山里,或被山神带进深山就再也回不来了。不过,这里说的山神可不是神官们口中的大山神祇哦。山神会幻化成狼的传说也有不少。因为外形格外接近人类,有证据表明猿猴也曾是人类的信仰对象。到了中世,由于某些特殊的原因,猿猴的地位才逐渐下降。如果不考证清楚这些历史,恐怕很多民间故事就很难读得懂了。
七 城镇迷子
曾经,北海道的某些大城市里,孩子莫名失踪的事件频繁发生。据说直到二十年前,每逢冬天,几乎夜夜都能听到找孩子的锣鼓声响。孩子走失的原因,当地人归结为因为此地靠近山林,是天狗作祟。
东京过去也经常有孩子失踪。遇到这种情况,邻里街坊会各自提着灯笼聚到一起,一同大声呼唤,彻夜找寻。这么做,一来是因为邻里情分,同时也是遵循自古的习俗惯例。关东地区一般呼喊的方法是翻来覆去地口念咒语:“师爷有令,迷子速归。”上方地区的人则是以一种悲伤的语调,用缓慢的节奏呼喊:“还我孩子,还我孩子。”据说不光是找走失的孩子,甚至找丢失的东西时,人们也会敲锣打鼓。这种找法实在有些奇怪,不过,原本人们就认为这不是单纯地寻找孩子,而是一场与神灵之间的抢夺战。
一般来说,孩子真是迷路的话,完全没必要敲锣打鼓地找,最迟当晚就会有孩子的消息。如果遍寻两三天都没有结果,人们一般会认为孩子是被神隐了,此时就有必要采取上述的特殊手段。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根据前人长年累月总结出来的经验,认为孩子只要不见了就一定是被神隐了,会马上采取相应的措施。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恶神在行神隐之事呢?近世之前,人们还无法对此形成一个明确的认识。天狗、狗宾虽然一直是最大的怀疑对象,不过,天狗可不是什么胆小懦弱的妖魔,绝不会轻易被人们敲锣打鼓之类率性简单的示威活动吓到,更不会轻易把到手的孩子还回来。
在有些地区,狐狸也经常被认作是把孩子偷走藏起来的元凶。面对狐狸的伎俩,人们也会敲锣打鼓寻找孩子。不过,现在越来越多的农村已经不认为狐狸能行神隐之事了,认为狐狸只是短暂地蛊惑人心而已。近年来狐狸的恶作剧都是些不足为奇的小把戏,只要大声喊出名字,或是从背后拍一下,那些被迷惑的人就会清醒过来。最早的时候,从年轻人到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可能受到狐狸的捉弄,那些被狐狸戏弄得一夜未归、让家人担心的人,直到早上,才被发现在河堤的背阴处或者谷子地中央呆呆地站着,类似这样的场景恐怕只有在民间传说的故事中才能看到了吧。
远离村落的偏僻地带、河畔、森林和古墓周围,如今还是公认的不祥之地,仍有狡猾的狐狸出没其中的传说。人一生当中少说也会听到三五次有关神隐的故事,而且事件的前因后果也大致相同。因此,发生神隐事件后搜索队走的搜寻路线也是传承下来的,唯一改变的只是具体细节和参与之人罢了。整合各地和各个时间段的失踪事件来看,总体上并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
对于未经世事的少男少女而言,失踪是再恐怖不过的事了。每到冬天,村落里的孩子们总是聚在一起谈论这个话题。不过,比较奇妙的是,被狐狸迷惑的人当中,孩童其实只占很小的一部分。所以说,孩童走丢多属神隐。
孩子失踪多发生在特定的季节,这实在是不可思议。我依稀记得秋末到初冬时节好像常有此类事件发生,当然不排除我记错的可能性。而大多数地方都把农历四月看作是最危险的时候。因为此时农夫们一边忙于捉取熟蚕上蔟,同时还须做收割小麦的准备工作,无暇顾及其他。田间的麦子已经长到能轻易隐去孩子身影的高度,故有些地方把四月又叫作“麦高期”。这个时节,乡村也常常发现野兽活动的踪迹,确实存在一定的风险。据说丰后的腹地就有类似传说,认为在麦高期玩捉迷藏的话,很有可能被狐狸骗走。如此看来,捉迷藏是个令人揪心的游戏。即使是在大型建筑物中玩耍,偶尔也会有类似的意外发生,更别说盲区多如牛毛的荒郊野外了。不过,这种危险中夹带着刺激感,可能正是捉迷藏的趣味所在。传说捉迷藏起源于孩童的模仿行为,试想其更早的源头,这模仿行为的背后似乎暗含着一种与忍术相通的信仰,并由此逐渐演变为当下如此别开生面的乡间祭祀活动。此类猜测也不为不可。
繁华如东京一般的大城市亦如此,人们也不会在半夜玩捉迷藏的游戏。如今仍有很多父母警告孩子,要是夜里捉迷藏的话,会被妖怪或者神隐婆婆抓走。夏天的傍晚漫步在乡间,经常能听到母亲们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那嗓音尖利刺耳,除了催促,畏惧心理也是令嗓音高亢的原因。妇孺皆知,天黑后不宜待在室外,更别说是捉迷藏了,随便逮个小孩子问问都知道其缘为何。据说在福知山一带夜幕降临后捉迷藏的话,会被隐神带走。有的地方认为作祟的是狐狸,也有的地方认为是隐婆。隐婆古时候也被叫作“偷孩尼”,《园太历》“文和二年三月二十六日”的内容里就有隐婆在京都留下过踪迹的记载。书中解释说隐婆和稳婆听起来相似,实则相去甚远,隐婆专指偷窃并杀戮孩子的人。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园太历》中并没有讲到。近世之后有杀孩童取其血、脂之说流传,为此偷孩尼又有了新的名称——“偷血尼”或“偷脂尼”。近来又将偷孩尼和绞缬城的传说联系到一起,甚至想象偷孩尼把无辜孩童的血脂用于南京瓷的烧制上釉。这些说法如此荒诞,完全无从查证。
时至今日,我们方才明白,世间诸如此类传言绝大部分展现了人们长久以来埋藏在心中的某种畏惧。比如说,人们看到走失的孩子面色惨白默默地回来,便认为孩子身上的血被抽干了。当然,后来大家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便渐渐不再这么说了。以前在秩父地区,人们总是把孩子的无故失踪归结为被隐身座头带走,或是被夜道怪抓走,显然这都是错误的认识。
所谓隐身座头在奥羽、关东地区被认为是生活在岩洞深处的妖怪,在相州的津久井等地则认为其藏身于碓臼之下。两种说法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是普通人看不到的另一个世界的成员。这种地下王国被称为“隐里”,“里(sato)”的读音与“座头(zato)”相似,由此便有了隐身座头这个命名。其实以往世人普遍认为“隐里”就好比老鼠的乐园,是个衣食无忧的富贵仙乡,如若祷告,还可向其借些家具钱财等物。然而,随着人类信仰的变化,“隐里”渐变成可怕的怪物。这也许是因为座头这种职业的从业者中多有神秘人士的缘故吧。
再来说说夜道怪(读作Yadohkai或Yadohke)。正如其名,相传夜道怪是偷盗孩童的高手。其实中世时期打着高野圣的名号辗转日本各地修行的法师就是所谓的夜道怪,他们不过是些品行不端的普通人罢了。据武州小川的大冢桐堂介绍,人们虽未见过夜盗怪的真实面容,但乡间传说那些高野圣总是蓬头垢面、衣冠不整,还背着巨大行囊的样子,完全与夜道怪无异。想来真的夜道怪约莫也是这么个打扮吧。其实,所谓高野圣,就是行脚商或是兼职买卖人,他们总是背着大大的行囊,傍晚时分,站在村头的十字路口,大声询问:“可否借宿一晚?”如果没人搭理他,就赶往下一个村子。高野圣因常年浪迹江湖,精于世故,还时常顶着施法的名号来要挟好心人,为此甚至有“高野圣进门,姑娘家蒙羞”等谚语流传,可见其风评之低。渐渐地,这些高野圣不再进村里来,大人们便把他们变成假想之敌用来吓唬孩子,等这些孩子慢慢长大,一代一代传下去,于是便有了夜道怪这种新妖怪。这种渐变的过程应当引起我们的关注。在我们日本人精神世界的发展进程中,乡间流传的诸如隐神这类的怪力乱神所起的作用,不容忽视。
八 神隐少年
此前,一个六岁左右的小女孩,独自从神奈川县的横须贺站乘上火车来到东京,在东京车站附近徘徊游荡时被警察发现。在繁华大都市的市中心,孩子和家长走散的事件司空见惯,可是那么小的孩子孤身一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而且途中也没有被人注意到,实属罕见。人们将这类无法解释的走失事件中的儿童叫作“迷子”,稍避讳一点的讲究说法则是“神隐”。
在深山野岭附近的村落,此类神隐事件发生得尤为频繁,令人伤感的是,那些神隐的孩子多半再也没能回来。我以前经常外出旅行,曾积极打听并收集各地关于走失儿童的真实事件。据说十几年前,在伊豆半岛的松崎镇就发生过一件事。一个已经失踪了三天的人,在东边一座山上被找到了,当时他就独自站在半山腰上。奇怪的是,之前搜救人员曾多次经过那里,却没有看到过他。一直以来当地人都把这当作一件怪事。听说在此事之前,在上总东金附近的村落也发生过少年走失的事件,该少年被找到时正蹲在山中的芒草丛里,已经是失踪两三天之后了,此后这个少年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一副魂不附体的样子。
也许因为越离奇越容易被人们铭记,古老的故事中奇怪的事件格外多。据说曾经有一家人在丢了孩子之后,希望走失的孩子能平安归来,于是彻夜不眠地虔心祈祷。不想,夜半时分听到有什么东西咚的一声撞在防雨门板上,等天亮了一看,走失的孩子竟然就站在屋檐下。还有一种说法是这家人听到自家木板屋顶上传来东西扑通掉落之声,惊慌地出门查看,竟然发现走失的孩子昏倒在地上。此外,还有更耸人听闻的故事,说一个已经走失了二十年的人忽然衣衫褴褛地出现了。他痴痴傻傻的,身上还穿着当年走失时穿的童装。诸如此类的传闻,一般没有多少精确记录,大多是人们夸张的谣传。如果要将其作为学问进行研究,当然还需今后进一步的观察了解。
下面这件事发生在爱知县北设乐郡段岭村丰邦区。据说在明治四十年(1907)左右的旧历九月三十日,也就是送神日那天的傍晚,当时有一户家人正忙着制作祭神用的白饼,家中刚满十岁的男孩原本一直待在房间里,没想到一转眼的工夫竟不见了。最开始家里人也没有特别在意,但是祭祀结束之后依然不见孩子的踪影,四处找寻也没有结果,甚至惊动了四邻八乡,大家帮着找遍各处,却毫无收获。无奈,这家人暂且回了家,谁知刚一进门就听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房顶上,慌忙搭梯子上去一看,竟然是走失的男孩倒在那里。抱下来后仔细查看,发现他嘴边沾满了白饼的残渣。
家人一边照看这个丢了魂一般的少年,一边向他询问情形。少年说那天傍晚,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神社的杉树下,接着有一个陌生人过来带走了他。他们先是混在人群中,后又掠上树梢行走,拜访了各处人家,在所到之处享用了白饼和年糕豆沙汤等等。最后,来到了一个陌生又狭窄的地方,少年被头朝下地扔了出去,后来才知道那里竟然是自己家的房顶。据一位和该少年同村的现约三十五六岁的妇人讲述,这个少年之后有好一段时间都精神恍惚。(据早川孝太郎先生所述)
明治十年(1877)前后,在石川县金泽市的浅野町发生了一件怪事。德田秋声先生家隔壁一位二十岁左右的青年忽然下落不明,失踪前他在德田秋声先生家院外的一棵大柿子树下留了一双木屐。同样,据说大家一番搜寻毫无进展之时,有人不经意间听到房顶上传来东西掉落的扑通声。德田先生的兄长爬上去一看,只见那位失踪的青年倒在屋顶上。把他背下来后,发现青年的嘴角呈青绿色,像是吃了树叶。等他神志清醒一些后向他询问详情,他说自己被一个身材魁梧的老大爷带着游走四方,一路品尝了美味珍馐。一边说一边念叨着自己必须走了,又企图冲出家门。听说这个青年原本就是个性格内向稍显木讷的人。此后事情又如何发展,就不得而知了。(据德田秋声先生所述)
纪州西牟郡上三栖,传说有个名叫米作的人,被神带走了两天两夜才回来。他说在此期间他被神带着在空中飞行,游历了各处名山大川。问他如何解决吃饭问题,他回答说吃了一些饭团和糕饼之类的,还说自己在袖兜里留了一些。没想到拿出来一看,却净是些杂草树叶。此事大概距今已有九十年了。和他同郡的一个名叫万藏的人也有类似经历。失踪后的第三天,人们在宫之山的矮竹林中找到了一身酒气还在睡觉的他。他说自己被神带着去了摄津的西之宫,而且在盂兰盆会的第一天夜晚,混在热闹的宴会中畅饮美酒。这件六十多年前的事和上面那件事,据说在宇井可道翁的《璞屋随笔》上有记载。(据杂贺贞次郎先生所述)
大正十五年(1926)二月的《国民新闻》上有这样一篇报道:远州相良乡下,有一个十六岁的农家少年在深夜一点左右去上厕所,久久未归,之后他的父母听到一声惊叫,立刻下床跑到厕所一看,却空无一人。少年的双亲顺着声音寻找,终于在邻家门窗紧闭的储藏室里找到了儿子。他的双手双脚被腰带和兜裆布绑住,像兔子一样被吊在房梁上。把他放下来后询问情况,他说只记得走到厕所前的事,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一有知觉便大声求救。此事的怪异之处是那间储藏室的门上着锁,父母是撬开锁才进去的,周围的土墙也没有人为破坏的痕迹。这件事倘若由警察介入进一步调查的话,也许能多了解一些前后的情况。
失踪的人往往被发现昏倒在房顶阁楼这类狭窄的地方,至今我们也无法对这些奇异现象做出解释,特别是在乡间村野,这种事情发生得格外多。冲绳岛上也有类似的神隐事件,不过多为妖魔缠身之类的故事。根据比嘉春潮先生所述,在冲绳岛上被妖魔摄取了魂灵的人,可以在树梢或是水面以及悬崖峭壁这种普通人无法行走的地方漫步,在下水道或是洞窟、地板下面等地方也能通行无阻。他们可以清楚地听到别人搜寻他们的声音并能看到搜救人员的样子,但却发不出声音。因此在洞穴的深处或是水中找到失踪者的实例并不少见。这种狭窄或是危险的地方,只有在神妖的引领下方可顺利通行。据说人如果一放屁,神妖就会立刻放手。因此,偶尔会在崖底发现失踪的人。据说当地人相信溺水的人中有很多都属于这种情况。传说备中贺阳一个名叫良藤的人,和狐狸精结了婚,夫妻俩常年住在自家的地板下面,还养育了众多儿女。相比今日,古人好像更容易相信这类故事。
九 神秘失踪孩童的灵异体质
研究变态心理的学者中村古峡也曾在日本旧时的陆奥国七户町一带做过实例调查,调查内容是:容易神秘失踪的孩子身上是否有一些与常人不同的特质。这是一个很具前瞻性的课题,对此我个人认为答案是肯定的。且自认为小时候也是一名易失踪体质的孩子。幸而现已平安长大,无须忧虑了。
我家乡的村庄位于县道边上,附近只有一座低矮的小山。但村子的西边有一条河通向山的深处,因此也有很多妖神鬼怪的故事。我从小就听过很多恐怖的传说,小脑瓜里满是这些东西。
七岁那年秋日的某一天,斜对面的邻居邀请我们去泡澡,准备回家时已过八点。我先母亲一步走出邻居家门,突然有一蒙面壮汉从旁跳出,夹起我就飞奔而去。我因过度惊吓连呼救的力气都没有了。等跑到我家门口时,那蒙面男将我放在侧开的小门边上,便消失得无踪无影。后来知道那大概是村里一个年轻人的恶作剧,或许是怕惹怒我母亲,他始终也没有承认,于是这件事情便不了了之。也许是因为受了太大的刺激,当时我的眼神都恍惚了,因此,这件事在我家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在此三四年后的某一日,我与母亲、弟弟三人去采蘑菇。虽然是经常可以从远处看到的小山,但山另一边的山谷里有一个池塘却是人迹罕至,很是阴暗荒凉。记得当时我们下到池塘岸边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傍晚时分循着原路一边爬回山顶一边找寻着蘑菇,本以为能找到上山时走过的山口,可不知为何却一次次绕回到那个池塘边上。我记得那时我又好像失了魂一样,幸而母亲在一旁大声地呵斥,我才很快恢复了正常。假想如果那时只有我一个人,恐怕世上又要多一件孩童神秘失踪案了。
还有一件事也是我的亲身经历,但过去的时间太久感觉有些陌生,以至于说起来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记得那时我四岁,因为弟弟的出生,母亲的注意力和精力自然也都放在弟弟身上,我有些失落,不开心。加之当时肚子里有虫,整天哭闹不停,很招人烦。我记得大约是入秋时节的一天,我拿着一本小人书躺在床上看,一边看一边不停地问母亲我是不是有一个阿姨在神户。当然,实际上根本没有这样的阿姨,但母亲当时应该正忙着其他事,就随口搪塞了我几句。后来,母亲见我睡着了便安心去忙别的事了。不想,过了一阵子再去看我时,发现我竟然不见了。好在只过了三四个小时,我就被附近的农夫带了回来,没有引起太大的骚动,也没有让母亲担心太长时间。据说我当时沿着县道一直向南走,曾有两三个人说看到过我,不过,最后被找到却是在离家两公里外一片松树林边。当时在那附近开垦荒地的人中有一个是我家隔壁的老爷爷,他一眼就认出了我。他问我,你一个人要去哪里呀?我当时回答说,要去神户找阿姨。然而这些我都已经没有印象了,现在我能记得的只有被抱回家时走过的那一两条路,其他全都是从母亲和其他人口中听来的。
一个小女孩独自从横须贺走到东京站的事,之前我也有所耳闻,大概情景也能想象得来。车站的人和乘客即便看见这孩子独自一人,一般也会认为这么小的孩子不可能是一个人出来的,因此反倒不容易引起人们的关注。如此幼小的孩童身上发生这样离奇的事情,往往是因为一时受到某种冲击。虽然这些是外人无法理解的,孩子本人也不会有什么记忆,但是,若加以调查应该会发现,这必是一种暂时性的脑部疾病,又或者是体质、遗传的原因导致的。曾经有不少类似的记录,比如七岁的小孩从高处跳到院子里,说一些怪力乱神的惊人言语。在古代信仰下,全天下都认定这孩子说的话是神谕。不仅如此,人们还会把有此倾向的小孩都找出来,托付给他们许多重要的任务。他们就是人们所说的“因童”。若按普通办法无法使这样的孩子回过魂来,人们甚至会采取特别的方法,比如很多人围住孩子诵经;或者围着孩子敲击乐器,用单一的音调诱催他。后来,这些事遭到警察干涉,人们便私下偷偷地做。这些以前频繁且公然做的事,从那些流传至今的像过家家一样的游戏中,还可以看到些许印记。另外,像“中间的小男孩”“猜猜他是谁”这样的游戏,也是由此演变而来的。虽然这些孩子长大进入社会后便与常人无异,但在其成长的某个阶段显露出的怪异倾向,或许是可以用科学解释的某种生理学现象。仔细观察的话,这些所谓神隐少年身上貌似存在一些共通的特性。古日语中形容孩童不同寻常的“聪(さかしい/sakashii)”“贤(賢い/kashikoi)”等词就带有一定的宗教色彩。“疯癫(物狂い/monogurui)”一词在过去的某个时代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十 童言知幽界
那些运气好的孩子在消失了一段时间之后还能回来。他们一般都会因为一度失神,立刻陷入昏睡,起来之后又都会寻求食物。不管问他们什么,多数的反应都很迟钝,会回答说不知道或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人们往往会刻意去解读这些,试图从孩子模模糊糊的只言片语中探知那个未知的世界,这已成为我们民族长久以来的一种习惯。那些经过渲染的传闻会永久地流传下来,而故事的主角大多都变成无趣的男人,受到人们的讥讽,有时也会被人们称作是天狗的情郎。
类似的传说故事散见于一些古籍中。比如有的记载说因为受命于一个眼神锐利的巨人才跟着去的,还有人说站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可以看见海、看见家乡等等,故事大多是这样一些虚幻的内容。不过,也有与之相反的极少数的例外,特别详细地讲述了所见的另一个世界。例如,江户时代著名的近代书记《神童寅吉物语》,讲述的就是一个在神界被称作“高山嘉津间”的少年的故事。除此之外,还有平田派的神道家以最为虔诚的态度记载的若干神隐的故事,内容也颇为详尽。不过,也正是因为记录的准确,反倒凸显了故事的不严谨。不论是哪个地区哪个时代,那些神隐的少年们所讲述的内容,没有丝毫一致之处。我想这应该是受限于少年们贫乏的知识经验和想象力的缘故吧。
因此,在那个神道不怎么宣扬黄泉阴间的时代,少年们讲述的往往是佛教主张的天堂或是地狱。比如,《续矿石集》下卷记载的“阿波国不朽物语”等就是其中一例。除此之外,那些讲述在越中的立山、外南部的宇曾利山看到过地狱的故事的主角也大都是一些正直老实的人。之所以如此,我想原因与上面所述应该是一样的吧。
《黑甜琐语》第一篇卷三说道:
人世间有关于天狗情郎的传说故事。这些被称为天狗情郎的人往往是被拐骗抑或被强掳到各种地方的。有人被拐到妙义山为奴隶,有人被掠到赞岐成了僧侣的座上客。在秋田藩也发生过这样的事。元禄年间,出羽国仙北郡稻泽村的盲人讲述的《不思议物语》里也多有类似的故事。那些被拐走的大多是地位低下的人。一个叫石井的男仆被拐走四五回。刚开始大家都以为他是逃走了,但奇怪的是他的东西和衣服却没带走一件。不承想仅过了一个月,他又回来了,还自言将津轻地区转了个遍,描绘起山川村落的样子也是如数家珍,令人震惊不已。之后过了一年,有一天突然从他的屋子里传来吵闹之声,只听他大喊着:“饶了我吧!”人们奔去看时,他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次他是半个多月后从越后回来的。他说从山上曾看到越后城下的火灾。但是大家想听听详细的情况时,他却顾左右而言他,什么都没有说。问其原委,说是他被告诫,如若说出细节定会遭殃。四五年后,他随人去江户途中又不见了踪影。据说这次大概过了半年,又从大阪回来了。
上面故事开篇提到的《不思议物语》这本书里好像还记载了许多其他的奇闻异事。这是二百多年前盲人说的书,因此更加诱发了人们的阅读兴趣。其实关于江户的神隐故事,新井白石也曾谈及。《白石先生手简》(年代不详)里面有一封写给小濑复庵的信,具体内容如下:
正月初七的某天夜里,我一位老朋友的仆人突然失去了踪影。二月二号,一位直参也失踪了,到二月二十八号才回来。他也是我的一位多年的老朋友,文笔很好,在当时是个响当当的人才。据说他被妖怪拐走,游历了附近的群山。除此之外,还听说有两三个人也消失了,不过并没有目击者。
《神童寅吉物语》的故事背景是江户时代,也正因为如此,此书一出便轰动一时,极大地推动了近代有关黄泉阴间的研究。时至今日,它也是具有特殊意义的极为珍贵的记录,知道这本书的人也很多。大正十四年(1925)四月周防宫市的天行居出版了一本名为《幽冥界研究资料》的书,就是这类珍贵书籍的合集再版。其中《嘉津间答问》共四卷加附录一卷,记载的就是前面提到的寅吉的谈话笔记,它经平田翁之手整理而为世人所知。除此之外,还有《幸安仙界物语》三卷,里面记载的是纪州和歌山净土寺的一个小和尚在白头老翁的指引下多次游历于名山的故事。《仙界真语》一卷里面记载了泽井才一郎进入远州秋叶山之后成为神仙的故事,他曾是尾州藩医柳田泰治的门人。以上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十七岁的年轻人身上,讲述的都是他们有过的不寻常的、真实的经历。高山嘉津间的传说讲的是他七岁时在上野的山下被卖药的老人带走,并时常往来于常陆的山间。不过,实际上他是在十四岁那年的五月消失的,历时十个月左右回来之后将灵界的事情一一道来。据说他飞行于各地,居住在常陆岩间山的山顶。由此可见,在天狗山人的社会里,无论是生存方式还是教义都弥漫着浓郁的修验道的气息。那个时代的学者们就是这样借助调和的手段来阐明自己门派的神道。不过,因为这位少年过于信口开河,前后矛盾百出,对此他们不得不解释为少年的记忆错误或刻意隐瞒,再不然就解释为其中有普通人无法想象的原委。处处留下全力维护的痕迹,可谓辛苦之至。与此相比,纪州的幸安的故事就有所不同。幸安神秘消失于三十多年之后,这期间日本的学术研究有了长足发展,这也迅速地反映到了故事当中。据说幸安先登上了和歌山附近的花山,甚至还去了九州某地的赤山。当时住在赤山的僧人个个可都是仙人,甚至在《云笈七签》里面他们各自还有一个高贵的汉名,他们对天狗那样的身份低微者也是极其藐视的。故事中还提到幸安曾飞到过中国,也去过北亚洲的山。这些描述的不正确,恰好反映了江户幕府末期人们对于国外地理的了解不足。现代人对上面这些故事一定会感到吃惊,不理解人们“竟然会相信这样的事”。但是,正如日本固有的信仰影响左右着道教的神秘一样,极尽所能曲解,其实正是那个时代的学风。因此众多的奇闻异事都未能超越平田翁一派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