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谷志（节选）（外二篇）
〔清〕武全文
小引
石滩曰：“吏可隐乎不？”曰：“可。”“地无陋乎不？”曰：“无。”柳子小石城山及钴鉧潭小丘，视摩诘辋川、李愿盘谷，地则异，志则同。崇信于广舆，弹丸尔，黑子尔。吾独爱其北有芮，芮有谷，载辟载浚，触物著名，幽胜毕出。日与邑人士，息林阴，酌清濑，婆娑往还，乐不知耽焉，耽不知厌焉。或曰：“尔吏也，而有隐容，地亦因之，方诸小石、潭丘、辋川、盘谷，无胥陋矣。”余谢不伦曰：“是何言！是何言！”既而曰：“地则异，人则非也，志将无同。”
芮（古文汭）
《尔雅》：水北曰汭，又小水入大水之名。盖两水合流之内也，故从水从内。”《禹贡》称汭，亦无定名，曰“会于渭汭”，“东过洛汭”是也。独“泾属渭汭”，汭有定名。考汭源，起自华亭南北两泉，下合为一。东行五十里，至崇信峡口，断万山峙其北，乌龙山、五马山峙其南。水自北注，曰左峪、湫峪、殿子坡峪、散化峪。自南注者，曰五马峪、通汭峪、红土峪、西寺峪、东城峪。合三山九峪之水，汭流孔大，其势澄泓。越四十里，过崇信城。又七十里，抵泾州回中山，遂属于泾。计汭源于华亭，盛于崇信，统于泾水，合众水以成名。揆诸《尔雅》“水北”之文，虽曰不合，实则与“从水从内”之义，文异义同。观汭者曰：“美哉！汭。吾莫名其德！”凡水之名也，以己。汭之名也，独以众。汭与泾大相当也，曾不二百里而东合于泾，不与泾争。泾至浊，汭至清。清与浊也不相入，而其属于泾也，匿垢藏洁，而如有容。美哉！汭，吾莫名其德。
芮谷
谷在汭水之北，峰回溪绕，流与汭通。土人先是祈佛祷雨于斯，呼曰“殿子坡”，或曰“龙泉寺”。今为芟荆开道，上陟层岩，下浚深壑。大与远不及里，而胜迹错出，幽奇万状。临斯谷者，溯洄登眺，可与静憩，可与同人，更可与吏而隐。为其窈窕而盘旋也，故以谷名之。为其搴芳萃秀，夐出于众流之上也，故特以芮谷名之。
芮谷诸胜
芮谷，距邑城二里。出城西郊，由新柳滩北渡汭水，桃柳夹岸，畦园成列，居民背山倚谷者十余家，曰“芮谷庄”。庄行百余步，芮谷口直其东，回峰环抱，隐不见谷。中有溪水，横塞谷口，卒不获入蹊，曰“横蹊渡”。溪前一带，林树迷离，惝恍四顾，如武陵人舟行入桃源，曰“迷溪林”。
渡溪而北，山麓灵湫涌出，深阔各数尺许，祷雨辄应，土人立碑祀之。湫畔老柳蓊翳，浓阴掩盖，望之翼然如亭。复有勺泉，褊小深洌。在柳盖亭之西，逶迤北向，溯曲道以盘登，经丘绕谷数折，至叠石桥。桥中处山谷之半，西接山门，循扉而入。依山面势，建圣母宫于东，构梵刹于西。昔人称“殿子坡”，自此始。殿西北隅，有沼渟泓，荇藻交浮，游鳞隐见，其际曰“化鱼沼”。沼旁筑室数楹，烧鼎烹茗，是曰“丹室”。室西崖次，垂石如幕，不厦屋而帡幪，是曰“幕石洞”。又西则峭壁幽岩，绕峙邃处，攀高临壑，最极者曰“摩云顶”。侧立数仞，款跨而下覆者，曰“覆壁凌空”。晴崖霁日，淋漓滴岩，平空作雨声者，曰“悬崖浮雨”。若乃飞泉瀑坠，散布如珠，则曰“瀑珠岩”。晶莹窟聚，错落如星，则曰“聚星窟”。苍佶玲珑，可与探奇掘秘，则曰“石穴藏书”。水滴石受，日久成穿，则曰“石穿处”。巨石临隈，独坐兀如，则曰“兀坐石”。水集渠成，回曲可以流觞，则曰“曲水”。渠中产蟹，泥潜而族类繁衍，则曰“蟹渠”。镂迹揽胜，美不胜书，是曰“芮谷深处”。稍南则岩石奇耸，秀削不成，是为“嶙峋石”。石上古柏挺生，苍枝老干，千百年如是，不闻消长荣衰。自北而南，突于崖半，苔石团结，中空外萃，圜亘盈尺，有泉汔汔，自苔石出，绳贯股分，淼然直注至底，曰“贯珠泉”。水石相搏，响音激越，目击耳聆，言莫能喻，芮谷诸泉，当推此为第一。泉上架梯，凿室穿洞，吐纳烟霞。反而攀乎北崖，别为石洞者九，安神静息，万虑屏除。
既下，则由山门右侧出，观积冰岩。诸岩莫不凝冰，光怪离奇，斯为最盛，故有“积冰岩”之目。又北而东，陡壁绝立，水源潇洒，如栉比，如帘垂，又如浓露零零，络绎不绝。视瀑珠岩、贯珠泉，水势更殊，故曰“浓露崖”。崖下浚地为泉，曰“浓露泉”。泉东林木丛杂，途穷境阻，缘木以济，辟山通道，附藤萝而北上，曰“擎藤径”。随径西转，更上一层，曰“更上阪”。阪行见峪，石渠磨荡，独临峪口，下听浓露泉，其音淙淙然，曰“俯听峪”。又西徐步，忽至一所，周回履坦，势如平台，凭高远眺，物无遁形，游人眼界至此旷然一开，曰“旷观台”。台南东下，削壁孤傲，曰“寄傲岩”。危石迭峙，曰“箕踞石”。又南蹑柳陌，翱翔至纵游原。喘息俱定，游衍闲适，无迍邅踞蹐之度。原前昂首凌风，屹立峰头，俯视汭水，波洄澜涌，直达泾川，洋洋乎又一大观，曰“观汭峰”。由峰北还，下践驼丘，丘势延袤，又类偃驼。既乃达横竖岭，岭小而峻，自成一岑。益降而北，急流澎湃，磴折层翻，曰“叠浪坡”。突兀无枝，虬颜下垂，曰“覆渡柳”。鞠躬跨渡，则东至古槐峰。槐历年永，根产连株，接峰使高，柱日承天。抚槐憩止，虽迥临深谷，险不可即，而潜溪低树，莫不献技。峰前援为施斤，凿拓鸟路，蜿蜒递降，厥步盘跚，曰“盘跚阪”。阪尽及壑，林深濑爽，任意所如，曰“纵壑林”。林北罗渡布株，聚荫垂柯，上蔽晴空，下息人影。时方盛夏，可避暑而忘薰，曰“密林渡”。逆流上溯，乱石绸沓，嵬岩波泻，遥望叠石桥门，如云衢天阙，非复人间恒觏，曰“灵槎门”。顺流而南，则贯珠泉之水自纵壑林来，浓露泉之水自密林渡来，皆交会于汇口，纡回旋绕，东流为回溪。新蒲细柳，杂植其间，游人每低徊，久之不能去。溪背有石，雄踞如冈，振衣登啸，不啻置身千仞之上，曰“振衣冈”。又东，则碣石盘踞，左夹溪水，转而南流，行经石磴，湍折不可狎视，曰“碣石峡”。峡南溪坦，其势委蛇，俄至半流，磐石中亘，水分为二，上开而下合，曰“磐石碛”。环石列坐，容客可什八九，飞觞泛月，或曰“如临岛”，或曰“如登舟”。去碛数武，溪行穷处，层涧继之，流并入而力加勇，磅礴震撼，澜雪涛飞，心目俱为洞骇，曰“戛石冲”。此外，则回峦屏其内，烟树弥其阙，谷口于是乎在。佳境既尽，能事复殚，是曰“观止”。
贯珠泉记
宇内名山水、通都大邑，秀甲方舆者不可胜数，独未闻有泉以贯珠名。贯珠泉，惟崇龙泉山有之。有之奈何？曰：绝崖高悬，飞泉四出，注者为旒，坠者为星，凝者为露，散者为雨。上注下合，一水为痕者为玉柱；圆映如颗，磅礴而滴岩者为玄珠。又有璧形钭锐，绿苔丛生，石窍乱穿，水涌泉出，渺然下垂约数十余股，直贯至底而后止者为贯珠泉。
泉石相搏，清音激越，或戛然长鸣，或嗒然以止，兀坐久听，不复知为在上在下在外在中也。山林泉石，随地得胜，固不因僻壤有殊耶。独惜以彼胜概，使置诸通都大邑，日有贤士大夫轮轩驷马之盛，流连题咏，不知如何标异，与宇内名山水争胜。而沦落一隅，郁郁久处，不得自见于世，此太史公所以志感于青云也。虽然山虽不名，而水自流，泉自清。譬诸玉蕴在石，虽不焜耀于玉也，何损而一时？僻壤居民，无贤愚不肖，并得振衣濯足，沐浴清流，悠悠未央。
是贯珠泉不必与崇信期也，而崇信独乐有贯珠泉也。予是以表而出之。
古柏记
龙泉寺之西，峭壁嶙峋，如悬如切，仰视惟一片石中，有古柏裂石而出，高不逾尺，枝叶苍然。问所从来，曰不记年。问其荣枯衰长，曰柯不易，叶不改，历寒暑风雨，千百余年如是，是名古柏。昔爱柏者，尝于其下构一小亭。迄于今，兵凶相寻，亭与址俱沦落无存也，而柏如故。嘻！柏诚古矣，虽古介士贞儒不是过矣！古介士贞儒，处则席珍，出不丧宝，见有营窟置樽，拥轻肥以饰耳目者，睨之若薰莸之不同器也，故落落焉，宝吾贞，厉吾节，宁为蹇为拙而不恤。卓哉！柏庶几似之，众木逢时，兹独孤处，不贪以耐富，无求以耐贵。嘻！柏诚古矣，虽古介士贞儒不是过矣！
安定纪胜引
平凉在汉属安定郡，地薄边陲，为远近名胜所不齿者，代有同然。
余少读卢襄《西征记序》与苏颍滨《上韩太尉书》，抗怀高寄，每欲囊括岳渎，并包坤舆。而一令鹑觚
，四境荒落，郁郁穷愁，几与羁栖海外等。已而锐意探奇，近溯芮谷，远历泾原，流览郡邑诸山川，则回中东亘，崆峒西峙，南向带汭，北向琼泾，巍然形胜，敻出关西。回中者，《禹贡》所称泾属汭水处也。二水交流，回峰横直，昔西王母降于斯。循是而西，去郡城四十里，崆峒秀削，元鹤穴处，黄帝问道于广成子遗迹如昨也。又西，断垒如门，逾弹筝峡递上，则六盘险峻，高出层云，屹如为西陲屏障。而秦人朝那、汉代萧关，俱不越指掌中矣。
余驱车所届，抗怀不置，曰山川毓秀，海外不殊，安得郁郁，遂谓此中荒落为远近名胜所不齿乎？援笔成吟，书怀也，兼纪厥胜。
崆峒北台记
崆峒山敻然秀出，最奇者，莫若北台。
由中台蜿蜒北向，行未及里，曰“大夫岭”。其上古松戛云者七，突兀无枝。下行十数武，山势若虹，忽中断，其深几及底，阔丈有奇，架木行其上，曰“断桥”。踰桥而北，行经数十步，则又断，深阔如之，更为架木行，曰“叠桥”。桥再度北，缘樵径蹒跚递上，乃得跻高垒，达台巅。台纯石，巉岩峭壁，周回如砌，崭然弗与众山属。登者至其处，咄咄惊叹，咸以为奇甲诸峰云。
石菴子曰：余登北台，俯众壑，判诸峰，岸然自豪，若迥出尘世外者，独于二桥功之半、罪之半。罪若曰：是山孤特自喜，匪桥则深不可踰，高不可攀，人迹蛩焉所不至。功若曰：山水之閟，其奇久矣，匪桥也，则吾又乌从而踰之攀之，岸然孤寄以自豪。
——选自《旷观园文集》
作者简介：
武全文（1620—1692），字藏夫，号石庵，又号石滩，清朝盂县西小坪村人，顺治四年（1647）进士，授崇信知县，政绩颇著。后历任刑部山西司主事、陕西按察司副使、整饬固原兵备道，后补山东布政司参议、湖南布政司参议。辞官归里后，游憩讲学著书，有《旷观园文集》《旷观园诗集》《藏山纪事》《宾山游》《百忍录》及《武氏家学汇编》等。
令鹑觚：鹑觚，古县名，秦始皇二十七年(前220)置，属北地郡，在今甘肃省灵台、崇信一带。作者时为崇信县令，此处用古地名。
泾原：唐方镇名，大历三年(公元768年)置，治泾州(今甘肃泾川北)，辖泾、原二州（相当今甘肃、宁夏的六盘山以东，蒲河以西地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