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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公寓的外部以第三号,五间北房当中的那一间,为最大,公认为天台公寓的“金銮殿”。第三号的主人也俨然以内外部的盟主自居。

第三号的主人是天台公寓最老的住客,一部《天台公寓史》清清楚楚印在他的脑子里,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所影响于公寓的大局。不但此也,第三号的主人是位最和蔼谦恭的君子。不用说对朋友们虚恭有礼,就是对仆役们也轻易不说一个脏字;除了有时候茶泡的太淡,酒热的过火,才金声玉振的赞美仆役们几声:“混蛋!”不但此也,第三号的主人是《麻牌入门》,《二簧批评原理》的著作者。公寓的客人们不单是亲爱他,也很自傲的能和这样一位学者同居。不但此也,第三号的主人在大学,名正大学,学过哲学,文学,化学,社会学,植物学,每科三个月。他不要文凭,不要学位,只是为学问而求学。不但此也,第三号的主人对他父母是个孝子,虽然他有比一脑子还多的“非孝”新思想。每月他至少给他父母写两封信,除催促汇款之外,也照例写上“敬叩钧安!”不但此也,……

第三号的主人的姓?居《百家姓》的首位,赵!他的名?立在《论语》第一章的头上,子曰!

赵子曰先生的一切都和他姓名一致居于首位:他的鼻子,天字第一号,尖、高、并不难看的鹰鼻子。他的眼,祖传独门的母狗眼。他的嘴,真正西天取经又宽又长的八戒嘴。鹰鼻、狗眼、猪嘴,加上一颗鲜红多血、七窍玲珑的人心,才完成了一个万物之灵的人,而人中之灵的赵子曰!

他不但得于天者如是之厚,凡加以人事者亦无所不尽其极:他的皮袍,从“霜降”穿过“五七国耻纪念日”,半尺来长的雪白麦穗,地道西口老羊皮。他的皮鞋,绝对新式,英国皮,日本作的,冬冷夏热,臭闻远近的牛皮鞋。……

道德,学问,言语,和其他的一切,不跟别人比较,(也没有比较的必要。)他永远是第一。他不要文凭,学位;有时候可也说:

“咱若是要学位的时候,不要哲学博士,不要文学博士;咱要世界第一,无所不有的总博士。”

有两件事他稍微有一点不满意:住的房是第三号,和上学期考试结果的揭示把别人的姓名都念完,才找到“赵子曰”三个墨饱神足的大字,有点儿不高兴!然而,(然而,一大转也。)客人们都管第三号叫“金銮殿”,自然第一号之意寓其中矣。至于名列榜末呢,他照着镜子自己勉励:“倒着念不是第一吗!”于是那一点不高兴,一片雪花儿似的那一点,没其立足之地了。

还有一件不痛快的事,这一件可不似前二者之容易消灭:他的妻子,在十年前,(赵子曰十五岁结婚。)真是九天仙府首席的小脚美人。他在结婚后三个月中,受爱情的激动,就写了一百首七言绝句赞扬她的一对小金莲。现在赶巧了在隆福寺的旧书摊上,还可以花三个铜子买一本赵著的《小脚集》。可是,现在的人们不但不复以窄窄金莲为美,反异口同韵的诋为丑恶。于是“圣之时者”的赵子曰当然不能不跟着人们改换了“美”的观念。他越看东安市场照像馆外悬着的西洋裸体美人画片,他越伤心家中贮藏着的那个丑女。

他本是个海阔天空,心怀高朗的学者,所以他只诚实的赏识真的美,只勤恳的搜求人生的真意,而不信任何鬼气弥漫的宗教。不幸,自从发觉了他那“头”,或者说那“匹”,妻子的短处以后,他懊悔的至于信了宗教以求一些精神上的安慰。他的信仰物,非佛,非孔,非马克思,更非九尾仙狐,而是铁面无私的五殿阎君。牌余酒后,他觉得非有些灵魂上的修养不可,他真的秉着虔诚,匍匐在地的祷告起来:

“敬求速遣追魂小鬼将贱内召回,以便小子得与新式美人享受恋爱的甜美!阎君万岁!阿门!”

祈祷之后,他心中轻快了许多,眼前光明了许多,好似他的灵魂在七宝莲池中洗了一回澡。他那个小脚冤家,在他半闭着的眼中,像一条黑线似的飞向地狱去了;然后金光万道,瑞彩千条,无数的维新仙子从天上飘然而降。他的心回复了原位,周身的血脉流的顺了故辙,觉得眼前还有一盏一百二十烛力的西门子电灯,光明!希望!他从无聊之中还要安慰自己,“来吧!再爽快爽快!”于是“金銮殿”中两瓶烧酒由赵子曰的两片厚嘴唇热辣辣直刺到他灵魂的深处!

可怜的赵子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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