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潜300英尺

一九四九年,一位壮硕的意大利空军中尉雷蒙多·布赫决定,在卡普里岛附近的海域进行一次冒着死亡风险的挑战。布赫计划乘船到达深海区,在那儿凭着吸进去的一口气,下潜一百英尺,到达海底。一个全副武装的潜水员会等在那儿。布赫将从潜水员那里得到一支中空的金属棒,其中有一封卷起来的羊皮纸信件,拿到金属棒后他会踢水游回水面。如果他顺利完成下潜,将会赢得一笔五万里拉的奖金;如果没完成,他会溺毙。

科学家们警告布赫,根据波义耳定律,这种下潜会要了他的命。十七世纪六十年代,英裔爱尔兰物理学罗伯特·波义耳推导出一个定律,其中用公式描述了气体随着压力变化而产生的性质变化。根据波义耳定律,一百英尺深的水所带来的压力,会将布赫的肺压缩到崩溃点。然而他还是这样做了,并且拿到了信件,返回水面时面带微笑,而他的肺毫无损伤。布赫赢得了奖金,更重要的是,他证明所有的专家都错了。三个世纪以来,科学界奉为经典的波义耳定律,在水下似乎分崩离析。

布赫下潜的经历印证了一系列长期实验。用现代的观点来看,这些实验非常残酷,甚至荒谬,它们似乎都表明,对于人和其他动物而言,水,或许有着延长生命的效果。

有据可查的这一类实验起始于一八九四年,当时查尔斯·里歇的实验对象是圈养的几只鸭子,它们的脖子上都被系上绳套。他拿出一半的鸭子,收紧绳套,直到鸭子不能呼吸,然后记录它们至死所需要的时间。接下来,他对另一半鸭子重复了同样的步骤,只是这次他先把鸭子放在水下,然后再收紧绳套。在空气中的鸭子仅仅存活了七分钟,而被放置在水下的鸭子存活了二十三分钟之久。这个结果非常奇妙,以同样的方式剥夺了两组鸭子的氧气,但是水下的一组比空气中的一组多活了两倍的时长。

里歇后来凭借过敏反应病因的研究工作获得了诺贝尔奖。他认为,水或许影响了鸭子的迷走神经。在人类和鸭子体内,这种神经从脑干延伸到胸部,有减缓心率的功能。因此里歇提出观点,认为较慢的心率会导致耗氧量的下降,从而延长生存时间。

为了验证这一观点,他给一组鸭子注射了阿托品,这种药物会解除迷走神经对心脏的抑制,避免心率降低。第二组鸭子保持原样,没有注射阿托品。他将两组鸭子的脖子系紧,记录它们死亡的时间。结果两组鸭子都在六分钟左右死亡。

随后,他另取一组鸭子,注射阿托品后,将鸭子置于水下,重复刚刚的实验步骤。在水下,注射了阿托品的鸭子经过十二分钟以上才死亡,是空气中的鸭子存活时间的两倍。即使阿托品抑制了迷走神经的功能,使它无法减缓心率,然而,水对鸭子依旧有着无法解释的延长生命的功效。十二分钟后,里歇将一只注射了阿托品的鸭子拿出水面,松开脖子上的绳套,为它实施复苏术。鸭子竟然起死回生了。

肺部大小、血容量,还有迷走神经,这些都无法解释里歇的实验结果。水只凭借自身的功效就延长了鸭子的生命。他不禁疑惑,对于人类,水是否也有同样的影响。

一九六二年,一位在美国工作的瑞典研究者佩尔·朔兰德,证明水确实有这样的影响。他召集了一组志愿者,在他们身上贴上测量心率的电极,用针刺采血。朔兰德曾经见识过,在深海中,威德尔海豹的生理功能会发生逆转。他写道,这些海豹,当它们潜得更久、更深时,竟然好像可以从潜水的过程中获取氧气。朔兰德想知道,对人体,水是否也会引发同样的效果。

实验开始时,他引导志愿者进入一个巨大的水箱,在他们潜水到达箱底的过程中监测他们的心率。就和鸭子们所经历的一样,水立刻也引发了人体心率的降低。

接下来,朔兰德让志愿者们屏住呼吸下潜,把自己和沉在箱底的一组健身设备固定在一起,进行短暂而剧烈的运动。在所有情况下,无论志愿者们多么猛烈地运动,他们的心率依旧直线下降。这个发现不仅令人惊叹,也有着重大的意义。在陆地上,运动会导致心率的大幅度提升。在水下志愿者们的心率放缓,意味着他们消耗的氧气减少了,从而能停留得更久。同时在某种程度上,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水下命运不幸的鸭子们存活的时间可以是空气中的三倍之久:这是因为水有着强大的能力,它可以帮助减缓动物们的心率。

朔兰德还注意到其他一些事情:当志愿者们入水后,体内的血液开始流出四肢,流向他们重要的脏器。数十年前,他就曾在深潜的海豹身上观测到同样的现象:依靠将血液从身上次重要的部位分流,海豹能够更长时间地为大脑、心脏等重要器官供氧,以此延长它们在水下停留的时间。没入水中,触发了人体中的相同机制。

这种分流叫作末梢血管收缩,它解释了为什么布赫可以下潜一百英尺,却没有像波义耳定律所预言的那样,遭受肺部萎陷的厄运。在那样的深度,血液居然可以渗透器官的细胞壁,从而对抗外部的压力。现在自由潜水员常常下潜到三百英尺的深度,当他们到达这一深度时,肺部的血管会大量充血,防止肺部萎陷。我们下潜得越深,末梢血管收缩的效果就越强烈。

朔兰德发现,想要激发这些延长生命(并且救命)的反射,人只需要把他的脸没入水中即可。其他研究者尝试把被试者的手或者腿放入水中,试图激发同样的反射,但都白费力气。有一位研究者让志愿者进入压力舱,想看看只靠压力本身是否可以触发类似的潜水反射。这些都徒劳无功。只有水可以激发这种反射,而且水的温度必须要比周围空气的低一些。

根据实验所证明的结果,往脸上泼凉水来使人精神振作的传统做法,并非空洞的形式,它唤醒了我们体内的生理变化。

朔兰德记录了在人体研究中发现的最为重要的转变之一,这种转变只发生在水里。他称之为“生命总开关”。时至今日,自由潜水员们借助“生命总开关”潜得更深,在水下停得更久,甚至超越了现代科学家们所认定的范围。

二〇一一年九月十七日,我来到希腊的卡拉马塔,观看一百多位世界上最好的自由潜水员如何挑战人类两栖本能的绝对极限,他们是我们这个时代里,掌握着“生命总开关”的大师。

晚七点整,个人深度世界锦标赛的开幕式现场热闹非凡。拥挤的木板散步道上搭建了巨大的舞台,可以俯瞰卡拉马塔海港,台上有来自三十一个国家的数百位参赛者、教练和工作人员,他们挥动着国旗,高唱国歌。在他们身后,一支四十人的游行乐队荒腔走板地演奏着《洛奇》的电影配乐,三十英尺高的屏幕上,播放着自由潜水员下潜三百英尺的镜头集锦。整个场景看起来像一场低成本、小规模的奥运会。

竞技自由潜水是一项相对较新的运动,雷蒙多·布赫在卡普里的一百英尺潜水被认为是第一次正式的竞技自由潜水,自此以后,几乎每年潜水员们都会打破原有的纪录。现有的水下闭气世界纪录由法国人斯特凡纳·米夫萨德在二〇〇九年创造,时间是十一分钟三十五秒。在二〇〇七年,奥地利自由潜水员赫伯特·尼奇,借助重力滑轨下潜了七百英尺,创造了绝对深度的世界纪录。

尽管在有组织的集体自由潜水比赛中,从来没有人溺水身亡,然而在竞赛之外,有太多的自由潜水者在这项运动中送命,所以自由潜水被评为第二危险的极限运动。这个数字有些含混不清:有些死亡事件没有被报道,数字统计中也没有区分单纯因为自由潜水而丧命的案例,以及在其他运动中涉及自由潜水而丧命的,如鱼枪猎鱼。但是一个世界范围内的自由潜水死亡人数估算显示,三年之间这个数字增加了两倍,从二〇〇五年的二十一例,增加到二〇〇八年的六十例。在美国的一万多名活跃的自由潜水员里,大约每年有二十人死亡,这相当于五百分之一。(相对而言,低空跳伞的死亡率是六十分之一;消防员,四万五千分之一;登山者,一百万分之一。)

在二〇一一年世界自由潜水锦标赛开赛前三个月,两例死亡事件引起了公众对于这项运动的危险性的关注。沙特阿拉伯一家自由潜水俱乐部的创始人之一,四十岁的阿德尔·阿布·哈利卡,在希腊桑托林岛(锡拉岛的旧称)挑战二百三十英尺的深度时溺水身亡,遗体一直没有找到。一个月后,前世界纪录保持者,比利时运动员帕特里克·穆希姆,在布鲁塞尔一个泳池内单独训练时,溺水身亡。

潜水运动员们将这些意外归咎于粗心大意,他们认为这些事故通常与潜水员独自潜水,或者借助机械辅助下潜有关,二者都是风险很大的举动。“自由潜水比赛是一项安全的运动。它有着良好的规则,受到严格的约束。”在开幕式前,我和世界纪录保持者威廉·特鲁布里奇交谈时,他这样说道,“如果不是这样,我绝不会从事这项运动。”他指出,在过去十二年间他经历的三万九千余次自由潜水中,从没发生过一次死亡事故。特鲁布里奇和其他人希望通过世界锦标赛这样的机会,改变自由潜水的危险形象,将它带入主流社会。特鲁布里奇说,他希望有一天,能看到自由潜水成为奥运会比赛项目。二〇一一年在希腊举办的世界自由潜水锦标赛开幕式上,此时此刻喧嚣的音乐和粗略加工的视频,就是为了向世人传递这样的信息。

在舞台上,聚光灯骤然熄灭,大屏幕也暗淡下来,扩音设备沉寂无声。片刻之后,灯光重新亮起,扬声器中迸发出电子低音鼓重击的节拍声,渐渐地,又混杂了预先录制的掌声,摇滚乐《又干掉一个》的重低音旋律在耳边回响。焰火在空中绽放。潜水员们欢呼着,舞动着,并挥舞着手中的国旗。

自由潜水世界锦标赛正在进行。

虽然竞技自由潜水希望进入主流社会的视线,但它有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这项运动几乎无法观看。竞赛场在水下,没有即时的视频转播传回地面;即使想要靠近比赛,都存在后勤上的挑战。今天的比赛场地是一个简陋的小型船队,二十英尺见方,由小船、浮台和气瓶组成,看起来就像从电影《未来水世界》捡来的布景。为了来到这儿,我步行前往卡拉马塔的码头,登上魁北克移民亚尼斯·吉奥古利斯的帆船。他的船是比赛期间唯一一艘可以前往竞赛海域的业余船只。吉奥古利斯告诉我,要经过一小时的航行才能和船队会合。利用这段时间,我进一步重温了今天竞赛的复杂规则。

竞赛在潜水的前夜正式开始,每位参赛者单独向裁判团提交第二天下潜时要挑战的目标深度。这基本上是一种投标,也涉及到一定的战术策略,因为每一位潜水员都需要猜测,自己的竞争对手会选择怎样的深度。“这有些像打扑克。”特鲁布里奇说,“你和其他潜水员打赌,同时也在赌自己的运气。”你的期望就是,你的对手选择你能力范围之内的深度,或者他们选择了一个超越自身能力范围的深度,最后以失败告终。

在自由潜水中,如果你在下潜过程中或者下潜后,违反了数十条技术要求中的任何一条,你就失败了;如果你到达水面之前昏厥过去,会立刻被剥夺比赛资格。(据说)虽然这种情况在比赛中并不常见,但昏厥的频发程度也足以让比赛备有充分的安全预防措施,包括监测每次下潜的救援潜水员、船队中的声呐追踪系统,在每位潜水员的脚踝上都系一根保险绳,以防他们在下潜过程中偏离方向漂远,那可是潜在的致命风险。

每次下潜前几分钟,都有一块裹着白色魔术贴的金属圆盘被系在绳子上,沉到运动员前一晚递交的目标深度。一位工作人员倒数计数,随后运动员潜入水下,沿着绳子找到金属盘,从贴在上面的若干标签中抓取一个,再沿着绳子回到水面。在大约六十英尺深,运动员会和救援潜水员相遇,如果他在水下昏厥,救援人员会上前帮忙。如果昏厥发生在救援潜水员看不见的深度,声呐系统会监测到运动员活动的深度。绳子将被拽回水面,把参赛者像布娃娃一样拖曳上来。

成功回到水面上的潜水员需要接受一连串的测试,被称为水面规定动作。潜水员需要完成若干事项,包括除去面镜、迅速地对裁判打出OK的手势,并且说:“一切OK。”这一套方案用以检测潜水员的条理性和行动能力,如果你能顺利过关,会得到一张白色的卡片,确认此次下潜有效。

“这些规则是为了保证自由潜水的安全性、可测性和可比较性。”卡拉·苏·汉森,国际自由潜水发展协会(AIDA)的新闻发言人说道。自一九九六年以来,该自由潜水联盟一直负责监管世界锦标赛。在希腊语中,Apnea的意思是“屏气”。“制定这些规则,是为了确保在下潜的全过程中,潜水员都是能充分自我控制的。这是自由潜水比赛的真谛:控制。”

只要你还有自控力,哪怕你鼻子里的血管破裂,像个刚打了一架的终极格斗士一样浮出水面,都没有关系。“裁判不关心你看起来什么样,”汉森说道,“流血?那算不了什么。依照竞赛规则,流血没有问题。”

一小时后,吉奥古利斯的帆船和小船队会合了。在远处,从海岸驶来的摩托艇扬起一线白浪,运送第一批运动员来到赛场。因为船队和邻近的摩托艇上的空间极其有限,只有裁判、运动员、教练和少数的工作人员获准出现在赛场。现场没有粉丝。在比赛中,吉奥古利斯的帆船将被用作运动员的临时更衣间,而我有幸说服他让我搭船。

第一批潜水员出现了,他们穿着带头套的湿衣,戴着昆虫复眼一样的面镜,在帆船上热身时,每个人都慢吞吞地迈着步子,像脚底上粘了糖浆一样,他们睁大双眼凝望着,目光平静。一个,两个,三个—他们像海獭一样滑入海里,然后仰身漂浮,看起来像是半昏迷一般。从船队中垂下三条绳子,教练们将运动员缓缓地漂送到各自的绳前。一位裁判提示还有一分钟准备时间,之后第一位运动员开始了他的下潜。

自由潜水可以细分为不同的项目。今天比赛中见到的,称为恒定重量无脚蹼下潜,简称为CNF。在这类比赛中,运动员依靠自身的肺和身体下潜,他们也可以选择佩戴配重,如果使用配重,就必须将它带回到水面上来。自由潜水比赛有六个项目,从自由沉浸(潜水员可以利用引导绳来拉动自己上升或下沉)等深度项目,到静态闭气(简单的憋气)等泳池项目,恒定重量无脚蹼下潜被认为是其中最纯粹的一种。这一项目的现任世界冠军是特鲁布里奇,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他以三百三十一英尺的下潜深度打破了当时的世界纪录。今天他要尝试的深度是三百零五英尺,对他自己而言这是个保守的数字,但已经是日程表上最大的深度计划了。在他到来之前,已经有十来位运动员开始了比赛。

第一条绳索旁的工作人员从十起倒数,宣布,“各就各位,”然后开始顺序报数:“一,二,三,四,五……”倒数计数让潜水员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吞咽最后一口空气,做好潜入深海的准备。在第三条绳索前的是一位叫北滨淳子的日本女潜水员,她距离出发还有三十个数字。北滨最后深吸了几口气,像鸭子一样把头扎入水下,开始下潜。在她的身体不断下沉时,负责声呐监控的工作人员每隔几秒就会宣布她的深度。

两分钟后,水面上一位裁判大喊着:“昏厥!”救援潜水员们沿着绳子纵身下潜,半分钟后,他们簇拥着北滨的身体再度出现。她脸色苍白发青,茫然地张着嘴,脖子向后耷拉着,像一只死去的水鸟。透过面镜,她双眼圆睁,直直地望着太阳,没有了呼吸。

“拍她的脸!”一个游在她身边的人大喊。另一个人从后侧扶住她的头,将她的下巴托出水面。“呼吸!”他大喊着。船上有人大声呼喊寻找氧气。“呼吸!”那个人又重复一遍。但是北滨没有呼吸。她一动不动。

在令人神经紧绷的几秒钟之后,她咳嗽起来,痉挛着,肩膀抽搐,嘴唇颤抖。她的神志渐渐恢复,脸色也变得柔和下来。“我当时在游泳,然后……”她大笑起来,继续说,“然后我就开始做梦。”这时过来两个男人将她缓缓地拽向一艘带有备用氧气瓶的橡皮艇。在她休息恢复时,另一位自由潜水员来到她的比赛位置,准备潜入更深的海中。

与此同时,另一条绳索前的潜水员最后吸了一口气,下潜到两百英尺深度,成功触底,然后在三分钟后,重新回到水面。“呼吸!”他的教练大声喊道。他微笑着,哽住片刻,然后开始呼吸。他脸色煞白,试图摘下面镜,但是双手痉挛,不断抖动着。缺氧损伤了他的肌肉力量,他只能漂在那儿,双眼空洞,脸上凝着滑稽的笑容。

在他身后,另一位运动员回到水面。“呼吸!呼吸!”一位救援潜水员大喊着。这个人脸色发青,而且他也没有呼吸。“呼吸!”另一个人大喊。最终他开始咳嗽,晃动脑袋,发出了海豚一样微弱尖细的声音。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潜水员们来来往往,同样的场景循环上演。我站在帆船上,胃部紧缩,思考着这一切是否正常。所有的参赛者都签署了免责声明,认可在比赛中,他们有可能要付出心脏病、昏厥,或者是溺毙的代价。但是,我有一种感觉,自由潜水比赛能够持续存在,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当地政府并不知道在海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时特鲁布里奇抵达赛场,他戴着太阳镜和头戴式耳机,和健壮的躯干相比,他的双臂像蜘蛛一般细长。即使隔着三十英尺,我也能看到他庞大的肺部向外隆起。他深深地沉浸在冥想般的混沌之中,半梦半醒一般进入水中,在脚踝系上保险绳,准备就绪。

一位裁判宣布:“各就各位。”几秒钟后,特鲁布里奇开始下潜,赤脚踢水,迅速下沉。工作人员宣布着深度:“二十米。”我透过清澈湛蓝的海水,看见特鲁布里奇将双臂放在身侧,毫不费力地下沉,向深海漂去,然后消失其中。这幅图景既美丽,又怪诞。我试图随他一起屏住呼吸,不过三十秒后,我就放弃了。

特鲁布里奇经过了一百英尺,一百五十英尺,二百英尺。在他下潜后大约两分钟,声呐监控人员宣布道:“触底!”—特鲁布里奇已经到达三百零五英尺深的地方—随后工作人员开始监测他上升的进程。过去的三分半钟令人神经紧绷,之后特鲁布里奇的身影再次出现。他又划了几次水,浮出水面,呼气,摘除面镜,打了一个OK的手势,用他轻快的新西兰口音说道:“一切OK。”他看上去有一点点百无聊赖。

接下来的两天是休息日。在阿克提泰戈多斯酒店的庭院里,十来种语言嗡嗡作响,各个队伍围坐在桌旁,喝着瓶装水,讨论着参赛的战略,给担忧的亲友发邮件。这群人以男性为主,他们大多数三十岁以上,通常都很瘦削。有些人个子不高,还有几个矮胖的,但多数都剃着光头,穿着无袖的T恤衫、运动凉鞋和松垮的短裤。怎么看他们也不像极限运动员。

我在背阴处找到一张空桌子。前一天我在吉奥古利斯的船上遇到了南非国家纪录保持者汉丽·普林斯卢,约好今天对她进行采访,顺便再上一堂自由潜水课。她告诉我在过去的三个月里她一直都在埃及进行训练,希望能打破一项世界纪录,不过一周前她的鼻窦不幸感染了,只好先休养恢复。目前她帮朋友们作技术指导,为大家鼓气,并且耐心回答我关于这项运动的众多问题。她也一直鼓励我亲身体验一下自由潜水。

到现在为止,只要一想到自由潜水,我就觉得自己得了幽闭恐惧症。只有特鲁布里奇这样的冠军人物完成了令人惊叹的优雅下潜,除此之外,大多数挑战看起来既笨拙又危险。在第一天,有七位参赛者在到达水面前就昏了过去。如果不是救援潜水员抢救及时,他们现在早就死在海底了。毋庸置疑,人体有得天独厚的本领,能够下潜到我此前无法想象的深度;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人类能够下潜到这些运动员想要挑战的深度。有人受伤,或者发生更糟的情况,只是个时间问题。

普林斯卢强调,自由潜水绝不是沿着绳子下潜,击败你的对手那么简单。“它有一种沉静的力量。”在船上,她对我说。那是一种在其他地方无法体验到的感觉,像是一种全身心的冥想。而且要体会这种感受,你也不必强迫自己下潜三百英尺。她说,最不可思议的转变,发生在水下四十英尺左右。在那里,重力作用似乎逆转了;水不再向上托起你的身体,相反的,它开始拖拽你进入更深处。

这就是“通向深海的大门”,在那里一切变得迥然不同,而且任何人都可以通过这扇大门—包括我。为了证明这一点,普林斯卢决定为我上一堂陆上的入门课,不需要下水,目的是提高我的闭气能力,这是学习自由潜水的第一个步骤。我个人憋气的最好纪录是五十秒左右,她保证,经过两个小时的练习,我的成绩能翻倍。我表示怀疑。

“嘿,你好呀!”普林斯卢高声打着招呼,走到泳池旁的桌边来。她今年三十四岁,一头深棕色的长发,皮肤晒成褐色,体形匀称;事实上,她看起来就是个天生的运动员,和我遇到的大多数自由潜水者都不一样。她在南非比勒陀利亚的一家农场长大,夏天和姐妹一起在河里游泳,她开玩笑说,自己会讲“一种神秘的美人鱼语言”。她二十多岁在瑞典居住时,开始接触自由潜水,后来又搬回南非。她现在住在开普敦,负责运营一项非营利保护项目“我是水”;业余还兼职做励志演讲人,以及瑜伽和自由潜水教练。

我们走到半露天的平台、可以俯瞰麦西尼亚海湾的地方,铺开瑜伽垫子。入门课程的内容包括一些基本姿势,可以帮助放松胸部周围的肌肉。“如果你能把肺叶从胸腔里取出来,会发现它们完全是有弹性的,你可以将它们充气变成任何大小。”她说着,鼓起胸膛,再吐气。阻止肺部继续扩张的,是肋骨旁边的肌肉组织、胸腔和背部。通过拉伸和呼吸练习,自由潜水者可以比普通人增加多达百分之七十五的肺活量。事实上,刚开始自由潜水时,没有人需要这些额外的肺活量,但它就像一个更大的气罐,可以帮你潜得更深,停得更久。斯特凡纳·米夫萨德在二〇〇九年创造了闭气的世界纪录,他的肺活量高达十点五升;成年男子的平均值是六升。普林斯卢的肺里最多可以容纳六升空气,大大超过一般女性的平均值四点二升。

接下来,普林斯卢指导我练习了一系列肢体扭曲的动作,可以帮助我更好地扩展肺部。我们一边拉伸,她一边向我解释,水中的压力如何变化,它又是如何影响了我们的肺部和身体。

在水中,我们下潜得越深,周围的环境压力就越大,空气被不断压缩。海水的密度是空气的八百倍左右,所以在海中下潜十英尺带来的压力变化,基本相当于从海拔一万英尺的高度下降到海平面。任何有弹性外壳的气体容器,比如篮球、塑料汽水瓶、人类的肺部等,在水下三十三英尺深处,大小会变为原体积的一半;在六十六英尺深处会变成原体积的三分之一;在九十九英尺深处会变成原体积的四分之一,以此类推。

当篮球、塑料汽水瓶,或者是我们的肺部回到水面时,里面的空气会不断膨胀,迅速回到初始的体积。对自由潜水者来说,这对身体,尤其是胸部,是个痛苦的折磨。普林斯卢教给我的呼吸练习和拉伸方法会帮助胸部肌肉保持弹性,这样一来,当我开始尝试自由潜水时,就可以更好地应对这些体积上的惊人变化,不至于昏厥或是死亡。

现在我们面对面,盘腿坐着,将空气吸入肺部的三个部分:腹部、胸骨下方和胸腔上部,也就是锁骨下方。普林斯卢解释说,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在一生中仅仅用胸腔最上方的部分呼吸,这意味着,我们只使用了肺部的一小部分。我们要学习用呼吸填充肺部的全部体积,才能为长时间下潜储存更多的氧气。

她指导我用二十秒时间舒缓地吸气,填充腹部、胸骨下方,以及胸腔上方。开始时我做起来有些恶心,但是过了几分钟就渐渐适应了。然后普林斯卢拿出秒表,准备记录我的第一次闭气尝试。我躺在垫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充满了肺内的三个部分,然后屏住呼吸。她开始计时。

感觉上像是过了三十秒。我感到非常恶心。我的头部开始抽搐。有那么片刻,我想象自己如果在水下一百英尺,感觉这么痛苦,将是怎样的情景。这个念头让我恐慌。几秒钟之后,我的身体开始抽搐。我试图保持平静,但是无能为力。普林斯卢停下秒表,告诉我吐气,然后吸气。我坐起身来,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大概失败了。

“不错嘛,”她说,“你第一次尝试,憋气时间就是原来的两倍多。”她把秒表给我看。刚刚我屏住呼吸一分钟四十五秒。

我向她请教抽搐的事情。她解释说,对于极端的闭气,身体的反应分为三个阶段。抽搐是第一阶段的反应。“你的身体开始有所反应,不是因为缺氧,而是因为二氧化碳的累积,”她说,“当这种情况出现,只是提醒你,距离你真正需要呼吸,还有几分钟时间。”第二阶段的反应发生时,脾脏向血液循环释放出更多新鲜的、富含氧气的血液,最多可增加百分之十五。通常情况下,这种反应只发生在人体休克时。休克是一种非常状态,症状包括低血压、心跳加速,以及脏器功能障碍等等。但是这种反应也会在极端闭气时发生。自由潜水者等待着脾脏向身体输送新鲜的血液,并且能够感知这些变化的发生,将它当作身体的涡轮发动机,来下潜得更深。

第三阶段的反应是昏厥,此时大脑感知到它已经没有足够的氧气供给,因此停止工作,就像是关闭电灯,节约能源。尽管大脑只占人体体重的百分之二,但是它需要消耗全身百分之二十的氧气。嘴中或者喉咙里存在的液体会触发身体的另一个防御反射,喉部的会厌会自动关闭,避免水进入肺部。自由潜水者通过练习,可以感受到抽搐的到来和脾脏的血液释放,这样他们可以准确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转身返回水面,以保证第三阶段的昏厥不会发生。自由潜水员想要生存,就要理解并尊重这些机制。

“人体生来就拥有这些奇妙的保护机制,这是有原因的,”普林斯卢说道,“那就是,我们本来就应该来到水下。”她帮我摆了另一个瑜伽造型,“你天生就是做这个的。”

我仰卧着,准备开始今天最后一次闭气尝试。吸气,呼气,深深吸气,屏住呼吸。普林斯卢按下秒表。我合上双眼。

感觉上大概过了二十秒左右,我又开始轻微地抽搐。我告诉自己,这是自然的,要集中精力,保持放松,等待脾脏发挥作用。等待的过程令人煎熬。我的胸部憋闷,心脏剧烈地跳动,我的双手、双腿和胯部都能感受到它的节奏。我感觉痛苦极了。

“坚持住,你还能坚持很久。你刚刚到达第一阶段。”普林斯卢给我鼓劲儿。我坚持着。感觉上大约又过了十秒,我的胃部开始收缩,喉咙发紧。我觉得自己得了幽闭恐惧症。“再坚持久一点……一点点……”她轻柔地说道。忽然间我的身体像过电一般,我感觉自己像一条离开水的鱼一样,在垫子上扭动着。“就是现在,脾脏在用新鲜的、富含氧气的血液充满你的身体。”她说道。过了片刻,我想我能体会到她所说的了。我的身体平静下来,闭合的眼睑前的黑暗似乎变得更加浓重了;泳池旁嘈杂的噪声消失了,我感觉自己渐渐漂远……

“呼吸!”她说。我呼气,吸气,呼气。我有些头晕,颤抖的双眼难以聚焦,但是我感觉良好。“你觉得过了多久?”她问我。我耸耸肩,猜大概一分钟左右。她微微一笑。在这堂课中,我不仅仅将原有的闭气纪录翻倍,我做到了原来的三倍。秒表的读数是,三分钟十秒。

或许如同普林斯卢所主张的,人类自由潜水的能力与生俱来,但这并不等于,这是一件容易事儿。你还是需要长时间闭气,竭尽所能突破自身极限,并且不能惊慌失措。现在我可以屏住呼吸超过三分钟,但是我仍然没有尝试过下潜到十英尺以下的深度。而且在目睹了比赛中发生的一切之后,感觉哪怕下潜几十英尺都是天方夜谭。

然而,我还是下定决心去探索,潜入深海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三百英尺的深度刚刚到达透光层的一半。即使在最清澈的海洋中,这里的光线强度也不过是水面上的百分之零点五。和明亮的较浅的海域相比,这儿的光线更少,所拥有的生命也更少。在这儿栖息的生物必须要适应这种暮色般的微光;为了看得更清楚,鱼类进化出巨大的眼睛;鲨鱼依靠电磁感应来捕食猎物;乌贼、微生物和细菌利用生物发光一类的化学方法为自己照明。

下潜到这样的深度无比艰苦,而且危险重重。水肺潜水员可以通过呼吸混合气体,下潜到三百英尺的深度,但是这需要经年累月的训练,而且要携带繁复笨重的装备,是后勤和物流的梦魇。下潜过程的确是危险的,但并不是最危险的一步,上升返回才是。对水肺潜水员来说,如果呼吸普通的压缩空气,在两百英尺深处停留一小时后,体内累积的高压氮气足以致命,需要经过十小时的缓慢上升才能安全排出。呼吸压缩空气下潜三百英尺的话,上升过程几乎可以要了你的命。

就目前来说,最好是和威廉·特鲁布里奇聊一聊。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进行三百英尺的下潜。特鲁布里奇和其他自由潜水员们,不借助外力,只依靠自身的力量到达这一深度,和水肺潜水员相比他们拥有生理上的优势:他们不会受到减压病的影响。原因很简单,一口气吸入的氮气太少了,不足以在血液中产生小气泡。在水面上,这些氮气在几秒钟之内就迅速地排出体外—这是“生命总开关”的另一个功能

在二〇〇七年到二〇一〇年之间,特鲁布里奇十四次打破恒定重量无脚蹼下潜和自由沉浸两个项目的世界纪录,其中多数是由他自己创造的。现在,他是公认的世界上最好的无脚蹼自由潜水员,所以在从古至今的所有世人里,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下潜到三百英尺深时的感受了。

“自由潜水不仅是生理上的挑战,也是心理上的。”特鲁布里奇说道。学习自由潜水的第二天,我们坐在麦西尼亚海湾宾馆的游泳池边,他留着平头,戴一副大框的深色墨镜,穿着磨旧了的T恤衫,和周围其他自由潜水员融为一体。他有些软件工程师的气质,安静,像个书呆子。

和其他大多数自由潜水员一样,下潜时特鲁布里奇会合上双眼。只有到达绳索底端,碰到金属小牌时那一刻,他才会睁开眼睛,最多也就如此。闭着眼睛下潜,可以防止大脑在处理视觉信息时耗尽所有的能量—氧气。

所以特鲁布里奇无法告诉我,三百英尺深的水下看起来是什么样的,但是他当然可以描述,那是怎样一种感受。他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他讲述的时候,我的胃又一次缩紧了……

在下水后最初的三十英尺左右,肺部充满空气,为身体提供向上的浮力,迫使你划水才能下潜。当你向中耳道鼓气来平衡耳压时,你所感觉到的不适比乘飞机上升时要强烈得多。要是你没能完全平衡耳压,压力会使你难以忍受,这时如果你不及时返回水面,就要面对耳膜损坏的风险。

然而,还有五百七十英尺的潜泳在等着你。

当下潜超过三十英尺深之后,你身体上的压力成倍增加,你的肺部缩小。忽然你感觉不到重力了,你的身体进入了一种失重的状态,叫作中性浮力。随后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当你继续下潜,大海开始将你向深处拖曳。你把手臂放在身体两侧,用跳伞运动员一样的姿势,保持放松,就可以毫不费力地越潜越深。

在一百英尺深处,压力变为水面的四倍。几乎已经看不到海面了,不过反正你也不会看。从水面开始你就闭着眼睛。你体表的温度逐渐降低,准备迎接深海的紧紧拥抱。

更深一些,在一百五十英尺的深度,因为体内二氧化碳和氮气的浓度不断提升,你开始进入梦境状态。有那一刻,你或许忘记自己身在何方,又为什么来到这里。

在二百五十英尺的深度,压力变得无比巨大,你的肺部缩小成拳头大小,为了节省氧气,心跳降低到正常心率的一半以下。曾有相关记录,在这一深度,自由潜水员的心跳可以降低到每分钟十四次;曾有传闻说,有些潜水员的心跳可以降低到每分钟七次。这些报告是有记载的、人类有意识时的最低心率。根据生理学家的研究结论,这么低的心率不足以维持人类的意识。然而,按照自由潜水员所说,不知为什么,在深海中它却可以。

在三百英尺深处,“生命总开关”才真正开始生效。身体器官和血管的外壁像压力释放阀一样工作着,允许血液和水分自由地进入胸腔。你的胸部坍缩到原始体积的一半左右。在一九九六年的一次无极限自由潜水中,古巴潜水员弗朗西斯科·费雷拉斯罗德里格斯到达了四百三十六英尺的目标深度,在水面上他原本有五十英寸的胸围,此时缩减到二十英寸。

在三百英尺以下的深度,氮醉的影响非常强烈,你会四下摸索着,忘记自己在哪里,正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来到这个幽暗的地方。这时通常会出现幻觉。一位潜水员告诉我,在一次非常深的下潜中,她忘记自己还在水下,开始产生关于自己的宠物狗的奇怪念头。她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在漆黑的公园里寻找宠物狗的景象。直到她转身,向着海面返回,氮醉的迷雾逐渐散去时,她才想起来,自己根本没有养狗。

氮醉不仅仅影响你的大脑,而且会影响你的全身。你失去行动力,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变得迟缓了。

然后就到了最艰难的部分。你的潜水表开始“哔哔”作响,提醒你已经到达目标深度,就是绳子末端系着金属牌的地方。你睁开眼睛,强迫自己用近乎麻痹的手从金属牌上摘下标签,然后转身向上折返。因为海洋的重量作用在身上,你调动微薄的能量积蓄,向着水面划水游去。如果你不能专心致志,开始咳嗽,或者有细微的犹豫,你就可能会晕过去。但是你不会犹豫或者放缓,你抓紧时间,向着有光的地方游回来。

当你上升到两百英尺,一百五十英尺,一百英尺,“生命总开关”渐渐收回它的功效:心率增加了,之前涌入胸腔的血液重新流回静脉、动脉和各个器官。你的肺部灼痛,有一种难以忍受的呼吸的欲望;你的视力减退;你的胸部因为二氧化碳的累积而抽搐。你必须抓紧时间,否则就会晕过去。在你上方,蓝色的薄雾渐渐被明亮的阳光驱散,你马上就要做到了。这时候你肺里的空气快速膨胀,你的身体拼命地试图从肺里攫取氧气,用来供给你的血液。但是没有可以攫取的氧气了,你已经把它们都用光了。你的身体实际上是在被向内抽吸。如果这种吸尘器效应太过强大,你就会昏过去。在水下,你会在大概两分钟内保持昏厥状态。等两分钟过去,你的身体会把自己唤醒,在死亡之前,进行最后一次呼吸。如果你在喘出最后一口气之前侥幸获救,被带到水面上来,那么你就还有机会吸入渴求已久的空气,极有可能幸免于难。如果这时你还在水下,你的肺部就会被水灌满,从而溺死。百分之九十五的昏厥发生在最后十五英尺内,通常就是这种吸尘器效应引发的后果。

但这些不会在你身上发生。你对这一切有着充分的认识,而且你知道从回到水下十英尺到水面的这段上升过程中,要呼出体内大部分的空气。

从你下潜开始,过了三分钟左右,你的头再次冒出水面,天旋地转,人们大声呼喊着让你呼吸。你摘下面镜,比画一个OK的手势,然后说:“一切OK。”

然后你回到船上,返回你的房间里。

到二〇〇九年为止,在恒定重量戴脚蹼下潜的项目中,全世界只有十位潜水员能够达到三百英尺的极限,这种比赛允许潜水员使用单蹼—在氯丁橡胶靴子上,连着三英尺宽的塑料裙边。本周四,在希腊世界锦标赛的第二天,将有十五位参赛者挑战这一深度。

英国潜水员戴维·金是他们中的一个。在前一夜,金宣布他将尝试一百零二米(三百三十五英尺)的下潜,这个消息让所有人感到惊讶,如果他成功了,将创造新的英国全国纪录。据他的队友说,在之前十二个月里,他的下潜从来没有超过八十米。昨天几位潜水员都告诉我说,自由潜水的进步要一米一米提高,循序渐进。试图通过一次尝试,就将原纪录刷新提高七十英尺以上,这不仅是鲁莽,简直就是自杀了。

昨天有暴风雨刮过,今天早晨,麦西尼亚湾海面灰暗,疾风呼号。现在还没有下雨,但是云层在头上翻涌,水下的能见度降低到四十英尺左右。

我在吉奥古利斯的船头坐下,旁边是普林斯卢,她今天担任朋友萨拉·坎贝尔的教练。坎贝尔是英国的女子自由潜水冠军,稍后将要挑战世界纪录。同时,在我正下方的绳索前,戴维·金最后吸了几口气,准备下潜。裁判开始倒数。金将头扎入水下,向下翻身,大力踢动单蹼。他的身影逐渐融入灰色的水中。过了大约十秒,他的身影不见了。

裁判追踪着金的下潜:“五十米,六十米,七十米……”

“我的天啊,他在飞下去,”普林斯卢说。她提醒我,在自由潜水里,速度快不见得是件好事儿。金下潜得越快,就会消耗越多的能量,上升时可用的氧气就越少。

“八十米,九十米……”裁判继续念道。金行进得太快,工作人员差点儿就跟不上了。“触底。”他宣布,随后金开始返回。

“九十米,八十米。”然后,裁判停顿了。金上升的速度大概是下潜的一半左右。这很麻烦,金需要快些上升,否则他会耗尽所有的氧气。

“六十米……五十米……四十米。”每一次报数的时间间隔变长了。然后,工作人员完全停了下来。过了几秒后,他重复道:“四十米。”在一片安静中,十秒钟过去了。金现在已经在水下停留了两分钟以上。

“四十米。”裁判又重复了一次。很显然,金停下来了。一种令人发冷的不祥预感油然而生。我四下张望,裁判、潜水员、工作人员都注视着波涛汹涌的海面,焦急地等待着。

“三十米。”

看起来金似乎开始移动了,但是太慢了。五秒钟过去了,裁判重复道:“三十米。”

“哦,天啊!”普林斯卢低呼,用手捂住嘴巴。又过了五秒,裁判盯着声呐屏幕,但是他不再读数。在水中什么都看不到,没有金的迹象,水面上没有波纹。

“三十米。”沉默。“三十米。”

“他昏迷了!”一位救援潜水员大喊。在水下十层楼左右的深度,金失去了意识。潜水员们踢着脚蹼,向水下游去。

“救生员!”裁判大喊。大约三十秒后,绳子旁边的水面像开锅一样翻滚着。两个救援潜水员的头露了出来,中间夹着金。他的脸青得发亮,但是一动不动,脖子僵硬。

潜水员们将金的头托出水面。他的脸颊、嘴巴和下巴都沾着血迹。“呼吸!呼吸!”潜水员大喊着。没有回应。鲜红的血滴沿着金的下巴滴落到海里。

“救生员!救生员!”裁判大喊着。一位潜水员用嘴罩住金鲜血淋漓的嘴巴,用力往里吹气。“救生员到场!”裁判喊着。金的教练戴夫·肯,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喊着:“戴维!戴维!”

金没有反应。十秒钟过去了,还是毫无反应。有人高声呼唤寻找氧气,有人呼喊急救人员来做心肺复苏。吉奥古利斯高叫着:“为什么没有人给急救打电话?叫一架直升机来!”他对着我大喊,对着普林斯卢大喊,对着随便什么人大喊。“这他妈到底是怎么了?!”他吼着。

在我们身后的第一条绳索前,又一位潜水员开始下潜。然后回到水面,晕死过去。救援潜水员将仰面漂在水上的金拖上船,给他罩上氧气面罩。依旧没有反应。他的脖子僵硬,脸上的肌肉凝固成一个惨淡的微笑,双眼大睁,空洞茫然,直直地盯着太阳。

金死了。这是帆船上众人的共识。然而我们现在离他四十英尺远,在一片大喊大叫声中,没有人能说清到底发生了什么。船队上的救援人员按压着金的胸部,拍打他的脸庞,对他大喊着:“戴维!戴维?”

在船队周围,又有潜水员进入水下,又有人抬头浮出水面。比赛照旧进行。我转身来到帆船的侧面,这样我可以看向一旁,避开这个场景。一位捷克潜水员注视着我,然后他闭上眼睛,喃喃地祷告着,准备自己的下潜。

随后,奇迹般地,金的手指颤动起来,双唇翕动,然后开始呼吸。他的脸色渐渐恢复,双眼睁开,又轻轻地闭上。他的四肢放松,深深地呼吸着,轻轻拍着教练的腿,仿佛在说:“一切OK。一切OK。”一艘摩托艇抵达现场。救护人员小心翼翼地将金挪到船头。

摩托艇带着金离开,驶向海岸,与此同时,特鲁布里奇正在第一条绳索前挑战三百八十七英尺的深度,但是他提前转身返回,而且没有按规定完成水面程序。随后,在挑战世界纪录的过程中,英国参赛者萨拉·坎贝尔只下潜了七十二英尺就返回了。“我做不到。”她说着,跳上帆船。她被金的事件震撼了。在二号绳索前又发生了一起昏厥事件。随后又一起发生在三号绳索前。

“我的天啊,事情越来越糟了。”坎贝尔说道。西风越来越猛烈,掀起海浪,吹鼓了我们头顶的船帆。“这就像多米诺骨牌,所有的事情都崩溃了。这是我见过的最糟的情况。”然而,比赛又进行了三个小时。

在这一天的最后一潜,一位来自乌克兰的新手运动员计划尝试四十米深的初级深度。他下潜,回到水面,摘下面镜,一股血流从他的鼻子中涌出。他完成了水面规定动作,获得了白色卡片,这表示这次下潜被认可。流血是被允许的。

当晚在宾馆里,潜水员们聚在一起谈笑嬉闹,有的人大笑,有的人谈论到戏剧性的赛事,不时摇着头。当天九十三位参赛者中,有十五位挑战一百米或者更大的深度。在这些人里,两个人丧失比赛资格,三个人没有到达预定深度,四个人晕了过去,失败率达到百分之六十。金还在医院里。没有人知道确切消息,但是有传言说,深水压力撕裂了他的喉部,这在深潜中很常见,他们说,这是个小伤。

关于今天发生的各种事件,参赛者们都有些惊讶和触动。“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情。”那天晚上在庭院里,他们眼珠转动着,一再重申,听起来像一种老练的回应。这种事情有可能一直在发生,只是没人愿意承认这一点。现在的挑战是,他们中谁可以从脑海中抹去今天的混乱场景,在比赛的最后一天下潜到更大的深度。

有一个人看起来没有被杂念干扰,他叫纪尧姆·内里,二十九岁的法国队员,是昨天恒定重量戴脚蹼下潜项目的获胜者。在金险些溺水身亡的第二天上午,我在一张挤满了法国队员的桌旁遇到了纪尧姆。

“我不在现场,所以不知道详情。”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口音,“但我认为,主要的过错不能只归咎于戴维·金,而在于所有的自由潜水员。他们太专注于一百米这个数字了,而不是他们自己的感受,他们真正想做什么。”内里从十四岁开始自由潜水,二〇一〇年有一部流传甚广的视频短片《自由降落》,片中记录了他在巴哈马进行的十三层楼深的下潜,视频的播出使他举世闻名。自问世以来,这段视频在世界上最大的视频网站YouTube上的点击量超过一千三百万次。

“我很早就明白,练习是自由潜水成功的关键。”他说,“你必须忘记目标,享受在水中的感觉,并且放松。”内里笑了笑,用手指拢了拢浅棕色的乱发,说他在五年多常规的自由潜水中,从来没有昏迷的经历。“对我来说,现在重要的,是尝试完成下潜,回到水面上,脸上带着微笑。”

星期六是比赛的最后一天,阳光灼热,微风不惊,海水清澈平静,真是一切完美。今天的比赛项目是自由沉浸,参赛运动员可以拉绳下潜,到达他们的目标深度。自由沉浸的深度比恒定重量戴脚蹼下潜稍微浅一些,但是时间比较长,有时候会超过四分钟,观看这种比赛非常折磨人。昨天晚上,比赛总监斯塔夫罗斯·卡斯特利纳基斯小小地教训了潜水员们一下:“潜水要量力而行。”今天公布的目标深度看起来更加保守一些。然而,日程上仍然有不少挑战世界纪录和国家纪录的计划。

“两分钟。”船队上的工作人员宣布道。第一位参赛者被教练缓缓地拖送到三号绳索前。他翻过身来,拽着引导绳,下沉到清澈的海水里。他触碰到目标深度,随后开始上升。和往常一样,工作人员播报着他的进度:“三十米……二十米。”

又是一场昏厥。救援潜水员跳进水里。过了片刻,他们将参赛者带回水面。他的脸色发青,张着嘴。我对观看这种比赛兴味索然,转过身,走到甲板下面。然而过了几秒钟之后,潜水员晃着头微笑起来,对他的教练道歉。

“看,也不是那么糟嘛。”普林斯卢站在我身后说道。没那么糟,或者我只是开始习惯,看到失去意识的躯体被从水下六十英尺拽上来了。无论怎样,我都还得转身回去,继续观看比赛。接下来的十多位潜水员都完成了下潜,没有事故发生。然后精英潜水员开始出动:波兰的马利纳·马特乌什以一百零六米的下潜深度,打破了男子全国纪录。本届女子世界冠军,俄罗斯的娜塔莉亚·莫尔恰诺娃,创造了八十八米的世界纪录。安东尼·科德曼下潜到一百零五米,创造了新的斯洛文尼亚纪录。内里以一百零三米的深度打破了法国纪录。特鲁布里奇完成了一百一十二米的下潜,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在一小时内,七项国家纪录被打破。每个人都展示了自己的控制力。这项运动,再一次变得美好起来。

随后在二号绳索前,爆发了一场骚乱。救援潜水员找不到捷克参赛者米哈尔·里锡安了,他们是真正地“丢了”他了。里锡安在水下至少两百英尺深,但是声呐系统看不到他的踪迹。不知道为什么,他从绳子旁边漂走了。

“救生员!救生员!”裁判大喊。救援潜水员潜入水中,但是一分钟后,他们一无所获地回到水面。“救生员!救生员!现在!”三十秒过去了,里锡安依旧杳无踪迹。

在一号绳索前,萨拉·坎贝尔正准备下潜。就在她下方,三分半钟之前从二号绳索下潜的里锡安出现了,距离他最初相连的绳索有大约四十英尺远。

局面混乱起来,坎贝尔吓了一跳,扑打着游开。里锡安猛地摘掉面镜,说道:“别碰我,一切OK。”然后他自力更生,游回帆船。他在我旁边跌进船舱里,大笑着,说道:“哇哦,可真是一次奇特的潜水。”

这个事件可以有如下的解释:在里锡安下潜前,依照惯例,教练把保险绳系在他的右脚踝上,和引导绳连接在一起。在里锡安转身垂直下潜时,固定保险绳的尼龙搭扣松脱掉下。救援潜水员看见孤零零的尼龙扣漂浮在水里,冲下去想要阻拦里锡安,但他已经不见了,当时已经下潜了超过一百英尺。里锡安没有意识到这一切,闭着眼,冥想着,向下漂去。但他不是垂直下沉,他以四十五度角的方向偏离了引导绳,沉入广袤的大海里。

里锡安的教练意识到,这个差错的结果可能是死亡,他一动不动地浮在水面上,注视着救援潜水员们,他们也都惊呆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我在很长时间内都会记得他们的表情。”事后他说,“惊骇、恐惧、担心,还有悲伤。”与此同时,里锡安还在越沉越深,越沉越远,对自己的危险境地一无所知。在二百七十二英尺深处,潜水表开始鸣叫,他睁开双眼,伸手去抓金属牌,然而那里没有金属牌。“我看不到任何标签,任何金属牌,任何绳子,什么都没有。”他说,“我彻底迷失了。甚至当我转身向上,四处张望时,能看到的,只有蓝色。”

当你身处二十七层楼高的深度时,在灰暗的水中,所有的方向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而且它们在感觉上也一样,水的压力来自四面八方,你没办法分清自己是在向上游,向下游,还是游向一旁。

有那么一刻,里锡安惊慌失措。然后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意识到恐慌只会更快地要了他的命。“某一个方向看起来更明亮一些,”他对我说,“我认为,那就是水面所在的地方。”他的估计有误。里锡安是在平行游动。他一边游动,一边试图保持清醒和镇定,这时他看到一条白色的绳子。“我知道如果找到绳子,那么我就没事儿了。”他说。

我估算着,里锡安在水下二百五十英尺深处找到一条绳索,尤其是距离他入水点那么远的一条绳索,这概率大概相当于轮盘赌博的时候押中数字“00”,还是两次。但绳索出现了,是萨拉·坎贝尔预备下潜的引导绳,距离他最初下水的地方大约四十英尺远。里锡安抓住它,向着水面游去,无论如何,在溺水之前回到了水面上。

在最后一夜,潜水员、教练和裁判们聚集在海滩上,举行闭幕仪式。闪光灯和聚光灯在巨大的舞台上闪耀,DJ的房间里传出震耳欲聋的欧洲流行音乐,在星光闪烁的夜空下,几百人摩肩接踵,跳舞,喝酒。在舞台后方,篝火熊熊燃烧,炙烤着身体半裸、浑身湿漉漉的人们,他们无法抗拒这最后的狂欢。

闭幕仪式上公布了获奖者的名单。潜水员们总计打破了两项世界纪录,四十八项国家级纪录。参赛者也同样遭受了十九次昏厥。在恒定重量无脚蹼和自由沉浸两项比赛中,特鲁布里奇都获得了冠军。

“今天里锡安才是真正的获胜者。”特鲁布里奇说道,站在妻子布里塔妮身边,啜饮着啤酒。在我们身后,每隔二十分钟左右,屏幕上就会播放里锡安无保险绳下潜的视频,水下相机记录了这一切,让人捏了把冷汗。在视频结束时,人们欢呼着,里锡安喝多了“生日”酒(为了庆祝他在几乎丧命的下潜后获得新生),已经醉了,他冲到台上,向大家鞠了一躬。两天前刚刚遭受恐怖昏厥的潜水员戴维·金,和英国队一同穿过人群,他微笑着,看起来健康状况良好。内里在抽烟,一派典型的法国绅士风度。

“这是一个非常强大的群体。”汉丽·普林斯卢说道,在篝火旁喝着鸡尾酒,“就好像我们所有人,都没有选择。我们必须到水里去;我们选择在水里生活。既然如此,我们就要接受它的风险。”她抿了一口酒。

“不过,我们也获得了回报。”

  1.  查尔斯·里歇(Charles Richet, 1850年8月25日——1935年12月4日),法国生理学家和医学家,因发现和研究过敏反应, 获得1913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译者注
  2.  《洛奇》是一部1976年的电影,由史泰龙编剧及主演,约翰·艾维森执导,讲述寂寂无名的拳手洛奇·巴布亚获得与重量级拳王阿波罗·克里德争夺“拳王”头衔的故事。该片赢得1976年奥斯卡最佳影片奖。——译者注
  3.  此处指闭气前不呼吸纯氧的静态闭气。在呼吸纯氧后一段时间继续闭气的世界纪录由德国人汤姆·西塔斯创造,时间是22分22秒。这些纪录都在不断地被刷新。也许本书出版时纪录就又是不同的了。——译者注
  4.  截至作者完成本书时如此,后记中有提及。——译者注
  5.  《又干掉一个》(Another One Bites the Dust)是英国著名摇滚乐队皇后乐队上世纪80年代的专辑《The Game》中的一首单曲,本曲与《Crazy Little Thing Called Love》的成功使《The Game》专辑登上了美国排行榜的冠军宝座。——译者注
  6.  原文如此,但是在实际比赛中,根据项目的不同,以及运动员个人的偏好,保险绳会系在不同的位置。如:在手部动作较大的自由沉浸(攀绳)项目中,保险绳可能系在脚踝上;在带脚蹼的项目中,保险绳通常系在手腕上;有时候也会系在腰间。——译者注
  7.  AIDA是法语Association Internationale pour le Développement de l’Apnée的缩写,英文为the I 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Development of Apnea。
  8.  原文“free immersion”,通常也称为攀绳。——译者注
  9.  原文为“Official top”,目前没有大家都认可的对应的中文译法,工作人员宣布“Official top”后,运动员必须在30秒内开始下潜。——译者注
  10.  原文为breathi ng into the three chambers of lu ngs,然而在实际操作中,自由潜水员并不是将空气真的吸入腹部,而是顺序进行了腹式呼吸(膈肌下降,脏器挤压,感觉好像是空气进入腹部,有助于提升肺活量),胸式呼吸(以肋间肌带动肋骨和胸骨运动,引起胸廓大小变化)和锁骨式呼吸(打开胸膛,锁骨上提),将三种呼吸方式相结合,可以最大化地调动肺部来存储空气,就如同气体充满了三个空间一样。——译者注
  11.  这一说法不准确。自由潜水同样会导致减压病,尤其是短时间内重复进行大深度自由潜水的情况下。而且排出氮气不是在回到水面上几秒钟之后完成的,是在上升的过程中就发生的。此外,这种排出似乎不属于“生命总开关”的范畴。——译者注
  12.  中性浮力指的是人在水下受到的浮力与重力相等时的一种平衡状态。物体在液体中受到的浮力等于它所排开的液体的重力,下潜时肺部不断缩小,所以所受到的浮力逐渐减小。从数字上来看,由肺部体积变化引发的浮力变化看似不大,但是一旦平衡改变,对于自由潜水员和水肺潜水员而言,影响都是很明显的。——译者注
  13.  在深处水的压强自然是增大的,但是需要向上划水并不是因为在深的地方感觉到了更大的海洋的重量,而是因为肺部体积缩小,潜水员受到的浮力小于自身的重力。—译者注
  14.  和国内外两位资深的AIDA教练进行了确认,在他们教学中,自由潜水过程中,无论下潜还是上升,吐气都是禁止的,因为会增大浅水昏迷的可能性。从理论上来说,在上升到接近水面的深度再吐气,比在大深度吐气固然安全一些,或许某些培训体系是这样操作和教学的,但可以确定的是,对许多自由潜水员来讲,这种做法是不安全且不被接受的。——译者注
  15.  Free Fall是一部在潜水员及极限运动、户外运动爱好者间流传甚广的视频短片,在国内的网站上也可以浏览,可搜索纪尧姆、蓝洞、自由潜水等关键字,片中纪尧姆纵身跃入蓝洞,然后像攀岩一样攀缘而上,身姿优美矫健。—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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