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蕤思解说

纳蕤思解说[1]

(象征论)

给 保罗·瓦雷里(Paul Valéry)


近来我没有在岸边待过

(Nuper me ni littore vidi)

——维吉尔(Virgile)

书本也许是并非必要的东西,一点神话本来就够了;宗教就完全寄托在那里。人民惊讶于寓言的外观,并不了解而崇拜;深思的祭司们,俯临意象的深处,慢慢地参透象形字的奥义。于是大家要解释了;书本阐扬了神话;——可是一点神话本来就够了。

纳蕤思的神话是如此:纳蕤思是十全的美,——也就因此他是纯洁的;他鄙弃山林川泽的女神们——因为他恋慕自己。没有一丝风搅动泉水,他在那里,宁静的,低着头成天凝对自己的影子……——你们都知道这个故事。然而我们还要讲它,一切都早就说过了;可是,因为没有人听信,讲了总得重新讲。

现在,没有岸也没有泉水;没有变形也没有自鉴的花;——什么也没有,除了纳蕤思,单剩一个纳蕤思,凝思的,孤立在灰色浮雕书上。他在时间的无用的单调中感觉不安;摇漾无主的心中反复自问。他想知道究竟自己的灵魂具何种形体;它该是,他觉得,非常可爱,如果从它的悠长的颤动上判断它;可是他的面容!他的面容!啊!竟至于不知道是否爱自己……不认识自己的美,我闹不清啊,在这幅远近场面都不相衬托的,没有线条的风景里。啊!不能够看见自己!来一面镜子!镜子!镜子!镜子!

纳蕤思,不怀疑自己的形体在什么地方,起来了,走去找他所企望的轮廓以包裹自己的大灵魂。

在时间的河边上,纳蕤思停住了。岁月所穿流的,命定的,空幻的河。简单的河岸,像一副嵌水的粗制的框子,像一面没有锡泥的琉璃鉴子;背后什么也看不见;背面铺着空虚的厌倦。一条阴暗的,昏沉沉的运河,一面几成水平的镜子;谁也不能由无色的周围中认出这片黯淡无光的水,要不是感觉到它在流。

从远处看来,纳蕤思以为这条河是一条大路;独自一个在这一片灰色上,他厌倦了,于是挨近来看东西从那里经过。两手在边上一搁,现在他临流了,依照传说中的他那种姿势,啊,他一看之下,水面一层薄薄的外表突然五色缤纷了。——岸边的花,树木的干,东一块西一块反映的蓝天,专等他而存在的,在他眼底各自生色的一片映影的奔流。于是丘陵露出来了,森林沿着山谷的斜坡排列出来了,——依照水流而波动的,波浪加以变化的一重重幻影。纳蕤思看得十分惊异;——可是不明白,因为是互为推移的,究竟是自己的灵魂支配波浪呢,还是波浪支配它。

纳蕤思观看的地方,就是现在。从老远的将来,种种东西,还只是可能的,挤向实在;纳蕤思看见了,随即逝去了;流往过去。纳蕤思马上觉察到总是同样的东西。他寻问;于是沉思,总是同样的形体流过去;只有水的突进使它们发生差别。——为什么相异?为什么相同?——想必它们是不完整的了,既然它们总得重新来……而一切,他想,都向一个乐园的,结晶的,已失的原形,努力突进。

纳蕤思梦想乐园。

乐园并不大;完整的,每一个形体都仅仅在那里开花一次;一所花园把它们完全包含了。——它当真有过吗,还是不会有过,于我们有什么关系?可是它一定是这样的,如果它确曾有过。那里一切都在一度必要的开花里结晶,一切该怎样就完全怎样。——一切都不动,因为什么都不企望更好。单剩平静的引力缓缓地执司全体的运行。

因为在“已往”和“未来”中,没有一个飞跃是会停止的,乐园并非变成,——只是终古长存。


纯洁的伊甸!“观念”的花园!那里种种有节奏的,确实的形体,毫不费力地显示它们的韵律;那里每件东西看起来是怎样就是怎样;那里“证明”是毫无用处。

伊甸!那里悦耳的微风按照预知的曲线而波动;那里天空展开无边的蔚蓝,掩盖匀称的草地;那里各种的鸟都带了时间的颜色,花上的蝴蝶都实践神意的谐和;那里玫瑰是玫瑰色的,正因为玫瑰甲虫是绿的,玫瑰甲虫是因为来,所以停在玫瑰上。一切像数似的完全,一切都按部就班;线条的应和中流出一种谐调;花园上飘着一片永恒的交响乐。

伊甸的中心,亘上下三界的大梣树(Ygdrasil)对数的乔木,在土壤里深植生命的根,向周围的草地上散布浓密的阴,枝叶里掩着惟一的“夜”。树荫里,靠着树干,放着“神秘”的书——那里记载着应该知道的真理。风,在枝叶间吹着,成天地拼读书中的必要的象形文。

亚当,虔诚的,在谛听。独一无二的,还没有性别的,他坐在大树的荫里。人!造物主的一体,神的役员!为了他,藉了他,一切的形体才各自显现。他据在这个仙境的正中心,一动也不动,看这个大千世界在面前舒展。

然而老是做一个观客,看自己不能参加,只有坐看的大观,他觉得厌倦了。——一切都为了他表演,他知道,——可是他自己……——可是他自己看不见自己。那么其他一切于他何有呢?啊!看见自己!——当然他是有权力的,既然他创造,既然全世界都维系在他眼底,——可是谁知道自己有什么权力呢,如果一直没有被证实?——由于观看它们,他再不能与这些东西有所区别了:不知道何所止——不知道何所之!因为究竟是一种囹圄生活,如果你不敢尝试一个动作而不至于搅破全盘的谐和。——而且,算了吧,这种谐和也叫我气恼,还有它那种永远完整的调和。来一个动作!一个小小的动作,为的认识,——一点不谐和,总之!——好吧!一点意外。

啊!抓住!抓住大梣树的一枝在他着了迷的指间,而且要把它折断……

完事了。

……起初是一点极微细的龟裂,一声叫,可是它发芽了,伸张了,尖锐地啸了,暴风似的号了。枯萎了的大梣树,摇摇欲颓,轧轧作响;原先有微风在其间游戏的那些树叶,颤抖而瑟缩,在突起的疾风中飘动,被席卷而去——去渺茫的夜空,去不可知的地方,向那边同时飞奔着零落的大圣书上脱下来的一片片散乱的书页。

向天空升起了一片雾,一滴滴泪,云落成泪,复升而为云:时间诞生了。

惊慌失措的人,分成两半的两性的人,因痛苦和恐怖而哭泣,带了一种新的性,觉得胸中涌出了一种欲念,要那个差不多和他一样的另一半,就是那个突然跳出来的女人,他搂抱的,他想恢复的,——那个女人,想经由自身,重造完全的人,并且想就此截止这种类,盲目的努力中,将使得一个未知的新族类在她的腹中动弹,不久就要向时间送出另一个人,仍然是不完全而且是不自足的。

将散布在这个黄昏与祈祷的大地上的你这可哀的人类啊!失去的乐园的记忆将要来蹂躏你们的狂欢,那个乐园你将要到处去寻找——将有先知们对你提说——还有诗人们,就在这里哪!他们将要搜集那本非记忆所能及的圣书的零叶,因为那里记载着应该知道的真理。

如果纳蕤思回过头来,我想,他会看见一道绿岸,也许会看见蓝天,树花——总之是一些固定的,而且持久的东西,可是它们落在水上的反映时时刻刻在破碎,而且受波浪的疾逝所变化。

这水要到什么时候才停止它的流逝呢?终于贴然了,成了静止的明镜,在影像的相似的纯清里——终于相似了,以至于和它们相混了——展示那些定局的形体的线条,——以至于终于变成了它们。

时间要到什么时候,停止了它的流逝,才使得这流动静息呢?形体,神圣而永久的形体只等待静息以便重新显现,呵!你们要到什么时候,在哪一个夜里,在哪一种寂静里,才重新结晶呢?

乐园总是要重造;它决不在什么遥远的狄里(Thule),它就存在在外观之下。每件东西都潜在地含有它本体的内在的和谐,就如同每粒盐都含有它结晶的原型;——倘若哪一天来了一个缄默的夜晚,降落最浓重的露水的:不波的深渊里将盛开一朵朵秘密的窗眼了……

一切都竭力想回复它失去的形体;形体是历历可见的,可是已经玷污了,歪曲了,而且不自足,因为它总要重新来;它被邻近的那些形体推挤着,阻挠着,原来它们也各自竭力想显现,——因为,存在是不够的:必须要证明,——而且各自受自尊心所迷惑。流过的时间凌乱了一切。

因为时间只是因一切东西的消逝而消逝,每件东西都苦缠,皱缩,想把进行弄得慢一点,想显现得好一点,乃有些时期一切东西都变得凝滞,时间静止,——大家相信;——当声音随动作而停止——一切都沉默了。大家等待;大家明白这一刻是悲壮的,不该动一动。

“天上寂静。”一切天启的开场。——确是悲壮的,悲壮的时期,新世纪从这时候开始,天与地在这时候合一,七印封严的圣书在这时候展开,一切在这时候固定于一种永久的姿势……可是突然起来了一种不合时宜的喧噪;那些精选的冈上,大家以为时间就要到那里停止的——总有一些贪婪的兵丁公分衣服,拈阄以决定礼衣的谁属,——同时那些圣女因失神而一动也不动,幔子裂开而泄露圣殿的机密;天地万物终于同看基督在最后的十字架上僵冷,讲着最后的话:“一切都完……”

……其后,不!一切都是要重造,永远要重造——因为一个拈阄者并未停止他无谓的手势,因为一个兵丁要得到一件礼衣,因为有人不介意。

要知道过失永远是一样,永远重失去乐园:个人思考自己,而激情要做主,宛然傲慢的贴优,不肯受命。[2]

做不尽的弥撒,每天有,为的重新使基督受临终的苦痛,使民众处祈祷的地位……单是一处的民众!——到全人类都得仆伏的时候:——那么一次弥撒就够了。

倘若我们会注意,而且会观看……

诗人就是观看的人。他看见什么呢?——乐园。

因为乐园到处都在;我们不要相信外表。外表是不完整的:它们期期艾艾地讲述它们所包含的真理;诗人,听到一言半语,就应该了悟,——然后复述这些真理。科学家不也就是做这种工作吗?他也探究事物的原形和它们的继续的法则;总之,他重构成一个世界,合乎理想地简单,那里一切都合乎规则地井井有条。

可是,这些原形,科学家用缓慢而胆怯的归纳法,经过无数的例证去探究:因为他止于外表,而且,亟欲获得确证,他不肯贸然测度。

诗人呢,他知道自己在创造,他在每件东西里测度——他只要一件,象征,以启示它的原型;他知道外表不过是象征的假话,掩蔽的衣服,俗眼所止步的地方,可是它指示我们说象征在那里。[3]

虔诚的诗人在那里观看;他俯临象征,沉默中深入事物的核心,——当他,幻觉中,认出了“观念”,它的“存在”的内在的谐和,支撑不完整的形体的,他就把它抓住了,然后,不愿这个在时间里覆被它的暂时的形体,他就会重给它一个永久的形体,终于是它的真正的“形体”,而且是定局的,——乐园的,结晶的。


因为艺术品是一个结晶——一部分的乐园,那里,“观念”重新在高度的纯粹中开花,那里,就如同在消失的伊甸里,正常而必要的秩序把一切形体安排到一种对称而相依的关联中;那里,字的倨傲并不僭夺“思想”,——那里的有节奏的,确实的句——还是象征,然而是纯粹的象征——那里一言一语,都变成透明而能以启迪。

这样的作品只有在静默里才会结晶;可是就在人群的中心也有的是静默,在那里躲避的艺术家,正如摩西在西乃山上,遗世独立,避开了事物,避开了时间,裹了一片光华的雾圈,驾乎熙熙攘攘的芸芸众生。在他身上,缓缓的,“观念”息下了,然后,晶莹剔透,开花在时光以外。因为它不在时间之内,时间完全不能奈何它。我们不妨进一步说:我们怀疑,乐园,在时间本身以外,或许从来只有在那里存在过,——就是说,只有理想的存在过吧……


同时纳蕤思从岸上观看那个被爱欲所变形的幻形;他做梦了。孤寂的、稚气的纳蕤思恋上了那个脆弱的映影;迫于受抚的需要,想满足爱欲的渴望,他俯临河水。他俯下身去,突然间,那个幻象消失了;他看见河面上只有两片嘴唇在自己的唇前张开,一对眼睛,他自己的,在看他。他知道这就是他。——知道他是单独的——而且知道他恋上了自己的面容。周围一片空虚的蔚蓝,被他苍白的双臂所捣破,手臂因欲念而伸过碎了的外表,穿入一种未曾前知的元素。

他重新仰起了一点;面容又远了。水面,像早先一样,五色缤纷了,幻影又显现了。可是纳蕤思心里想,吻它是不可能的,——不应该转念一个映影;一个占有它的动作曾把它搅破。他是单独的。——干什么呢?远观。

庄严而虔诚,他重新取平静的态度:他不动——象征逐渐大起来——他,俯临世界的外表,依稀地感觉到,吸收在自己里面,流过去的人类的世代。


这篇解说也许是并非必要的东西。一点神话本来就够了。到后来大家才要解释了;由于祭司的狂妄,想启示神秘以博人家的崇拜——或者祭司的根深蒂固的同情;也由于使徒的痴心,使得大家揭示,使得大家在指示中亵渎,圣殿里那些最秘密的宝藏,因为大家都不甘单独敬仰,大家都愿意他人也崇拜。


[1] 《纳蕤思解说》先曾发表于《政治文艺丛谈》(Entretiens politiques et littéraires),1891年1月号;其后不久,差不多随即,出版于独立艺术书店(Librairie de l’Art Independent)。

[2] “真理”存在在“形体”即“象征”之下。一切都是一种“真理”的“象征”。象征的惟一的职分是显示“真理”。它的惟一过失:偏重自己。我们为显示而生活,道德和美学的规则是相同的:凡是不显示什么的作品是无用的,而也因此是恶的。凡不显示什么的人是无用的,恶的(高出一层看,我们就可以看见一切都是显示的——但只有过后才认得出)。一切代表“观念”的,总倾向不注重它应当显示的“观念”而注重自己。偏重自己——这就是过失。艺术家,科学家,不应该注重自己而不注重他要道出的“真理”:这就是他的全盘的道德;不注重字,不注重句,而注重他们要表达出的“观念”:我简直要说,这就是全盘的美学。我并不以为这种说法是新的;“抛弃”的教理也无非讲这种道理。艺术家的道德问题,并非他显示的“观念”应该多少对于大多数是道德的,有用的;问题是他是否把“观念”显示得好。——因为一切都应该被显示出来,哪怕是最不祥的东西:“弄出流言来的人该死”,可是“流言总得来”。——艺术家和配得起称人的人,为某种事物而生活的,应该先牺牲了自己。他的一生无非是向这一点的进行。现在显示什么呢?——这个我们可以在沉默中习知。——作者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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