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乐有茶香
叶落归根,人越是在年老的时候,越是对家乡有着一种割舍不去的亲情,即令是一个出离尘世六十余年的僧人。那一年的秋天,我陪同皖老去他的家乡潜山县梅城镇高集村聂家小圩,那是这位八十岁的老人离开故乡遁入佛门之后的第一次探亲。那天当我们乘坐的车子穿过一片稻田,停在一所小学门前时,孩子们戴着红领巾,排列在学校门前的空地上,他们挥着彩旗,喊着:皖峰爷爷,欢迎您回家!在那一刻,我看到泪水盈满了这位静心守笃了一辈子的老人眼眶。老人用哽咽的嗓子说:妈妈,我回来了。
第二年这个时候,我与皖老再次来到这里。这一次,我们带着老人多年积蓄的八万元现钱,老人把这些钱全部捐给了这所希望小学。
捐款活动结束,学校负责人将两盒天柱剑毫恭敬地送到皖老的车上,说:故乡的茶,故乡人的心意,皖老您请收下吧。习惯于用禅机佛语化导世人的皖老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付出如此之少,所得竟然如此之多,可见善念不论大小,它都是一粒有情种子,总有一天会孕育出大片的绿来……
皖老爱茶,也爱以茶款待前来看望他的领导和朋友,每次当皖老让侍者将一杯杯清茶送到客人手中的时候,皖老总像孩子一样炫耀说,这是我老家的茶,你们一定要用心品尝啊。
皖老的侍者是一个未经世面的小和尚,看到皖老将那两盒茶叶当作宝贝,便讥笑说,八万元就换来这两盒茶叶,值得这样高兴吗?皖老向侍者招招手说,你过来,我给你说一个故事。你知道西藏人为什么要将哈达当作最珍贵的礼物献给朋友吗?当年释迦牟尼走出了苦行林,开始他的托钵行乞,并随缘教化众生的时候,人们纷纷把鲜花和食物供养在佛的面前。一个布衣被佛的精神感动,但他实在拿不出什么来供养佛,便将唯一的一条裤子脱下来,洗净,献到佛的面前。佛感动得哭了,佛说,虽然只是一条破旧的裤子,但它的珍贵一点也不亚于一座宫殿,因为这是他唯一的财物。哈达就是这样的来历。皖老又说,虽然一盒茶叶在价值上无法与八万元相比,但它却表达了故乡人民对我的一片深情,因此,这每一片茶叶,我都把它看得比须弥山还要大。芥子纳须弥,芥子纳须弥啊。
皖老第三次回到他的故乡,是在他八十四岁生日前夕,这也是皖老最后一次回到他的故乡。就在这一年,那座以皖老名字命名的教学楼正式竣工,孩子们坐进了这崭新的教学楼,开始了新学年的课程。皖老也孩子气地在那教室里坐了坐,我拍下了皖老的笑,真的比孩子还要天真。也就是从那一年开始,皖老决定,每年拿出二千元,以奖励高集小学品学兼优的孩子们。
进入这个世纪,皖老已然是一位耄耆老人了,他已不能再亲临他的故乡,不能再去亲近故乡的土地,每年一到教师节前夕,他必将二千元奖学金交到我手里,委托我前去高集小学代他发放。皖老既然不能同往,我不想给学校增添麻烦,每次去之前也就不敢再作声张,好在轻车熟路,悄悄地去,悄悄地回。而每次当我离开时,学校总不忘交给我一份特别的礼物——两盒皖老故乡的茶叶。
2002年农历四月初八,释迦牟尼诞辰的日子,那天凌晨,皖老在睡梦中安然示寂。我至今不忘皖老在他圆寂的前一夜向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句深沉的教诲。那天晚上,没有任何死亡迹象的皖老忽然交给我一份早就拟好的遗嘱以及遗嘱中所说的一万元现金。皖老握着我的手说:拜托了,到了教师节,请像往年一样,按时把奖学金送到高集小学去。
这个夏季在悲伤和忙乱中很快就过去了,九月的一个午后,我揣着皖老的遗嘱以及皖老寂后的第一笔奖学金悄悄地来到高集小学。这一天是星期六,然而当我临近那所乡村小学时,十年前的那一幕竟再现于我的眼前,在那片小操场上,孩子们排列在学校门口,挥舞着彩旗,高喊着:皖峰爷爷,欢迎您回家!我的眼湿润了,直到这时,我才真正意识到,皖老并没有离开我,并没有离开他的故乡,他就在门前的那片金黄色的稻田里,就在那座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教学楼里。我为学校这满怀深意的安排深深地感动着,感动之余,就想起皖老在日记中写过的话:善念不论大小,它都是一粒有情种子。
离开高集小学时已是日暮时分,像每一次来时一样,学校负责人仍不忘交给我两盒天柱剑毫。他们总记着皖老是爱茶的,这一刻,身在极乐的皖老一定已闻到了故乡的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