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都下到哪儿去了
凉月满天
一个多年前的学生来到家里,三十来岁的人领着一个孩子,进门没说两句话就哭了,说和老公吵架了。我连忙倒水,拿水果,又剥核桃给她吃,待她情绪平复后,我和她聊天,渐渐感觉有一点儿不正常。
正是好年纪,像牡丹花开得正盛,像清水盛满了缸,缸里能种红莲白莲,又游着红红白白的鱼。像诗里一样,像画里一样。可是这孩子如今说话,怎么是这个样子?
几年前在路上遇见她,还神色明朗,话语轻快,如今神色和言语都像浸饱了水的海锦,有一种湿答答的重。且这水又不干净,拧出来也是浊的。三句话不离公公婆婆、爷爷奶奶,老公孩子。一个多么标准的全职主妇标本:又要说话,又没有多少的话好讲,不过是柴米油盐的家常琐事。偏偏家常里又没有多的喜庆,有的是怨怼哀怒:公婆不理解、老公不理解、和公婆不开心,和老公不开心。她说老师我现在都不愿意跟同学聚会,没有好的话题,也没有好的情绪。怕人家烦,我自己又不知道怎么办。
我拉她照镜子:镜子里的她面目清秀、身材匀称,穿的却是一身敷衍了事的黑与灰。来老师家做客,这还算是特意打扮了,若是在家里,会是什么样子?三毛写她的一个街坊,老公上班去了,她就在家里做全职太太,拿发卷把头发卷起来做造型。可是做着做着,就懒得往下取,任这些发卷红红绿绿的像果子一样长在头上。
多好的年纪,累了困了,睡上一觉就没事,连吵架都能哭上一整夜,充沛的能量如同雨季的河水,正该肆意漫流,无可阻挡,偏要变成一个池塘,任由野草茂长。
女儿从学校回来,在我耳边述说烦恼,我听得也苦恼:我和你好,你和我不好,我待她好,她待我不好。那么小的一个孩子,才二十岁,可是怎么关注的尽是这些东西?
为免她苦恼,我教了她一个讨巧的办法,让她学我的一个同事。
相处十多年间,我没见她得罪过一个人,也没见她说过一个人的不是,谁向她说什么,她都听着,一边说“天啊,原来是这样啊。”“哎呀,这可怎么得了?”“你真好,想得这么深、这么远”。倾听中没有意见和建议,只是非常真诚地“随声附和”。说来也对,哪个说话的人是真心想要讨教什么,其实都是心中已有主意,不过是想多个人助助声势。她这做法收效很好,很多朋友都和她相处的很好。这个法子我其实不愿意教给孩子,觉得这样的活法有点儿浪费。生命啊,就这么一天天流过去,所有热情都投放在这里,再没有余量分给别的事,明明有文思,平生无作品;明明有能力,平生无成绩。过着过着,就老了,接着就要退休了。
我一直在想:人的能量都去哪儿了?
就像一个皮袋子,早晨充饱了气,然后起床、洗脸、刷牙、做饭,吃过饭上班,下了班逛街,逛完街看电视、打麻将,气就一点儿一点儿泄出去了,到了晚上,消耗见底。然后上床睡觉,继续充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孩子们个儿头小袋子大,盛的气怎么耗都耗不完的样子,让睡都不肯睡。我这个年龄,到中午气囊就有点儿见底,需要午睡。到了晚上,彻底耗完,稍微晚眠,次日就累困乏力。
有的人事业有成就、有的人谈吐有见识、有的人平庸到天天油盐柴米,就是把这气用在哪里的问题。同样是油盐柴米,若能量全部贯注进去,也能培养出好厨师;同样是上班,若能量全部贯注进去,也能培养出好干将;同样是上学,若能量全部贯注进去,也能培养出科学家、作家。
雨都下到哪儿去了?低下头,看自己:吃什么饭、穿什么衣、读什么书、做什么事、看什么天,一步一步,要走向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