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选择

1月1日零点是大部分学校提交申请的截止时间。到12月31日晚上11点的时候,我还在心急火燎地做着最后的检查,以免犯这样那样的致命错误,比如,给宾大上传的申请文中,写了“亲爱的哥大”。

11点30分,老妈过来看我,见我紧张兮兮的样子,问道:“干吗这么着急,不是有12个小时的时差吗?”

被学校请出来后,我给自己放了两周假,每天睡得昏天黑地。

觉补够了,出去走走,发现无业青年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乘地铁去了朝阳公园,坐在长凳上看日落。周围不是亲得黏住的,就是抱在一起的。

给力力发了个短信。这个曾经的上进青年,现在正在打游戏。

手机上的其他联系人,都是当摆设的。他们正在学校忙得热火朝天,哪有时间理会我这个闲人。

突然间,有一种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之感。

晚上去理发,师傅问我几年级。高三,我说漏了嘴。

“哎呀,天天熬夜呢是不是?”师傅深表同情。

“是啊是啊,累死了。”刚睡了大半天的我,又继续闭眼装睡。

一睁眼,头发被剪成难民头了。

出门别扭。只得要么当居里夫人,要么当毕加索(闭家锁)。

原来,宅男宅女就是这么炼成的。

我研究起美国的大学来,先从排名前二十的学校开始。

看介绍,很是神往;但一看学费,四年下来,都要将近200万。

老妈发话了。名校,多少钱,都值。咱没听说过的学校,找它们要奖学金。

可老妈听说过的学校,只有前几名。

而财大气粗的前几名,自诩奖学金很多,也号称自己对本国人、外国人平等相待。问题的关键,是不管你管它们要钱,还是给它们砸钱,录取率都低得吓人。

我挨个查起老妈没听说过的那些学校,眼睛看得发胀。奖学金网页上,对于美国学生,是一片慷慨解囊的长篇大论,而对国际生,则只有寥寥几句的说明。

芝加哥大学说:“我们资助国际生的预算有限,不过,每年还是有少数最优秀的学生能得到资助。”

杜克大学说:“我们不鼓励国际生申请奖学金,因为申奖者被单独放在一个录取率很低的组里。”

康奈尔大学说:“我们为来自如下国家的学生设立了特别奖项:菲律宾、越南、日本、加拿大、墨西哥。”

偶尔,也会冒出一些慷慨的段子。一细看,才发现原来点错了链接,进了研究生申请的网页。

怪不得自古中国人本科出国的,基本上不是公派,就是富二代。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知道,杜克之类的学校所说的“申奖者录取率低”,能有多低。比哈佛的录取率还低么?可惜,网上查不到。

培训机构和出国中介应该知道吧。

力力告诉我,龙腾学校办的精英班,专门收我这样的学生,还免费辅导申请文书。这个班的讲师,是全国有名的常春藤之母郑妈妈,曾帮助无数孩子圆了常春藤梦。

听着怎么像是中奖短信似的。

上百度一查,还确有其事。往前追溯几年,不同网站的新闻中,有不少兴奋的名校录取生介绍着自己的经验,感谢着郑妈妈的帮助。龙腾的官网上,更有一张欣欣向荣的录取结果表。分数和我差不多的,不是上了常春藤,就是拿了其他名校的全奖。

我给龙腾的联系人发邮件询问,得到一句回复:我们早已招满了。

我附上了自己的简历。联系人说:我们很想要你,但真的没有空位了。要不,你再问问郑妈妈?

本来,我是抱着试探的态度,听她一讲,就迫不及待地要挤进去了。

我找到了郑妈妈的邮箱,直接给她写“情书”。

郑妈妈很爽快,立马回信:欢迎你来!

但老爸反对。

老爸的理由有两条:

第一,名校的毕业生很优秀,不全是因为名校教得好。学生基础好最为关键,名校只是没有耽误他们而已。一切,还在你自己。

第二,与其让人泛泛地教你怎么写文书,还不如让人帮助你改文书。培训机构是一个老师对一堆人,中介是一对一,你说哪个靠谱?

老爸说得越多,我的逆反就越来了劲儿。他只好妥协。

精英班号称只招20个人,可等我去了,教室里至少坐了50个人。

这些,都是像我这样给郑妈妈写“情书”进来的么?

50多个人,全国各地的都有。第一堂课,大家轮流做自我介绍。听了前几位的介绍,我只有一个渺茫的希望:但愿郑妈妈记性差,别发现那个给她写“情书”的孩子,就是眼前的这个土老帽儿。

几乎所有人的高中,不是北京的大牌,就是外省的头号。而我的高中,虽然也有些名声,也出过大人物,但就目前来讲,不是同一水平线的。

这群人不仅学校出众,而且,其中的一半人不是在美国的高中交流过,就是初中、小学是在美国念的。

更了不起的还在后面。

这位小姐是全国模特大赛北京站的第二名,小学时给五部迪士尼的动画配过音,中学时演过三部电影。“当然不是主角啦”,她含笑道,“不过演员表里有我名字。大家可以百度一下。”

那位迟到的先生,刚从智利回来,参加了世界青年天文学者大会。他是个“明天小小科学家”,在中南海受过接见。看大家不知“小小科学家”是哪个毛,他从包里拿出了两张专利证书。

坐我身旁的,是人大附中的枫枫。她紧张兮兮地说:“我去过圣赫勒拿岛,还去过南极站,是国内到过那儿的人中,年龄最小的。”

郑妈妈问:“你参与了南极站的什么科考项目?有什么科研成果?”

枫枫无言坐下。

我本来还想说,自己到十多个国家旅游过,写过不少游记,但枫枫给了我前车之鉴。

于是我说,自己来这儿,本来是打算向郑妈妈学申请的。但听了大家的介绍,才知道原来到了卧虎藏龙的地方,很让我震撼。能向诸位牛人学习,可是难得的机会。

结果,真是来看牛人大显神威了。

郑妈妈讲文书写作技巧,就是在幻灯片上展示以前的学生作品。有哈佛男的简历、耶鲁女的申请文,还有往届各路神仙的推荐信。

华丽的简历,对我没什么借鉴价值。我没进过中南海、没演过电影,可不敢胡说。

申请文都很标新立异。哈佛男讲自己15岁才开始学芭蕾,竟然也跳到了维也纳金色大厅。耶鲁女讲自己每天爬7层楼回家,有一天突发奇想,楼梯像钢琴键盘,要是能奏乐该多好。于是,自制了七节音乐楼梯。

我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应该学学滑翔翼?是不是应该自制一台跳楼机?

几封推荐信样本,倒是让人眼前一亮。郑妈妈大揭秘,说这些都是申请人自己写的。老师再喜欢你,能有你自己了解自己么?

老师如果坚持要给你写,也没关系。你别找英语老师,要找语文老师或者数学老师。他写好了,你自己翻译。你该怎么翻就怎么翻,反正他也看不懂,让他签字就行。

郑妈妈说,知足吧,你是出生在中国,要是在美国,这样做,可要摊上官司了。

全场掌声一片。

郑妈妈讲面试技巧,她问问题,让班里几个在美国待过时间最长的同学做模拟。牛人们回答问题,口语绝顶纯正,比CCTV9的主持人都不逊色。

郑妈妈却批评道:“这是模拟面试。要是来真的,你们全得被拒。你们干吗老是重复简历里的活动、简历里的奖项呢?人家面试你,不是想听你的口语,而是想听点新鲜事。”

新鲜事,还要简历之外的新鲜事?算了,还是先考虑考虑简历怎么写吧。

我给力力打电话诉苦。不想他堂堂学生会主席,也在为简历空白而发愁。学生会主席干过的事,在简历上,也就一项而已。

力力建了个慈善网站,说是为贫困学生募捐。折腾了几个月,也就他老妈捐的几万块。

初中时,他参加过什刹海的划船比赛,还有肯德基的健身操大赛,秒杀了一群老人小孩。我调侃说,他要是把两个娱乐秀翻译成National Kayaking Competition和National Gymnastics Competition,不就变成全国赛艇冠军和体操冠军了。

他捧腹大笑。赛艇冠军和体操冠军就那么几个人,一查,不就露馅了。

他曾给市长写信,提议重新定义中学的图书馆,在服务学校的同时,向社区开放。而这,就成了他简历中的中学图书馆重造计划。

我挤对他:还可以有中学数字图书馆计划、小学图书馆计划、中学游泳馆计划、小学体育馆计划?

闹够了,还得直面问题。

郑妈妈那里,别的是学不到了。我问她,您过去的那些学生,是怎么申到全奖的?

常春藤我就不争了。一般的学校多给我点钱也行啊。

郑妈妈严肃道:“我强烈建议你不要申奖。现在是金融危机,美国的学校是一个比一个抠门儿,中国的申请人数却是一年比一年多,分数更是越来越高。奖学金的竞争,比名校的竞争还激烈。何况,名校们即使腰缠万贯,也还是愿意挣中国人的钱。”

听了一个月,就听到这么一句有用的,还是我不想听的。

下了课,我知道自己不会再来了。

后面有人追过来,是枫枫。

她轻声对我说:“郑妈妈不中用,你也另请高明吧。”

她塞给我一张名片,是几年前从龙腾跳槽出去的林老师。

枫枫文文静静,一脸真诚。不过,她的语调,差点让我怀疑她是混进来的卧底,或拉客的托儿。

龙腾在繁华的中关村有整整一幢大楼,而林老师只是在小路口边上有间办公室。

好歹也算个专业人士,去看看呗。

林老师的水是很深的。和他见面的30分钟,是我这些年来吃惊次数最多的30分钟。

他先是给我吃定心丸,说郑妈妈强调的那些课外活动,全是夸大其词。

国内规规矩矩上学的孩子,哪个十几岁就有那么多课外成就?在美国,就是全面发展的小天才们,也不会把自己整得那么神乎其神。

他给我看康奈尔大学招生官在一个论坛上讲的话:“我最讨厌那些去非洲拯救大猩猩、去南美打击毒品犯罪的孩子。我一直想告诉他们,我挣这点破工资,连张去非洲去南美的机票都买不起。”

见我听得专注,他接着说:“总而言之,简历能出彩的,都是家里有背景、从小做准备的。你若没有,就是现在去折腾,也来不及了。”

那怎么办呢?

他话锋一转:“简历也是能包装的,懂吧?这么干的同学多了。获奖证书是能造的,专利是能编的。说自己主持过国际会议,怎么证明?租个场子,雇些群众演员,穿个西服,打个横幅,照一组照片。说自己是花样溜冰选手,怎么证明?找个替身录像呗。想发论文,怎么办?雇位高人写点什么,用自己的名字出版不就行了。想当影视明星,也行,让人编几个网页,百度上不就有了。”

分明就是造假。

可他又说:“我的原则,是可以包装,不可以造假。何况人家招生官根本没时间看你的会议照片、溜冰录像,读你的学术论文,也不会上百度。好的简历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好的申请文章。”

“怎么才叫好呢?”

“你要是决定跟我了,我帮你写。”

看我不信,他继续爆冷门:

“告诉你吧,你们那儿的那些哈佛男、耶鲁女,都是我做的。老郑教他们写的,全都不能用。那么花哨的文字,招生官见得多了,朴实的才可信。”

他打开电脑,给我看了几份证据:先是Word文档,有哈佛男15岁学芭蕾的回忆,有耶鲁女自创钢琴楼梯的记述。文档中,是万里江山一片红的修订记录。还有PDF扫描件,是两人的录取通知书。最后是两人给他发的邮件:林老师,谢谢您。林老师,多亏您了。

这也证明不了什么呀。

“你要看他们最后提交的作文是什么吗?”

我点点头。

“和我签合同,就给你看。现在签,钱可以下次交。”

“我考虑考虑吧。”

“知道你和他们差在哪儿么?”

“我要奖学金。”

“做梦。你的SAT比他们都高,若是往年,倒算是优势,但现在,高分的中国人遍地都是。你呀,如果拼分,最好再考一次,考满分。”

还去香港?我又不需要抢奶粉。

“对。申请交给我来做,你只管考试。软实力容易造,分数才是王道。今年这架势,只有上前三名的大学,才有可能拿到奖学金,后面的学校没门儿。”

“我考虑考虑吧。”

我从林老师的办公室走了出来。

走廊的沙发上坐着林老师的下一位客人,是枫枫,她已决定重考SAT。

“你信他?”

“无所谓啦。”枫枫摇了摇头,“我还在上学,没时间做申请,交给他省心。考试,我是老油条了,再碰碰运气也无妨。”

走在中关村的马路上,感觉天有点凉了。已经是深秋了,我已经没有时间耽误了。

大班和小中介,都不靠谱。还是自己DIY吧。

我向力力吐槽,说这个龙腾毁人不倦。他推荐不力,该罚。

力力承认错误,给了我一张单子,单子上的学校对奖学金的口风还比较松。

这些学校,不是大U(university),而是所谓的文理学院(liberal arts college)。

美国有几千所大学、几百所文理学院。大学有研究生部,而文理学院只设本科。大学平均几万学生,文理学院也就几千人。顶级文理学院的录取率,和顶尖大学一样低。录取学生的分数,也是不相上下的。因为教授少,专业少,文理学院对学生职业技能的培养不如大学;但因为师生比例高,学生们的基础功底可能更扎实,所以,文理学院的毕业生,研究生考上名校的几率更大。

中国人听说过文理学院的不多,是因为留学读本科是这几年才开始热起来的。

因为没有蜂拥而至的中国人,大部分文理学院虽然也受金融危机之苦,但对国际生还算比较慷慨。

力力说,你都被学校赶出来了,已经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本了,考虑考虑文理学院吧。

有道理。

最后,我选定了近30所学校。大U的前20名和文理学院的前20名中,只要气候不是太差、城市还算安全、名字不太绕口、专业还有文科的,统统申请。

除了这些,还加了几所打酱油的学校。标准,是不收申请费,不要附加申请文,或位于度假胜地。

申这么多,就是为了提高拿到钱的几率。

在亚马逊上买了几本美国人写的成功申请范文录,发现美国人和郑妈妈的思路大不一样。

不论学芭蕾还是做钢琴楼梯,郑妈妈走的都是个人成就路线。

美国人走的,是血泪史路线。

老妈虐待自己,或是老爸失业;弟弟有孤独症;或是姐姐被人强奸。

还有,别看我是个富家子弟,现在成绩优异、生活幸福,小时候可是得过白血病的。

学谁呢?

谁也学不像。

有一点倒是明白了,就是不管怎么写、写什么,都是为了让招生官看到自己的那么几条优点:聪明,努力,善良,百折不挠。

最后,我写了4篇文章,都是小时候的事:练武术,弹吉他,演舞台剧,外加果戈理《死魂灵》的读后感。

几十个作文题目,都能从这几篇里复制粘贴。你最难忘的事是什么?你最自豪的事是什么?你有什么别人不知道的绝活儿?对你影响最大的人或事?你和班里同学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很多学校还有“为什么申请我们学校”的附加题。我申的学校太多,对排名靠后的学校,甚至懒得细看它们的官网。

我的模版,就是在第一段把学校的自由、严谨、创新的校风夸奖一番,在第二段说,我很喜欢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练武,崇尚自由;我弹琴,追求严谨;我演舞台剧,自编自导,崇尚创新。

正常的学校,都不会说自己不自由,不严谨,不创新吧?

1月1日零点是大部分学校提交申请的截止时间。到12月31日晚上11点的时候,我还在心急火燎地做着最后的检查,以免犯这样那样的致命错误,比如,给宾大上传的申请文中,写了“亲爱的哥大”。

11点30分,老妈过来看我,见我紧张兮兮的样子,问道:“干吗这么着急,不是有12个小时的时差吗?”

我瘫坐在椅子上。

交了申请,我就开始做噩梦了。

我先是梦见自己把威廉姆斯学院(Williams College)的“S”漏拼了,于是半夜三更爬起来,上网找那篇已发送的申请文,但怎么也找不到了。

然后是布朗大学乱糟糟的招生办。打印机隆隆作响,不断吐出新收到的申请。从申请表、申请文、成绩单,到简历、推荐信,厚厚的一沓又一沓,直接吐进垃圾筒。

接着是个目光犀利的招生官,拿着两份申请大叫:“这两个家伙都号称自己是年级第一,哪一个是假的?或者两个都是假的?”

我是文科第一,力力是理科第一,我们学校分文理科呀。我在梦中哭诉道。

这日子没法过了。

我求老妈,让我去国际学校上AP课。待在家里,一天到晚就知道想入非非。

AP(advanced placement)是美国高中开设的大学预修课。大部分美国大学接受AP成绩,可以转换成学分,缩短大学时间。北京的几所国际学校都有AP课。

AP培训和考试的价格都不菲。不过因为美国本土的学费更贵,老妈觉得很划算。

于是,我进了AP寄宿班,报了微积分、物理、化学和统计。

国际学校的硬件很一般,最大的国际化特色,就是上课允许用电脑做笔记。

这就坏了事了。

焦虑之人,到哪儿都焦虑。结果,每隔一个小时,我就要上网查查邮箱。

我们上课的时间,美国人不上班,怎么会有招生办的信呢?

没有人写信,但有网站给我发广告。一些学校录取还没开始,就问我要不要订他们的电子周刊。

于是,AP课,变成了电子阅读课。

一月底,来了个大消息:普林斯顿大学邀我面试。

面试官是普大的中国校友周先生,做过好几家美资投行的大中华区副总裁,算是个人物。周先生约我两天后在他办公楼下的星巴克见面。

我翘了AP,溜回家,在Google上狂搜面试样题。力力闻之,也是大呼小叫,说普林斯顿很少给面试的,你要发达了。

坐在咖啡厅里等周先生的时候,我在桌子下攥着拳头,手上的血管突突直跳。

周先生很友好,他给自己买了一杯咖啡,给我买了一杯鲜榨果汁。

“带简历了吧?”

我赶紧把简历从包里拿出来,双手呈上去,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

“你上的这个高中,中文名是什么呀?”他看了一眼就问。

白忙活半天了。

准备的是英文面试,结果,却成了中文。

整个面试,我都在悔恨,怎么连这个都没搞清楚?

但周先生是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上这个高中?为什么没上人大附中?你为什么念文科?你想学经济学?噢,那你数学好么?我不敢说自己数学好。听语气,周先生人大附中毕业的可能性很大,而人大附中的学生,鲜有数学不好的。

周先生安抚我道:“没关系,数学差点,可以不学经济学别的呀。”可是,我告诉普林斯顿的是,我多么地崇拜保罗·克鲁格曼呀。

老爸买了好几本克鲁格曼的书,还放在书架最抢眼的位置,以致我每次到书房,克鲁格曼都要盯着我。

普林斯顿之后,形势急转直下。再查邮箱,基本上是一周一封拒信。

这事儿闹得,我就像一周失去一个好朋友似的。上课的时间,都用来消化悲剧了。

后来干脆不上课了。早上起了床,就去图书馆。什么《婆媳关系秘籍》《女人厚黑学》《怎样吃不胖、晒不黑、人不老》,什么不费脑子,我就看什么。

爱逃课的还有三个人,我们成了悲怆四人组。

四人组,是AP班上SAT分最高的四个。除我之外,都是大牌高中出身;包括我在内,如果高考的话,都应该十拿九稳。

四个人都是小康家庭。没有背景,衣食无忧而已。没有在国外上过学,旅游去过一些国家而已。

这次申请,悲怆一号让中介全盘包办,自己只管付费,连最后申了哪些学校都不记得;二号上了龙腾的精英班,又追加了一对一的辅导,光简历就改过八九次;三号和我一样,自起炉灶,谁也不信,后来却发现,自己更不可信。

大家曾经沧海,都大骂那一群黑心骗子。

大家相互安慰:常春藤4月1号公榜,先别绝望。

北京时间4月2号凌晨,一切尘埃落定。

我的邮箱里,除了先前的十几封,现在又多了十几封。扫视一遍邮件的第一行,没有“恭喜”(Congrats)开头的,我都懒得看下去了。

悲怆四人组没人去上课,也没人去图书馆,中午来到食堂,一号夹起冬瓜汤里的一片鸭子肉,苦笑着说:“真是全聚德(全拒的)!”

我和三号是申奖派,哭冤道:早知如此,就不该申奖的。

一号和二号没申奖,更冤:自己一分钱不要,砸锅卖铁给学校,学校还嫌弃自己。

其实,我们都没那么冤,都有不少录取通知。

最终,一号决定去中部的一个小镇。那所文理学院,排名最辉煌时,曾进过前10。

二号选了一个名声不错的理工院校,虽然,他的梦想是麻省理工,或是加州理工。

三号拿了南方一所大U的全奖,也就别无选择了。

我有两类学校的录取:一类是排名前20的莱斯大学、埃默里大学之类,以及20名开外的弗吉尼亚大学,这几所学校不知是搞错了,还是想让我妈卖房子,见我申请那么多奖学金,一分钱不给,却录了我。

第二类是排名稍逊的迈阿密大学之类的学校,见我要钱,就给个两三万美元的打发一下。其中,给钱最多的是位于麻省的MC文理学院,名声倒是有一点,但排名很一般。

选哪个学校呢?

当时报迈阿密大学,是因为迈阿密是度假胜地;而报MC,是因为它不收申请费。

莱斯:失之交臂

莱斯在休斯敦,那个地方听说是个大火炉,对北京长大的我可能不太合适。埃默里在录我的大学中是学费最贵的,选它对父母是不小的负担,有点于心不忍。

这样一来,似乎只有弗吉尼亚一个选择了。

正在纠结中,来电话了。

是林老师,问我申请结果如何?

我挂了他的电话,直接给枫枫打了过去。她的SAT,后来真考了满分,但也被常春藤拒之门外。

接着是郑妈妈的秘书来电话,邀我去精英班的庆功聚会。我支支吾吾应付着。

力力听说了,图好玩,要顶替我去。

他没有被赶出去。一进门,却被几个记者包围了:请问你对精英班的哪一点最难忘记?郑妈妈哪方面讲得最好?

记者很快发现,这个主儿没油可揩,就立马找下家了。

力力在吧台拿了红酒和巧克力,见人就干杯,百无聊赖地说,这酒不好喝,比不上茅台。

他接过郑妈妈递过来的录取结果表。细细一看,今年的结果比去年还红火。八大常春藤榜上有人不说,还有好几个全奖。

侦探任务完成,力力径自走了。郑妈妈大叫:“同学,你叫什么?还没有填表啊。”

力力出门的时候,还隐约听见一个女生对记者说:“郑妈妈的经验真丰富。如果不是精英班……”

当晚的龙腾官网,尽是这样的采访录。当然,还附有那张辉煌的录取结果单。

相信下一届的小朋友们,也会和我一样,再挤,也要进精英班。

AP考试前一周,我告诉老妈,弗吉尼亚大学不接受AP成绩,我也用不着参加考试了,还不如早点回家,考驾照去。

我觉得,这也许是我走出纠结、接受弗大的最好方法。

老妈把她的银行卡给了我:自己报名去。

学车的事很快搞妥了。

教车的师傅们性格各异,我按照悲怆三号的指点,每天一包烟伺候着。碰上自命不凡的师傅,我就号称自己认识一群留过洋的牛人;碰上儿子高考落榜的师傅,我就说自己时运不济,但愿下半年能转运;碰上一脸穷酸、夸我烟好的师傅,我就变成了待业青年。

同病相怜,师傅就多教我一招儿。

考试时,考官问我在哪儿上学?我说弗吉尼亚。考官说,好,好,美国好。结果,我的靠边停车,车离马路牙子至少有半米远,考官也让我过了。

但是,到了给弗大交定金的时候,我实在不愿意付款。我问老妈,为什么老爸没多挣点钱?

老妈火了:你要多少钱?从你懂事到现在,哪个暑期你不是在旅行?你花钱,家里哪次没有同意过?难道非得叫你老爸辞职下海不成?

老妈火起来,就不依不饶了。她说:你要什么样的背景?你姥姥是教授,你姥爷还是院士,你老爸大小也算个官,你还不知足,你就不知道和楠楠比比。

楠楠是我的同学。我们家的条件,她是想都不敢想的。

想起老妈的节俭、楠楠的艰难,我忽感无地自容。豪言壮语要上常春藤,现在怎么样了?自己没本事,还怪家里没钱没背景?

算了,就MC吧。这样,好歹能省八九十万,老妈也不用那么抠抠搜搜了。

几番周折,最后上了个申请单上打酱油的学校。

我在高二才确定往美国跑,要准备SAT和TOEFL,时间并不宽裕,就这样,到了文科班,却还要保第一。好事都让我占了,有这样的理吗?如果不是这样,SAT是不是能再高一些?

老爸的意思是找中介,但我既不愿受郑妈妈的蒙蔽,也不愿意上林老师的钩。他们两个,半斤八两,谁也不是君子,但谁也不是骗子。他们各执一词,孰是孰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至少是专业人士,再差,也要比我一个外行强吧。难道我知道的信息比他们多,或者见过的范文比他们多?人家收费高,但收费少,谁全心全意?

常春藤就那么几个位置,被录取的人,应该都有自己的绝招儿。而我,哪有什么绝招儿?我的分数本是敲门砖,但我的简历是早就没救了。瞎编,我既不会,又不敢。我的文章,是有提升空间的。我本应该细读每个学校的官网,写出有针对性的“为什么上我们学校”;我本应该像对待自己的第一选择那样,对待每一所学校,让招生官感受到自己对学校的真心,还有自己与学校的契合。如果我的准备更细心一些,更有针对性一些,文章是不是会出色一些?

郑妈妈和林老师,都反对我申奖,为的是他们的生源和业绩,也未尝不是为我考虑。如果我没有申奖,常春藤对我是不是会友善一些?

人生,其实是一个选择、选择、再选择的过程。而选择的结果无论是否如意,都回不去了。

我的结果,也不是最悲催的。那年,有一条很是抢眼的新闻:北京高考状元李泰伯,申请美国11所大学,全部遭拒。面对网上众多的质疑声,他辩解着:自己不是书呆子。

出国前,我很少见同学。

但力力和我见了一面。送给我几个打包用的压缩袋之后,他就飞到美国藏起来了。

他最后上的是哪所学校,我两年后才知道。

原来,他也被常春藤拒了。

8月底的时候,悲怆四人组有一场很是悲怆的告别。大家把自己的QQ、Skype、MSN、邮箱、手机,全部报上,生怕将来找不到了似的。

道不同 车不一样

  1. 保罗·克鲁格曼(Paul R.Krugman),美国著名经济学家,普林斯顿大学经济系教授,2008年获诺贝尔经济学奖。
  2. 李泰伯后经港大转学,去了麻省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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