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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若不是钟鼓楼的钟声咚咚的代表着寒酸贪睡的北京说梦话,北京城真要像一只大死牛那么静寂了。鬼似的小风卷着几片还不很成熟的雪花,像几个淘气的小白蛾,在电灯下飞舞。虽然只是初冬的天气,却已经把站街的巡警冻得缩着脖子往避风阁里跑了。
这种静寂在天台公寓里是觉不到的,因白天讲堂上睡足了觉的结果,住客们不但夜间不困,而且显着分外精神。王大个儿的《斩黄袍》已从头至尾唱了三遍。孙明远为讨王大个儿的欢心,声明用他的咳嗽代替喝彩。里院里两场麻雀打得正欢,输急了的狠命的摔牌,赢家儿微笑着用手在桌沿上替王大个儿拍板。外院南屋里一位小鼻子小眼睛的哲学家,和一位大鼻子大眼睛的地理家正辩论地球到底是圆的还是方的。两位的辩论毫无结果,于是由这个问题改到讨论:到底人们应当长大鼻子大眼睛,还是小鼻子小眼睛。……
只有北屋里的方老头儿安稳的睡熟了,只有他能在这种环境下睡的着,因为他是个聋子。
第三号里八圈麻雀叉完,开始会议关于罢课的事情。赵子曰坐在床上,臀下垫着两个枕头,床沿上坐着周少濂,武端。椅子上坐着两位:莫大年和欧阳天风。
天台公寓住着有三十上下位客人,现在第三号的会议却只有此五位:一来因为客人们并不全属于一个大学;二来纵然同是一个大学的学友,因省界,党系之不同,要是能开超过十个人以上的会议,也显着于理不合。
周少濂是位很古老的青年,弯弯的腰像个小银钩虾。瘦瘦的一张黄脸像个小干橘子。两只小眼永远像含笑,鼻尖红着又永远像刚哭完。这样似笑不笑,似哭非哭的,叫人看着不能起一定的情感。细嫩的嗓音好似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可是嗓音的难听又决不是小孩子所能办到的。眉上的皱纹确似有四五十岁了,嘴唇上可又一点胡子茬没有。总之,断定他至小有七岁,至大有五十,或者没有什么大错儿。他学的是哲学,可是他的工夫全用在作新诗上。他自己说:他是以新诗来发表他的哲学。不幸,人们念完他的新诗,也不知为什么就更糊涂了。他张口便是新诗,闭口便是哲学。没有俏皮的诗句,该他说话的时候也不说。有漂亮的诗句,不该他说话的时候也非说不可。现在他穿着一件灰布棉袍,罩着一件旧蓝哔叽的西服上身。这样不但带出几分“新”的味道,而且西服口袋多,可以多装一些随时写下来的诗句的纸条儿,以免散落遗失了。
至于武、莫二位呢,他们全是学经济学的。他们听说西洋银行老板,公司经理全是经济专家。他们也听说:银行老板,与公司经理十个有九个是秃脑瓢,双下巴颏儿,大肚子;肚子上横着半丈来长的金表链。所以,他们二位也都是挺腰板,鼓肚皮,缩脖子,以显项上多肉。至于二位不同之点虽然很多,可是最容易看出来的是:莫大年的脸,红的像一盘缩小的朝阳,武端的脸是黄的似一轮秋月。莫大年的红脸肉嘟嘟的像个小胖子,人们也叫他小胖子;武端的黄脸肉上也不少,可是没有人想起叫他小胖子。有些人实在想叫他“小肿子”,又觉得不好出口,虽然肿和胖是差不多的。莫大年是心广体胖,心里有什么,嘴里就说什么。武端是心细体胖,心里揣着好的,嘴里却说着坏的,因为坏的说着受听。莫大年是肥棉袍,宽袖马褂,好像绸缎庄的少掌柜的。武端是青呢洋服,黄色法国式皮鞋,一举一动都带着洋味儿。
欧阳天风呢,他在大学预科还不满七年呢,大概差两个学期。他抱定学而不厌,温故知新的态度,唯恐其冒昧升级而根基打的不坚固。他和赵子曰的每科学三个月的方法根本不同,可是为学问而求学的态度是有同样的可佩服的。他的面貌,服装,比赵子曰的好看的不止十倍,可是他们两个是影形不离的好朋友。赵子曰只有和欧阳这么个俊俏的人相处,才坦然不觉自己的丑陋;欧阳天风只有和赵子曰这样难看的人相处,才安然不疑自己的娇美。他们两个好像庙门前立着的那对哼、哈二将,唯其不同,适以相成。他们两个还有一点不同的地方:赵的入学是由家里整堆往外拿洋钱,在公寓中打麻雀西啷花啷一五一十的输洋钱。欧阳不但不用从口袋里往外掏钱,却是因叉麻雀赚钱而去交学费。设若工读互助会要赠给半工半读的人们奖牌,那可以无疑的断定,那块金质奖牌是要给欧阳天风的。他们两个的经济政策根本不同,可是在麻雀场上使他们关系越发密切;赵子曰要是把钱输给欧阳天风,除了他以为叉麻雀是最高尚的游戏以外,他觉得无形中作了一桩慈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