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本村的乡民
事情发生在六月的一个礼拜天早晨,一大群蜜蜂从奥克本教堂附近的一家乡村农舍的花园倾巢出动,逃跑了。蜂后首先在教堂墓地外面的一棵榆树上落了脚,一大群工蜂很快也接踵而至,纷纷落在了一根大树枝上。由于蜜蜂落脚的位置太高,养蜂的农舍居民够不到,他焦虑万分,生怕失去这群蜂,便采取了古老的策略,不断地敲打火钳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以此来吸引蜜蜂。可是每逢夏日,教堂都敞开门便于新鲜空气流通和温暖阳光的照射,于是敲击铁质火钳发出的刺耳声响在整个教堂里回荡,噪音着实令人难以忍受,正在教堂做礼拜的人们都皱起了眉头,教堂执事在牧师的示意下跑出来加以制止。虽说养蜂的农户百般不乐意住手,最终执事还是成功地阻止了他,噪音暂时停住了。但是,蜜蜂们好像是要报复养蜂人的错误行为似的,竟然放弃了在榆树上筑巢,成群飞进了教堂,占据了教堂屋顶的一处地方。
不久之后人们发现这群蜜蜂竟然选择在此处安家了,它们不但正在建筑蜂房,甚至开始在此产蜜了。这些蜜蜂对于精神紧张的人来说不啻于恐怖的灾难,会众们站起身来唱圣诗的时候,蜜蜂就在头顶上方嗡嗡乱飞,最终引发了一场喧闹,大家各自挥动手里的祈祷书、扇子和手绢乱拍、乱扇,试图驱赶蜜蜂。到了最后,会众们被迫离开座位,落荒而逃。时间证明,一切驱赶蜜蜂的努力全都宣告失败了,教区牧师只能在门廊里临时放了一个书桌,在外面主持礼拜仪式。来教堂做礼拜的会众则聚集在后院墓地,有人坐在椅子上,有人坐在石头墓碑上,甚至有人就在紫杉树荫下的草地上席地而坐。
赶上晾晒干草的温暖季节,这种露天举行的礼拜活动倒是颇为舒适宜人。草地上点缀着一丛一簇的鲜花,每块墓地周围都有些空地,里面的玫瑰花争相吐艳,这些花儿色彩各异、气味芬芳;燕子优雅地从人们头上掠过,不时还传来几声乌鸫的悦耳啼鸣。这些蜜蜂不但扰乱了洗礼仪式,甚至还导致几场婚礼被迫推迟。门廊里面有个凹进去的壁龛,冬天的时候女人们就把自己的木套鞋放在里面,以免沿着走廊走路时发出嗒嗒声。
奥克本村就建于距离蔡斯大约一英里左右的群山边缘地带,房舍沿着狭窄而陡峭的山谷两侧修建,建筑高低错落,不甚整齐;说真的,外围的农舍紧挨着公园的围墙。这里最令人动情、伤感的东西是一处废弃的风车,风车的翼板和支臂很早之前就不见了,不过木制的防护墙板还在,只是通体乌黑、完全腐烂了。风车有自己的守护神,人间的代表——不过,也如这风车一样只剩一副破败的残骸,这是古时的遗存了。风车的主人是老彼得,世上再难找出一张脸能像他那样饱经风霜摧残了。老彼得的一双眼睛颜色极浅,是淡淡的灰色,看上去惨淡无神。他身上穿着一件长罩衫,脏兮兮的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他每天用马车从山丘上的矿坑里运燧石,无论是落雨还是飘雪,他总是走在马车边上,双手就放在衣服口袋里。
如果询问、探究一下农舍住户的家庭史,可以发现很多人祖上都曾经家境富裕——而且他们的生活也没有奢侈放纵或是违法犯罪,更没做什么特别愚蠢的交易,只是钱财就那么轻易地、糊里糊涂地花光了。当年风车新建的时候,彼得的祖辈还是村子里相当富裕的家庭。这家人从未做过任何让家族蒙羞的事情,他们也从未参与过任何投机活动,但是家族的财富却不明不白地渐渐地流失殆尽了,到了彼得这一辈就比一无所有的雇工家庭好不了多少了。看着他慢悠悠地走在装满燧石的马车边,身体略微前倾,双手插在口袋里;再回望一眼远处的风车磨坊,同样摇摇欲坠,早就没了房顶,狂风裹挟着雨水呼呼地往里猛灌,此情此景令人唏嘘不已。因为这栋老建筑所象征的希望和心满意足的生活都已经不复存在,就像曾经气派非凡的古老城堡,如今只有寒鸦肯在那些城垛上驻足了。这个家族也曾繁荣兴旺,但是日渐衰败,如今彻底沦落了。
很难想象人们到底是如何把迷失的牛群赶到待领处的畜栏去的,因为大门实在太过狭窄,不管是小公牛还是马都不愿被关进小隔间里。此处一面墙的墙顶都已经被掀掉,所在之处长了大丛茂盛的荨麻:牲畜待领处几乎是古老的村庄体系的最后一处遗存了,但如今也日渐颓败。
每一个小村子过去都曾有过可作典型的勇士——而且常常不止一位——这些人每逢节日庆典都要到附近的村庄拜访,在狂饮一番美酒之后,他们就开始在本地的拥护者面前吹嘘自己当年的英勇事迹。人们迅速聚集到一起,这些人轮番登场演说,个个都像《荷马史诗》里的大英雄一样慷慨陈词、互相呵斥,接着就是长矛一挥,掀起一场混战。多年来,奥克本人和克里斯顿的小伙子始终争斗不休,结下了世仇。两个村庄身强力壮的雇工们只要碰面必然就要卷袖子抡拳头互殴,哪怕见面原本出于好意,最终也会演化成一场冲突。当然他们谁都看不上谁,可是战斗一结束双方还会用同样的杯子喝酒。假如有位历史学家能把这些(不流血的)战事记录下来,人们就能读到一些类似于发生在古希腊的小城之间的战争故事。毕竟古希腊的小城人口并不比如今一个村子的人口多上多少,而且它们与我们的古老村庄颇多相似之处。比如说他们同样感情简单,缺乏自我意识,同样具有强烈的乡土情仇等等;非但如此,奥克本和克里斯顿的男人们冲突的时候常常挺起宽大的胸膛彼此猛撞、砰砰作响,与古时无异。
希勒里说,他小时候当地几乎所有的农舍里都住着一位长寿的老人,每个人活得年头非常久。他给我一家一家地讲,把那些他所知道的活到八十岁以及八十岁以上的老人说了一个遍。到了后来,不知为何这些长寿老人好像都去世了,现在村子里也确实没有多少长寿的人了。
奥克本村的确是个非常小的村落,只零星地散落着十五到二十栋房子,距离洛基特广场不足半英里。欧沃保罗大路经过这个小村,路边有一家当地的小旅店,招牌上写着“太阳”二字,店里卖的啤酒口感相当好。附近的大多数农场主都时常光顾此处,当然倒不是单纯为了来喝杯啤酒,更多的是来聊聊天。附近村庄的居民或是欧沃保罗镇的人但凡经过此地,必然选择在这里歇脚。夜幕降临,啤酒桶哗哗出酒的时候,你可能会看到农场雇工们玩“卡盘”游戏,这个游戏是向一个类似托盘的空盒子里投掷一块立方的小铅块,盒子放到高脚桌上,里面标着特定的分区。小铅块很重,一旦落到某个位置就不会再向前移动。我不太了解这游戏的规则为何,不过倒是让我想起了上年纪的荷兰油漆工曾经讲过的十五子棋游戏。
小伙子阿伦这个游戏玩得很棒。他周日下午及平日的一个晚上在小旅店打零工,在地下酒窖帮着做些搬运酒桶之类的活儿。因为若是你情绪激昂、喜欢喧闹,就自然会喜爱时时敲打酒桶上的箍圈,整日在酒桶旁边忙碌,为那些高声大喊“再来一杯”的人送去一扎一扎的啤酒,他们要的通常都是浓啤酒。有时候雇工还会用叉子叉上一块奶酪,凑到烛火下烤。以前,可吃的东西没什么选择,口味也没这么精细的时候,雇工们吃的东西五花八门、相当怪异。在铁路通车之前,人们只能赶着牛群一路步行,路途自然也是格外遥远。在当时落后而艰苦的条件下,赶牛人是一切职业当中最辛苦的。夜幕降临后,他们先到田野里查看一番,确保牛群安然无恙,就到附近的旅店吃晚饭。有时候,赶牛人会叫一道特殊的美味作为晚餐后的甜点,他要的是饼干,块大而坚硬,像他的手掌那么宽,然后拿过牛油蜡烛,往饼干上滴一些融化的油脂,直到牛油铺满表面、最后渗入整块饼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