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强正在驱车回乡的路上,四十年前的今天,他因回城市念书,而离开了王屯。即将与分别多年的山山水水重逢,隔着四十载日升月沉的沧桑岁月,他满怀着激动与不安。

那些可亲可爱的乡邻还会记得我吗?他们又是否会从屯里赶来镇上见我?

郭强至今还记得,那天是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日,他在热烈的锣鼓声中,来到瓦窝公社王家大队。

彼时,尚年少的他正是激情满怀的年纪,他决心要扎根落户农村,干一辈子。

市内为他们开过隆重的欢送会,市委书记刘德才在会上发表讲话,他讲得鼓舞人心,也讲得干脆利落。他官居少将,不高的个子,挺拔的腰板,声音铿锵有力,讲得郭强热血沸腾。

载着郭强的车从市中心斯大林广场出发了,在彩旗飘扬中,在父母、亲友送行的泪水中,在相交织的浓浓离情与激情中,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向了广阔的田野。正是酷暑季节,平均年龄十七八岁的青年们带着憧憬、带着激情,离开熟悉的环境,飞向了向往已久的天地。

一路上欢歌笑语,带队领导也兴致盎然。那时学习株洲经验,厂社挂钩,单位派出干部照顾初到乡村的青年们的劳动、生活。

他在敞篷的卡车上不断地调动大家情绪,领头唱起了歌曲:

“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还情绪高昂地喊着振奋人心的口号:

“广阔农村,大有作为;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愿做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

夏季的田野里麦浪滚滚,到处都是在被大街小巷占领的城市中难得一见的旷野山岭、翠绿庄稼。

幼稚、单纯的青年,他们赤诚的心被歌声、口号声、田野风光、随风飘荡的彩旗,激发出豪情万丈。

每个人的胸中都涌动着难以抑制的激情,即将奔赴大有作为的战场,奔向桃李满园、瓜果满地、桃花盛开的地方,奔向那令人向往的世外田园。

欢送的锣鼓声还在脑海里回荡,同样的锣鼓声响又再次响起,欢迎的社员们聚集在新盖的一排瓦房前,是新建青年点的宿舍。一排瓦房整齐明亮,屋内虽然是泥土地面,但也充斥着泥土的芳香和农舍的情趣。

由大队党支部书记韩延江,负责青年点工作的大队妇女主任、大队党支部委员王桂荣,负责给青年生产的队长韩延河迎接这批新来的初生牛犊。

他们热情、憨厚的言语和表情,给大家以亲切的印象和踏实的感觉。

经过一天的跌宕起伏,在欢迎会和丰盛的晚饭后,大家疲惫地进入了梦乡。这群年轻人们将要走向新的道路,这不同于过去的生活,要面对艰苦的环境、劳累的农活、单调的饭菜……

郭强在瓦窝公社待了四年多时间,那熟悉的黄土地、记忆中的山山水水、厚道的老农民,令他至今都难以忘怀。尔后四十年在城里,虽也经历了坎坎坷坷,但他仍没能忘记这里的一切。

旅大市新金县瓦窝公社王家大队,现在叫瓦房店市瓦窝镇王家村,是他不敢忘却的地方。那是他一生中最艰苦、最激情的岁月的见证地;是他曾流过泪、淌过血的精神上的应许之地;是充斥喜悦,也遗留沮丧的第二故乡。那里的一草一木,乡邻的每张面庞,都在他梦际缭绕,挥之不去。那里记载了他曾经的过往。

这纷纷扰扰的闪光记忆,正恍如昨日,犹在眼前,张张页页逐一翻过。

车开出市内,就到了瓦房店,再沿着省级国道,便到达了瓦窝镇。从瓦房店到瓦窝,有十余里的路程,当时的泥土路已修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还建起了高架桥,曾经的土路坑洼不平,是起起落落的泥坡路,现在铲平了高坎,填平了底洼,变为了平坦的柏油大道。

郭强觉得在这儿比在城市里开车要惬意得多,更重要的是他归乡心切。进入瓦窝镇要从国道上下来,穿过一条铁路,铁路一边是得利寺镇龙山村。

得利寺曾经是全国闻名的苹果之乡,产的苹果个大色红、又甜又脆。日军占领大连时,曾作为给天皇的贡品。 那些摘苹果的姑娘带着上海牌手表,近百元的手表是当年的奢侈品,她们撸起袖子,露出闪闪发亮的手表,以显示出她们的富有。知识青年回城探亲时,都会到龙山大队“借”一笼苹果扛上火车。

来到乡下不久,大队书记由韩延江换成了李永娥。郭强在农村与她共事三年,她是令郭强印象最深的领导。她在嫁到王家大队之前,就是龙山大队的干部。

快进入王家村时,需过一条叫“回道河”的河,现在有了水泥大桥,郭强已不必像过去那样打怵过河了。过桥后不远,便到了瓦窝镇政府所在地。

郭强今天要与王屯众乡亲聚会。他无数遍地想象着,今天会是一个怎样的场景,他心里紧张得七上八下。

终究是四十年来未曾谋面。郭强在这些人中算是年龄较小的,他们都是他的兄长、姐嫂、父辈,甚至还有可以给他当爷爷的人。

郭强对乡间兴趣浓厚,也打听过数位老人。

“这儿为什么叫瓦窝呢,是因为有瓦房、有窝棚吗?”

他好奇,但得到的答案不一,凡事都喜欢刨根问底,正是他的癖好。例如打探王屯的历史往事,既是因为好奇,也是为了方便工作,要弄清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的辈分关系确属不易,而他对那些“分支”之事也颇赋兴味。

“国、志、兆、文、清、元、恒、立、正、道”是王姓“犯”的字,也就是王姓辈分的排列。现在都被写在了宗谱上,明明白白,一目了然,可以随着辈分来称呼每个人。

有趣的是,偶有耄耋老人称嗷嗷待哺的婴幼儿为叔叔,这是辈分,是老辈留下的不能乱。“末枝”人家的辈分都大,这也是有规律的。

书归正传,关于“瓦窝”这一称呼的由来,有一种说法相对靠谱:

在清朝同治年间,大量满族人迁往关内,关外人烟稀少,这也是“闯关东”的基本原因。

闯关东是一个不断持续的过程,当时安徽一带的人们多选择迁往辽宁西部,大部分河南人去往黑龙江一带,山东人则迁往辽宁东南。这都是相对的,投亲靠友,是适应了群居生活的人类的一种习惯性选择。

山东省济宁汶阳黑虎地区有个高老庄,庄里有位名人叫高延龄。他有名望,又念过私塾,能断文认字。山东人多地少,吃不饱饭,他便举家漂洋过海“闯关东”,来到了当时尚未有名字的瓦窝,在瓦窝的南部定居下来。

他举家而来,又德高望重,被众人推举为保长,相当于现在村主任之类的职务。

驻地的官兵说:“保长,你们住的这地方得有个名字。”

“那便叫……”高延龄思索着。

那年,他的儿子年仅四岁。当时的孩童是没有玩具的,高延龄正哄儿子在院内玩耍,玩一种叫“哇呜”的玩意,就是用唾液或水,甚至用童子尿和泥做成个盆的形状,但比盆小很多,比手掌还小,是平底的,四周边沿要捏平整,底部捏得很薄,也有人称它是“泥凹”。

做好后用力摔在地上,因气流作用底部会冲出一个窟窿,并发出很大的声响,便成了能哄得幼童嬉笑的玩具。

“哇呜”也好,“泥凹”也罢,都是只这物什,也有称它为“瓦窝”的。

“这地方就叫‘瓦窝’吧!”保长看着儿子玩的“泥凹”回应官兵。官兵用蘸水的毛笔记录在案,瓦窝一名就此流传下来。

用此处的泥土做出的“瓦窝”总能比别处摔得响,高延龄发现这儿的土质黏性大、颗粒细,是烧砖制瓦的好材料。因此,他在烧石灰的基础上又盖起了烧砖瓦的土窑。那土窑烧出的砖瓦通体漆黑,细腻光滑,又结实耐用。他一步步盖起了数十座烧窑,在这儿落户、营生、繁衍后代。

瓦窝大概也代表着“砖瓦之窝”的意思。

土窑烧制的砖瓦无论质量,还是品相,皆不亚于江南砖瓦,销往各地,名声大噪。尤其现在的瓦房店一带,当时更是盖起了成片的砖瓦房,因而被称为瓦房店。

这属于道听途说,无法考究,但给郭强讲述的人讲得有鼻子有眼的,倒也令人不得不信。

“全当是戏语,但总归有了个说法。”郭强是这样想的。

车到了瓦窝镇,聚会安排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小饭馆里。老板是个中年妇女,还兼做厨师,她用很大的铁锅炒菜,锅灶里烧着柴火。她饭菜做得实惠,在那样的环境和条件下,她尽全力而为。

正赶上“非洲猪瘟”的疫情,帮助组织这次活动的王秀霞要求不吃猪肉,甚至连猪油都不能用。这是一大缺憾,瓦窝不靠海,没有海产品,不让吃猪肉,杀猪菜中的白肉蘸酱、红焖里脊、萝卜炖肉、灌血肠都吃不上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虽然大多数人尚不了解疫情的具体情况,只觉得猪肉便宜又实惠,没“造”上一顿过瘾的杀猪菜,少了点回乡的意味。

按计划聚会在十一点半开始,郭强担心来的路途上出岔头,或饭菜准备不足,便提前六点半从大连出发,九点多钟就赶到了瓦窝。意料不到的是,郭强赶到时竟已经来了许多人,尤其是李书记,她是和丈夫于殿会一起来的。

青年时期的李书记是个能吃苦耐劳、泼泼辣辣、说话干脆、有人情味的女青年。她嫁给了在瓦房店水产局工作的于殿会,在当时若是能嫁给挣工资的人,总有种高人一等的感觉。

郭强与于殿会也相熟,那时他经常到李书记家汇报工作,有事没事也愿意去闲聊一通,再蹭顿饭喝口水,因此对她家十分熟悉,后来连她婆婆都不把郭强当外人。于殿会长相文质彬彬,说话也慢条斯理、文绉绉的,有种做干部的气质。他在瓦房店水产局也确实是个干部,但从来不摆架子,这可能就是强悍的李书记能拿住他的原因。

不仅李书记起早从瓦房店赶过来,王屯的会计王元久也是八点钟就赶到了饭店,还有年轻时颇有文艺细胞的王元茂等,许多人都先到了,这令郭强感到惊讶和意外。此时刚过九点,他们是提前三个小时到的,几人相见后自是一阵嘘寒问暖,不再赘述。

闲聊中得知,他们提前几天就开始做准备了,这些人的年龄虽都大于郭强,但聊起来仍如曾经般热切。他们如数家珍地与郭强谈起过去了四十余年的往事,很多事郭强都记忆犹新,也有很多事因着漫长的时间稍有褪色,但提起话头又会迅速地回想起来,时间匆匆而过划下了四十年的屏障,在这一刻又仿佛被浓浓乡情冲破,不复存在。

王元久紧紧地握着郭强的双手,脸上淌着真挚的泪水,嘴里嘟哝着说个不停。他说话的嗓音不像过去那样高昂了,身处热闹的人群中,熙熙攘攘的环境令郭强没能听清他究竟说了什么,但他激动而略带悲戚的表情,仍令郭强不能自持的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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