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画中的乡愁

书画中的乡愁

点点乡愁烟雨中*

*本文刊于《书屋》杂志2013年第12期。

乡愁是空间上的思念回归故园,而怀旧则是时间上的想念重返过去。如果说怀旧是对永远失去的时代或往昔的留恋,那么乡愁则是意识到故园无从返回的怅惘和忧伤。乡愁和怀旧的共同点就在于对于那份失去了的地方和往事的思念和追忆中所显现的忧郁和伤感。乡愁犹如空中飘飞的雨点,点点滴滴落在大地上,净化了时间的尘埃。人不过是延绵的时间中的一个碎片,一颗由时间洒落的尘埃;那些流亡者,风流人,怀旧者,过时的人,忆往昔者,洋插队者,则都不过是滞留在一片时间荒野上的过客。

奇怪的是,这种忧郁和伤感体现在文字中却有一种陌生化的美感,乃至带来了一种宣泄之后的欢欣。毕竟日常生活都是一连串平凡的常规,而看熟了的景色也不成其为风景。幸福之感往往产生于某种微不足道的事情或景物所引起的刹那之间的联想,瞬间的回想。一线阳光穿入窗户,一曲靡靡之音萦绕耳边,路边奇花异草的偶尔一瞥,夜深人静灯光之下读到某句惊世之语,乃至寒夜里窗外的滴滴雨声,都会让人回想起过去的某段经历,一段经过时间洗刷和润色之后的记忆。仔细想来,人生中又能有几次“一刹那便是永恒”或者“时间就此凝固”的销魂时刻。

近日忽然想起,2011年春天正好是我第一次回国的十周年。回想自己十年前首次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那份激动和兴奋,那种似曾相识的陌生感,那种旧友重逢的喜悦,以及深夜的叙谈和忆旧,至今都历历在目,挥之不去。2001年的春天,上海与我八年前离开时相比,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号线和二号线的地铁已经开通,东方明珠之塔早已巍然耸立在浦江对岸。外滩宽阔的沿江石板走道已经从外白渡桥一直通到了延安东路。浦东的江边公园和世纪公园也已向世人展现了老上海之外空旷的天际线。然而回忆总是呈现为一轮落日般灰黄的色彩。走进自己曾经度过整个童年的小区住地时,一种灰蒙蒙、暗幽幽的破旧感使人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在这里长大成人。中美生活的巨大反差带来的陌生感使人不由自主地从心底涌现了一阵酸楚。记得那次回国时最为着迷的一件事,是收集从前看过的一些旧电影:《丹麦王子》、《三个火枪手》、《桥》、《小街》、《红衣女郎》、《庐山恋》,乃至《地道战》、《地雷战》、《战上海》,尽管拿到家之后,这些片子大都堆在一边,无法看完。十年弹指一挥间。2010年上海世博会金秋之际第四次回国时,已经很少有那种自作多情的浪漫情怀了。

北岛在他的近作《城门开》一书的序言《我的北京》中写道:“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认如今的北京。在我的城市里,时间倒流,枯木逢春,消失的气味儿、声音和光线被召回,被拆除的四合院、胡同和寺庙恢复原貌,瓦顶排浪般涌向低低的天际线,鸽哨响彻深深的蓝天,孩子们熟知四季的变化,居民们胸有方向感。我打开城门,欢迎四海漂泊的游子,欢迎无家可归的孤魂,欢迎所有好奇的客人们。”

在英文中,乡愁和怀旧是同一个词(Nostalgia)。在西方,首先创用“乡愁”一词的人是一位瑞士医生霍弗尔(Hofer),他将那些在外作战的士兵中间流行的思乡情绪诊断为一种可医治的轻微心理疾病。后来的浪漫主义作家如卢梭、拜伦和夏多布里昂等则把空间上的思乡延伸到了时间上的怀旧,对于记忆中失去了的“黄金时代”表露了思乡般的忧愁和伤感。(参阅Svetlana Boym:The Future of Nostalgia /《乡愁的未来》,2001年,第3—5页)在西方近代文学中,德国诗人荷尔德林的《还乡》一诗成了乡愁文学的代表作。

值得玩味的是,曾经当过红卫兵,介入过民主墙,又长期受过现代派自由诗洗礼的北岛,在海外漂泊了20年之后,也开始怀旧了,怀念起了20世纪80年代前的北京城。就像普鲁斯特描述的似水年华是经过作者的记忆过滤的年华一样,北岛笔下的北京也只能是他心中熟知的乡土;某种意义上说,故乡只存在于一个人的心中,是一个人朝思暮想的故园,一个缥缈的旧梦。刘再复在讲到波兰诗人贡布罗维奇时说:“这位诗人提醒我:你不妨在你自己身上寻找你的祖国与故乡,不要忘记世世代代被时间的激流所选择的最迷人的诗篇就沉淀在你的身上。”(《远游岁月·西寻故乡》,花城出版社,2009年)

从某种意义上说,错过了一生中的时机也像是被滞留在时间的荒野上。伍迪·艾伦的最新电影《午夜巴黎》就讲了一个好莱坞的剧作家的故事。主人公盖尔·潘达一心想写出一本小说,小说的内容是一个出售怀旧小商品的店主的故事,店主和作者一样,都深感自己是生错时代的人。于是当主人公偕未婚妻到巴黎游览之时,一不小心便受巴黎魔幻氛围的感染,于午夜过后,坐上一辆来自20年代的深黄色出租车,穿过时间隧道,来到了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毕加索和斯泰恩夫人的世界。主人公写小说多年没有起色,在此时光倒流的神游之中却得到了斯泰恩夫人和海明威的指点而大有收获。与此同时,还与毕加索的情人安特莉娅发生了一段难忘的恋情……走出怀旧的迷魂阵之后,主人公更加难以忍受处处显示美国人庸俗作风的女友,尤其是那位充满铜臭的未来岳丈,于是横下心与女友分手。电影中的那种浓重的怀旧情调恐怕是伍迪·艾伦自己的乡愁,是对自己没有能生活在20世纪20年代的巴黎的感叹。

在后现代的乡愁电影作品中,乡愁则成了一种大众文化消费品。后现代的乡愁所留恋的是转瞬即逝的现时,因为生活节奏太快,后现代的导演从未来的视角对当今产生了一种忧伤的乡愁之感。《返回未来》(Back To Future)是后现代乡愁的代表作,乡愁通过时间隧道投射到了现时社会。卡梅隆导演的《阿凡达》,渴望返回原始纯朴、天真和谐、没有现代高科技污染的潘多拉原初社会,显然体现了导演的一种超级后现代怀旧之情。90年代的一部科幻影片《迷失太空》(Lost In Space)也属于后现代的怀旧之作。宇宙飞船船长的儿子威廉在出航时还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靠了他的机敏和智勇,飞船才得以渡过险关,免于毁灭;然而威廉自己却孤单单地迷失在太空,返回不了地球,只能与各种怪兽为邻。直到无数年之后,一架飞船再次降临在他的宇宙荒岛之上,年迈的威廉才得知他当年勇敢的作为所做出的贡献。

波德莱尔所说的“风流人”(Dandy)是浪漫主义乡愁的另一种表露。风流人就是代表了那些在时代大转型的社会中感到失落、厌倦和无所事事的人,这些旧时月色的传人妄想建立一种新的贵族制,其凭据是财富和劳动所不能给予的人类最珍贵的天赋。波德莱尔用无限感慨的语气说:“风流作风是英雄主义在颓废之中的最后一道闪光……风流作风是一轮落日,犹如沉落的星辰,壮丽辉煌,然而没有热力,充满了忧郁。民主的汹涌浪潮席卷一切,荡平一切,日渐淹没了这些人类骄傲的最后代表者,让遗忘的浪涛打在这些神奇的侏儒的足迹上。”

一位美国历史学家写了一本关于欧洲19世纪的专史,书名为《滞留在现时—现时代和历史的忧郁》(Peter Fritzsche: Stranded in the Present : Modern Time and the Melancholy of History, 2004)。书中讲了法国大革命带来的巨大社会变革,许多人处在历史的错位之中,仿佛被滞留在一片时间的荒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地悠悠,乡愁绵绵。托克维尔的表兄夏多布里昂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浪漫主义怀旧作家。他的《墓畔回忆录》便是最经典的滞留在时间荒野的乡愁之作。他深深感到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终生流亡者,甚至说“当我还没有离开我母亲的母胎时,就已经经受了我的第一次流亡”。他一生都是在流离失所中度过。“我们沿着未知的海岸航行,在黑暗和暴风雨中行进。”1803年,他从罗马写的一封信里说,他仿佛意识到“观察者本人就是一堆废墟”,带着温水似的希望,摇摆的信仰,有限的慈善心,不完善的情操,不完备的思想,以及一颗破碎的心。那份乡愁的忧郁只有在历史的回忆中得到一点慰藉。夏多布里昂用河流和流亡作为隐喻说:“每个时代都是一条河,它凭着命运的随兴所致而把我们抛向远方;对命运我们无能为力。”从而像经历了海难的幸存者,滞留在时间的荒野上,永远无从返回家园。然而这种故园,也是浪漫主义想象中的故乡,是永远都回不去的故乡。

莫洛亚在普鲁斯特的巨著《追忆逝水年华》的导言中说:“沉溺在爱河中的自我不能想象,几年以后,同一个自我一旦从爱情中解脱出来,又会是什么样子。而且可叹的是房屋、街衢、道路和岁月一样转瞬即逝。我们徒然回到我们曾经喜爱的地方;我们绝不可能重睹它们,因为它们不是位于空间中,而是处在时间里,因为重游旧地的人不再是那个曾以自己的热情装点那个地方的儿童或少年。”20世纪初的法国哲学家柏格森说,时间作为一种“延绵”是人的一种创造;时间都带着人所涂写的色彩。夏多布里昂的法国旧社会,拜伦的席龙城堡,浪漫主义者的中世纪,都是他们在怀旧的冥思默想中构想的作品。从来没有写过任何文学作品,文采飞扬但文字晦涩的柏格森居然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显然是由于普鲁斯特、乔伊斯,以及后来的伍尔芙那样迷恋于往昔的梦幻式作品,都是柏格森“生命哲学”的一种实践。

中国现代文学中涉及乡愁的作品同样是有如一片烟海,可以信手拈来的就有鲁迅的《故乡》,周作人的《乌篷船》,何其芳的《迟暮的花》(读到其中的一句“夕阳是时间的翅膀,当它飞遁时有一刹那极其绚烂的展开”,仿佛是喝下了一口酿造了多年的魔酒,当下令人醉倒;这样的时间意象也完美地体现了波德莱尔式的乡愁),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白先勇的《最后的贵族》,谭恩美的《喜福会》,以及乡愁大师董桥的《从前》和《旧时月色》。当然,由李叔同撰写歌词并被作为电影《城南旧事》插曲的《送别》,则最为经典地表达了乡愁的浓烈伤感。歌声仿佛将飘零的乡愁撕得粉碎,然后随风飘散在晴朗的夜空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从另一种角度看,乡愁也是多年之后,夜阑灯下,一个人翻滚的思绪里对于人生中诸多一次性邂逅的一种怅惘。董桥先生在《旧时月色》中的一篇题为《寥寂》的忆旧散文中写了下面这段令人魂断的文字:“我们在人生的荒村僻乡里偶然相见,仿佛野寺古庙中避雨邂逅,关怀前路崎岖,闲话油盐家常,悠忽雨停鸡鸣,一声珍重,分手分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在苍老的古槐树下相逢话旧。可是,流年似水,沧桑如梦,静夜灯下追忆往事,他们跫然的足音永远近在咫尺,几乎轻轻喊一声,那人就会提着一壶龙井,推开半扇竹门,闲步进来细数别后的风尘。”

仔细想想,人生中差不多所有的遭遇都是从邂逅开始的。我之来到这个世上,是因为我的父母在邂逅中相识了。我之漂洋过海,也是因为我在读研究生时邂逅了一位美国教授。还有我认识的很多朋友,也是由于我们都被命运之神抛到了同一个地方。这些都是有了结果的邂逅。人生可以说就是由一连串的邂逅构成的。还有许多邂逅则是一次性的,瞬间的;事后回忆,那情景犹历历在目,然而那形象却像董桥描叙的梦影一般缥缈。这种人生中的一次性邂逅,才是真正的邂逅。

记得我第一次回国是在来美“八年抗战”之后的2001年春天。那时刚拿到苦等了多年的绿卡才半年多,刚进了华尔街的公司每天到纽约市上班,路上来回坐火车差不多是每天四小时。还记得那是一个明媚的艳阳天,那天吃完中饭,一个人在纽约中城坐上了紫色的7号线地铁一路到法拉盛去取飞机票。地铁在半途中上来了一位吹笛的艺人,那天听到的笛声不知怎么就特别的苍凉,竟至于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心头的那一阵辛酸;现在想来,主要是那笛声勾起了一缕在心中郁结了八年多的乡愁。那种与吹笛艺人的邂逅是一次性的,可是留下的那印象尽管已经有点模糊,却是永生难忘。

那次回上海的飞机上也有一次恍惚的邂逅。因为假期少,所以比家人晚回上海一星期。那时坐飞机从纽约到上海得换两班飞机。从西雅图转飞机后得绕道韩国首尔,再到上海。从西雅图到首尔大约要飞12小时,在昏昏沉沉、似梦非梦、似醒非醒的半梦游状态中,我在大型的波音747飞机的走道上往机身后面的洗手间走,与一位比我略微年轻的女士擦肩而过,忽然听到那女士用上海话对我说:“先生,侬东西落脱了。”我顿时从梦中醒来,那句话给了我一种难以言喻的亲切感,又使我的心中升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酸楚。我至今没有明白那位女士怎么会从外表就知道我会听懂她的上海话。等我到首尔再回头找她时,那人已像影子一样消失不见了。

最近读到对波德莱尔的著名十四行诗《致一位过路女子》的一种解读,相当符合人生之中幸福之感不可捉摸的转瞬即逝。按照这种解读,这首诗所描述的是追求现代人的幸福所导致的情爱上的失败。幸福的关键在于时间上恰到好处的相逢:在恰到好处的时间和地方两个人正好邂逅,而且又以某种方式把握了这个时刻。对波德莱尔来说,幸福的机遇性显示在两个邂逅之人眼光的一瞥之中,余下的则全部是对于有可能发生的美好之事的怀旧了。它不是浪漫主义者对于金黄色过去的怀旧,而是对于完美的现时和所失去的潜在可能的怀旧。诗歌的开头部分,诗人与那位匿名女子都在一种描述性的过去时态的相同节律中出现,一种喧嚣的巴黎街头人群的节律。两人眼光的相遇给诗人一种震撼,接下来的则全是时间与空间的错位,意即两人的幸福时刻完全是错位的;然而正是这种时间和空间上的错位,在读者心中唤起了点点乡愁般的伤感和忧郁。(参阅《乡愁的未来》,第20—21页)

波德莱尔可以说是第一个深刻体会到现代生活之特性的诗人,他感受到变化节奏极快的现代生活的一半是转瞬即逝的,应急性的,犹如一个在逃犯的体验;另一半则是永恒的和不朽的。艺术家的任务就在于抓住那转瞬即逝的片刻,在一刹那中瞥见永恒。正是在波德莱尔写出《现代生活的画家》一文时(1859—1860),豪斯曼伯爵大规模地把中世纪的巴黎改造成为纯巴洛克风格的巴黎。世纪之交的许多中国城市也经历了差不多的旧貌换新颜的改建,说不定哪天也会涌现出一种波德莱尔式充满乡愁的忧郁艺术感受。

致一位过路女子

喧闹的街巷在我的周围叫喊

颀长苗条,一身丧服,庄重忧愁,

一个女人走过,她那奢华的手

提起又摆动衣衫的彩色花边。

轻盈而高贵,一双腿宛若雕刻。

犹如颤抖的痴人,我在她眼中,

那黯淡的,孕育着风暴的天空

啜饮迷人的温情,销魂的快乐。

电光一闪,复归黑暗!美人已去,

你那目光一瞥使我突然复生,

难道我从此只能会你于来世?

远远地走了,晚了,也许是永诀!

我不知你何往,你不知我何去,

啊我可能爱上你,啊你定知悉!

(郭宏安译,笔者根据英译本对个别字句做了修正和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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