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河口湖畔赏富岳
日语中有很多有魔力的词—鸟居、佛塔、艺伎、相扑、温泉、伊势、富士,而最末的这个词,是其中最有魔力的。其他国家可以拥有温泉,可以建造鸟居、佛塔,甚至建个仿伊势神宫的天主大教堂,也可以训练艺伎和相扑手,但只有日本拥有一座像富士山这样的山。富士山是真正含义上的魔力的象征,拥有绝对的象征性意义。它不仅代表着日本,也代表了日本人的思想。
“山”字,在无从记忆的年代起,就使中国人着迷了。名字最早被提及且地位最高的山,是泰山。生活在公元前3世纪的秦始皇,将各诸侯国统一成中国第一个帝国并修建了长城,就曾登上泰山观看日出。泰山位于近中国东部海岸的山东省,孔子出生于此,《论语》中亦有提及。因此,泰山成为所有读过《论语》的中国人最熟知而崇敬之山。我曾许过一个秘密的心愿,希望长大后能爬上南天门,并从那儿到达泰山的观日峰去看日出。但是这个心愿从未实现。因为离开中国之前,我从不曾有机会去到泰山。除了泰山,中国还有很多更高、更有名的山。比如说,我老家江西省的庐山,安徽省的黄山,以及中国的四大佛教名山—但是没有一座山能从中脱颖而出,成为唯一的吸引所有中国人前来膜拜的中心,或者说,一旦登上其山顶就让人觉得是件可喜可贺的人生幸事。但是,富士山在各个方面都是特别的,因为它是日本的全部。富士山的独特性,在于其锥状的山形,积雪覆盖的山顶,以及在日本各地都能看到它的这一事实。富士山不仅仅在日本历史上为所有日本人民提供了敬拜中心,也为日本的自我宣传提供了象征符号。因为,它具备了田立克(Tillich)教授提出的作为一个象征符号需具备的全部四要素—气质如画、感染力强、内涵深厚以及接受度高。
观光团中的其他游客
赴日之前,我曾在图画、木版拓印和照片中看到过富士山。田所吉丸君曾希望我去箱根观富士山,所以我去了那里两回。第一次,富士山被隐在了大雨后面;第二次,它被笼罩在稠密的光尘之中。
此前两次赴日,我都未能在离境前好好瞧上富士山一眼。今次,为了看它,我加入了一个旅行团。我们的客车从东京驶出,先是穿过一处道路两旁栽着成排银杏树的郊区,然后停在了皋月制丝厂。我们进去参观了用于制作和服以及丝绸材料的不同纺织图案设计,还观看了女工们正在进行的纺织。过了不一会儿,我们都被召集到一起去看一场时装表演。只见八九名年轻女士,一个接一个走上台,每个人都身着不同款式的和服。虽然织物上的颜色和设计都不同,不知怎的,给我的感受是,和服本身的设计变化不大。可能是我对日本和服了解不够,但就跟中国妇女的裙装一样,我也看不出它们有多少变化。英国的时尚专家詹姆斯·拉弗(James Laver)曾评论道:“一件具时尚感的长裙对穿衣者的个性有要求:两名同具魅力的模特穿上具有时尚感的相同外着,可能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我确信这一原则也适用于日本和服。
在参观了位于一个小乡镇的另一家著名的丝织品商店后,客车继续开动了。最后,我们抵达了河口湖酒店用午餐。饭后,大家重新启程,很快便经过了一个灰色的大鸟居,有标识显示这是富士山之入口。虽然天气已变得相当阴沉,我们的兴致却被提起来了。导游分发给我们人手一张印有“富士山之歌”的纸片,要我们跟着她一起唱:
高山巅顶出云上,
四方之山皆可见。
雷神之音自下闻,
富士日本第一山。
现在,我们已经上到高处了。雪花纷飞,擦着巴士的车窗而落。雪景之清冽,多少冷却了歌声带来的欢乐气息。车外多是掉光了叶子的树木,它们的枝丫朝着同一方向弯曲,有些上头还落了雪。随着客车向更高处行驶,更多的树丛出现了。它们呈直线排列,紧贴在一起而无法自然舒展,树干也被强风刮得扭曲了。雪下得更大了,几乎遮挡住了车窗。我们总算在五合目的一个站台停了车—由此处登富士山主体甚好。导游讲解道,登富士山山顶始于这里,而非人们多年前习惯的从山脚开始。事实上,距离富士山的登山季还有三个月的时间。车外的雪下得更猛了。其他的四辆客车都已经在两家同时提供食物和酒水的大型纪念品商店前的空地停下。不一会儿,雪止了。所有人都拿着相机下了车。我走近那些叶子已掉光的树,发现是些古桦,有着亮白的树干和枝杈。有些看着非常古老,坑坑洼洼而盘虬卧龙的树干,造型十分优美。地面上积雪满满。我们所能见的只有那些树—山顶已被挡在视线之外了。我从未料想过会置身这般景色之中;感觉我们尚处人间,却不尽其然。只有眼前的那些客车和小汽车,让人感到这个人类的世界再真实不过了。我找到一条小道,沿之而行。在路上,我遇到了两个小男孩,都不到三岁,正忙着在一个漆成红色的鸟居边堆雪人。他俩抬头望了我一会儿,但很快就转回去继续他们的工程了。透过红色的鸟居,我看到了一座小神社,一对采用中式风格雕凿而成的石狮,以及一个大的纪念碑,上有三个意为“忠魂碑”的日文汉字,虽然我找不出这指的是谁。
天色渐暗,两辆客车早已开始驶向山下。很快地,我们的车也跟了上去。风刮得更猛了,雪花又在啪啪地敲击着车窗。车内的所有人似乎都感到心满意足,因为我们确实爬上了一段富士山。而后,客车将我送回了河口湖酒店。因我坚持要在这儿多待会儿。一位十四五岁的女孩是我晚餐的服务生。她有着可爱的脸蛋,苹果般的脸颊,总是毕恭毕敬、笑盈盈地回应我的请求。她可能是当地高中刚毕业的学生,为了这份工作还学了几句英文。饭菜很可口,让我愉快地结束了这一天。随后,在躺在床上睡着之前,我写下了两首小诗:
初瞻富士
万里飞来拜富君,
一天云雾半天晴。
何期雪拥迷真面,
况复风声杂雨声。
回旅店途中
风急天低雾未开,
蟠龙古木雪中栽。
依然难识富公面,
不尽云飞雨打来。
这两首诗都只包涵二十八个汉字,而我设法将五个不同的自然现象—云、雾、雪、风和雨—都融入了每一首中。这是次有趣的尝试。
早餐期间,我向再次为我服务的年轻女孩询问去湖畔的路,她便指引我到了酒店的后花园。我先是穿过一座红色的小桥,经过一个举办茶会的茅屋,然后就到了湖岸。我几乎可以见到这个总面积5.48公顷的湖的全部,以及彼岸连绵起伏的群山。这些山峦有些有着一片片墨绿色的树木带,有些相当贫瘠,稀疏的草丛难掩山上的红土。虽然太阳未出来,此刻的景象温和而安宁。湖面微波粼粼,一阵颇大的强风刮得树上的叶子沙沙直响。
当我朝着一个农舍众多、户户相挨的小村庄行走时,我望见正对面有一个小岛,一只小划艇正从那儿驶出来。我得知这个小岛叫宇岛,或称鸬鹚岛,因有很多鸬鹚来此栖居。岛上立着一座供奉着主司美丽与音乐的女神—弁天的小神社,与江之岛上所设的神社类似。接着,我沿着位于酒店后花园后方的一条向湖延伸的狭长路段散步。这条路为高大的松树覆盖,独自一人在松树林中穿行,我很是开心。行至路的尽头,我看见卵石地上躺着一对情侣,而湖的对岸,几台现代机器正在运作中。湖心的一只小船上,一位手持着长柄渔竿的渔夫,正顺水漂流。渔夫与船的轮廓,虽然极小,却为这景致添了份宁静。
午饭时,又是那位面带微笑的年轻女孩为我服务。从她的笑容看出,她似乎很乐意与我交谈,但我却因为不会说日语而相当尴尬。饭后,我走出酒店,来到主干道上散步,一路上碰上好些人。很快,我便进入了一条开着些不错的店铺、狭窄却安静的街。出了这条街,我沿着湖畔,朝那个将游人们运上山以观富士山的索道站行去。可惜云层太厚,什么都看不见。所以索道也没运行。我便折回了湖畔的人行道上。这时,前面过来一位躬身背着一只塞满了一些重物的方形大箱子的男子。他看着眼熟,因为我在日本的旧式木版印画中看到过很多跟他的样子很像的人物画像。但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为何在这么一个现代化的日本,他必须背负这般的重物!
行走之中,我突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只见五个小男孩正在水边嬉戏。其中一人身上湿淋淋的。两名男孩帮衬着将他拉出了水,另两名则拿着他的物品。这情景,让我好奇河口湖中是否有一只河童。在我去过的日本每个地方,我都听闻过很多关于河童的故事。河童是一种强大的生物,居住在湖泊或河海之中。它会上到岸边,将年轻人拖下水淹死。奇怪之处在于,河童从不袭击成年人。据说,河童非常喜欢黄瓜。过去在夏季来临前,日本的母亲们常常将黄瓜丢进水中,以请求河童不要在她们的孩子们入浴时伤害他们。有故事提到,有只河童会像人类一样行走,会说日语,甚至于会写字。关于河童最精彩的描述可见阿尔伯特·布罗克豪斯(Albert Brockhaus)所著的《根付》(Netsuke)一书:
河童是纯粹的日本原产。它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动物,大多被刻画成长着乌龟般的身躯、青蛙般的腿,以及猴子似的头部—头顶有处凹陷,内盛有使其长生不死之水。不过,这一生物仍被“科学地”描述为一种身长1.5米的类青蛙生物。而且,还于1830年在沼泽中被逮到过。它会陷入爱恋中,于年轻女士是个危险的存在。它还具攻击性,但同时也像绅士般讲究礼节。在与河童进行决斗之前,人们会建议人类的那一方去要求河童礼貌地鞠个躬。非常具有绅士风度的河童会遵照它的对手的意思而行。但这会导致它头顶上凹陷处盛有的生命之水流出,以致它轻易地被打败。
河童真是种神奇的生物!这个故事太精彩了!我在想,那个弄得自己浑身湿透的男孩可能与河童已打过一架而且赢得了胜利。等我回过神来时,五个男孩全都不见了。天已经开始下雨了;从山上刮来的风拂拭过湖面,感觉凉飕飕的。我出来已整整一天了,却仍全然不知该从何处观富士山,便觉有些沮丧和失落。
第三日,气候又变得干燥了,却依然没有太阳。我比前天早晨更早下楼用餐。又是那位面带笑容的年轻女孩为我服务。正当我要离开餐厅时,她飞快地过来,示意我看向一扇正透着阳光的窗户。我走近那窗,一下子就张大嘴,瞪圆了眼。似乎有位来自上界的神人,正用力从一片宽广的土地上拉高一顶巨大而稠密的灰白色云罩子。它在一点点地上升。云层之下,几条银带闪闪发光。不一会儿后,更多如白银般的雪露出来,而密云织成的罩子似乎自行卷合了起来。现在,我能看到这座我欲一睹而来的锥形山的五分之一了!人们猜想富士山顶上一直住着一位女神。是她在片刻之前将那密云罩子卷合起来的吗?不久前覆盖了整片区域的云堆现在成了这座锥形山顶附近一个松软的白色大球。它又变幻成一尾软绵绵的白鱼,随意地飘浮在富士山的山尖。另一团呈仙女造型的柔软白云正逗着这尾鱼玩,但后者未加理会。又或者,这位仙女是在鱼面前优雅地起舞,而后者正沉浸于观舞之中?我在弗雷德里克·德·加里斯(Frederic de Garis)的《我们日本人》(We Japanese)一书中读到过的出自广受欢迎的能剧《羽衣》的故事,在我眼前真实地上演了:
有个名叫白龙的渔夫,将他的船泊在了三保之松原。在欣赏着这片海岸与远处富士山的惊人美景之际,他碰巧看到一件美丽的羽衣挂在一条松枝上。与此同时,在气势磅礴的乐声伴奏中,从天空飘落下很多带着香气的花,有如海湾中蓝色的海水打着旋涡般膨胀着。男子取下羽衣,惊叹于其华美。这时,一位仙女出现了,问他拿着她的羽衣做甚。渔夫答道:“我要把它带回家,因为它实在太美了。”“不行,你不能这么做。请把它还给我。没有它,我就飞不回天宫了。”争执就这么一直持续着,直到最后,她的请求奏效了,羽衣物归原主。仙女即刻便升到了天上,飞越了富士山,很快便消失在西方。不过,为了对男子的善举表示极大的谢意,她很有风度地跳了一段舞。这就是羽衣之舞,即天宫的舞蹈。
我太幸运了,不是在东京的能剧院,而是在河口湖酒店的窗边看到了这支舞!我也谢过了引我来观看的那位年轻女孩。
现在,我片刻也不想待在室内了,便径直出了门,朝富士山的方向行去。沿着主干道行走时,我看到富士山仿佛在往后退。很快地,我便来到一处无树木遮挡,可以看到其锥形全貌的地方。它的形状不太像一个圆锥,倒是更像一顶略微压扁、有着很宽帽檐的中式苦力帽。松软的白云还在山顶徘徊,不过已薄了些。
我继续沿着这条路行走,不久,听到了附近传来的喇叭声。原来,我已经行至一个小村庄,那儿有群人正围在一位穿着考究、领子扣眼上插着一朵白花的绅士身边。后者正用日语大声地说着话。我猜今天是当地的一个竞选日。很多妇女,包括上了年纪的和年轻些的,都来此专心致志地聆听着。她们井然有序的文明举止令我印象深刻。这使我忆起我在1928年至1929年在芜湖出任县长时的经历。那时的中国本该是通过人民达成共识来治理的民主国家。而事实是,中国的乡下人还根本不了解民主的涵义。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农民,对那些在过去基本上都在压榨而非帮助他们的官员还存着畏惧之心。我不得不乔装打扮来避免自己在两名随从陪同下,骑马巡视乡间与人交谈时被认出。如果人们已经知道我是谁,就不会跟我交谈了。中国仍需的,就是普及教育。不过,从河口湖附近小村庄发生的这一幕,我可以很好地理解为什么日本能这么成功地采用西方的体制:很简单,因为明治维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普及教育,而这一受欢迎的教育已经见证了伟大的奇迹。
不久,我离开了这群人,转头再度望向富士山。山峰上已经落了更多的雪,而飘在山顶的柔软的白云层渐渐地变薄了,看似烟或蒸汽袅袅上升。这个景象令我想起了下面这一传说:
从前有一位辉夜姬,是天神在人间的化身。她十分美貌,以至于追求者众多。但是,无人能俘获她的芳心,即便是日本的天皇。在人间居住了很多年后,她在一个月圆之夜飞上了天。不过,临行前,她将一剂不死灵药送交了天皇—后者因她要离去,悲恸欲绝,已无心顾念其他。后来,天皇派了一位使者,将此灵药带到了富士山的山顶上烧毁。富士山是日本最高的山,皇帝认为,那里会接近辉夜姬所居住的地方—月亮。所以,自此之后,富士山就会有白烟升空。这不死灵药用中文写作“弗死药”。这就是富士山被叫作“富士”的缘由。因为,这两个字用日语念出来,是“不死”之意。
根据日本最古老的信仰,富士山崛起的同时,也是陆地下沉形成琵琶湖之际—这一切都发生在约公元前286年。关于富士山还有另外一个故事,是酒井温理先生讲述的,这个故事让我觉得很困惑:
相传,御祖神在日本各地巡访各路神祇时,恰巧在入夜来到了富士山附近。于是,他便要求富士山的山神提供当晚的住宿。那时候,富士山山神正好忙于准备当地的新尝祭,以致无暇为御祖神提供夜宿。后者非常生气,指责富士山山神太不虔诚,并宣布,富士山的山顶将永世为雪覆盖,这样就很少有人能爬上山进献食物了。这就是为什么自打那时起,富士山上终年积雪。而后,御祖神在筑波山的山神那儿留宿了一夜,在那里,他受到了极为盛大的热情款待。也因此,筑波山常年登山者众多。
但是,现在环绕在富士山顶的雪正闪烁着光芒,好像睁着一双大眼在笑。那一刻,我感觉不到一丝的寒意。
我继续迈着步,从各个可能的角度观赏富士山—有时,它是一幢孤房的背景;有时,处在一条窄街的前端;而有时,又在一棵独木或一片树丛后方。富士山就这样以极度庄严与高贵之姿伫立在那儿,周身被耀眼的光芒包围,圆锥形的山形凸显着它的悲天悯人。现在,山峰上已无松柔的云朵环绕,连一小缕都不见。整片天空就像一张蔚蓝的纸,而富士山完美的剪影,以一种非常难以置信的姿态,清晰地凸显出来。就好像我正看着一张巨型的明信片。但明信片上的场景一般是无生命的,而这里,万物都充满生机。富士山屹立在远方,就像一位正坐着的日本天皇,穿着浆硬沉重的和服,下摆直直地铺成一圈。山顶上的雪,在太阳下始终闪着光芒。山与我之间,林木摇曳,鸦雀乱舞,人来人往。我相信,一定有什么超自然的生物居住在富士山顶,甚至更高处—从那儿,他完全掌控着下面所有的一举一动。这些举动似乎都是一项神谕的指使,否则,为什么日本人在他们整个历史进程中会对富士山如此崇敬?为什么登顶的队伍年复一年,永不消停?定是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吸引着人们对它做出这些举动。倘若没有来自日本全民族的登山者,没有他们的念想和崇敬之情,富士山只会是山梨县与静冈县之间的土地上隆起的一个巨型石墩,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第一位登上富士山的人,是役行者小角,时为文武天皇在位期间。明治维新之前,女性是不被允许登上富士山的,而第一位登上山的女性不是日本人,而是英国驻江户朝廷特命全权公使之妻巴夏礼夫人,时为1867年。
回过神来时,我发现自己正朝着河口湖北岸的一片住宅和商铺行走。虽然前一日,我走过这儿的部分路段,但景象有变。艳阳下,一些新柳长若流苏的枝条现在愈发绿了,而两棵小樱花树花开正盛。这是个散步的绝佳日子,因为天不冷也不热—是个非常理想的四月天。我设法穿过交通繁忙的道路,进了一家餐馆。午餐后,我自行找到了索道站。那儿已经聚了其他人,开始售票了。缆车缓缓向上行进,富士山的山脚部分似乎变得更大更圆了。事实上,富士山不仅看起来将它的基部伸展得更大了,而且还将自己拔得越来越高,好像就要站起来,而不似一位日本天皇端坐在平铺的榻榻米上。缆车到达山顶时,富士山看起来就像一位歌舞伎演员,穿着色彩斑斓的和服和一条下摆很宽的裙子,挺胸直立着。在我眼中,它不再是一顶被压扁的中式苦力帽了。
除了富士山本身,山顶上可观之景甚多。我转头去看河口湖时,它已经变成了一面旧式造型的镜子,不圆亦不方。小鸬鹚岛已经变成了一只袖珍鸬鹚的形状,在水中优雅地蹼着水。湖上的无数船只,看起来就像昆虫们在一块玻璃的表层上爬行。嫩绿的柳枝与白色的樱花点缀着岸道,和着春的暖风,带给人气定神闲之感。好一会儿之后,我乘缆车下山,一路惊喜地看到,在徐徐下落的夕阳的余晖中,所有的一切都顷刻间变成了粉色或红色。处在雪线下方的富士山山体裸露出的土壤,从原先的黄褐色,变成了深深的酒红色。这情景令我忽然意识到:富士山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位穿着白色上衣和宽大红裙在伊势神宫前正要下跪的斋王。没错,那就是她。察觉到富士山在与日本神道教相关联时的真正姿态,让我非常开心。于我,这真是个重大的天启呢!那晚,躺在床上,我久未入眠,一直想着白天发生的事,并且作了以下两首小诗:
沿湖行
沿湖新柳迎风舞,
一路樱花着意开。
漫记环游浮世日,
哑行深入富山来。
山景眺望
河口湖山任意游,
天涯白了富公头。
潇洒大似王摩诘,
峭硬何来问雪舟。
事实上,日本的著名禅僧画师雪舟并未为富士山作过画。这是为何呢?要知道,他曾绘了相当数量的中国风山水画。
约5点时,我被外面传来的一声巨响惊醒了。一定是刚过了一个暴风雨肆虐的夜晚。此刻,冰雹正在往下砸,雷与电每隔一会儿就轮番上阵。前日我所体验到的惊喜,似乎因这突变的天气而增加了。我再也无法入眠了,只能躺在床上,心怀感激地在脑海中重现着前一日发生的事情。
10点时,一辆出租车开到了酒店,接我去热海。透过窗户,什么也看不到,富士山也好,湖边的群山也罢,都已消失不见。连后花园中高高的松树,也无法清晰辨认。外面正刮着一阵疾风,大雨冲刷着路边的树木。我不知道我们开过了哪里,又要去到何方。有约一小时,我们都在厚厚的白云缭绕下行驶着。司机与我就像被一顶白色的帐篷完全包围,在游乐园中骑着旋转木马一般。不久,他停下了车,提议我出去看看。那儿还停了其他的车子。这一刻,雨已止了,但天空还是阴云密布。我凑近站在一面墙边的其他人,可以看到一段悠长连绵的山脉,山脚延伸至海里,还看到一条长桥的模糊影像。观景者中的一位美国人告诉我,这是十国峠,天气晴好时,风光无限,是以为名。
车子驶近热海市郊后,云渐渐地散开了,雨也不再下了。这儿看着像是地处热带,因为我看见了高高的棕榈树以及仙人掌。因为热海地处海边,气温已然骤变。在一日之内,更确切地说,是三四小时之内,我经历了好大的天气变化!在抵达热海之前,我请求司机暂停了一会儿,好看一眼那个叫初岛的小岛屿。小岛离得太远,我不太能看清它的样子。我是在听到关于曾经生活在岛上的一位美丽的十七岁少女阿初的传奇故事之后,对初岛产生兴趣的。她爱上了热海的一名后生,后者应许她若能连着一百个夜晚,每晚都跨过海来看他,他就会娶她。这名少女对他的爱恋之情太切,以致无法拒绝他的要求。每天晚上,她都跨海而来。但是,在第九十九夜,她跨海时,她小船上的小灯被吹灭了。不久,阿初就迷失了方向,后来,便淹死了。后生听闻她的死讯后,也削发出了家。听完故事,我作了下面这首小诗:
两情一水费猜疑,
夕渡何须定百回。
初岛青青如往日,
而今倩女要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