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古论今

谈古论今

当汉人面对音乐

高晓松

我觉得,音乐这个东西本身就是老天给全人类的恩赐,跟文明程度、进化论都无关。比如最发达的地区欧洲,最不发达的非洲某一部落,再比如太平洋的密克罗尼西亚的某个小岛,还有中国,大家音乐都一样,440赫兹的振动都是A调“哆”,频率都一样,另外都是1234567,然后又1234567。

这说明老天很公平地把这个东西给了大家,无论贫富,也无论社会发展阶段。可是为什么大家都公平地获得了上帝给的美好的东西,不管是非洲的、欧洲的、美洲的,都弄得那么丰富多彩,到咱们这怎么就成这样了?我觉得特别奇怪。不仅音乐,我们的节奏感也极差。你要去西方,体育场里看球,人家可以打这样复杂的节奏:全场十万人可以是齐的,全齐。在北京看球,就剩“中国队,加油”,永远就这一种节奏。我曾经试图指挥大家,说咱能不能空半拍,咱就“中国队加油,中国队加油”,就这节奏,试了三个人都不行,更别说三万人了。

春秋时期,我估计咱们的音乐很好。《诗经》里很多叠字很好听:“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可到最后,整个文化传统和我们的血液里就都没有音乐了,融于血液之中的基因也就没了。我们汉人学乐器,升降号,什么调,算了半天A小调,A小调和C调是这样的,就完全当数学。

我亲眼见过维吾尔族兄弟就抱一把吉他,说这是什么玩意儿,乒乒乓乓过一小时就唱起歌来了。我见到很多黑人乐手,根本就不识谱,根本不知道这个小疙瘩是什么,怎么算算术,他就听了这个音,觉得特好听,就这么弹。汉人拿这个东西当数学学,人家是直接血液里流着这东西,能感受到这个玩意儿。

可是汉人对文字的驾驭能力很强,七步能成诗,即兴能把词填进去,说明我们作词的能力是作曲能力的一万倍,能写出一万首漂亮的词,才能写出一个好听点的曲子,而且曲子还失传了,还不知道怎么唱。所以,我那时候老说,咱们干脆别作曲了,你让一大堆“大手”作词,比如林夕、方文山,在特蹩脚的旋律里写特别优秀的词。邓丽君就唱日本旋律或者欧美旋律,挺好。然后再往里填点中国词,填得也很好。“四大天王”那会儿,一人一年出四张专辑,就直接拿外边的曲子往里填。大家都说,不行啊,我们要原创,要我们民族的文化。这音乐好像不是咱们民族的文化,不然咱们历史课本里为什么不写呢?历史课本为什么写画家呢?为什么写木匠呢?为什么每一个诗人在历史课本里都有写呢?为什么历史课本就从来不教给年轻人我们古代有过伟大的作曲家呢?

很多人觉得什么东西拿钱买都是应该的,电影应该花钱看,书也这样,在网上看会觉得没有墨香,非得花20块钱弄本书。可是音乐,音乐还要花钱?凭什么花钱听音乐?搞音乐的也得生活,作家拿张纸就写了,我们这一乐器好几万呢,录音棚好几百万呢,乐器厂也不白送乐器,那我们怎么生活?别人会说你看你们就是为了钱写音乐。这就没法说了,因为别人觉得作家挣钱天经地义,作家有排行榜、富豪榜之类,觉得音乐家就是应该没有,没成瞎子阿炳就不错了。

整个汉族,从历史教育到现今对音乐的所谓尊重程度,全都没了,所以就不要再提文化了。它是傣族的文化,它是维吾尔族的文化,它是内蒙古来的蒙古族的文化,因为少数民族兄弟用音乐记录了好多伟大的东西,史诗一般的东西。我们汉人已经进化到嗓子没了,节奏也没了。

中国人能歌善舞的很多。我曾经看着中国地图说,如果要按音乐做一个地图的话,就是音乐最好、歌舞最好的地方颜色最深,越不行的地方颜色越浅。整个边疆地区全部能歌善舞,乐器弹得也好,都有自己的音乐、自己的风格、自己的乐器、自己的舞蹈,服装也都很有特点,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一部分。往中间来,稍微靠近一点的西北,虽然是汉人多,还好一点。东北虽然也是汉人多,但是也还好,还算能歌善舞。越往中间越不行……不能再说了,再说该挨骂了。

不懂音乐并不是大问题,不爱音乐也是民族的小节问题,因为我们地大物博,还是拥有四大发明的文明古国,又有勤劳勇敢、忠孝礼义,所以还是伟大的民族。

奇才难用

冯唐

公孙鞅姓姬,奇才也,古代汉人和近代少数民族类似,以名为重,对姓氏比较随便。公孙鞅不是姓公孙,祖父是侯就叫公孙,父亲是侯就叫公子,常在卫国,故称卫鞅,故称商地,就叫商鞅。

一般的人才有一般的培养套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读万卷书,能读进去,充分吸收二手信息,比较、鉴别、总结、归纳前人智慧,形成自己的见识。行万里路,能沉下去,亲尝一手信息,懂事、懂人、懂自己,管事、管人、管自己,修炼自己的成事能力。“我注六经,六经注我”,多几个反复,世事通明,人事练达,对自己的欲望和肉身驾轻就熟,仿佛骑了一匹骑了几十年的马,仿佛挥舞一把用了几十年的剑。这样知行合一,如果命运、风水、阴德等人为不可控因素都在正常范围内,事儿就会越做越大,官也会越做越大,直到才德不济。

不可否认奇才的存在,生来就能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年纪轻轻,论天下如拨云见日,两把菜刀出门闹革命,满村满镇的姑娘小伙争先恐后跟着赴汤蹈火。不知道公孙鞅那时几岁,但是一定还年少,他在此处记录中对于魏王的判断以及在可能的灾祸面前的淡定,也是奇才存在的佐证。

奇才少见,但也难用。奇才有超人之处,能成奇功,但往往也有可恨之处,常见的包括:张狂、好色、贪财、刻薄、滥杀、不耐烦、没情趣、和正直中和不沾边。世上向来是千里马多,伯乐少。光有伯乐,伯乐影响力不够也没用。最好伯乐就是第一决策人,次好是第一决策人近乎盲目地信任伯乐的判断。

历史证明,鞅是奇才,痤也是伯乐,但是魏惠王不是伯乐,对痤这个伯乐不太信任。伯乐一定是个老狐狸,必然知道使用奇才一定会有相当的副作用,常常会破坏体系内的和谐稳定。成功使用奇才的最后一个重要条件是时机。这时机可以是一场威胁政权的内乱,可以是一次危及生存的外族入侵,也可以是第一决策人那份大过金字塔的野心。没有这种时机,伯乐也不会轻用奇才。

这也是为什么在绝大多数的平淡日子里,高层无奇才,二流人才领导奇才,奇才往往怀才不遇的原因。

像痤这样先君而后臣、在生死大事面前也恪守行为规范的人,古时候就不多,所以才被记录。到了现世,这样的人基本灭绝。

后来,鞅跑到秦国,行贿嬖臣见了秦孝公。秦孝公是伯乐,也是第一决策人,又有大过金字塔的野心。于是,秦孝公重用鞅,奠定了统一六国的基础。

再后来,秦孝公死了,鞅被车裂,上半身和下半身一东一西飞奔,血流一街。对被重用的奇才而言,这也几乎是定数。

常常忘记历史的痛

龙应台

你听说过“克林贺夫”这个名字吗?

大概没有。但许多欧美人记得这个名字。多年前,他所搭乘的一艘游轮被中东暴徒劫持。在剑拔弩张的冲突中,这位上了年纪的美国游客被枪杀了,尸体丢进了地中海。

在幕后为劫船献计的阿巴斯,是“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的要员。当阿拉法特在阿尔及尔对世界宣布阿拉伯人的和平新立场时,美国记者尖锐地逼问阿巴斯:“克林贺夫为什么浮尸海上?”

阿巴斯淡淡一笑,回答:“或许他想游泳吧!”

阿巴斯的“冷血”答复使美国人热血沸腾,媒体竞相报道他这句“草菅人命”的话。

他只说了那一句话吗?不是,但大多数报纸自然而然就省掉了他紧接着的言论。他反问:“以色列可曾对被他们枪杀的巴勒斯坦人表示难过?美国可曾对格林纳达的无辜牺牲者表示遗憾?我倒真希望我们牺牲者的名字也能和克林贺夫一样出名。你能不能说得出10个被以色列瓦斯枪打死的巴勒斯坦人名?你说不说得出来10个被以色列士兵杀死的巴勒斯坦孕妇的名字?”

记者愣在那里。

他们说不出一个名字来。因为那些死者,包括少年、孕妇、婴儿都是无名无姓的老百姓。慢着,你说,可是克林贺夫也只是一个寻常百姓。不错,那要看是谁家的百姓了。克林贺夫是个美国人,他的死,和几百个巴勒斯坦人的死,不可同日而语。

你知道,人命也有不同的价格?或许你一点儿也不惊讶,因为你是中国人。

日本裕仁天皇重病,号称民主国的国民匍匐在地,为皇上圣体祈祷,全国沉醉在帝国时代“美丽”又“哀愁”的怀旧浸渍之中。

我心里开始微微地紧张:害怕在台湾的报纸上看见刺心的文字。会不会有中国人用同情的、崇敬的、怀旧的甚至于“爱戴”的、痛惜的口吻去描写裕仁之将死?台湾的媒体是否会像日本的媒体一样,派出记者到皇宫前扎营,报道天皇每天吐血的次数、心跳的频率、昏睡的时数?

你不能说我杞人忧天。关于神风特攻队的日片到台湾上演时,所有报纸都刊了醒目的广告,用最激励的字眼要中国观众去看“英勇”的日本青年,欣赏他们如何置个人死生于度外,为国家牺牲赴难;用最动人的字眼要中国观众去体会那些“健儿”与父母、情人诀别时的痛苦与庄严……

这些电影商设计巨幅广告,要中国人为“神风特攻队”的“英勇”去深深地感动。难道你不记得了吗?

我记得,所以我心里微微地紧张,害怕见到中国文字,要我准备为日本天皇之死觉得难过、惋惜。

在我正紧张的时候,英国的《太阳报》却大张旗鼓地对裕仁批判起来。这真是异数。大部分的西方媒体在裕仁重病之后,都只是“行礼如仪”地报道。欧洲人对日本的经济“侵略”非常在意,步步为营,对裕仁所代表的日本政治侵略历史,却没有多大兴趣,那毕竟是别人家的事,“与我无关”。

《太阳报》用了严厉的言辞指控裕仁的战争责任,强调了日军的暴虐残酷,陈述了受害者巨大的痛苦。

啊,你惊讶地叫了一声,《太阳报》是在为咱们中国人说话吗?

不是。《太阳报》所指的受害者,不是以千万计的中国百姓,而是以百千计的英国俘虏——他们在俘虏营中受到虐待。

几十年过去了,西方已不再时兴谈日本的战争责任。一旦谈起时,人们心中能记得的“受害者”竟然是相较之下极其少数的英国百姓。有谁记得那千万个没有面貌、没有名字、没有声音的中国百姓呢?

有些中国人是记得的。《中时晚报》副刊就曾经以“我们要求裕仁对中国人谢罪”为专辑主题。这样的言论,会不会引起日本社会的注意?会不会成为西方媒体的新闻?

没有。我不曾在欧洲任何报纸上读到“中国人如何看日本人”的报道。但是,当广岛市长说“天皇应该为战争负责谢罪”时,它却成为重要新闻。而广岛市长认为天皇应该谢罪的人物是谁呢?当然是蒙受原子弹大难的日本人!除了他们,还会有谁呢?

你露出很世故的表情,不屑地说:美国人命、以色列人命,比巴勒斯坦人命贵重;英国人、日本人命,比中国人命值钱;为什么?在封建社会,路上失控的一辆马车,可能压死一个王孙贵族,也可能撞死一个卖油郎,结果就是不会一样。大街小巷会把那惨死的贵族的姓名挂在嘴边,路可能因而拓宽,车马行驶条规可能因而更改,马车夫可能因而入狱,但谁也不会记得那卖油郎的名字。

你说的当然不是全没道理。人的价值往往由权势的大小来评定。几十年前,吉普赛人也是扶老携幼地进了集中营,被剥光了衣服毒死在瓦斯房里。然而在滔滔舆论中,有多少声音是为他们而发的?流浪的、不识字的、没有国家的吉普赛人,没有权势、没有声音。

可是我相信权势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我们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对中国人的苦难相当淡漠,主要的原因恐怕是中国人自己对自己的苦难相当淡漠。大陆的情况我不敢说;在台湾成长,我只记得全岛的学童为光复节等节日游行、演讲、彩排歌舞话剧,用极大的人力、物力铺排繁华升平的气氛。只是从来不见,在“七七事变”那样的日子,中国人用一天的时间肃静下来,哀矜过去、审视未来,深沉地面对一下民族的灵魂,从来不见。

怎么我们对历史的创痛那么容易忘记?当我们自己对人命漠然的时候,又如何能怨怼别人漠视我们的苦难?

中国人,也是有名字的,但必须自己先记得。你说呢?

傲然筋骨颜真卿

余秋雨

安史之乱突然爆发时,唐玄宗毫无思想准备,朝廷毫无思想准备,整个军事行政系统毫无思想准备。盛世危机,就在于此。大家全都如痴如醉地进入了另一种习惯性准备:准备当夜的诗会,准备明天的乐舞,准备河边的郊宴,准备山间的论道。在这种情况下,当危机轰然降临的时候,猝不及防的大地只能等待着首先挺立起来的人格支柱。这第一个人格支柱,就是颜真卿。

唐朝的三分之一军队都掌握在叛乱者安禄山手里,唐玄宗着急而又凄楚地问道:“河北二十四郡,难道没有一个忠臣吗?”首先回答这个询问的,居然是一个书法家。

颜真卿当时真的不容易,因为他和哥哥颜杲卿都是安禄山管辖下的太守。颜真卿的所在地平原,即现在的山东德州,颜杲卿的所在地即现在的河北正定。颜真卿首先起兵,发表了讨伐安禄山的檄文,并且在一天之内募集了1万多士兵,由于他的号召力,黄河以北的反安禄山力量都纷纷靠近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集中了20万军队,颜真卿被推举为主帅。

颜真卿领导的军队很快和安禄山的部队交锋了,身在山东德州的颜真卿要与身在河北正定的哥哥互通信息,距离比较远,需要有专人联络。谁是联络人呢?就是颜杲卿的儿子,一个年轻人颜季明。他来来往往骑马坐车,什么时候起义,什么时候发表檄文,什么时候组织队伍,现在安禄山的部队在哪——这些信息都是颜季明在传递。通过颜季明的联络,颜杲卿也举旗平叛。

安禄山攻下了颜杲卿所在的城市常山,逮捕了颜杲卿,把他的舌头割下来,把他的手剁下来,用最残酷的刑罚对付这位了不起的英雄。随后,颜家三十几口人全部被杀害,颜季明被砍头。

在全家几乎喋血的情况下,颜真卿仍然坚持领导队伍攻打叛军。这个仗很难打,因为临时召集起来的人,缺少战斗力。而且当时唐王朝的战略有误,所以只能边打边走,慢慢向当时正在陕西扶风的唐肃宗靠拢。最后,终于会合了。

对于颜家的巨大牺牲,皇帝当然有高度评价,但朝廷总是打败战,也顾不上去纪念这个家族了。

两年后,颜真卿自己用文章来祭祀牺牲的家人,其中最震撼的,是那份祭祀侄子颜季明的《祭侄稿》。由于后来成了中国书法史上的经典法帖,又称为《祭侄帖》。世界上很少有这么一个艺术作品,即使不了解它产生的背景,一上眼就被它淋漓的墨迹、痛苦的线条、倔犟的笔触所感动。满篇的汉字,都在长叹和哭泣,而在长叹和哭泣声中,傲然筋骨又毕现无遗,足以顶天立地。这是中国文化史上唯一用生命符号勾勒最伟大人格的一幅作品。这种最伟大的人格,刻画了一个英雄的时代、英雄的家庭、英雄的文人。幸好有它,让盛唐即使破碎也铿锵有声。

御膳房的“阴谋”

押沙龙

在我手上,有一份明朝万历年间御膳房的食料清单。皇上一天要享用如下食物:126斤猪肉,5只鹅,33只鸡,60个鹌鹑,10只鸽子,20斤香油,22斤面。此外,还有杂七杂八的各色物品:从16斤核桃到8斤白糖等,皇帝都要一天之内消受掉。

折算下来,皇帝每天的伙食标准大约是16两银子,折合现在的人民币大约是几千块钱的样子。钱数虽然听着不大,但落实到猪肉、香油上面,那数目听了就让人倒胃口。这些钱要是买成双头鲍之类的东西,列成菜单就会让人看着舒服得多。

这个情况到了清朝,也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清朝的宣统皇帝在回忆录中也记录了自己的食物清单,按他的说法,他在5岁的时候,一年就已经要对付大约10000斤猪肉、将近3000只鸡鸭。

之所以这么做,也许是因为御膳房有自己的考虑。

除了列在清单里的常规食物外,皇帝想吃什么新鲜东西,当然也可以自己张嘴要。但是皇帝一张嘴要个什么东西,就会带来无穷的麻烦。

比如万历的父亲隆庆皇帝,特别喜欢吃驴肠,张嘴要了几次。虽说皇帝也不是天天吃驴肠,但御膳房还是每天要杀掉一只驴准备着,怕万一皇帝张嘴吃不着热乎的,谁能担此责任?所以,从此北京的驴子一年要少掉300多头。

这还是驴子,要是皇帝哪天吃中了一块鲸里脊,又该如何应对?夏天要冬笋,冬天要新鲜蚕豆,大家何以自处?所以最深谋远虑的办法,就是不让皇帝吃到鲸里脊,最好让他老老实实、勤勤恳恳地吃一些寻常的肉类,比如猪肉。

鉴于皇上的伙食标准又不能定得太低,所以合理的结果就是:万历皇帝一年要对付掉40000多斤猪肉。御膳房的最佳生存策略,就是让皇帝、皇后陷入猪肉的海洋而不能自拔。

御膳房的这种策略在历史上就有非常成功的案例。五代十国期间,在长沙有一个叫做楚国的小朝廷。马希声是这个小朝廷的最高领导。这位地区性的小领导人有自己的一位偶像,就是国家级别的大领导人——后梁皇帝朱温。

马希声不知从哪里得知,朱温很喜欢吃鸡。似乎以前马希声并不特别爱吃鸡,但这个信息使马希声的饮食观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他开始坚信,吃鸡就像开劳斯莱斯一样,是成功人士的不二象征。他作为成功人士,也有义务追随朱偶像,努力吃鸡。

于是他下令,宫廷食堂一天要给他准备50只鸡以供享用。马希声这位鸡肉的狂热爱好者,基本上做到了非鸡不欢,参加老爸葬礼之前都不忘抓紧时间吃掉几盘鸡。

我很怀疑这是楚国御膳房搞的一个阴谋。他们和现在的广告公司一样,用文化时尚的名义推销商品,以达到他们偷工减料、搜刮钱财的目的。

马王爷天天盯着鸡猛吃,御膳房倒是省事了,但是长此以往,马王爷营养不平衡,身体健康谁来保证?果然,马王爷执政没几年就溘然辞世。他的英年早逝,我总觉得跟每天吃那50只鸡有关。

书生与江湖

朱国勇

有两条线,始终贯穿着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史。一条明线,叫书生气;一条暗线,叫江湖气。随便哪一本史书,一眼看去,都是书生;细思之下,又全是江湖。在中国历史上,所有的书生都是演员,所有的导演都是江湖。这些导演一般不登台亮相,就算登台了,他们也只会展示自己书生的一面。他们潜藏于历史的暗处,不经意中显露的一鳞半爪,便已经左右了历史的局势。

书生讲究的是节。“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无论哪一句,都昭示着响当当的气节。江湖讲究的是义。“四海之内皆兄弟。”“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些话,听着豪气,但仔细一想,却都透着赤裸裸的实用主义。关键时候,能为我所用,这才是江湖的本质。

书生的“节”是真的,而江湖上的“义”多半是假的。所以,田横一死,五百壮士都自刎追随。而宋江,兄弟们都死了三分之二了,他还有心思要衣锦还乡。“人在人情在,人去人情败”是江湖上最真实冷酷的注脚。

书生要的是虚名,江湖图的是实利。

所以,谭嗣同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所以,项羽说:“纵江东父老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你看,都什么时候了,项羽还放不下一张脸。要是换成江湖,则一定会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书生说:“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江湖则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书生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江湖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书生认死理,江湖知变通。所以,书生若是当个幕僚,也许还能出谋划策决胜千里,真要是自己做了大当家,多半是以悲剧收场。比如光绪皇帝临死时,还要大叫一声,慰亭(袁世凯)误我!其实,误他的哪里是袁世凯。只要光绪皇帝的书生气不改,他就永远斗不过慈禧这个老江湖。

书生以为别人都是书生,而江湖,一眼就能看穿谁是书生谁是江湖!所以,书生是万万斗不过江湖的。明朝的“东林惨案”就是明证。

当时,东林党盛极一时。首辅刘一(相当于宰相)、叶向高(副宰相),吏部尚书赵南星、礼部尚书孙慎行、兵部尚书熊廷弼,都是东林党人。可以说明朝的军事、政治、文化、监察和人事大权全都被东林党掌握。而魏忠贤只是东厂总管,势力并不大,他被称为“九千岁”是东林党倒台以后的事。天启四年,左副都御史杨涟上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朝中七十多名东林党要人上疏声援。

战斗就这样打响了。可是这些书生只知道上疏,哪里懂得江湖上的手段。魏忠贤先是假传圣旨,然后指使锦衣卫给这些东林党人罗织罪名。没几个月时间,这些东林党人,要么被罢官,要么被杀害。受此案牵连被杀害的共一万多人。战斗顺利得连魏忠贤自己都感到意外,这些书生咋就不会反抗呢?这些书生咋就只会写奏章呢?

位极人臣的都是书生,而开国君王都谙于江湖。诸葛亮是书生,刘备是江湖,所以刘备死后,仍然能驾驭诸葛亮,让他鞠躬尽瘁十多年。

书生敬重书生,而即便是江湖客,也不喜欢别人太江湖!所以皇帝打下了江山,总要杀戮功臣,换一批书生来治天下。只有书生才好用,用了心里才踏实。当初打天下的一班老兄弟绝不能用,太江湖了!

社会需要书生,但是书生多半落魄。

最可怕的人,是书生突然热衷于江湖。最可敬的人,是江湖客幡然看破了世事,避居山野,捧起了圣贤书。

愿所有的书生,都能读懂江湖;愿所有的江湖客,都能浪子归来,做一名青衣书生……

可笑的忠诚

阿忆

不知是谁的规定,小说必须忠实于历史,影视剧必须忠实于小说。

历史其实与新闻同宗,都是关乎真相,历史结论荒谬,究其故,多因为新闻报道不实,新闻是历史的第一稿。小说和影视剧是另一个族类,历史和新闻启发了它们,却无从约束它们的演义,新闻和历史被改编成什么样子,全在艺术家的兴致。只是在当代中国,这些毫不相干的产品,必须此忠诚于彼。

2009年6月,中日联手制作的五十二集动画大片《三国演义》杀青,内地议论纷纷,对其是否忠实于原著做出种种预判。记忆中,任何一部热播历史剧,都会引发这种质疑,这一次,不过是因为日本动漫介入,议论更激烈一些。前不久,动画片《三国演义》在卡酷频道一天数集匆忙播尽,仿佛不想让国人看见。即使看见,也抓不住什么把柄,其画技精湛俊逸,没有任何故事细节超出古典小说《三国演义》的范畴,完全是亦步亦趋的图解。所以,看过的人很舒坦,免了拼死效忠经典的表现。

2010年6月,高希希执导的大型电视连续剧《三国》播出过半,国人无的放矢的忠诚终于得到释放。《三国》中:貂蝉嫁给了吕布,吕布被曹操乱箭射死后,貂蝉为免遭曹操蹂躏而挥刀自刎;孙权出场时,是一小娃娃,但道性奇高,语出惊人,十八岁时,孙策被暗杀,孙权假意要周瑜继承王位,颇似刘备在白帝城托孤之态;司马懿更是精于权谋,识破诸葛亮的空城计,却放他一马,如果干掉他,鸟尽弓藏,兔死狗烹,魏帝便不再需要自己,曹真会把自己除掉。这种改编,没什么不合理,但国人不干了。实际上,《三国》真正的缺陷是演员有型而无神韵,国人却对情节逻辑大张挞伐。

在国人看来,对《三国演义》这样的经典,所谓“改编”,只能是形象复原,故事翻拍,没资格改动情节。道理很简单,今人没古人有文化,不可能比古人更高明。这种厚古薄今的现实虚无主义,一直制约着当代艺术创新,是精神枷锁,而且全无道理。

遥想晋朝,陈寿写《三国志》,是曰正史,却尊魏为正。晋亡后,裴松之作注,增补大量史料,一改《三国志》记事过简的缺陷,他不推崇曹操,还在三顾茅庐处补充了诸葛亮求拜刘备之说。到了宋朝,你司马光编你的《资治通鉴》,汉纪、魏纪、晋纪,洋洋洒洒,我说书人说我的百家讲坛,刘关张,赵马黄,引人入胜,历史与文艺,你知道我,我知道你,但各走各的路。

此后五百年,一代代说书艺人不拘泥于史,展开充分想象。

及至明朝,张尚德辑录历代评书成果,刊刻《三国志通俗演义引》,这便是《三国演义》最早的版本,他虚构了曹操刺董卓,把误杀吕伯奢改编为故意杀人,但对曹操的溢美之词,再次超过了对他的批判。他不知道该忠实于哪一位史家,也不全然推崇某一位评书艺人,他只是按照自己的见解去取舍,却得到古代国人的认可。

到了清朝,毛纶、毛宗岗大规模整改《三国志通俗演义引》,这就是今天看到的《三国演义》,署名“罗贯中”。对曹操出场亮相,它仅用数语,“一将,身长七尺,细眼长髯”,但在明朝版本中,这段话是“一个好英雄,身长七尺,细眼长髯,胆量过人,机谋出众,笑齐桓、晋文无匡扶之才,论赵高、王莽少纵横之策,用兵仿佛孙吴,胸内熟谙韬略”。由此可见,毛氏父子尊刘贬曹,昭彰纸上。这个版本,一样得到了认可。

是什么,让古代中国人如此宽容,一次次接受历史学家、说书艺人、辑录者的编撰和颠覆;又是什么,让今天的中国人觉得,清版《三国演义》是尽头和顶峰,改无可改,加注一点点新解,改变一点点情节,都要上纲上线。假使盲目崇拜民族经典到了迷信的地步,一定会误以为《三国演义》毫无瑕疵。其实该书硬伤不少。假使蔑视同代艺术家几近全盘否认,一定会阻止他们创造,呼吁他们膜拜或复制。对于传统,这是一种可笑的忠诚。对于创新,这是一种致命的围剿。

真正的历史是有趣的

阿忆

半个世纪以前,中国人亲近历史,主要是通过戏曲和评书。后经媒介革命,通过话剧、电影、报刊,一样可以培养历史情趣。不过,当历史从这些媒介中渐渐消退,中国人该从何处去了解祖国和世界的过去?

从简单化和严重概念化的中学历史课本吗?或者是越来越烦琐艰涩的大学论文集?实际上,中国人开始不喜欢历史,恰是因为这两种东西在盛行!

中学历史课本剔除了历史细节,把历史脉络搞成数学定律,没有李自成一定会有张自成,纷繁曲折的历史故事蜕变成一连串儿难于背诵的年份。

大学历史专著旁征博引,不知所云。有道是,“我们走得太远,忘记了出发的目的”。这种历史钻研,以远离红尘为骄傲,成为极少数人孤芳自赏的古玩。秘而不宣,谁要是去《百家讲坛》讲了些老百姓听得懂的故事,谁就会遭到围剿。

这是一种离奇的文化氛围,反对细节,反对通俗,认为只有枯燥和深涩才够得上客观和经典。这种把学术神圣化殿堂化的变态情结,几乎要了历史的命,它使大多数国人从上了中学开始便厌恶历史,最后因为忍受不了故纸堆里散发的腐朽气味儿,放弃了最后一丝期盼。

其实,我们厌恶的不是历史,是关于时间的流水账,我们抛弃的也不是历史,只是死气沉沉的中国式的史学研究。

真实的历史是生机盎然的,如同它被称为“新闻”时一样,五彩斑斓,因为充满各种关于成功和胜利的可能性而弥漫着喜悦,也因为充满遗憾和失落而具有悲剧之美。

真正的历史没有定论,它总是在新的发掘中接近着真相。于是,历史不应该是一组组年代和数字,而应该是一场场有意思的讨论,找出其中失败的缘由,分析哪些成果未能实现。

真正的历史是有趣的,因为真历史总是充满细节,一如发生在我们身边的故事。既然历史用无数鲜活的细节编织出它的发展方向,复原这些细节,历史便会赢得人民的喜爱。

真正的历史一定是通俗的,至少没有现阶段历史论文表述得那么烦琐。

今天,中国人能否亲近历史,取决于我们怎样描述往事。

李逵眼中的法律

十年砍柴

“黑旋风”李逵天真烂漫,因为他将杀人当成游戏,所以读《水浒》的人,有些很不喜欢这位铁牛哥哥。

你以为铁牛哥哥完全是个不谙世事的人吗?非也,在“李逵打死段天锡”一回中,铁牛哥哥一句话如有穿云裂帛之力。他是这样说的:“条例,条例,若还依得,天下不乱了!我只是前打后商量。”

原来柴进的叔叔柴皇城,住在高唐州,家里的花园被知府的小舅子段天锡看上,要强行拆迁,限这位柴皇城几天内搬走。

这高唐州的知府高廉是权臣高俅的堂兄弟,而他的小舅子又仗着高廉的权势鱼肉乡民。可这柴家不比寻常百姓家,他们是大周皇帝世宗的后代,赵家的江山是柴家“禅让”的。赵匡胤因此给了柴家誓书铁券。这誓书铁券以成文法的形式将柴家后人的特权固定下来了。柴家子孙不但有诸多经济上、政治上的特权,还有司法豁免权——即使犯杀人罪也可以免死,不受大宋法律的制裁。

但当段天锡又来强迫柴家拆迁时,叫嚣:“便有誓书铁券,我也不怕!”火爆脾气的铁牛哥哥便让这厮见了阎王。知府的小舅子被打死后,铁牛逃走柴进被抓,柴进还迷信太祖颁发的铁券,以为知府不能把他怎样。

且看这官府的人如何操纵法律的。李逵是成年人,有完全民事能力,作为柴进的庄客,他打死人,该负一定连带责任的柴进也罪不至死。可高知府对柴进这位大周皇帝后代严刑拷打,刑讯逼供之下,柴进只能招供:“使令庄客李大打死段天锡。”变成了主犯,关进了死牢,等待杀头。于是梁山众人救出了柴进一起上了梁山。

可在阎婆惜被杀一案中,宋江杀人动机具有,犯罪事实清楚。只是阎婆惜一个风尘女子,没人给她说话,而宋江黑白两道都通。最后,弄出来这样一个供招:“不合于前年秋间,典赡到阎婆惜为妾,为因不良,一时恃酒争论斗殴,致被误杀身死,一向避罪在逃。”最终依照宋江自己的供述,判了个刺配,服刑地还是鱼米之乡江州(今九江)。

对照段天锡和阎婆惜两人被杀的案子,可以看到,在宋代,有罪可变成无罪,无罪可变有罪。重罪可变成轻罪,轻罪可变成重罪。

中国的官家,自古没有遵循法律的传统,铁牛哥哥所说的“条例”只是他们治人的工具而已。

故国之思

孟宪实

国破家亡之后才想起故国的种种好处,魂牵梦萦,这样的文学主题经常会举证南唐后主李煜。亡国之君,必有可恨之处,没有荒政害民,怎么会有如此下场。但是,李煜用自己的文学创作,特别是故国之思的主题创作,赢来了赎罪的效果,以至于王国维先生认为李煜的词作中,充满了佛祖的慈悲。人间已经没有欢乐,纵然是春花春水,触目皆是哀愁。人生已经如此这般,后来又因此而死,后人如何还能不原谅?

但是故国主题的开创人却不是李后主。我认为,这个主题的创始人应该是箕子。

箕子是殷末三大忠臣之一,此外两位是微子启和比干。微子启是商纣王同父异母的兄弟,见纣王暴政害民,多次进谏不听,微子启只好逃亡。箕子是纣王的亲戚,也是多次进谏,纣王依然不听,箕子披发装疯,成为别人的奴隶,以躲避可能遭遇的危险。比干也是纣王亲戚,性格最强悍,他认为逃亡和扮奴都于事无补,只有以死相争,才能影响纣王,才能拯救百姓。没有想到,纣王更凶猛,说你这样的圣人应该有一颗不同寻常的心,让我们领略一下吧,结果比干被剖心而死。

周武王灭商,给殷商旧部划了一块地方居住,让纣王的儿子武庚统领。没有想到,武王逝世,成王继位,周朝的管叔、蔡叔联合武庚造反,被周公击败。武庚和管叔被诛杀,蔡叔也被流放,周公请出微子启继续统领殷商旧部,这就是宋国。

武王灭商完成,曾经面见箕子,而箕子给武王狠狠地上了一堂政治课,告诉他如何治国安民。武王好像很受用,决定不让箕子成为自己的臣下,特别分封他到了朝鲜。这就是后来史书一提朝鲜,就说是箕子之后的缘故。

箕子被分封,也要朝见周朝。一次箕子来中原朝见周天子,路过殷墟(《史记》写作“殷虚”),看到原来宫殿颓废毁坏,连禾苗都长了出来,故国之思油然而生。《史记》说,箕子触景心伤,不能自已,想大哭,不符合身份,想偷偷流泪,又太像女人,于是作诗一首抒怀。

箕子的诗题目是《麦秀之诗》:“麦秀渐渐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与我好兮。”狡童,意思是美少年。《史记》解释道,所谓狡童,意指商纣王。麦苗茁壮,谷苗悠悠,那位美少年,却与我分道扬镳。纣王已经死了,商朝不复存在,往日宫殿旧址,长满绿油油的庄稼。过去的主人呢?更是无影无踪。

比起李后主“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诗句来,箕子所面对的场景更加凄惨。李后主的“朱颜改”表达物是人非的感受,而箕子这里是物非人亡。对于已经死去的故人,即使生前有千种恩怨,死亡都会对此打上决然句号。所以在箕子的眼中,仿佛又看到风度翩翩的美少年——那是早年的商纣王。对于亡故,不会再有怨恨,因为他为此已经付出了最大的代价。箕子再次想起了纣王曾经有过的好处,比如美少年的形象,不再提起他的过错。而历史的事实,正是因为纣王的独断专横、一意孤行才导致了商朝的灭亡,才导致了箕子面对的景象:旧日宫殿,残垣断壁。对于自己与商纣王的分歧——商朝灭亡的原因,箕子不愿多说,甚至刻意回避,他用少年友谊的断裂来描写这个问题,两个要好的少年不再保持友谊,对于饱经风霜的过来人,谁还会去认真追究?哪里还有追究的价值呢?

箕子的轻描淡写,进一步折射出内心的巨大痛苦。太多的往事,太多的情感,都压抑在故国的意念之中,无法多说,没有必要深说,然而又不能不说。箕子的这首诗歌,流传很广,殷商的遗民听了,无不泪流满面。

历史不可更改,故国已然不再,这仅仅是一种怀旧情绪,并不代表复辟行动。周天子对于箕子没有采取行动,而宋太宗却对李煜下了手。时间流逝如故,政治家的胸怀并没有因此变得宽广。

宋朝的雨

陈富强

雨中的西湖要比平日耐看一些。

雨中的西湖除了耐看,还更多了一层需用心体验的味道。这个时候,你需要撑一把雨伞,去堤上走走。白堤热闹一些,与唐朝的鼎盛相吻合,而苏堤要幽静得多,甚至稍稍有些冷寂。

我建议你去苏堤。

雨在树梢上、在伞顶上、在草叶上、在亭檐上、在湖面上、在一切无遮无拦的去处跳着欢快的舞蹈。伞是丝绸做成的,你为自己撑开一片无雨的天空。而一个遥远的背景,正渐渐向你推进,撑着绸伞的你便和雨帘里淡淡的灯光一起变成这个背景的过客。宋朝正悄悄向你走来。你跨过第一座拱桥,就走进了宋朝的雨里。

呈现在你眼前的是1090年仲春的苏堤。犹如一条绿色的飘带,堤桥相接,横卧湖上,南端系住南屏山,北端挽起栖霞岭。柳丝舒展婀娜的身姿,翩翩起舞。一堤的翠绿烟似的漫洇开来,细细看去,绿雾似的堤上桃花盛开了,不耐寂寞的是枝头的黄鹂。

你与苏东坡在堤上相遇了。刚刚完成长堤修筑的苏知州,心情正佳,他临风而立,面对烟水淼淼,诗情满溢,一首千古绝唱脱口而出:“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是苏知州为后人留下的文化遗产,它的价值不亚于苏堤春晓。

苏东坡决意整治西湖的念头始于1071年。这一年他第一次来到杭州,官至通判。他在巡视西湖时,看到葑草已淤塞了西湖的十之二三,他虽有心治理,但通判的官位尚无决策权,欲有作为而无作为,苏通判满腔抱负都化作了天才的诗意。倘若苏东坡仕途顺利,而不是屡遭贬谪,一路坎坷,他流芳百世的名篇佳作大概要大打折扣了。

机会终于在时隔18年后降临到苏东坡身上。1089年,苏东坡再次赴任杭州,任知州。到任的次日,苏东坡重游了西湖,西湖湖面已有一半成了葑田,他的忧虑之情油然而生。回到府上,他挥笔写下了“葑合平湖久芜漫,人经丰岁尚调疏”的感叹。叹毕,苏东坡组织人力调查踏勘,于次年4月,向当朝皇帝哲宗呈了《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的奏议。

苏东坡在上书中从养鱼、饮水、灌溉、助航、酿酒等方面列举了西湖不可荒废的五条理由。其中讲道:城中饮水来自湖水,如果西湖都变成葑田,则举城饮水断源,城中运河赖西湖挹注,若湖水不足,必取借钱塘江之水。而江潮多沙,河道淤塞,数年淘河一次,官吏借此欺民,为民大患。杭州产名酒,每年酒税为全国第一,如果西湖浅涸,酿酒必大受影响。

苏东坡的这篇奏议,时隔九百年,再来分析,依旧充满一位政治家的深谋远虑。我们现在看到的也许只是一条如诗如画的长堤,当年的苏东坡却从民生大计出发,改变了西湖的命运。

苏东坡在堤上消失了,雨依然在密密地下,你用无比敬慕的目光送别苏东坡,独步缓行。此时你已知道苏东坡将离开杭州,他在知州任上只有两年,却为杭州留下了如此宏大的手笔。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这样一项规模浩大的工程,苏东坡在杭州所作的诗文中却很少提及,直到去扬州任上,才在答友人的诗中回顾治湖的经历。可见这位旷世奇才的博大胸怀。有史以来与西湖相关的,能与苏东坡与苏堤相媲美的,是唐朝的白居易和白堤。固然是白堤在先苏堤在后,但他们都是一代文豪,他们都懂得珍惜大自然。他们在杭州的时间都十分短暂,但他们却都留下了一世英名。

你在堤上流连。倘若你回头望望,你会发现,随着南宋的到来,苏堤的北端耸立起一座庄严的庙宇,红墙重檐,松树翠柏掩映着一代名将岳飞。你惊喜地看到,一个宋朝、一南一北、一文一武与这条长堤如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们都是人杰,他们的智慧和生命化作绵绵不绝的雨丝,滋润着堤上的绿树红花。

你撑开的是一把丝绸做的雨伞,以丝绸命名的道路曾经横贯东西。而现在,令你乐此不疲的是,走在雨中回想从前,你看见东坡居士迎面而立,千余年站成了一座雕像。

瘦马

冯磊

瘦马,是吴中土语。

许指严撰《新华秘记》,借袁世凯的口说:“吾闻吴中村妪,有蓄雏女于家,比长,饰而售之者,谚称‘瘦马’。”

袁世凯的这段话背后,有一个非常复杂的时代背景。清末,光绪与慈禧先后去世。光绪的弟弟载沣做了摄政王,载沣的儿子溥仪做了皇帝,就是后来的宣统皇帝。

载沣一家,一直痛恨袁世凯。原因在于,百日维新期间,袁曾到荣禄面前告密,导致光绪帝被囚禁致死。这段往事,于载沣一家而言,虽然是猜测的成分居多,但袁世凯先前备受光绪皇帝信任,关键时刻倒向太后那边却是不争的事实。所以,溥仪即位后,载沣一族人咬牙切齿,非找机会惩办袁世凯不可。

袁世凯是一个官场的老油子,自然明白自己的处境。于是谎称足疾,回老家待了3年。这3年里,他并没有闲着。

许指严说,当时的日本留学生,大凡归国,没有不到袁世凯那里去拜谒的。袁世凯分别按照他们的才干给予推荐。缺钱的给钱,没位子的给位子。此外,他又安排一个姓金的归国留学生,拿着钱四处收买和拉拢人才。尤其让人感到吃惊的是,袁世凯拿着大笔的钱,去资助了革命党。

因为袁世凯的资助,“故宣统纪元后二年间,无月不有革命党揭竿之举,皆袁之金钱蒸发力也”。

许指严说,有革命党人为钱发愁,其密友告诉他说,可以去找袁世凯帮忙。于是,此人在朋友的引荐下见到了袁。面对革命党人,袁非常诚恳。面谈之后,不仅资助他700块银元私用,更赞助15000块银元作为革命党的经费。

袁世凯赞助革命党,自有其目的。他说:“苏长公论战国养士,谓智勇辨力,苟有人收养之,则天下靖也。今革命党气焰方张,吾将用此术剪其羽翼,是或借弭将来之乱,未可知也。”

许指严记载的这些事情,未必全都属实。说到底,《新华秘记》不过是一本野史,不一定字字是真。不过,辛亥革命后,袁世凯声望非常之高,却是不争的事实。当年孙中山先生将大权拱手让给袁世凯,并非一时的头脑发热。一方面,革命党内部意见并不统一;另一方面,袁世凯通过权术让清室和平退位,确实有一定的功劳。至于袁是否大力资助革命党,固然因没有确切的证据而难以知晓,但政客们素来喜欢狡兔三窟的把戏。这种事情,也未必就一点影子都没有。

袁世凯蓄养瘦马、招揽人才,表现出的是一种谋略。做官犹如购买证券,真正的高手,总能左右逢源,成为不倒翁。袁世凯难道不明白政治投机的道理吗?关键时刻不站错队固然重要,及早留下退路同样重要。

《水浒传》中,梁山好汉前去攻打东平府,九纹龙史进想起了以前的一个相好。这个相好,是个妓女。史进见了妓女,告诉她自己是潜伏的间谍,等胜利以后要将其带到梁山上做夫人。这女子闻说以后,便把秘密告诉了自己的母亲。让史进没有想到的是,丈母娘大人经过推敲,认为做贼是没有前途的,马上揭发了他。史进因此被下了大牢。

梁山好汉攻打东平府,救出了史进。史进一怒之下,杀了旧情人一家老小。那位没眼光的老太太,因为自己的愚蠢而丢了性命。

她把瘦马,看成了瘦驴。

“无能”之能

十年砍柴

《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虽非一人所作,但有一个共同点,就是书中统帅群雄的几位老大——宋江、刘备、唐僧,都是平常人看来的窝囊废,没有什么人格魅力,更无一丝英雄气度。宋江武艺不如一寻常的地煞星,计谋不如吴用等人,却为一百单八将之首;民间奚落刘备的江山是哭来的,一遇到危险就痛哭流涕,演一曲“悲情秀”;而唐僧呢,身陷险境时,唯一能做的是念救苦救难观世音的法号或者叫“徒儿快来救我”。

宋江以群盗之首招安拜将;刘备三分天下;唐僧取得真经,功德圆满。三个“无能”的窝囊废最终成就大业,究竟是造化厚他,命该如此?还是别的原因?

其实我们仔细一分析,三人都具备“无能”之能,即个人的文武之资质未必出众,但有驾驭群雄、审时度势、借力打力、合纵连横的出众才能,更掌握一种要登堂入室、脱离草莽而必不可少的政治资源。而这些才能和资源在中国的政治生态和社会背景下,往往能克服自身的文才武略之不足,脱颖而出。

先说驾驭群雄、审时度势的才能。宋江广收天下英雄,积累了雄厚的人脉关系,最后因为浔阳江头题写了反诗,终于决心上梁山。此时上梁山正是恰到火候。如果杀了阎婆惜就避祸上山,虽然有大恩于晁盖,但终不免有寄人篱下的味道。等到白龙庙小聚义时,再上梁山,自己搜罗的新人马已经超过晁盖的旧部,此时上山不再是投奔,而是两支部队在江西的九江胜利会师。宋江被晁盖等人救出后,对晁盖的表白:“小弟来江湖上走了这几遭,虽是受了些惊恐,却也结识得这许多好汉。今日同哥哥上山去,这回只得死心塌地,与哥哥同死共生。”——首先撇清自己的功劳,并非空手上山,而是有功于梁山,其次再撕掉当初满口忠孝、不反官府、不违父命、不从草寇的面纱,表达了铁心从寇的决心。如果宋江再晚上梁山,如卢俊义那样,梁山事业进行得如火如荼,他就有投机的嫌疑,而且无尺寸之功,甭说想代替晁天王,即使想坐第二把交椅,恐怕梁山众人都不会服气。

刘备从一个卖草席的破落皇族起家,本钱没法和挟天子以令诸侯、文武都有盖世之能的曹孟德相比,就是和守父兄之业、多谋善断的孙权比,似乎也不是一个级别的。刘备选择的策略完全是基于自身条件,套用一句流行语:即一切从实际出发。先不断地依附群雄,他曾依附过刘焉、卢植、刘表等人,在此期间不断网罗关、张、赵、诸葛等武将谋士,最后时机一到,自领益州牧,玩了个空手道,骗取了天府之地。

唐僧能驾驭群雄的东西最具有物化的特征。其实现实生活中老大驾驭众兄弟的手段,和这个和尚管教一班杀人放火出身的徒儿的办法差不多:胡萝卜加大棒。胡萝卜就是恩惠,唐僧把悟空从五指山下救了出来,接着用悟空之力收编了八戒、沙僧,自此在徒儿面前,唐僧一直有种道德的优势,即师傅是你们的恩人。但降服这些魔鬼出身、本领高强的徒弟仅仅靠恩情显然不够,他还有观世音给的最厉害的一样东西——紧箍咒。俗世间的老大驾驭众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紧箍咒:或宗教教义、或利益、或胁迫。

宋江、刘备、唐僧做老大除了以上原因外,另一个重要的本钱就是其政治资源。这些资源在皇权社会里包括道德、礼法甚至谶言等。

先说宋江,刚刚上梁山,他就申明了自己作为造反头子的“天然资源”。童谣:“耗国因家木,刀兵点水工。纵横三十六,播乱在山东。”所应的就是我宋公明,上天叫我作造反头子,这便是天然合法性。中国造反者都喜欢这套神秘的愚人把戏,从“陈胜王”,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到“莫道石人一只眼,此物一出天下反”,一直到洪秀全装上帝次子的鬼把戏,都是如此。宋江具有造反头子的合法性,但他不愿意在造反这条路上走到黑,必须漂白自己,最终修成正果,那么只有两条路——打下东京当皇帝,梁山还不具备这个势力;那就只有接受招安,当大官了。此时的道德资源就是“忠义”——而且忠必须在义之前。

刘备最大的资源就是他的DNA和汉高祖刘邦之间的联系。你看刘备和张飞、关羽刚见面,就亮出了自己的政治优势:“我本汉室宗亲,姓刘名备。”三人合伙做生意,组成一个黑社会性质的公司,虽然关羽、张飞武艺比刘备高得多,但比起杀猪的翼德,推车的云长,汉宗室旁支的旁支的旁支刘备,其无形资产依然使他最具备做董事长的资格。

唐僧的道德资源便是奉旨取经。虽然历史上的唐玄奘去天竺取经是非组织行为,在边关九死一生才得以偷渡出国。但到了小说家的笔下,不能不做一改变,否则凭什么唐僧有资格做老大?于是在《西游记》中,唐僧成了状元陈光蕊的遗孤——以显示血统高贵。唐太宗为回报从阴曹地府的还阳,选拔了大德高僧玄奘。得到皇帝的恩准取经,那么唐僧就具备借用一切力量的合法性。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