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场看守的生活纪事
猎场看守居住的农舍位于一处“三面环山的深谷”里,也可以说位于林木围绕的一块狭窄的洼地里。一棵高大、粗壮的西班牙板栗树掩映着农舍,虽然现在树上还是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到了夏天却是枝繁叶茂、高雅优美的大树。农舍后面的斜坡上覆盖着茂密的梣树林,左右两侧则是花园和草地,草地是一条狭长的土地,上面还长着些榆树。农舍的正前方地势有些低洼,一条小溪蜿蜒流过,像是为草地镶了一条银边。跨过小溪,前面就是一片云杉林场,水面上方就是云杉墨绿色的枝叶。一棵枯死的柳树树干就搭在小溪两岸,充当了天然的桥梁。树干的表面甚至都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所以桥面狭窄得几乎无处下脚,若是霜冻季节走在上面一定会打滑。走过这座原始的小桥,就踏上了一条很多分叉的小径,沿着小径走下去,曲径通幽,最终来到花园的边门处,此处正对着梣木林。草地的榆树上到处都是白嘴鸦筑的巢,春天的时候,这片深谷里一定到处回荡着它们嘎嘎的鸣叫声。这些浑身漆黑的强盗,别的时候并不会造访花园,可是为了喂养饥饿的幼雏,就会大肆掠夺花园,无论扎上多么精巧的稻草人也挡不住它们。农舍房屋的后面修了一溜儿狗窝,养着十几条猎狗:精瘦的、尚未驯服的寻回猎犬,汪汪狂吠的西班牙猎犬,短毛大猎犬等等,如果“年轻的主人”在这方面有品位、讲究品种的话,可能还会有几条灵缇或者别的纯种猎狗。
狗窝的旁边是一座小棚屋,装饰着一排排被打死、晾干的、危害猎场的动物,有些是毛茸茸的兽类,也有些是长羽毛的鸟类,总之都已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了代价。棚屋的门上钉着一对马蹄祈求好运——虽说是迷信,但是在山地、树林附近广为流行。小棚屋里面温暖干燥,放着很多装白鼬的笼子,是专门用来猎兔的;白鼬生性敏感脆弱,就喜欢待在装着一小丛干草的大衣口袋里嗅啊、闻啊的。小棚屋里到处散落着铁锨、修枝的砍刀、麻绳、捕兔网、捕鼠夹子,以及别的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铁丝以及看守没收来的偷猎人用的工具。
小棚屋的一处阴暗的角落里还躺着一件形状独特的机械装置,那是多少年前留下来的物件,把它拖到有光亮的地方一看,才发现是个捕人的陷阱装置。这些可怕的机器已经废弃很久了,和弹簧枪一样早就成了非法的东西,如今金属零件已经布满了一层厚厚的铁锈。不过,这东西虽然古旧,还是很好用的,若是现在“安装”好,仍然能够起作用。在很久之前,偷猎者或是盗贼都要用一根长棍向前探路或者朝着茂密的草地戳一戳,才敢向前走,怕的就是被这种装置伤害。
这种捕人陷阱装置几乎和常见的捕鼠器或者如今常用的捕捉害兽、害鸟的陷阱一样,只是体积要异乎寻常地巨大,如果立在地面上,几乎能达到人的腰部那么高,甚至还要高。这个铁家伙就像一匹狼,下颌的力量异常骇人,一排排锯齿形的铁条向外张开着,锯齿相互咬合的时候严丝合缝,每隔几英寸就有一枚獠牙一样的长钉。安装这个陷阱装置的时候,必须有人站在弹簧上,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刚好能够把弹簧压下去。在准备安装的过程中,为了避免发生意外的伤人事故,通常要用一个大铁块压住弹簧,然后再把钩子之类的东西安装好。人们把这种陷阱装置藏在灌木丛里,或者在上面盖上枯枝败叶。若是用一根结实的手杖触碰一下捅一下这东西的顶部,眨眼之间手杖就会被锯齿切成两半。锯齿的咬合力异常凶猛,力量之大足以切断人类的腿骨,所以不管是谁一旦把脚踏进了这个怪物的嘴里,一定无法从这些凶猛的牙齿之下逃脱。
看守说,以前这里没有警察,夜间常发生盗抢事件,住大宅子的人就把这种陷阱装置放在自家花园和果园的角落里。他说城镇附近的很多花园里都安装了不少这种装置,乡村的绅士阶层主要在林地和禁猎区安装,总之这东西的数量非常多。不过在他的记忆中,只记得一位老人(是位专业捕鼠人)年轻时曾误踩了这种陷阱,当时肌腱全部被咬断了,一只脚残废了,他平时只能瘸着脚走路。若是怕被人偷走的话,可以用铁链子把这个装置固定在原地,不过实际上链子也是可有可无,谁都不可能拖着这个折磨人的东西走。
紧挨着农舍的另一间偏房里有一口铜锅,专门用来为家畜和鸟类准备饭食。有些家禽就散养在外面的草地上,很可能家禽里面还有些奇特的外来品种的鸭子,夏天这些鸭子就在庄园前方的湖水凫水游弋。
农舍的屋顶是茅草顶,山墙形状怪异。这些农舍建于“改良”活动逐渐成为风尚之前,山墙虽然看起来奇特,却能保证屋内舒适宜人,厚达三英尺的墙壁足以使屋内保持冬暖夏凉。这栋房子并非实打实的石造建筑,房屋的框架有两层,中间填充了碎石和灰泥,夯得结结实实。
进了门,屋内的地板是砖块铺设的,比地面的高度略低一些。有时候,低矮的客厅里弥漫着一股奇特、但并非令人不快的气味——这是壁炉里的树根燃烧时散发出来的味道,高温燃烧之下树液渗出、沸腾,发出嘶嘶的声响。每年到了伐木季节,地上就会残留很多树桩,人们要把这些树桩挖出来、劈成木柴,然后送到庄园或是卖掉。最后还会剩下一些树根,这些往往根据长度劈开用作柴火,分发给职位较高的雇工们使用。这些树根来自不同的树种,榆树、橡树、梣树,以及蕴含着丰富的松节油的冷杉,一旦投入火中熊熊燃烧,就会散发出各自独特的气味,连同它们所生长其中的泥土的气息,随着蒸腾的热气在农舍中弥漫开来。
屋内的天花板相当低矮,一根粗壮的橡树被刨成方木用作横梁,横跨天花板两端,天长日久烟熏火燎,横梁和天花板都已经变得黑黢黢的。猎场看守的双管猎枪就悬挂在横梁上:屋里当然还有一些型号各异的枪支,不过只有这支双管猎枪是看守的心爱之物,在他成家养孩子之前就一直挂在那里,这纯粹是习惯使然,当然也因为别的枪支就算放在屋子里也没什么危险。这支枪始终都是性能极佳的高档猎枪,虽说如今看得出年头久了——因为用的次数多,枪的后膛内部的损坏程度要比枪筒的损坏程度大得多。不但如此,早在它被改成后膛枪之前这也是一杆好枪,清理的时候如果用通条捅一下枪膛,里面的弹药塞得向外滑六英寸才能掉下来,那时候才会完全变得松弛、无法容纳弹药。所以清理枪膛的时候,看守得先用纸把后膛填满,以免清理的过程中弹药的烟灰又把枪膛弄得脏兮兮的。这在一定程度上有点像那种口径逐渐缩小、杀伤力很强的枪支,而且看守的这支枪就一直以杀伤力极强著称。由于使用频繁,枪杆总要在外套上蹭来蹭去,外面的一层清漆都磨掉了,露出了里面的核桃木的纹理,而扳机经常被衣袖摩擦变得银光闪闪。这支猎枪已经陪伴猎场看守好多年了,也难怪他对猎枪的感情如此深厚,无论换支什么样的枪都不能像肩上扛着这支一样合适,或者说都不会像现在这样精确无比地放到同样的位置上。他已经习惯了枪的存在,习惯了手里摆弄着猎枪,可是从来没有真想过用它瞄准、射击。他只是看着目标,不管是静止的还是移动的,然后胳膊一抬,举起猎枪,不断地拉扳机,盯着枪管向前瞄上一眼,然后就放下了。猎枪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了,用起来就像大脑支配四肢活动一样随心所欲。猎枪的击锤上配有造型优美的雕镂装饰,和击锤是一对完美的搭配。每当螺钉松了,射击时发出的刺耳的声响震动枪身,就可能导致螺钉弹到地上,落入一堆枯枝败叶当中,显然再也难以寻回。要是发生这种事,看守就会不眠不休,日夜寻找也要找回这个铁制的工艺品。什么也比不上击锤,因为一旦击锤不成对了,就会严重影响猎枪的对称美。再说,他也绝不会找个铁匠帮忙修补或更换这么精美的工艺品,因为这支猎枪是很多年前从一位著名的制造者手里买来的,当时花费了五十几尼金币,没准更多,有七十几尼。打猎好像没给购买者带来多少乐趣——有时候最好的枪支的使命只是一笔交易,一旦买回来很可能就被弃之不用了,然后猎枪就落到了这位猎场看守手里。
很多精美的老式猎枪背后都常有其各自奇妙的轶事,有时那段历史还很可能颇有些令人伤感。看守还在楼上的房间里藏了一把老式的黄铜火药筒,上面有奇特的雕花,镌刻着铭文,但是绝对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因为有时候看守会坐在火药筒上,口袋里装着弹药带和冲压钻头,有时需要从硬板或旧毡帽上切下来一部分充当弹药塞。现代的枪支已经淘汰了后膛装载弹药的方式了。到了狩猎季,光是装载弹药就要花去看守好几个小时的时间。
看守在猎枪方面是专家,他在打磨、抛光主人家的猎枪时心怀自豪之情,这些猎枪并非总是放在看守的农舍里,只是不时地要拿过来进行清理和保养。保养之后,要是谁戴着小羊皮手套摸一把这些枪,那可就惨了。因为,猎枪就像沙丁鱼一样,必须放在质量上佳的油脂里保养润滑,不能在上面涂一层厚厚的油,上油之后要仔细打磨,让油缓缓地渗入金属或木材之内。看守特别厌恶石蜡(用于防止猎枪生锈),在他看来要想保护枪栓,那些拥有专利的现代润滑油哪一种都比不上一滴杜松子酒——烈酒在严寒的天气里也不会凝固,杵锤发出的声音清脆有力。他有两三把小改锥,还有制枪人用的工具,能把枪栓拆开。绅士们用枪有时候很粗心,往往随手把猎枪丢在潮湿的草地上,倘若有一滴水恰好渗进了击锤的支座,就会导致生锈,清理的时候哪怕有一处锈斑没清理掉都会严重影响枪支的正常使用。
猎场看守把唤狗用的口哨拴在衣服的扣眼上,他还有一把便携式刀具,这刀具本身带着一些小工具,可能是某个年轻的猎手送的礼物,他手下有专门向他学习如何保养猎枪的年轻人。这套刀具里包含一个开瓶子用的螺丝锥,午餐会的时候这可是个相当给力的工具。在一棵粗壮的橡树下,或是离小路不远、位于背风处的角落里,那里的山楂树篱和蕨类植物形成了一道屏障,减弱了狂风的威力,一群兴高采烈外出狩猎的人围着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食物提篮坐下来,这时候就需要有人帮忙开启酒瓶上的软木塞。有了螺丝锥,就用不着用刀背一个个敲掉酒瓶的瓶口才能让酒流出来,而是只需慢慢地向上拔起瓶塞。同样,有了螺丝锥猎场看守再也不会忘记带上钥匙了。林区的各条小路都与公共通道或大路相通,但是禁猎区的通道入口处都有高大的圆木边门,门上刷了清漆足以抵抗各种天气的侵袭,而且每道门都仔细地上了锁,当然看守有钥匙。他还有块手表是特制的,专供在夜晚外出的人所用,哪怕是身处密林之中光线最昏暗的地方,他也能知道时间。只要按住发条,把表送到耳边,表就会敲出刚过去的整点时间,然后再敲出刚过去的几刻钟的时间。所以,即使他所在的地方伸手不见五指,也能知道误差不超过十五分钟的时间,这种精确的程度对野外作业来说非常实用。
就个人的外貌来说,这位猎场看守要不是因为上了年纪有些驼背的话,他原本是个体形高大的男人,不过他的微驼倒不是因为年老体弱的缘故,而是这男人走路时总是习惯缩着肩、身体前倾所致。看守平日扛的猎枪很重,再加上经常要把沉重的打猎时常用的猎物袋扛在肩上,更加快了身体的变形;更何况男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无论生活方式如何节制,也难免出现发胖的迹象。不过,如此种种不完美却无损于看守外在的阳刚之美,很容易看出他年轻时必定身手矫捷、体形健美。他那肌肉发达的长臂、棕色的双手和公牛般粗壮的脖子里仍然显示出无穷的力量,而那双明亮的蓝色眼睛里仍然闪耀着惊人的活力。要让某位著名作家来描写,他一定会说这位看守就是像梣树那样坚强的人,身体强壮、不屈不挠,禁得起风吹雨打,从不畏惧任何人,只会让步子缓慢而无法察觉的时间侵蚀。他的脖子已经晒成了桃花心木的颜色,脸上也难掩阳光曝晒和风吹雨打的痕迹。他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声音源自宽厚胸膛的深处,就像常在野外交谈的人一样,喊声越过田野和小树林,对面的人也能听见。他走起路来,步伐坚实有力,驻足站立时则如橡树般笔直坚定。他若与你对视,目光必然直视你的双眼,不会闪烁畏缩,也不会傲慢无礼;这与很多雇工不同,他们要么神色阴沉盯着你看,要么垂头俯视地面。总之,他自由奔放,常与自然接触造就了他不折不扣的男性气质。在这个崇尚文明驯化的柔弱气质的十九世纪,古时那些因久居树林而天然具有阳刚之气的男性好像都已成了古董,稀少罕见。看守的外套肩膀部位已经被猎枪磨损了,袖子也是如此,除此之外他全身的衣着相当得体。
猎场的看守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对自己的主人以及主人家的客人态度更是格外真诚,无论做什么他都有一套绝妙的方法,最终一定会按照他的想法进行。狩猎的时候,不管庄园主提出什么要求,看守最终一定会让事情朝着他所喜欢的方向进行。因为他能言善辩、口才极佳,他总能找到各种异议、原因、借口、建议等等,反驳的时候又总是谦和有礼,表现出自己在狩猎方面的卓越知识,而又不会冒犯比他身份更高的人,使人觉得他只是不喜欢看到人们犯错。所以掌控狩猎行动的实际上是看守,遇到争议的时候,结果十有八九证明一切确如他所说,虽说关于当地的知识微不足道,熟练掌握、运用得当却也是一种大智慧。
这位猎场看守不但能在狩猎活动中能够引导众人服从他的意见,在禁猎区的各方面也提出自己的见解,他在别的很多事情上也具有广泛的影响力。比如说,他在马匹质量方面还是一位目光敏锐、精明的鉴定师(据说熟悉动物的人似乎在别的方面也非常有洞见),就连他的主人也常常在成交之前有意无意地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当然,主人询问的时候不会那么直白,大概是“顺便提一句,刚才你带着猎狗在这边的时候,看到某某的母马了吗?你觉得她如何?”猎场看守往往脱口说出自己的看法,不一定总是奉承之言,也有可能语言不够谨慎得体,但是主人却不会忽视他的意见。因为若是像看守这样值得信任的仆从陪伴主人散步漫游数小时之久的话,无论他们之间的社会等级差异有多大,主人总会有屈尊俯就、放下架子的时候。而个性很强且天生富有观察力的人显然总能无意识地给主人提供恰当的意见。
地主若不是背着猎枪从田地里穿过,恐怕从来也没亲眼见过自家的农场。这会儿他穿过一大片芜菁地,指指点点地评价说这些地看上去很干净,一点儿杂草都没有。猎场看守呢,就毕恭毕敬地走在地主身后,应声回答说某某承租人是个一流的农场主,精心保护狐狸和别的猎物,不过遭过洪水灾害——他这一番话很可能会引向地主的一番问询,他有可能会和颜悦色地提出考虑降低租金。但也有可能他的一番话导致地主觉得他是在滥用特权,因而口出恶言。在这种情况下,居心不良的看守很有可能做一些恶事,毕竟他有机会见到主人,或者说他是主人身边的“耳目”。我现在所讲的这位看守为人正直可靠,如今这样的人的确也还为数不少。不过,看守这个阶层名声不佳,遭到恶言相向,也被很多人惧怕,当然那些咒骂的言辞对很多人的行为来说丝毫不为过。不难看出,一个社会地位不高的人很有可能以一种间接的方式对一大片产业的管理产生巨大的影响。
他对狗的了解堪称“一绝”(其实,不管什么动物他都非常了解),附近养狗的人家都会听取他的建议,有时候他要同时照看三四只生了不同病的狗。靠着对狗的了解,他挣了不少“小费”,还能不时地做件好事,帮忙把小狗崽卖个好价钱。而且人们很可能会看到他身穿仔细熨烫过的平绒夹克,胳膊下面夹着梣木拐棍,手里拿着顶帽子,小心地迈着步子,以免脚下的鞋子踩坏了地毯,走进大宅子里的休息室,神色严肃地给生了病的哈巴狗看病,这种狗是上流社会的夫人们最喜欢的品种。
农场里的住户们邀请猎场看守过来坐坐,喝杯酒,愿意听他八卦一些大宅院里的故事,而且多年来他被迫与各个阶层打交道,渐渐地变得老练、世故,非常善于满足听众的需求。因为看守在默默地恪尽职守,履行自己的职责时,并不是个受欢迎的角色。那些过于多管闲事的人对看守和狩猎行为横加指责,在佃户当中制造传播了一种对看守的厌恶和抵触情绪。但是由于他心灵手巧、精明能干,熟知人类心理,加上他的专业知识和技能,又逐渐赢得了佃户阶层的喜爱,成为当地关于牲畜方面的权威人物。
看守对自己旺盛的精力和强健的体魄感到自豪,而且他的确有充足的理由感到自豪。他会告诉你说,虽然他已经五十多岁,却还能背着沉重的弹药,脚步轻快地在野外穿梭往来一整天。他可以从早到晚脚步不停,一圈一圈地巡视,绝不抄近路,也不会觉得疲累。只有一件事让他意识到自己的确上了年纪——步子慢了,在现代体育学校上学的“少东家”出门打猎的时候,他得加快脚步才能在麦茬地里跟上他的脚步。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他从来没有生病卧床过,每天早晨总是早早起床,精神抖擞,准备开始一天的劳作。他的秘诀是——还是让他用自己的话讲给大家听吧:
“先生,待在室内不出门,人们的精气神就少了一半;一天里四分之三的时间待在室内,接下来的时间都花在大吃大喝上。饮食过多和饮酒过量一样伤身,什么都比不上到室外呼吸新鲜的空气,闻一闻树林里散发的味道。你真该春天的时候来这里转转,赶上砍伐橡树的时节(你知道吗?那时正值树液饱满、树皮剥落),只要坐在刚刚砍下的枝条上——我的意思是坐在树干上,深深地吸一口气,闻一闻树皮散发的清香,香味立刻就会进入你的喉咙,保存到肺里,像鞣料润泽皮子一样滋润你的肺部。我听说在制革厂工作的人从来就不得病。不同的树有不同的气味,不管是死是活都一样——哪怕在晚上,只要闻一闻我就能说得出某一根圆木到底是什么树种。再说了,有树林的地方,空气都比较好。住在庄园大宅里的夫人们有时也会去冷杉树林散散步——你要知道,那里的松节油香味很重——她们说这种味道对肺部很好。不过,老天保佑,你得住在树林里才能真正有益啊。我听说还有人跑到国外去,住在松树林里疗养:要我说,住到这些橡树林里,效果一点儿也不比松树林差。我每天只吃两顿饭——早餐和晚餐,晚餐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正餐,中午的时候有可能再多吃片干面包或一个苹果。我早餐吃得饱饱的,晚餐却不会吃太多;不过我敢夸海口说这就是我保持身体健康的秘诀。你看,人们往往吃得太多,结果吃坏了身体。这和养牛的道理一样,牛总是被关在牛棚,一个劲儿地喂。人们吃得太多,缺乏运动,平常吃的东西又太过油腻。这样下去,身体不坏才怪。要我说,吃得多又不锻炼绝对就是牛发生牛瘟,人类患上胸膜炎、肺炎和一切说不上来名字的各种病的真正原因。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我整天待在树林里,不到吃晚饭时间绝不回家——当然,除了鸟类的繁殖季节,我得回家带饭,还得带着鸟食来喂鸟——所以你看,我始终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新鲜空气就是生命啊,先生。还有泥土的气息——特别是耕犁翻开土地的时候——可真是好东西。阵雨过后,树篱和青草甜蜜芬芳,气味就像蜜糖一样香甜。如果你想活得健康,必须时时和长绿叶的东西接触,这才是真正的好东西。我说话算话,从不违背誓言,如果有人邀请我喝杯麦芽啤酒,我一定会拒绝。不过我回到家才会喝上一点儿酒,我在这地方待了一辈子了,就从来没去过酒吧。绅士们给我小费——他们当然会给小费,我对此非常感激,不过我把钱都给老婆收着。打猎的间隙,我们在树篱下休息吃午餐的时候,这些绅士常常让我喝上一杯香槟或白兰地,可我从来不喝,如果有啤酒,我最多喝杯啤酒。喝酒的时候,我只喝啤酒,总的来说,我极少喝烈性酒。天气太冷——穿上大衣就行了!不过,这三十年来我也从没穿过大衣。在这些树林里行走,就算大冷天也只需要穿件外套即可。在空旷的田地里,你会觉得寒风刺骨,可是一旦走进冷杉林,马上就会感觉暖和多了。不过你要是想躲进梣木林里,你还得多往里头走走,因为寒风很容易穿过树与树之间的缝隙。”新鲜的空气,持续的锻炼,节制的饮食,少量的饮酒,土壤和树木的气息——这一切让已近六十岁的看守获得了年轻人一般的精神和活力。
猎场看守当然也有缺点:那就是对手下的人脾气有点急,对不守规矩的农场雇工和伐木工人很容易发火动怒。他常常不假思索、不计后果地随意使用他的那根梣木手杖,为此不止一次招惹了很多麻烦。他若是不喜欢某个人或是对谁心存怀疑,就很难再对此人的印象发生改观;一旦心怀敌意就会异常固执、绝不原谅,完全不能理解《圣经》里说的要爱自己的仇敌之类的观念。他对真正的古时异教风俗极其厌恶,而且充满偏见。同时,他所怀有的某些念头甚至称得上是迷信。他虽然无所畏惧,但是却有一种模糊的感觉,认为有时候在黑暗处或人烟稀少的地方存在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这是一位生活在树林中的现代人。
年轻时代的记忆往往会以最强烈的印象伴随我们终生,看守也不例外。回忆早年他所亲眼看见的一切情景时,总是对当地的农业生产的方式不屑一顾。因为他出生在北方,当地的农场虽然土地也许不那么肥沃,占地面积却相当大,令他无法释怀的是那里的农场承租人所牧养的牲畜不是三四百头长角牛。在定居南方之前,他的境况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和不少有头衔或很知名的绅士打过交道,他津津乐道于这些人的说话或仪表方面的特殊癖好。就像贴身男仆总是把英雄人物或政治家看得太紧一样,有时候猎场看守也过于关注绅士们的一言一行。大人物肯定也偶尔需要放松一下,换个姿势,摆脱日常的繁文缛节。不过在猎场看守随性而至的谈话中也有些新鲜的论调,比如他觉得一位绅士给下人的“小费”多少最能衡量他的人格风度。
“绅士们在小费方面神秘得很,”他说道,“想知道到底谁会给多少小费可真是天底下最难的事。多数情况下,你以为那些大人物会比较慷慨,给你一大笔小费,其实这些人往往随手扔给你一克朗(五先令);可是你不怎么了解的人却相当大方,豪爽地塞给你一个金币。在给小费的方式上,这些人也是天差地别,可能你会有不同的看法。有些绅士给小费的时候态度亲切和善,就好像在说你如果能收下小费会让他们非常感激;有的绅士给小费的态度恶劣,随手一丢就像扔给狗一块骨头一样。我待过一个地方,那儿的地方长官要多傲慢就有多傲慢。打猎过后——大型的狩猎活动完毕,你永远看不出来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满——他从来都不会正眼看你,就好像你是他身边的一棵树。有一两次我注意到他出来了。你得像只长耳猎犬一样,紧紧尾随在他的身后,他会把手慢慢地伸向背后——半句话也不说,注意这一点——他手里拿多少,你就得到多少,根本用不着摸摸帽子说声‘谢谢你,先生’之类的话。如果打猎收获颇丰,就会给你五英镑的票子,让人不开心的是他从来不会当着你的面拿给你。”
一年到头,猎场看守拿到的小费数量颇丰,有些人是庄园大宅的访客,有些人是不时前来调研的自然学家,有些是来这里狩猎的人,常给小费的是拥有三群猎狗的庄园主。更不用说那些不定时以各种方式拿到手的小钱,他负责跑腿往一些土地产业的大租户或是主人的私人好友家里赠送当季狩猎行动的猎物,也会得到数额不等的小费。一些绅士们对野鸡的幼雏非常感兴趣,每年春天都来这里观赏——这的确也颇值得一观——临走的时候,他们总会留下点小费。夏天的时候,有些人获得许可,从城里或是周围的乡村来这里举行野餐会。冬天,总有五六位年轻绅士轮番前来用雪貂猎兔,他们选择一处比较大的兔子洞,放进去三四只雪貂,不用张网,这样才能让兔子四处逃窜,接着枪声就像步枪队齐声开火一样响起来。在这样的狩猎活动中,年轻绅士给小费总是很慷慨。春天里,庄园大宅举行猎杀白嘴鸦的狩猎活动,用的是专门猎鸦的枪支,有时使用弩弓,只留下幼鸟不杀。庄园主狩猎完毕,也可能让一些租户农场主再去射猎剩余的——这样的狩猎活动一般要持续两三天,现场到处是散落的烈酒和银餐具。接下来就会有绅士们在得到许可之后,来池塘垂钓。这些人需要诱饵,还需要有人指点一二,看守的孩子是这方面的行家,可以为他们提供很好的指导,也会收入一些小费。除此之外,只要腿脚麻利,猎狐的时候能够判断狐狸逃跑的方向,那么猎物出现的时候,他还能打头阵,替某位女士或胆小的男士打开大门——这是一项不含什么恶意的服务。因为训练猎犬,猎场看守也能拿到一笔丰厚的报酬。总之,他属于运气好的人之列,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要付小费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