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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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辑

天涯芳草迷归路

1937年抗战爆发,我在烽火中随校播迁,从此流亡西部,奔走求生,于今七十年矣,几乎已经忘却何处是故乡了。直到年近九十,回首往事,才记起故乡对我的培育之恩,午夜梦醒,怅然若失。

故乡南京,算是江南历史文化名城。江山壮丽,风光旖旎,自古号称龙盘虎踞之地。千百年来,多少王朝在这儿更替,多少硝烟在这儿升起。它有过六朝金粉的繁华,也有过潮打空城的冷落。在我出生的1920年,这儿成为盘踞大江南北军阀混战的战场,市场萧条,民生凋敝,垃圾遍地,到处废墟,它已沦为一个半城半乡的破落城市。

1992年10月重回故乡,摄于南京秦淮河畔。

民国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公历11月1日)我出生在鼓楼南黄泥岗的一个殷实人家。外祖母白手起家,经营一个二十来人的缫丝作坊。她亲自操劳,做一个苏轼在一千多年前就描绘过的“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的“络丝娘”,曾给盛极一时的江南织造提供原料,每年收入不菲;可惜她膝下只有一女,我的诞生给她带来无比的欢欣!但不幸,一生下,呼吸闭塞,小嘴青紫,哭了几声,就断气了。后来外祖母常对我说:“你爷爷翻开你眼皮说:‘这娃是来讨债的,买个盒子,埋掉算了。’我把你抱着不放,他抢去我又夺回,这时你忽然喘一口气,竟又活过来了!”说着不禁又热泪盈眶。因为我是她多年盼望的长孙,所以她对我百般宠爱。那时她大概已年近五十,每年六月十九“观音菩萨”生日,她都要端个进香的小凳,上插高香,三步一揖、五步一拜,爬上鸡鸣寺陡峭的山坡,求观音菩萨保佑我平安无事。又在后门外的尼姑庵里,年年布施,为我祈福。等我稍稍长大,她对我依然十分溺爱。外祖父在门前开了一家又一家糖果、点心、冷饮店,无论卖的什么,她都任我随时取食。妈妈常对我说:“你爷爷的店是让你吃垮的!”记得当时我最喜欢吃的是糖莲子、山楂糕之类;衣服口袋里经常装着南京花生米,招来老鼠把我的上衣口袋都咬破了!

我的外祖母是地道的南京人,出生在南京北郊长江边上的燕子矶。她的父母是当地勤奋的农民,生下两个女儿美冠乡里,长大后,一个嫁到南京城里,一个远嫁无锡。小时候我常听外祖母说,她那家乡燕子矶多么美多么美,于是我常在梦中梦到它:在一个极深极黑的溶洞里,水上浮游着一群五彩斑斓的锦鸡,顶上飞舞着一群燕子啾啾嬉戏……我想这就是外祖母说的“燕子鸡”哪!三四岁时,每逢清明,她都要叫父亲带上我到燕子矶去给她的父母上坟。父亲穿上长袍马褂,一手提着香烛纸钱,一手牵着瘦小的我,就开始了长途奔波。那条路可真长啊,出了神策门,走过迈皋桥(在我想象中,它应该叫卖糕桥)穿过晓庄师范,才走了不到一半,腿都走疼了,只好蹲在路上央求父亲背我。父亲背我一程又放下,慈祥地说:“乖乖,不远了,下来走走吧!”其实远着哩!走了好半天,爬上一高坡,才到观音门。这是南京的一座外郭门,城墙是用黄土垒成的,城门已经废圮了,门旁不远有一片坟地,父亲寻到那座他每年来培土的坟堆,烧了香,磕了头,就带我出城门,下土坡,到了燕子矶镇。

镇上只有一条短街、几家店铺,不是赶集,关门闭户,街上只见春风卷着尘土飞扬。江边有个小小公园,临江有个庞然悬崖,崖头高高伸出江面,好像一只硕大无朋展翅欲飞的燕子。父亲说,这就是燕子矶哪!他牵着我小心翼翼爬近矶头,就看见那浩荡壮阔的长江,波涛滚滚,令人心惊。身旁竖有一块木牌,上面写有两行大字:“禁止往前走请你想一想”。父亲告诉我,这是警告那些因为生活无着、走投无路,想来这儿投江寻死的人不要轻生!原来从这矶头不知跳下多少孤魂怨鬼被滔滔浊流吞没,看来这燕子矶远没有我梦中的好。

小时候,我家门前的黄泥岗是一条碎石铺就的大马路,这当然不是当年晁盖、吴用智取生辰纲的那个荒山村,但差不多同那荒山村一样荒凉。这条马路本是当时南京贯通南北的大道,因此碎石路上昼夜都有马车载着旅客南来北往。南去经过唱经楼、北门桥、估衣廊可到商场云集的新街口、夫子庙;向北经过鼓楼逶迤远去可到挹江门、长江码头、沪宁火车站。记得儿时常在夜半惊醒,万籁俱寂,偶尔听到一辆马车踢踏而来踢踏远去,想象中常常出现马蹄踏着碎石爆出的火花,引我在迷蒙中又沉沉睡去。

我家住在这条大道的路东。规模不小,从前门到后门,共有五进,每进之间都有天井、花台,种些凤仙花、鸡冠花……听外祖母说这房是他们从城南的大户典来的,传说原是太平天国的王府,有人到现在还在夜里看见过“长毛”的王爷披一身铠甲,骑着高头大马,头顶屋梁,威风凛凛,挺立在大厅里。我真想半夜醒来看见这样的幻影,但从来没有见着。

我童年最难忘的倒不是这老屋陈旧的雕梁画栋,而是门前南京盛夏的生活场景:天气酷热、高温蒸人,门前槐树上的知了,叫得像不断的喘息;树荫下卖煮苞谷的老头,刚才还在叫“卖玉蜀黍呃”,突然一低头就睡着了;卖粽子的中年妇女,又梦游似的唱着“卖——洋糖——白粽——子哦”远远飘来。街上行人稀少,仿佛整个城市都睡觉了。每到下午,往往又有一阵暴雨袭来,暑热顿消,不一会儿,股股浊流就沿马路两边汹涌而下,有时还淹没整条街道,碎石路变成一条大河,我们连忙叠些纸船放进水中,让它们顺流而下,顿时不见踪影……一两个小时以后,雨过天晴,夕阳返照,西边出现了火烧云,热浪重又袭来,直到晚风拂柳,繁星满天,人们才冲凉洗澡弄饭,然后把小餐桌搬到路边,挥扇就餐。入夜,更把竹床搬出,露天而卧,或吹拉弹唱,或笑语喧哗,家长里短,无所不谈……夜深露浓,人渐散去,但也有人彻夜露宿,至晨始回。这种南京平民的生活习俗,至今留在我童年的记忆中。

记得当时故园的后门外却是另一番景观。它朝东方,每天清晨一开门,就可见初升的太阳照得钟山一片铮亮,就像紫铜铸就的一样,所以南京人把钟山叫紫金山。山下则是一片田园风光:丛林、田埂、菜畦、池塘……特别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真是一片大自然欣欣向荣的景象,与我家前门外的景观呈现鲜明的对比。记得小时候每到春来,我最喜欢踏着露水走进菜园去摘农家篱上五颜六色的牵牛花、金银花;夏天的雨后,我最爱听门外池塘边的一片蛙鸣……

但我最难忘的是我五岁左右一个冬天的早晨,我穿着厚厚的棉衣跟母亲到池塘边看她洗衣裳,一不小心失足落在水里。母亲手忙脚乱,大声呼救,等到有人送来竹竿,才将我拨回塘边,急救上岸,我已不省人事!这是我出生后的第二次小小劫难,以后我一生命途多舛,九死一生,也许竟是命中注定。

果然,1930年的夏天,故居隔壁的东方印刷厂纸库失火,殃及左邻右舍。故居建筑年辰久远,巨大的火舌摧枯拉朽,转瞬之间化为废墟,从此我家乃从殷实转为赤贫;1931年又发生日寇侵华的“九一八”事变,国危家困,伴随我度过了苦难的童年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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