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插队生涯

插队落户的第一天

四十二年了,我始终说不清楚,哪一天算真正的上山下乡的第一天。1995年,在出版《叶辛文集》十卷本时,我写过一篇序言:《三个三十一日》。把1969年3月31日离开上海的那一天,算作插队落户的第一天。后来一起上山下乡的伙伴提醒我,说你应该把到达贵州的那一天当作插队落户的第一天,因为你的双脚踏上了贵州的土地。马上又有知青说,插队落户,是插在农村生产队里,只有到了寨子上,才能算插队落户的第一天。

乍听之下,似乎都有道理,细想想呢,又有些牵强。由此也可以看出,所谓回忆性质的文章是多么靠不住。究竟哪一天算第一天,这么简单的问题就有三个说法。而回忆我的插队生涯,似乎又必须从第一天写起,才能算有始有终。

想来想去,还是按我原先的思路,就从离开上海的第一天写起,写到我的双脚踏上砂锅寨的土地,至于究竟哪一天算上山下乡的第一天,还是让读者诸君去作判断吧。

我坚持把离开上海这一天算作第一天,是因为这一天对于我来说最为难忘。

记得我是在上海市中心紧挨着南京东路的贵州路培光中学操场上的公共汽车。这是巧合还是有某种象征意义,我说不上来了,你看,我去的是贵州,竟然恰恰在贵州路上的车,而按我自己毕业的学校九江中学的上车点来说,我应该在解放前称为二马路,即现在的九江路上车。只因为妹妹叶文和我同行,她又毕业于培光中学,为了到达农村以后兄妹俩同在一个生产队里,可以互相照顾,我的关系转到了培光中学,故而自然而然就来到了贵州路上车。

也许,这个细节注定了我这一辈子和贵州的不解之缘。

照例地锣鼓喧天,彩旗飘扬;照例地口号阵阵,给每个出发的男女同学戴上大红花;照例地和每一个来相送的亲友握手、拥抱、挥泪告别;照例地有哭有笑地上了车。

我说“照例地”,是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去为自己的同学赴黑龙江、吉林、大丰、崇明岛、江西欢送过好多回了。我说“有哭有笑”,也是车上的实情,哭是哭别亲友,笑是对未来充满了憧憬和希冀。

载着我的车队由贵州路转到南京路上,然后和黄浦区各个中学的车队会合,沿着十里南京路缓缓地兜了一圈。这是人性化的考虑和精心安排。南京路是上海的象征,上海儿女即将告别故土了,让大家最后看一眼南京路。男女生们津津有味地指着那些百年老店大呼小叫。车队驶出南京路,车速加快,往彭浦车站疾驶而去。

彭浦车站当年是货运站,不需要买站台票,有多少亲友们愿意送到车站都可以去,而且亲友们的车队就跟在上山下乡的学生的车队后面,不但负责送到车站,列车出发以后,亲友们仍可以搭车回到市区。

彭浦车站的知青列车两旁,挤满了来欢送的亲友,那人山人海的场面,今天看来仍为之动容。几十年后拍摄电视连续剧《孽债》,片头采用的画面,就是当年上影厂摄影师们拍下的纪录片的画面。

母亲怕伤心得失态,没有来送我们兄妹。妹妹的哭声是在火车开出车站好久以后才平息下来的。我则一直默不作声,坐在列车一侧的98号硬座上,很少离座。对于未来,心中一片茫然。上午10时14分发的车,过浙江金华的时候,已是晚上了。列车经过56个小时的行驶,在4月2日的傍晚,抵达了贵定小站。

那时候的贵定车站,真正是个小站。列车上通知,由于贵州两派正在武斗,怕伤着上海来的知识青年,原定在贵阳下车住一晚的计划只得取消,临时改在贵定住一晚上。第二天上午,再用车把我们送到插队的县份上去。

在硬座车厢里待了整整两天两夜,大伙儿都十分疲倦了,听说吃了晚饭就能躺下睡觉,所有的知青就在浓重的夜色里下车,排成两队,穿过验票口狭窄的小门,跟在队伍后头,紧一脚慢一脚地往前走。我们这一队走进的是贵定中学,就在校门口每人领了四只大饼、一碗菜汤,权充晚饭。知青们有发牢骚的,有说盛汤的碗是脏的,可终究饿了,还是把晚饭对付了。我所在的那一队被带到一间教室门口,教室里铺着稻草,有铺盖,没有灯。我在电筒光影里铺好了现成的被子,钻进被窝埋头便睡。刚躺下时有些不习惯,但终究太累了,没过多久我就睡着了。

4月3日的旅程十分难忘,足有七八十辆解放牌大卡车,载着我们将近一千名知青及随身行李浩浩荡荡地开出贵定县城,引得不少贵定人站在马路两旁围观。知青们分别站在卡车车厢的两侧,看见前面的卡车已经沿着弯弯拐拐的盘山路攀上岭巅,而后面的卡车还在峡谷深处缓缓爬行。当卡车翻越山巅最高处的公路时,俯瞰峡谷里的车子,简直就似火柴盒子在缓缓移动。这情形一次次引得从来不曾见过的男女知青们的阵阵欢叫。

新奇感和刺激感过去以后,山路的颠簸开始折腾人了。一些女知青先有了呕吐症状,一两个小时以后,不少人都有了晕车的感觉。

近午时分,我们的车队绕过贵阳城边,前往修文方向的车队便和安顺方向的分开了。我贪婪地瞅着贵阳近郊的景色,只看见路旁全是二三层楼高的房子,五六层楼的房子,算是高的了。

又经过两小时的车程,车上有人叫:修文县城到了!我们又往外望,只见县城的街道两边,稀稀拉拉站了一些人,在向我们招手表示欢迎,还有人用上海话向我们叫:你们好!

当卡车再次加速,驶出修文县城时,我们发现,浩浩荡荡的车队,这会儿只剩下四辆卡车了。原来其他的车,都朝自己插队的区和公社驶去了。我们这四辆卡车,载着60个知青和行李,驶往我们的目的地——久长人民公社。

气温陡然降了下来,迎面吹来的风,寒冽冽的,飘雪花了。这就是我的文学小传里写的:迎接我们的,是一场倒春雪。

抵达久长街,天擦黑了。我们在街口一家饭店里围桌吃了一顿晚饭,光线晦暗,我吃了一大碗汤泡饭,就上饭店二楼,被安排在一张靠墙的单人床上,睡了一晚。

第二天起床吃过早饭,站在十字路口等待卡车送我们去往村寨上时,我抬头一看,昨晚上我们吃饭、睡觉的饭店,竟然是一座歪歪斜斜的大茅草房!

而当卡车把我们送到沙砾公路边,几十个老乡面对我们的一大堆行李,挑的挑、抬的抬,沿着田间小路,把我们六个在同一生产队落户的知青引到一幢泥墙开裂的茅草房前,指着牛屎敷的门告诉我们,这就是我们的住处时,我们都暗自愕然地面面相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插队落户的第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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