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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号的会议开幕:
“李顺!”主席,赵子曰,坐在床上像一座小过山炮似的喊:“李顺!”“李顺!”
没有应声!
“李——顺!——”主席的脸往下一沉,动了虎威。
没有应声!
“叫李顺干什么?”莫大年问。
“买瓜子,烟卷!没有这两样,这个主席我不能作!”赵子曰挑着眉毛很郑重的说。
“不早了,大概他睡了。”莫大年说着看了看胖手腕上的小金表:“可不是,两点十分了!”
“咱们醒着,打杂的就不能睡!”主席气昂昂的说。
“也别怪李顺,”莫大年傻傻忽忽的替李顺解说:“八小时的工作,不是,不是通行的劳工限制吗?”
“先别讲理论!他该睡,我们不该吃瓜子!”主席理直气壮的一语把莫胖子顶回去了!
屋中静默了一刻。
“不管理论,”莫大年低着头像对自己说:“人道要讲吧!”
“好!”主席说:“老莫,听你的,讲人道,瓜子不吃啦!烟呢,难道也——”
“我有!来!吃一枝!”武端轻快的打开银烟盒递给赵子曰。主席的虎项微俯,拿了一枝烟。烟卷燃着,怒气渐次随着口中喷出的香雾腾空而散。
“我还是差涵养!”主席摇着头很后悔的样子说:“止不住发怒!你的话,老莫,永远和孔圣人一样的高明!好,现在该商议咱们的事了。我说,老李怎么不来?!”
“好!人家老李哪能和咱们一块会议!”武端慢慢的说:“你猜怎么着?哼!老李决不赞成罢课,不来正好!”
“主席!”周少濂诗兴已动,张着小鲇鱼似的嘴,扯着不得人心的小尖嗓,首先发言:“此次的罢课是必要的。看!看那灰色的教授们何等的冷酷!看!看那校长刀山似的命令,何等的严重!我们若不抵抗,直是失了我们心上自由之花,耳边夜鹰之曲!反对!反对科举式的考试!帝国主义的命令!”他深深的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从文学上看来,这是我的意见!”他又喘了一口气:“至于办法,步骤,还不是我脑中的潮痕所能浸到的!虽然,啊,——反对!”
“老周的话透澈极了!”主席说。跟着看了看手中的烟卷:“妹妹的!越吃越不是味儿!”他一撇嘴,猛的把烟卷往地上一扔。
“老赵,你忘了那是老武的金色的烟丝,雪白的烟纸,上印洋字,中含‘尼古丁’的烟卷儿吧?”周少濂乘着机会展一展诗才,决没有意思挑拨是非。
“我该死!”主席想起来那是武端的烟,含着泪起誓道歉:“老武!你不怪我,一定!我要有心骂你的烟,妹妹的,我不是人!”
“哼!要不是老周,这顿骂我算挨妥了呢!”武端脸上微微红了一红,把手插在裤袋里,挺了挺腰板说:“你猜怎么着?英雄造笑骂,笑骂造英雄,不骂怎会出英雄!骂你的,主席!”
“得了!瞧我啦!”莫大年笑着给他们分解:“商量咱们的事要紧,欧阳!该你说话了,别竟听他们的!”
欧阳天风刚要发言,被主席给拦回去了。
“老武!你看着,从此我不再吃烟,烟中有‘尼古丁’,毒素!”主席不但后悔错骂了人,也真想起吸烟的害处来:“诸位!以后再看见我吃烟,踢着我走!”他看着武端不言语了,才向欧阳天风说:“得!该听你的了!”
“我不从文学上看,”欧阳天风满脸堆笑,两条眉向一处一皱一皱的像半恼的,英俊的,恼着还笑的古代希腊的神像:“我从事实上想。校长,教员,职员全怕打。他们要考,我们就打!”说罢他把皮袍的袖口卷起来,露出一对小白肉馒头似的拳头。粉脸上的葱心绿的筋脉柔媚的涨起来,像几条水彩画上的嫩绿荷梗。激烈的言词从俏美的口中说出来,真像一朵正在怒放的鲜花,使看的人们倾倒,而不敢有一丝玩狎的意思。
“欧阳说的对极了!对极了!”主席疯了似的拍着手,扯着脖子喊,比在戏园中捧坤伶还激烈一些。
“我们有许多理由,事实,反对校长。”武端发言:“凭他的出身,你们猜怎么着,就不够作校长的资格!他的父亲,注意,他的父亲是推小车卖布的,你们知道不知道?”说到这里,他往四围一看:心中得意极了,好似探险家在荒海之中发现了一座金岛那样欢喜。“你们猜怎么着,本着平等,共和的精神,我们也不能叫卖布的儿子作校长!”
“老武的话对极了!”主席说,说完打了两个深长而款式的哈欠。
大家被主席引动的也啊—哈的打起哈欠来。
“诸位!赞成不?开开一扇窗子进些新鲜空气?”莫大年问。
众人没有回答,莫大年立起来把要往窗子上伸的那只手在大襟上掸了掸烟灰,又坐下了。
“没人理你,红色的老莫!”周少濂用诗人的观察力看出莫大年的脸红得像抹着胭脂似的。
“主席!”莫大年嘟嘟囔嚷的说:“我困了!你们的意见便是我的意见,你们商议着,我睡觉去啦!”
“神圣的主席!原谅我!我黑色与白色的眼珠已一齐没有抵抗上层与下层的眼皮包围之力了!”周少濂随着莫大年也往外走。
“老莫!老周!明天见!”主席说。
“主席!”欧阳天风精神百倍的喊:“我们不能无结果而散!问问大家赞成‘打’不!”
“诸位!我们决定了:打!”主席说:“将来开全体大会的时候,我就代表天台公寓的学友说:打!是不是?”
“没第二个办法!”欧阳天风说:“没——”
莫大年和周少濂已经走到院中,漱漱的小雪居然把地上盖白了。周少濂跳着脚提着小尖嗓喊:
“老赵!还不出来看这初冬之雪哟!雪哟!白的哟!”
“是吗,老周?”赵子曰从床上跳下来往外跑。武端,欧阳天风也都跟出来。欧阳天风怕冷,抱着肩像个可爱的小猫似的跑进自己屋里去。赵子曰和武端都伸着两臂深深的吸着雪气。一个雪花居然被赵子曰吸进鼻子里去,化成一个小水珠落在他的宽而厚的唇上:“哈哈!有趣!”
周少濂立在台阶用着劲想诗句,想了半天好容易想起两句古诗,加上了一两个虚字算作新诗,一边摇头一边哼唧:
“北雪呀——犯了长沙!”
“胡雪哟冷啦万家!”赵子曰接了下句,然后说:“对不对,老周?杜诗!杜诗!”
“老赵!‘灰’色的胡云才对!”周少濂说完颇不高兴的走进屋里去。
“老武!”赵子曰放下周少濂,向武端说:“还有烟卷没有?”
“踢着他走!”欧阳天风在屋里笑着嚷。
“踢我?你?留神伤了你的小白脚指头啊!”只要人们会笑,会扯下长脸蛋一笑,什么事也可以说过不算。赵子曰,于是,哈哈的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