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的阴歌 ——贾平凹《老生》

悲愤的阴歌
——贾平凹《老生》


《老生》封底,印了贾平凹的诗:“我有使命不敢怠,站高山兮深谷行。风起云涌百年过,原来如此等老生。”化用禅宗“高高山头立,深深海底行”,志在朝乾夕惕,为百多年来的中国立传,这就是年逾花甲的贾平凹的野心。


我所知道的百多十年,时代风云激荡,社会几经转型……沧海桑田,沉浮无定,有许许多多的事一闭眼就想起,有许许多多的事总不愿去想,有许许多多的事常在讲,有许许多多的事总不愿去讲。能想的能讲的已差不多都写在了我以往的书里,而不愿想不愿讲的,到我年龄花甲了,却怎能不想不讲啊?!


百多年来,社会天翻地覆,贾平凹和其他人的小说里都写了很多,那此前不愿想不愿讲的,是什么?

贾平凹此前的小说,多是对其置身的时代状况的回应,从《浮躁》《白夜》到《高老庄》《秦腔》,再到《古炉》《带灯》,均有其对时代社会状况的思考。而这本《老生》,贾平凹一下子把视域扩大到一百多年来的历史上,更是把自己不愿想不愿讲的百年中国的人心变化,伴着自己的野心,落在书里。贾平凹为百多年来的中国所立的,是人心之传——发心既乖,动念便错,一动生患。

匡三是逆子,却不敢杀人,老黑就训练他:“先是逮住个蚂蚱,要匡三卸蚂蚱腿,一条腿一条腿卸。再是让吃蝎子,活蝎子用醋泡了,囫囵囵丢在嘴里嚼。又抓了蛇,剁下蛇头吸蛇血。”这是引动杀心。

王世贞见卖豆芽的女子俊美,便坐了看。女子吃羞,关了院门。第二天,王世贞派人提亲,娶了回来,让女子赤身,看到天亮,却说:“休了。”“她不是不让我看吗,我看了,看够了,送她回去吧。”这是放纵亵渎心。

洪家儿媳妇一直没生育,收养了个女孩,自己却怀上了,就虐待这孩子:“让干这干那,干不好了,耳光子就上来,或者拿手在大腿处拧,拧得大腿上没一块好肉。”这是表露阴毒心。

《老生》写的,就是这样的人心。逆心,贰心,凶心,狠心,诈心,贪心,残忍心,凶暴心,阴沉心,猜忌心,谄媚心,欺瞒心……这是百年中国的发心。丢掉的是什么?

古人祭祀,讲究“白菅为席”,为何用白色?因为“白颜色干净,以示虔诚”。老黑误杀了人,却去坟上“尿了一泡,还在坟头钉了根桃木橛”,镇邪。这是失了虔诚心,放纵横斜心。

过去秦岭人家,“二道门口安放着天聋地哑的门墩,一边一个石刻的童子掩着嘴,一边一个石刻的童子捂着耳,这是家训,不该听的不要听,不该说的不要说”。这是谨慎心。小说里的掩嘴捂耳,却是为掩盖真相,成了投机心。

张高桂修地,“修了三年,除了有时叫人帮工外,冬冬夏夏他都忙在河滩,把碎石担出去,把好土担进来,实在腰疼得立不起,就跪着刨沙石,砌地堰,他现在的膝盖上有两疙瘩死茧就是那时磨出来的”。这是吃苦心。辛劳的张高桂却被懒汉马生夺去了土地,没收了家产,成全了惫怠心。

百年来,人还丢了些什么心?——善心,仁心,静心,直心,拙心,耐心,节制心,淳厚心,柔和心,敬畏心……没错,《老生》里的人们,几乎丢掉了所有的好心。

整本小说,以杀心起兴,以凶心铺陈,以瘟疫卒章。“天发杀机,移星易宿;地发杀机,龙蛇起陆;人发杀机,天地反覆。”在这样的反常里,社会当然越来越躁,世俗的淳厚之气当然越来越少,人心自然就越来越薄——薄到承担不起太多的好心,失去也就不足为奇。


《老生》中,人和社会的关系,人和物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是那样的紧张而错综复杂,它是有着清白和温暖,有着混乱和凄苦,更有着残酷,血腥,丑恶,荒唐。


坏心多而好心少,人就容易放纵人性中恶的一面,而善的一面脆弱不堪,贾平凹的野心,也是对百年人性写真。

钱锺书《管锥编》引《理想国》:“人性中有狮,有多头怪物,亦复有人,教化乃所以培养‘人性中之人’(the man in man)。”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主张,应该让“人性中的人”“管好多头怪兽”,“把狮子变成自己的盟友”,“一视同仁地照顾好大家的利益,使各个成分之间和睦相处”。

百多年来,人们放纵着人性中的多头怪兽和狮子,“让人忍饥受渴,直到人变得十分虚弱,以致那两个可以对人为所欲为而无须顾忌”,或者“任其相互吞并残杀而同归于尽”。《老生》写的,就是一个多头怪兽和狮子统治的世界:杀猫,杀蟒,杀子;相争,相斗,相斫。

兽的争斗,止于食色,即使变出花样,也方法有限,人却偏能变怪百出。闫立本主持“学习班”,被改造的人必须互打耳光,“出手很重,但都有节奏,你打过来一巴掌,我打过去一巴掌,越打越快,有的脸就肿起来,有的嘴角开始流血,打过去的巴掌沾上了,等再打过去就有了红印,三个红指头印的,五个红指头印的”。

这不是书中最极端的篇章,却可由此窥见《老生》世界的一斑。这个世界礼俗败坏,人活不出尊严,仿佛全都在什么恶兽的掌控之下,社会上多的是混乱,凄苦,残酷,血腥,丑恶,荒唐,清白和温暖最少。只白土和玉镯的故事,在凄苦中有百年来罕见的清白和温暖,但这清白和温暖,是憨人白土和变傻之后的玉镯的。在贾平凹心目中,百多年来,不憨不傻的人里,怕不会有这样的清白和温暖吧。

贾平凹写的,或许是人性的某一基本事实——很早以来人们就意识到的事实:“裸虫三百,人最为劣。爪牙皮毛,不足自卫,唯赖诈伪,迭相嚼齧。总而言之,少尧多桀,但见商鞅,不闻稷契。父子兄弟,殊情异计,君臣朋友,志乖怨结。怜国乡党,务相吞噬,台隶僮竖,唯盗唯窃。面从背违,意与口戾,言如饴蜜,心如蛮厉。未知胜负,便相凌蔑,正路莫践,竞赴邪辙。利害交争,岂顾宪制,怀仁抱义,只受其毙。”

“耳目欲极声色之好,口欲穷刍豢之味,身安逸乐,而心夸矜埶能之荣使,俗之渐民久矣。”人性有各种丑怪部分,人的欲望要得到满足,这是人心的事实,用不着激烈地反对,反对也无济于事。但也并非可以就此任由多头怪兽和狮子作祟,忽略“人性中的人”。要培养“人性中的人”,必须小心翼翼,既不能完全出于自然,任由人性中的各个部分并驾齐驱;也不是非要反乎自然,把人性中的恶全部压抑,以致造成其反弹,而是要根据人心的事实,因势利导,教诲整齐,经习惯而逐渐养成。如此,人心便能得安顿,风俗即容易归厚。

《老生》写到的百年人性,既失掉了合理的教育,又缺乏因利乘便的引导,就像有什么人不管不顾地打开了潘多拉盒子,释放出人性中的贪婪、诽谤、嫉妒、痛苦、忧伤……单单把“人性中的人”关在里面。


书中的每一个故事里,人物总有一个名字里有老字,总有一个名字里有生字,它就在提醒着,人过的日子,必是一日遇佛一日遇魔,风刮很紧,花开花也疼,我们既然是这些年代的人,我们也就是这些年代的品种,说那些岁月是如何的风风雨雨,道路泥泞,更说的是在风风雨雨的泥泞路上,人是走着,走过来了。


不止《老生》,十多年来,贾平凹的每本小说,都隐含着非凡的野心,不是要为所写的时代找到走出困局的可能,就是要为曾经的生活树起一块碑。只是这走出困局的可能,差不多都是幻境;这碑,差不多真的是悲歌。

《古炉》里,贾平凹借善人、蚕婆、狗尿苔三个人物,思考勘破“文革”困局的路径。善人常给村人“说病”,说的是纲常伦理,因果报应,性命之学,也儒,也释,也道,其根源是三教合一的道教。蚕婆能治病、驱疾、招魂,能剪纸、画画,剪五毒以驱灾,剪石狮子以救风水,是古代巫的遗风。狗尿苔八面玲珑,知道怎样赢得别人的好感,并能在遇事后身子紧缩,静静地伏下来,很像中国古代的隐士。但无论是道,是巫,是隐,都是返古路线,未能跟小说写到的当时结合,这“古”就失却了鲜烈与能量,风干陈旧,不过是絮叨老人有心无力的劝说,无法走出当时千难万险的困局。

《带灯》的同名女主人公,虽然一直怀抱善意,并在信里不断诉说自己的梦想,却始终未在精神层面获得实实在在的能量反馈,因而其梦想只能是倾诉和宣泄,不过是牢骚的化装形式,鼓舞不了人,自己也不会感到实实在在的欣喜,因此难免悲苦。贾平凹觉得带灯“是高贵的,智慧的”,希望带灯那点微弱的善良之光会带出无量的光明,“在当今社会,每个人如果都像这个萤火虫一样,靠着自己一点点光亮还可以照亮好多人”。可是,人物没有清晰的精神景象,没有实实在在的能量支撑,没有制心一处的专注和努力,作者给出的安慰再善良,再显得有诚意,也难免稍显浮泛。

写《秦腔》,是因为贾平凹感受到,“故乡将出现另一种形状,我将越来越陌生”,于是决心“以这本书为故乡树起一块碑子”。《秦腔》实实在在写出了农村在(改革)年代转变之际的挣扎和荒颓,以及人在面对这挣扎和荒颓时的内在分裂、无所适从之感。这是一本好小说的前提,只是这苍凉的世界和分裂的人心里,没有一点真实的希望、真正的生机,难免让人轻微地失望。

现在的这本《老生》,贾平凹要为百年中国树起一块碑子。这块碑,是中国百年的人心和人性之碑。按贾平凹的设想,这碑上有老有生,“一日遇佛一日遇魔”,杀活同时。读下来,却觉得这碑“虽有杀人刀,且无活人剑”,有老无生,有杀无活。《老生》里的人心和人性,曲曲折折的来龙去脉,半遮半掩,花样繁复,独少生机。因此,这小说,该算是贾平凹一曲悲愤的“阴歌”,为百年的风雨泥泞送终。

《后记》里,关于走路,贾平凹另有一段说辞:“不管是现实的路还是无影的路,那都是路,我疑惑的是,路是我走出来的?我是从路上走过来的?”所谓走出来的路,是一条特殊的路,再怎么复杂困境的局势里都勉力看到上出可能,但在小说这没有生机的百年里,人哪里会走出特殊的路来,又如何上出?因此,所谓“走出”,最终未免只是“走过”而已。充满无奈的“人是走着,走过来了”,才是《老生》里路和人的真实写照。


写起了《老生》,我只说一切都会得心应手,没料到却异常滞涩,曾三次中断了,难以为继。苦恼的仍是历史如何归于文学,叙述又如何在文字间布满空隙,让它有弹性和散发气味。


贾平凹苦恼与历史和文学的关系,正因为他的抱负是文学,而不是在二者的争论(诗与史之争)中执两用中,或者在认识二者的问题上更上层楼,向更广阔的领域寻找答案。

在现代学科建制之前,所谓历史和文学的区隔并不像现在这样分茅设蕝,互不相干。对更早一些的所谓“历史”写作来说,写作者本人更为关心的,是通过描写的事物探求其背后的整全,像希罗多德那样“探究人类事务与神圣事务的本质”,或者如司马迁所谓“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在一位伟大的小说家手上,完美的虚构可能创造出真正的历史”。从这个方向上,历史和小说或许可以打通,而不是像贾平凹设想的那样处处充满滞涩。

一些不成功虚构作家笔下的历史,只是一个环境,一堆材料,是固定的、死去的历史,他们写下的,最多只能算纪实作品,而不是关于历史的卓越作品。与历史有关的卓越虚构作品,要承受来自历史的所有事情,包括这些事情中包含的欲望,情感和作者的想象,写作过程中,“作家必须保持始终如一的诚实,必须在写作过程里集中他所有的美德,必须和他现实生活中的所有恶习分开”。如此,作家的智慧和警觉才不会受到伤害,读者也才能在与历史有关的作品中,嗅到独特和惊奇的气息。也只有如此,写作者才能把属于写作的诚意创造出来——是的,在写作中,诚意是一种创造,并非事先的态度。

《老生》里加进了很多《山海经》的篇章。“《山海经》是写了所经历过的山与水,《老生》的往事也都是我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山海经》是一个山一条水的写,《老生》是一个村一个时代的写。《山海经》只写山水,《老生》只写人事。”贾平凹大概忽视了,《山海经》并非一本写实的地理之书,而是古人认识的历法月令和构拟的时序结构(参考刘宗迪《失落的天书——〈山海经〉与古代华夏世界观》),本质上是创造。在小说写作上,根本没有记录这件事,大作家是创造一个崭新的东西出来,即使谈到所谓记录,也是创造的另一种形式。没有顽韧向上的创造,出路就难免是绝境,石碑就不过是悲歌,再强烈的野心,也会被牢牢限制在一个固定的范围里,不会有开天辟地的洪荒气息。

贾平凹说,《老生》所写往事,“都是我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好玩文字花样、野心勃勃的贾平凹,是要用习见的“所见”“所闻”,对应《春秋》的“所见世”和“所闻世”吗?《春秋》是洞察眼前发生的事,并寻求其极深根源,甚至要有把反常的社会调整至正常的愿力,所谓“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贾平凹显然没有这样的心劲,或者对此有心无力,他“苦恼的仍是历史如何归于文学”,而不是把文学归于历史,或取消二者的区隔,从而展现出勃勃的活力。

在《敌基督》前言里,尼采写道:“我怎么可以让自己混同于今天已经长出耳朵的人?唯有明天之后才属于我。有些人死后才出生。”那些野心勃勃的书,虽写的是过去和现在,却都指向未来。贾平凹因为未能打破历史和文学的阻隔,他的《老生》,质实说,只属于过去的黄昏,却不属于将来的午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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