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多芬传
竭力为善,爱自由甚于一切,即使为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
——贝多芬
(一七九二年手册)
他短小臃肿,外表结实,生就运动家般的骨骼,一张土红色的宽大的脸,到晚年皮肤才变得病态而黄黄的,尤其是冬天,当他关在室内远离田野的时候。他的额角隆起,宽广无比,乌黑的头发,异乎寻常的浓密,好似梳子从未在上面光临过,到处逆立,好似“美杜莎(1)头上的乱蛇”(2)。他的眼中燃烧着一股奇异的威力,使所有见到他的人为之震慑;但大多数人不能分辨它们微妙的差别。因为在褐色而悲壮的脸上,这双眼睛射出一道狂野的光,所以大家总以为是黑的;其实却是灰蓝的(3)。平时既细小又深陷,兴奋或愤怒的时候才大张起来,在眼眶中旋转,那才奇妙地反映出它们真正的思想(4)。他往往用忧郁的目光向天凝视。宽大的鼻子又短又方,竟是狮子的相貌。一张细腻的嘴巴,但下唇常有比上唇前突的倾向。牙床结实得厉害,似乎可以磕破核桃。下巴的左边有一个深陷的小窝,使他的脸显得古怪地不对称。据莫舍勒斯(5)说:“他的微笑是很美的,谈话之间有一副往往可爱而令人高兴的神气。另一方面,他的笑却是不愉快的,粗野的,难看的,并且为时很短。”——那是一个不惯于欢乐的人的笑。他通常的表情是忧郁的,显示出“一种无可疗治的哀伤”。一八二五年,雷斯塔伯(6)说看见“他温柔的眼睛及其剧烈的痛苦”时,他需要竭尽全力才能止住眼泪。一年以后,布劳恩·冯·布劳恩塔尔在一家酒店里遇见他,坐在一隅抽着一支长烟斗,闭着眼睛,那是他临死以前与日俱增的习惯。一个朋友向他说话。他悲哀地微笑,从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谈话手册;然后用着聋子惯有的尖锐的声音,教人家把要说的话写下来。——他的脸色时常变化,或是在钢琴上被人无意中撞见的时候,或是突然有所感应的时候,有时甚至在街上,使路人大为吃惊。“脸上的肌肉突然隆起,血管膨胀;狂野的眼睛变得加倍可怕;嘴巴发抖;仿佛一个魔术家召来了妖魔而反被妖魔制服一般”,那是莎士比亚式的面目(7)。尤利乌斯·贝内迪克特说他无异于“李尔王”(8)。
路德维希·凡·贝多芬,一七七〇年十二月十六日生于科隆附近的波恩,一间破旧屋子的阁楼上。他的出身是佛兰芒族(9)。父亲是一个不聪明且酗酒的男高音歌手。母亲是女仆,一个厨子的女儿,初嫁男仆,夫死再嫁贝多芬的父亲。
艰苦的童年,不像莫扎特般享受过家庭的温情。一开始,人生于他就像一场悲惨而残暴的斗争。父亲想开拓他的音乐天分,把他当作神童一般炫耀。四岁时,他就被整天钉在扬琴(10)前面,或和一架提琴一起关在家里,几乎被繁重的工作压死。他的不致永远厌恶这艺术总算是万幸的了。父亲不得不用暴力来迫使贝多芬学习。他少年时代就得操心经济问题,打算如何挣取每日的面包,那是来得过早的重任。十一岁,他加入戏院乐队;十三岁,他当大风琴手。一七八七年,他失去了他热爱的母亲。“她对我那么仁慈,那么值得爱戴,我的最好的朋友!噢!当我能叫出母亲这甜蜜的名字而她能听见的时候,谁又比我更幸福?”(11)她是患肺病死的;贝多芬自以为也染着同样的病症;他已常常感到痛楚;再加上比病魔更残酷的忧郁(12)。十七岁,他做了一家之主,负着两个兄弟的教育之责;他不得不羞惭地要求父亲退休,因为他酗酒,不能主持门户:人家恐怕他浪费,把养老俸交给儿子收领。这些可悲的事实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创痕。他在波恩的一个家庭里找到了一个亲切的依傍,便是他终身珍视的布罗伊宁一家。可爱的埃莱奥诺雷·特·布罗伊宁比他小两岁。他教她音乐,领她走上诗歌的路。她是他的童年伴侣;也许他们之间曾有相当温柔的情绪。后来埃莱奥诺雷嫁给了韦格勒医生,他也成为贝多芬的知己之一;直到最后,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恬静的友谊,那是从韦格勒、埃莱奥诺雷和贝多芬彼此的书信中可以看到的。当三个人到了老年的时候,情爱格外动人,而心灵的年轻却又不减当年(13)。
贝多芬的童年尽管如此悲惨,他对这个时代和消磨这时代的地方,永远保持着一种温柔而凄凉的回忆。不得不离开波恩,几乎终身都住在轻佻的都城维也纳及其惨淡的近郊,他却从没忘记莱茵河畔的故乡,庄严的父性的大河,像他所称的“我们的父亲莱茵”;的确,它是那样的生动,几乎赋有人性似的,仿佛一颗巨大的灵魂,无数的思想与力量在其中流过;而且莱茵流域中也没有一个地方比细腻的波恩更美、更雄壮、更温柔的了,它的浓荫密布、鲜花满地的坂坡,受着河流的冲击与抚爱。在此,贝多芬消磨了他最初的二十年;在此,形成了他少年心中的梦境:慵懒地拂着水面的草原上,雾气笼罩着的白杨,丛密的矮树、细柳和果树,把根须浸在静寂而湍急的水流里;还有村落、教堂、墓园,懒洋洋地睁着好奇的眼睛俯视两岸;远远地,蓝色的七峰在天空画出严峻的侧影,上面矗立着废弃的古堡,显出一些瘦削而古怪的轮廓。他的心对于这个乡土是永久忠诚的;直到生命的终了,他总是想再见故园一面而不能如愿。“我的家乡,我出生的美丽的地方,在我眼前始终是那样的美,那样的明亮,和我离开它时毫无两样。”(14)
大革命爆发了,泛滥全欧洲,占据了贝多芬的心。波恩大学是新思想的集中点。一七八九年五月十四日,贝多芬报名入学,听有名的厄洛热·施奈德讲德国文学——他是未来的下莱茵州的检察官。当波恩得悉巴士底狱被攻陷时,施奈德在讲坛上朗诵一首慷慨激昂的诗,鼓起了学生们如醉如狂的热情(15)。次年,他又印行了一部革命诗集(16)。在预约者的名单中(17),我们可以看到贝多芬和布罗伊宁的名字。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正当战事蔓延到波恩时(18),贝多芬离开了故乡,住到德意志的音乐首都维也纳去(19)。路上他遇见开向法国的黑森军队(20)。无疑地,他受着爱国情绪的鼓动,在一七九六年与一七九七年两年内,他把弗里贝格的战争诗谱成音乐:一阕是《行军曲》;另一阕是《我们是伟大的德意志族》。但他尽管讴歌大革命的敌人也是徒然:大革命已征服了世界,征服了贝多芬。从一七九八年起,虽然奥国和法国的关系很紧张,贝多芬仍和法国人有亲密的往来,和使馆方面,和才到维也纳的贝尔纳多德(21)。在那些谈话里,他拥护共和的情绪愈益肯定,在他以后的生活中,我们更可看到这股情绪的有力的发展。
这时代施泰因豪泽替他画的肖像,把他当时的面目表现得相当准确。这一幅像之于贝多芬以后的肖像,无异于介朗的拿破仑肖像之于别的拿破仑像,那张严峻的脸,活现出波拿巴充满着野心的火焰(22)。贝多芬在画上显得很年轻,似乎不到他的年纪,瘦削、笔直,高领使他头颈僵直,一副睥睨一切和紧张的目光。他知道他的意志所在;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一七九六年,他在笔记簿上写道:“勇敢啊!虽然身体不行,我的天才终究会获胜……二十五岁!不是已经临到了吗?……就在这一年,整个人应当显示出来了。”(23)特·伯恩哈德夫人和葛林克说他很高傲,举止粗野,态度抑郁,带着非常强烈的内地口音。但他藏在这骄傲的笨拙之下的慈悲,唯有几个亲密的朋友知道。他写信给韦格勒叙述他的成功时,第一个念头是:“譬如我看见一个朋友陷于窘境:倘若我的钱袋不够帮助他时,我只消坐在书桌前面,顷刻之间便解决了他的困难……你瞧这多美妙。”(24)随后他又写道:“我的艺术应当使可怜的人得益。”
然而痛苦已在叩门;它一朝住在他身上之后永远不再退隐。一七九六年至一八〇〇年间,耳聋已开始它的酷刑(25)。耳朵日夜作响;他的内脏也受剧烈的痛楚折磨;听觉越来越衰退。在好几年中他瞒着人家,连对最心爱的朋友们也不说;他避免与人见面,使他的残废不致被人发现;他独自守着这可怕的秘密。但到一八〇一年,他不能再缄默了;他绝望地告诉两个朋友——韦格勒医生和阿门达牧师:
“我的亲爱的、我的善良的、我的恳挚的阿门达……我多希望你能常在我身旁!你的贝多芬真是可怜至极,得知道我的最高贵的一部分,我的听觉,大大地衰退了。当我们同在一起时,我已觉得许多病象,我瞒着;但从此越来越恶劣……还会痊愈吗?我当然如此希望,可是非常渺茫;这一类的病是无药可治的。我得过着凄凉的生活,避免我心爱的一切人物,尤其是在这个如此可怜、如此自私的世界上!……我不得不在伤心的隐忍中找栖身!固然我曾发誓要规避这些祸害;但又如何可能?……”(26)
他写信给韦格勒时说:“我过着一种悲惨的生活。两年以来我躲避着一切交际,因为我不可能与人说话:我聋了。要是我干着别的职业,也许还可以;但在我的行当里!这是可怕的遭遇啊。我的敌人们又将怎么说,他们的数目又是相当可观!……在戏院里,我得坐在贴近乐队的地方,才能懂得演员的说话。我听不见乐器和歌唱的高音,假如我的座位稍远的话。……人家柔和地说话时,我勉强听到一些,人家高声叫喊时,我简直痛苦难忍……我时常诅咒我的生命……普卢塔克(27)教我学习隐忍。我却愿和我的命运挑战,只要可能;但有些时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怜的造物……隐忍!多伤心的避难所!然而这是我唯一的出路!”(28)
这种悲剧式的愁苦,在当时一部分的作品里有所表现,例如作品第十三号的《悲怆奏鸣曲》(一七九九),尤其是作品第一号(一七九八)之三的奏鸣曲中的Largo(广板)。奇怪的是并非所有的作品都带忧郁的情绪,还有许多乐曲,如欢悦的《七重奏》(一八〇〇)、明澈如水的《第一交响曲》(一八〇〇),都反映着一种年轻人的天真。无疑地,要使心灵惯于愁苦也得相当的时间。它是那样的需要欢乐,当它实际没有欢乐时就自己来创造。当“现在”太残酷时,它就在“过去”中生活。往昔美妙的岁月,一下子是消灭不了的;它们不复存在时,光芒还会悠久地照耀。独自一人在维也纳遭难的辰光,贝多芬便隐遁在故园的忆念里;那时代他的思想都印着这种痕迹。《七重奏》内以变奏曲(Variation)出现的Andante(行板)的主题,便是一支莱茵的歌谣。《第一交响曲》也是一件颂赞莱茵的作品,是年轻人对着梦境微笑的诗歌。它是快乐的、慵懒的;其中有取悦于人的欲念和希望。但在某些段落内,在引子(Introduction)里,在低音乐器的明暗的对照里,在神圣的Scherzo(谐谑曲)里,我们何等感动地,在青春的脸上看到未来的天才的目光。那是波提切利(29)在《圣家庭》中所画的幼婴的眼睛,其中已可窥到他未来的悲剧(30)。
在这些肉体的痛苦之上,再加另外一种痛苦。韦格勒说他从没见过贝多芬不抱着一股强烈的热情。这些爱情似乎永远是非常纯洁的。热情与欢愉之间毫无连带关系。现代的人们把这两者混为一谈,实在是他们全不知道何谓热情,也不知道热情之如何难得。贝多芬的心灵里多少有些清教徒气息;粗野的谈吐与思想,他是厌恶的;他对于爱情的神圣抱着毫无假借的观念。据说他不能原谅莫扎特,因为他不惜屈辱自己的天才去写《唐·璜》(31)。他的密友申德勒确言“他一生保着童贞,从未有何缺德需要忏悔”。这样的一个人是生来受爱情的欺骗,做爱情的牺牲品的。他的确如此。他不断地钟情,如醉如狂般颠倒,他不断地梦想着幸福,然而立刻幻灭,随后是悲苦的煎熬。贝多芬最丰满的灵感,就当在这种时而热爱、时而骄傲地反抗的轮回中去探寻根源;直到相当的年龄,他的激昂的性格,才在凄恻的隐忍中趋于平静。
一八〇一年时,他热情的对象是朱丽埃塔·圭恰迪妮,为他题赠那著名的作品第二十七号之二的《月光奏鸣曲》(一八〇二)而闻名于世的(32)。他写信给韦格勒说:“现在我生活比较甜美,和人家来往也较多了些……这变化是一个亲爱的姑娘的魅力促成的;她爱我,我也爱她。这是两年来我初次遇到的幸运的日子。”(33)可是他为此付出了很高的代价。第一,这段爱情使他格外感到自己的残疾、境况的艰难,使他无法娶他所爱的人。其次,圭恰迪妮是风骚的、稚气的、自私的,使贝多芬苦恼;一八〇三年十一月,她嫁了加伦贝格伯爵(34)。——这样的热情是摧残心灵的;而像贝多芬那样,心灵已因疾病而变得虚弱的时候,狂乱的情绪更有把它完全毁灭的危险。他一生就只是这一次,似乎到了癫厥的关头;他经历着一个绝望的苦闷时期,只消读他那时写给兄弟卡尔与约翰的遗嘱便可知道,遗嘱上注明“等我死后开拆”(35)。这是惨痛至极的呼声,也是反抗的呼声。我们听着不由不充满怜悯,他差不多要结束他的生命了。就只靠着他坚强的道德情操才把他止住(36)。他对病愈的最后的希望没有了。“连一向支持我的卓绝的勇气也消失了。噢,神!给我一天真正的欢乐吧,就是一天也好!我没有听到欢乐的深远的声音已经多久!什么时候,噢!我的上帝,什么时候我再能和它相遇?……永远不?——不?——不,这太残酷了!”
这是临终的哀诉;可是贝多芬还活了二十五年。他的强毅的天性不能遇到磨难就屈服。“我的体力和智力突飞猛进……我的青春,是的,我感到我的青春不过才开始。我窥见我不能加以肯定的目标,我每天都迫近它一些。……噢!如果我摆脱了这疾病,我将拥抱世界!……一些休息都没有!除了睡眠以外我不知还有什么休息;而可怜我对于睡眠不得不花费比从前更多的时间。但愿我能在疾病中解放出一半:那时候!……不,我受不了。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绝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人生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37)
这爱情,这痛苦,这意志,这时而颓丧时而骄傲的转换,这些内心的悲剧,都反映在一八〇二年的大作品里:附有葬礼进行曲的奏鸣曲(作品第二十六号);俗称为《月光曲》的《幻想奏鸣曲》(作品第二十七号之二);作品第三十一号之二的奏鸣曲——其中戏剧式的吟诵体恍如一场伟大而凄婉的独白;——题献亚历山大皇的提琴奏鸣曲(作品第三十号);《克勒策奏鸣曲》(作品第四十七号);依着格勒特的词句所谱的六支悲壮惨痛的宗教歌(作品第四十八号)(38)。至于一八〇三年的《第二交响曲》,却反映着他年少气盛的情爱;显然是他的意志占了优势。一种无可抵抗的力量把忧郁的思想一扫而空。生命的沸腾掀起了乐曲的终局。贝多芬渴望幸福,不肯相信他无可救药的灾难;他渴望痊愈,渴望爱情,他充满着希望(39)。
这些作品里有好几部,进行曲和战斗的节奏特别强烈。这在《第二交响曲》的Allegro(快板)与终局内已很显著,但尤其是献给亚历山大皇的奏鸣曲的第一章,更富于英武壮烈的气概。这种音乐所特有的战斗性,令人想起产生它的时代。大革命已经到了维也纳(40)。贝多芬被它煽动了。骑士赛弗里德说:“他在亲密的友人中间,很高兴地谈论政局,用着非常的聪明下判断,目光犀利而且明确。”他所有的同情都倾向于革命党人。在他生命晚期最熟知他的申德勒说:“他爱共和的原则。他主张无限制的自由与民族的独立……他渴望大家协力同心地建立国家的政府(41)……渴望法国实现普选,希望波拿巴建立起这个制度来,替人类的幸福奠定基石。”他仿佛一个革命的古罗马人,受着普卢塔克的熏陶,梦想着一个英雄的共和国,由胜利之神建立的,而所谓胜利之神便是法国的首席执政官;于是他接连写下《英雄交响曲:波拿巴》(一八〇四)(42),帝国的史诗;和《第五交响曲》(一八〇五—一八〇八)的终局,光荣的叙事歌。第一阕真正革命的音乐:时代之魂在其中复活了,那么强烈,那么纯洁,因为当代巨大的变故在孤独的巨人心中是显得强烈与纯洁的,这种印象即使和现实接触之下也不会减损分毫。贝多芬的面目,似乎都受着这些历史战争的反映。在当时的作品里,到处都有它们的踪影,也许作者自己不曾觉察,在《科里奥兰序曲》(一八〇七)内,有狂风暴雨在呼啸,《第四四重奏》(作品第十八号)的第一章,和上述的序曲非常相似;《热情奏鸣曲》(作品第五十七号,一八〇四),俾斯麦曾经说过:“倘我常听到它,我的勇气将永远不竭。”(43)还有《哀格蒙特序曲》;甚至《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作品第七十三号,一八〇九),其中炫耀技巧的部分都是壮烈的,仿佛有人马奔突之势。——而这也不足为怪。在贝多芬写作品第二十六号奏鸣曲中的“英雄葬曲”时,比《英雄交响曲》的主人翁更配他讴歌的英雄,霍赫将军,正战死在莱茵河畔,他的纪念像至今屹立在科布伦茨与波恩之间的山冈上,——即使当时贝多芬不曾知道这件事,但他在维也纳也已目击两次革命的胜利(44)。一八〇五年十一月,当《菲岱里奥》(45)初次上演时,在座的便有法国军佐。于兰将军,巴士底狱的胜利者,住在洛布科维兹家里(46),做着贝多芬的朋友兼保护人,受着他《英雄交响曲》与《第五交响曲》的题赠。一八〇九年五月十日,拿破仑驻节在舍恩布伦(47)。不久贝多芬便厌恶法国的征略者。但他对于法国人史诗般的狂热,依旧很清楚地感觉到;所以凡是不能像他那样感觉的人,对于他这种行动与胜利的音乐绝不能彻底了解。
贝多芬突然中止了他的《第五交响曲》,不经过惯有的拟稿手续,一口气写下了《第四交响曲》。幸福在他眼前显现了。一八〇六年五月,他和特雷泽·特·布伦瑞克订了婚(48)。她很早就爱上了他。从贝多芬卜居维也纳的初期,和她的哥哥弗朗索瓦伯爵为友,她还是一个小姑娘,跟着贝多芬学钢琴时起就爱他。一八〇六年,他在他们匈牙利的马尔托伐萨家里做客,在那里他们才相爱起来。关于这些幸福日子的回忆,还保存在特雷泽·特·布伦瑞克的一部分叙述里。她说:“一个星期日的晚上,用过了晚餐,在月光下贝多芬坐在钢琴前面。先是他放平着手指在键盘上来回抚弄。我和弗朗索瓦都知道他这种习惯。他往往是这样开场的。随后他在低音部分奏了几个和弦;接着,慢慢地,他用一种神秘的庄严的神气,奏着赛巴斯蒂安·巴赫的一支歌:‘若愿素心相赠,无妨悄悄相传;两情脉脉,勿为人知。’”(49)
“母亲和教士都已就寝(50);哥哥严肃地凝眸睇视着;我的心被他的歌和目光渗透了,感到生命的丰满。——第二天早上,我们在园中相遇。他对我说:‘我正在写一本歌剧。主要的人物在我心中,在我面前,不论我到什么地方,停留在什么地方,他总和我同在。我从没到过这般崇高的境界。一切都是光明和纯洁。在此以前,我只像童话里的孩子,只管捡取石子,而不看见路上美艳的鲜花……’一八〇六年五月,只获得我最亲爱的哥哥的同意,我和他订了婚。”
这一年所写的《第四交响曲》,是一朵精纯的花,蕴藏着他一生比较平静的日子的香味。人家说:“贝多芬那时竭力要把他的天才,和一般人在前辈大师留下的形式中所认识与爱好的东西,加以调和。”(51)这是不错的。同样渊源于爱情的妥协精神,对他的举动和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影响。赛弗里德和格里尔巴策(52)说他兴致很好,心灵活跃,处世接物彬彬有礼,对可厌的人也肯忍耐,穿着很讲究;而且他巧妙地瞒着大家,甚至令人不觉得他耳聋;他们说他身体很好,除了有些近视之外(53)。在梅勒替他画的肖像上,我们也可看到一种罗曼蒂克的风雅,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神情。贝多芬要博人欢心,并且知道已经博得人家欢心。猛狮在恋爱中:它的利爪藏起来了。但在他的眼睛深处,甚至在《第四交响曲》的幻梦与温柔的情调之下,我们仍能感到那可怕的力、任性的脾气、突发的愤怒。
这种深邃的和平并不持久;但爱情的美好的影响一直保存到一八一〇年。无疑是靠了这个影响贝多芬才获得自主力,使他的天才产生了最完满的果实,例如那古典的悲剧:《第五交响曲》;那夏日的神明的梦:《田园交响曲》(一八〇八)(54)。还有他自认为他奏鸣曲中最有力的,从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感悟得来的:《热情奏鸣曲》(一八〇七),为他题献给特雷泽的(55)。申德勒问贝多芬:“你的D小调奏鸣曲和F小调奏鸣曲的内容究竟是什么?”贝多芬答道:“请你读读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去吧!”贝多芬《第十七钢琴奏鸣曲》(D小调,作品第三十一号之二)的别名《暴风雨奏鸣曲》即由此来。《第二十三钢琴奏鸣曲》(F小调,作品第五十七号)的别名《热情奏鸣曲》,是出版家克兰兹所加,这首奏鸣曲创作于一八〇四至一八〇五年,一八〇七年出版,贝多芬把这首奏鸣曲题献给特雷泽的哥哥弗兰茨·冯·布伦瑞克伯爵。作品第七十八号的富于幻梦与神秘气息的奏鸣曲(一八〇九),也是献给特雷泽的。写给“不朽的爱人”的一封没有日期的信,所表现的他的爱情的热烈,也不下于《热情奏鸣曲》: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头装满了和你说不尽的话……啊!不论我在哪里,你总和我同在……当我想到你星期日以前不曾接到我初次的消息时,我哭了。——我爱你,像你爱我一样,但还要强得多……啊!天哪!——没有了你是怎样的生活啊!——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爱人,我的思念一起奔向你,有时是快乐的,随后是悲哀的,问着命运,问它是否还有接受我们的愿望的一天。——我只能同你在一起过活,否则我就活不了……永远无人再能占有我的心。永远!——永远!——噢,上帝!为何人们相爱时要分离呢?可是我现在的生活是忧苦的生活。你的爱使我同时成为最幸福和最苦恼的人。——安静吧……安静——爱我呀!——今天,——昨天,——多少热烈的憧憬,多少的眼泪对你,——你,——你,——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别了!——噢!继续爱我呀,——永勿误解你亲爱的L的心。——永久是你的——永久是我的——永远是我们的。”(56)
什么神秘的理由,阻挠着这一对相爱的人的幸福?——也许是没有财产,地位的不同。也许贝多芬对人家要他长时期的等待,要他把这段爱情保守秘密,感到屈辱而表示反抗。
也许以他暴烈、多病、愤世嫉俗的性情,无形中使他的爱人受难,而他自己又因之感到绝望。——婚约毁了;然而两人中间似乎没有一个忘却这段爱情。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特雷泽·特·布伦瑞克还爱着贝多芬(57)。
一八一六年时,贝多芬说:“当我想到她时,我的心仍和第一天见到她时跳得一样剧烈。”同年,他制作六阕《献给遥远的爱人》的歌。他在笔记上写道:“我一见到这个美妙的造物,我的心情就泛滥起来,可是她并不在此,并不在我旁边!”——特雷泽曾把她的肖像赠予贝多芬,题着:“给稀有的天才,伟大的艺术家,善良的人。(58)T.B.”在贝多芬晚年,一位朋友无意中撞见他独自拥抱着这幅肖像,哭着,高声地自言自语着(这是他的习惯):“你这样美,这样伟大,和天使一样!”朋友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再进去,看见他在弹琴,便对他说:“今天,我的朋友,你的脸上全无可怕的气色。”贝多芬答道:“因为我的好天使来访问过我了。”——创伤深深地铭刻在他心上。他自己说:“可怜的贝多芬,此世没有你的幸福。只有在理想的境界里才能找到你的朋友。”(59)
他在笔记上又写着:“屈服,深深地向你的命运屈服:你不复能为你自己而存在,只能为着旁人而存在;为你,只在你的艺术里才有幸福。噢,上帝!给我勇气让我征服我自己!”
爱情把他遗弃了。一八一〇年,他重新变得孤独;但光荣已经来到,他也显然感到自己的威力。他正当盛年(60)。他完全放纵他的暴烈与粗犷的性情,对于社会,对于习俗,对于旁人的意见,对一切都不顾虑。他还有什么需要畏惧,需要敷衍?爱情,没有了;野心,没有了。所剩下的只有力,力的欢乐,需要应用它,甚至滥用它。“力,这才是和寻常人不同的人的精神!”他重复不修边幅,举止也愈加放肆。他知道他有权言所欲言,即对世间最大的人物亦然。“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认还有什么优越的标记”,这是他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七日所写的话(61)。贝蒂娜·布伦塔诺(62)那时看见他,说“没有一个皇帝对于自己的力有他这样坚强的意识”。她被他的威力慑服了,写信给歌德时说道:“当我初次看见他时,整个世界在我面前消失了,贝多芬使我忘记了世界,甚至忘记了你,噢,歌德!……我敢断言这个人物远远地走在现代文明之前,而我相信我这句话是不错的。”(63)
歌德设法要认识贝多芬。一八一二年,终于他们在波希米亚的浴场特普利兹地方相遇,结果却不很投机。贝多芬热烈佩服歌德的天才(64);但他过于自由和过于暴烈的性格,不能和歌德的性格融和,而不免伤害它。他曾叙述他们一同散步的情景,当时这位骄傲的共和党人,把魏玛大公的枢密参赞(65)教训了一顿,使歌德永远不能原谅。
“君王与公卿尽可造成教授与机要参赞,尽可赏赐他们头衔与勋章;但他们不能造成伟大的人物,不能造成超临庸俗社会的心灵;……而当像我和歌德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时,这般君侯贵胄应当感到我们的伟大。——昨天,我们在归路上遇见全体的皇族(66)。我们远远就已看见。歌德挣脱了我的手臂,站在大路一旁。我徒然对他说尽我所有的话,不能使他再走一步。于是我按了按帽子,扣上外衣的纽子,背着手,往最密的人丛中撞去。亲王与近臣密密层层;太子鲁道夫(67)对我脱帽;皇后先对我招呼。——那些大人先生是认得我的。——为了好玩,我看着这队人马在歌德面前经过。他站在路边上,深深地弯着腰,帽子拿在手里。事后我大大地教训了他一顿,毫不同他客气……”(68)
而歌德也没有忘记(69)。
《第七交响曲》和《第八交响曲》便是这时代的作品,就是说一八一二年在特普利兹写的:前者是节奏的大祭乐,后者是诙谑的交响曲,他在这两件作品内也许最是自在,像他自己所说的,最是“尽量”,那种快乐与狂乱的激动,出其不意的对比,使人错愕的夸大的机智,巨人式的、使歌德与策尔特惶骇的爆发(70),使德国北部流行着一种说法,说《第七交响曲》是一个酒徒的作品。——不错,是一个沉醉的人的作品,但也是力和天才的产物。
他自己也说:“我是替人类酿制醇醪的酒神。是我给人以精神上至高的热狂。”
我不知他是否真如瓦格纳所说的,想在《第七交响曲》的终局内描写一个酒神的庆祝会(71)。在这阕豪放的乡村节会音乐中,我特别看到他佛兰芒族的遗传;同样,在以纪律和服从为尚的国家,他的肆无忌惮的举止谈吐,也是渊源于他自身的血统。不论在哪一件作品里,都没有《第七交响曲》那么坦白、那么自由的力。这是无目的地,单为了娱乐而浪费着超人的精力,宛如一条洋溢泛滥的河的欢乐。在《第八交响曲》内,力量固没有这样夸大,但更加奇特,更表现出作者的特点,交融着悲剧与滑稽,力士般的刚强和儿童般的任性(72)。
一八一四年是贝多芬幸运的顶点。在维也纳会议中,人家将他看作欧罗巴的光荣。他在庆祝会中非常活跃。亲王们向他致敬,像他自己高傲地向申德勒所说的,他听任他们追逐。
他受着独立战争的鼓动(73)。一八一三年,他写了一阕《威灵顿之胜利交响曲》;一八一四年初,写了一阕战士的合唱:《德意志的再生》;一八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在许多君主面前指挥一支爱国歌曲:《光荣的时节》;一八一五年,他为攻陷巴黎(74)写一首合唱:《大功告成》。这些应时的作品,比他一切别的音乐更能增加他的声名。布莱修斯·赫弗尔依着弗朗索瓦·勒特龙的素描所做的木刻,和一八一三年弗兰兹·克莱因塑的脸型(Masque),活泼泼地表现出贝多芬在维也纳会议时的面貌。狮子般的脸上,牙床紧咬着,刻画着愤怒与苦恼的皱痕,但表现得最明显的性格是他的意志,早年拿破仑式的意志:“可惜我在战争里不像在音乐中那么内行!否则我将战败他!”
但是他的王国不在此世,像他写信给弗朗索瓦·特·布伦瑞克时所说的:“我的王国是在天空。”(75)
在此光荣的时间以后,接踵而来的是最悲惨的时期。
维也纳从未对贝多芬抱有好感。像他那样一个高傲而独立的天才,在此轻佻浮华、为瓦格纳所痛恶的都城里是不得人心的(76)。他抓住可以离开维也纳的每个机会;1808年,他很想脱离奥国,到威斯特伐利亚王热罗姆·波拿巴的宫廷里去(77)。但维也纳的音乐泉源那么丰富,我们也不该抹杀那边常有一班高贵的鉴赏家,感到贝多芬之伟大,不肯使国家蒙受丧失这天才之羞。一八〇九年,维也纳三个富有的贵族:贝多芬的学生鲁道夫太子、洛布科维兹亲王、金斯基亲王,答应致送他四千弗洛令(78)的年俸,只要他肯留在奥国。他们说:“显然一个人只在没有经济烦虑的时候才能整个地献身于艺术,才能产生这些崇高的作品为艺术增光,所以我们决意使路德维希·凡·贝多芬获得物质的保障,避免一切足以妨害他天才发展的阻碍。”
不幸结果与诺言不符。这笔津贴并未付足,不久又完全停止。且从一八一四年维也纳会议起,维也纳的性格也转变了。社会的目光从艺术移到政治方面,音乐口味被意大利作风破坏了,时尚所趋的是罗西尼,把贝多芬视为迂腐(79)。贝多芬的朋友和保护人,分散的分散,死亡的死亡:金斯基亲王死于一八一二年,李希诺夫斯基亲王死于一八一四年,洛布科维兹死于一八一六年。受贝多芬题赠作品第五十九号美丽的四重奏的拉苏莫夫斯基,在一八一五年举办了最后的一次音乐会。同年,贝多芬和童年的朋友,埃莱奥诺雷的哥哥,斯特凡·冯·布罗伊宁失和(80)。从此他孤独了(81)。在一八一六年的笔记上,他写道:“没有朋友,孤零零地在世界上。”
耳朵完全聋了(82)。从一八一五年秋天起,他和人们只有笔上的往来。最早的谈话手册是一八一六年的(83)。关于一八二二年《菲岱里奥》预奏会的经过,有申德勒的一段惨痛的记述可按。
“贝多芬要求亲自指挥最后一次的预奏……从第一幕的二部唱起,显而易见他全没听见台上的歌唱。他把乐曲的进行延缓了很多;当乐队跟着他的指挥棒进行时,台上的歌手自顾自地匆匆向前,结果全局都紊乱了。经常地,乐队指挥乌姆劳夫不说明什么理由,提议休息一会儿,和歌唱者交换几句话之后,大家重新开始。同样的紊乱又发生了,不得不再休息一次。在贝多芬指挥之下,无疑是干不下去的了;但怎样使他懂得呢?没有一个人有心肠对他说:‘走吧,可怜虫,你不能指挥了。’贝多芬不安起来,骚动之余,东张西望,想从不同的脸上猜出症结所在:可是大家都默不作声。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呼唤我。我走近时,他把谈话手册授给我,示意我写。我便写着:‘恳求您勿再继续,等回去再告诉您理由。’于是他一跃下台;对我嚷道:‘快走!’他一口气跑回家;进去,一动不动地倒在便榻上,双手捧着他的脸;他这样一直到晚饭时分。用餐时他一言不发,保持着最深刻的痛苦的表情。晚饭以后,当我想告别时,他留着我,表示不愿独自在家。等到我们分手的辰光,他要我陪着去看医生,以耳科出名的……在我和贝多芬的全部交谊中,没有一天可和这十一月里致命的一天相比。他心坎里受了伤,至死不曾忘记这可怕的一幕的印象。”(84)
两年以后,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指挥着(或更准确地,像节目单上所注明的“参与指挥事宜”)《合唱交响曲》(85)时,他没听见全场一致的喝彩声;他丝毫不曾觉察,直到一个女歌唱演员牵着他的手,让他面对着群众时,他才突然看见全场起立,挥舞着帽子,向他鼓掌。——一个英国游历家罗素,一八二五年时看见过他弹琴,说当他要表现柔和的时候,琴键不曾发声,在这静寂中看着他情绪激动的神气,脸部和手指都抽搐起来,真是令人感动。
隐遁在自己的内心生活里,和其余的人类隔绝着(86),他只有在自然中觅得些许安慰。特雷泽·布伦瑞克说:“自然是他唯一的知己。”它成为他的托庇所。一八一五年时认识他的查理·纳德,说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像他这样的爱花木、云彩、自然……他似乎靠着自然生活(87)。贝多芬写道:“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爱田野……我爱一株树甚于爱一个人……”在维也纳时,每天他沿着城墙绕一个圈子。在乡间,从黎明到黑夜,他独自在外散步,不戴帽子,冒着太阳,冒着风雨。“全能的上帝!——在森林中我快乐了,——在森林中我快乐了,——每株树都传达着你的声音。——天哪!何等的神奇!——在这些树林里,在这些岗峦上,一片宁谧,供你役使的宁谧。”
他精神的骚乱在自然中获得了一些安慰(88)。他被金钱的烦虑弄得困惫不堪。一八一八年时他写道:“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还得装作日常生活并不艰窘的神气。”此外他又说:“作品第一〇六号的奏鸣曲是在紧急情况中写的。要以工作来换取面包实在是一件苦事。”施波尔(89)说他往往不能出门,为了靴子洞穿之故。他对出版商负着重债,而作品又卖不出钱。《D调弥撒曲》发售预约时,只有七个预约者,其中没有一个是音乐家(90)。他全部美妙的奏鸣曲——每曲都得花费他三个月的工作——只给他挣了三十杜加至四十杜加(91)。加利钦亲王要他制作的四重奏(作品第一二七、一三〇、一三二号),也许是他作品中最深刻的,仿佛用血泪写成的,结果一文都不曾拿到。把贝多芬煎熬完的是日常的窘况,无穷尽的讼案:或是要人家履行津贴的诺言,或是为争取侄儿的监护权,因为他的兄弟卡尔于一八一五年死于肺病,遗下一个儿子。
他心坎间洋溢着的温情全部灌注在这个孩子身上。这儿又是残酷的痛苦等待着他。仿佛是境遇的好意,特意替他不断地供给并增加苦难,使他的天才不致缺乏营养。——他先是要和他那个不入流品的弟妇争他的小卡尔,他写道:
“噢,我的上帝,我的城墙,我的防卫,我唯一的托庇所!我的心灵深处,你是一览无余的,我使那些和我争夺卡尔的人受苦时,我的苦痛,你是鉴临的(92)。请你听我呀,我不知如何称呼你的神灵!请你接受我热烈的祈求,我是你造物之中最不幸的可怜虫。”
“噢,神哪!救救我吧!你瞧,我被全人类遗弃,因为我不愿和不义妥协!接受我的祈求吧,让我,至少在将来,能和我的卡尔一起过活!……噢,残酷的命运,不可摇撼的命运!不,不,我的苦难永无终了之日!”
然后,这个热烈地被爱的侄子,显得并不配受伯父的信任。贝多芬给他的书信是痛苦的、愤慨的,宛如米开朗琪罗给他的兄弟们的信,但是更天真、更动人:
“我还得再受一次最卑下的无情义的报酬吗?也罢,如果我们之间的关系要破裂,就让它破裂吧!一切公正的人知道这回事以后,都将恨你……如果联系我们的约束使你不堪担受,那么凭着上帝的名字——但愿一切都照着他的意志实现——我把你交给至圣至高的神明了;我已尽了我所有的力量;我敢站在最高的审判之前……”(93)
“像你这样娇养坏的孩子,学一学真诚与朴实决计于你无害;你对我的虚伪的行为,使我的心太痛苦了,难以忘怀……上帝可以做证,我只想跑到千里之外,远离你,远离这可怜的兄弟和这丑恶的家庭……我不能再信任你了。”下面的署名是:“不幸的是:你的父亲,——或更好:不是你的父亲。”(94)
但宽恕立刻接踵而至:
“我亲爱的儿子!——一句话也不必再说,——到我怀抱里来吧,你不会听到一句严厉的说话……我将用同样的爱接待你。如何安排你的前程,我们将友善地一同商量。——我以荣誉为担保,绝无责备的言辞!那是毫无用处的。你能期待于我的只有殷勤和最亲切的帮助。——来吧——来到你父亲的忠诚的心上。——来吧,一接到信立刻回家吧。”(在信封上又用法文写着:“如果你不来,我定将为你而死。”)(95)
他又哀求道:“别说谎,永远做我最亲爱的儿子!如果你用虚伪来报答我,像人家使我相信的那样,那真是何等丑恶何等刺耳!……别了,我虽不曾生下你来,但的确抚养过你,而且竭尽所能地培植过你精神的发展,现在我用有甚于父爱的情爱,从心坎里求你走上善良与正直的唯一大路。你忠诚的老父。”(96)
这个并不缺少聪明的侄儿,贝多芬本想把他领上高等教育的路,然而替他筹划了无数美妙的前程之梦以后,不得不答应他去习商。但卡尔出入赌场,负了不少债务。
由于一种可悲的怪现象,比人们想象中更为多见的怪现象,伯父精神的伟大,对侄儿非但无益,而且有害,使他恼怒,使他反抗,如他自己所说的:“因为伯父要我上进,所以我变得更下流。”这种可怕的说话,活活显出这个浪子的灵魂。他甚至在一八二六年时在自己头上打了一枪。然而他并没有死,倒是贝多芬几乎因之送命:他为这件事情所受的难堪,永远无法摆脱(97)。卡尔痊愈了,他自始至终使伯父受苦,而对于这位伯父之死,也未始没有关系;贝多芬临终的时候,他竟没有在场。——几年以前,贝多芬写给侄子的信中说:“上帝从没遗弃我。将来终有人来替我合上眼睛。”——然而替他合上眼睛的,竟不是他称为“儿子”的人。
在此悲苦的深渊里,贝多芬从事于讴歌欢乐。
这是他毕生的计划。从一七九三年他在波恩时起就有这个念头(98)。他一生要歌唱欢乐,把这歌唱作为他某一大作品的结局。颂歌的形式,以及放在哪一部作品里这些问题,他踌躇了一生。即在《第九交响曲》内,他也不曾打定主意。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想把欢乐颂歌留下来,放在第十或第十一的交响曲中去。我们应当注意《第九交响曲》的原题,并非今日大家所习用的《合唱交响曲》,而是“以欢乐颂歌的合唱为结局的交响曲”。《第九交响曲》可能而且应该有另一种结束。一八二三年七月,贝多芬还想给它以一个器乐的结束,这一段结束,他以后用在作品第一三二号的四重奏内。车尔尼和松莱特纳确言,即在演奏过后(一八二四年五月),贝多芬还未放弃改用器乐结束的意思。
要在一阕交响曲内引进合唱,有极大的技术上的困难,这是可从贝多芬的稿本上看到的,他做过许多试验,想用别种方式,并在这件作品的别的段落引进合唱。在Adagio(柔板)的第二主题的稿本上,他写道:“也许合唱在此可以很适当地开始。”但他不能毅然决然地和他忠诚的乐队分手。他说:“当我看见一个乐思的时候,我总是听见乐器的声音,从未听见人声。”所以他把运用歌唱的时间尽量延宕;甚至先把主题交给器乐来奏出,不但终局的吟诵体为然(99),连“欢乐”的主题亦是如此。
对于这些延缓和踌躇的解释,我们还得更进一步:它们还有更深刻的原因。这个不幸的人永远受着忧患折磨,永远想讴歌“欢乐”之美;然而年复一年,他延宕着这桩事业,因为他总是卷在热情与哀伤的旋涡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天他才完成了心愿,可是完成的时候是何等的伟大!
当欢乐的主题初次出现时,乐队忽然中止;出其不意地一片静默;这使歌唱的开始带着一种神秘与神明的气概。而这是不错的:这个主题的确是一个神明。“欢乐”自天而降,包裹在非现实的宁静中间:它用柔和的气息抚慰着痛苦;而它溜滑到大病初愈的人的心坎中时,第一下的抚摩又是那么温柔,令人如贝多芬的那个朋友一样,禁不住因“看到他柔和的眼睛而为之落泪”。当主题接着过渡到人声上去时,先由低音表现,带着一种严肃而受压迫的情调。慢慢地,“欢乐”抓住了生命。这是一种征服,一场对痛苦的斗争。然后是进行曲的节奏,浩浩荡荡的军队,男高音热烈急促的歌,在这些沸腾的乐章内,我们可以感受到贝多芬的气息,他的呼吸,与他受着感应的呼喊的节奏,活现出他在田野间奔驰,作着他的乐曲,受着如醉如狂的激情鼓动,宛如大雷雨中的李尔老王。在战争的欢乐之后,是宗教的醉意;随后又是神圣的宴会,又是爱的兴奋。整个人类向天张着手臂,大声疾呼着扑向“欢乐”,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
巨人的巨著终于战胜了群众的庸俗。维也纳轻浮的风气被它震撼了,一刹那,这都城当时完全在罗西尼与意大利歌剧的势力之下。贝多芬颓丧忧郁之余,正想移居伦敦,到那边去演奏《第九交响曲》。像一八〇九年一样,几个高贵的朋友又来求他不要离开祖国。他们说:“我们知道您完成了一部新的圣乐(100),表现着您深邃的信心感应给您的情操。渗透着您心灵的超现实的光明,照耀着这件作品。我们也知道您伟大的交响曲的王冠上,又添了一朵不朽的鲜花……您近几年来的沉默,使一切关注您的人为之凄然(101)。大家都悲哀地想到,正当外国音乐移植到我们的土地上,令人遗忘德国艺术的产物之时,我们的天才,在人类中占有那么崇高的地位,竟默无一言。……唯有在您身上,整个的民族期待着新生命、新光荣,不顾时下的风气而建立起真与美的新时代……但愿您能使我们的希望不久即实现……但愿靠了您的天才,将来的春天,对于我们、对于人类,加倍的繁荣!”(102)这封慷慨陈词的信,证明贝多芬在德国优秀阶级中所享有的声威,不但是艺术方面的,而且是道德方面的。他的崇拜者称颂他的天才时,所想到的第一个字既非学术,亦非艺术,而是“信仰”(103)。
贝多芬被这些言辞感动了,决意留下。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在维也纳举行《D调弥撒曲》和《第九交响曲》的第一次演奏会,获得空前的成功。情况之热烈,几乎含有暴动的性质。当贝多芬出场时,受到群众五次鼓掌欢迎;在此讲究礼节的国家,对皇族的出场,习惯也只用三次的鼓掌礼。因此警察不得不出面干涉。交响曲引起狂热的骚动。许多人哭起来。贝多芬在终场以后感动得晕去;大家把他抬到申德勒家,他朦朦胧胧地和衣睡着,不饮不食,直到次日早上。可是胜利是暂时的,对贝多芬毫无盈利。音乐会不曾给他挣什么钱。物质生活的窘迫依然如故。他贫病交迫(104),孤独无依,可是战胜了(105):战胜了人类的平庸,战胜了他自己的命运,战胜了他的痛苦。
“牺牲,永远把一切人生的愚昧为你的艺术去牺牲!艺术,这是高于一切的上帝!”
因此他已达到了终身向往的目标。他已抓住欢乐。但在这控制着暴风雨的心灵高峰上,他是否能长此逗留?——当然,他还得不时堕入往昔的怆痛里。当然,他最后的几部四重奏里充满着异样的阴影。可是《第九交响曲》的胜利,似乎在贝多芬心中已留下它光荣的标记。他未来的计划是(106):《第十交响曲》(107)《纪念巴赫的前奏曲》,为格里尔巴策的《曼吕西纳》谱的音乐(108),为克尔纳的《奥德赛》、歌德的《浮士德》谱的音乐(109),《大卫与扫罗的清唱剧》,这些都表示他的精神倾向于德国古代大师的清明恬静之境:巴赫与韩德尔——尤其是倾向于南方,法国南部,或他梦想要去游历的意大利(110)。
施皮勒医生于一八二六年看见他,说他气色变得快乐而旺盛了。同年,当格里尔巴策最后一次和他晤面时,倒是贝多芬来鼓励这颓丧的诗人:“啊,他说,要是我能有千分之一你的体力和强毅的话!”时代是艰苦的。专制政治的反动,压迫着思想界。格里尔巴策呻吟道:“言论检查把我杀害了。倘使一个人要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就得往北美洲去。”但没有一种权力能钳制贝多芬的思想。诗人库夫纳写信给他说:“文字是被束缚了,幸而声音还是自由的。”贝多芬是伟大的自由之声,也许是当时德意志思想界唯一的自由之声。他自己也感到。他时常提起,他的责任是把他的艺术奉献于“可怜的人类”“将来的人类”,为他们造福利,给他们勇气,唤醒他们的迷梦,斥责他们的怯懦。他写信给侄子说:“我们的时代,需要有力的心灵把这些可怜的人群加以鞭策。”一八二七年,米勒医生说:“贝多芬对于政府、警察、贵族,永远自由发表意见,甚至在公众面前也是如此(111)。警察当局明明知道,但将他的批评和嘲讽认为无害的梦呓,因此也就让这个光芒四射的天才太平无事。”(112)
因此,什么都不能使这股不可驯服的力量屈膝。如今它似乎玩弄痛苦了。在此最后几年中所写的音乐,虽然环境恶劣(113),往往有一副簇新的面目,嘲弄的、睥睨一切的、快乐的。他逝世以前四个月,在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完成的作品,作品第一三〇号的四重奏的新的结束是非常轻快的。这种快乐实在并非一般人所有的那种。时而是莫舍勒斯所说的嬉笑怒骂;时而是战胜了如许痛苦以后的动人的微笑。总之,他是战胜了。他不相信死。
然而死亡终于来了。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终,他得了肋膜炎性感冒;为侄子奔走前程而旅行回来,他在维也纳病倒了(114)。朋友都在远方。他打发侄儿去找医生。据说这麻木不仁的家伙竟忘记了使命,两天之后才重新想起来。医生来得太迟,而且治疗得很恶劣。三个月内,他运动家般的体格和病魔挣扎着。一八二七年一月三日,他把至爱的侄儿立为正式的承继人。他想到莱茵河畔的亲爱的友人;写信给韦格勒说:“我多想和你谈谈!但我身体太弱了,除了在心里拥抱你和你的洛亨(115)以外,我什么都无能为力了。”要不是几个豪侠的英国朋友,贫穷的苦难几乎笼罩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变得非常柔和,非常忍耐(116)。一八二七年二月十七日,躺在弥留的床上,经过了三次手术以后,等待着第四次(117),他在等待期间还安详地说:“我耐着性子,想道:一切灾难都带来几分善。”
这个善,是解脱,是像他临终时所说的“喜剧的终场”,——我们却说是他一生悲剧的终场。
他在大风雨中、大风雪中、一声响雷中,咽了最后一口气。一只陌生的手替他合上了眼睛(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118)。
亲爱的贝多芬!多少人已颂赞过他艺术上的伟大。但他远不止是音乐家中的第一人,而是近代艺术的最英勇的力。对于一班受苦而奋斗的人,他是最大而最好的朋友。当我们对着世界的劫难感到忧伤时,他会到我们身旁来,好似坐在一个穿着丧服的母亲旁边,一言不发,在琴上唱着他隐忍的悲歌,安慰那哭泣的人。当我们对德与善的庸俗,斗争到疲惫的辰光,到此意志与信仰的海洋中浸润一下,将获得无可言喻的裨益。他分赠我们的是一股勇气,一种奋斗的欢乐(119),一种感到与神同在的醉意。仿佛在他和大自然不息的沟通之下(120),他竟感染了自然的深邃的力。格里尔巴策对贝多芬是钦佩之中含有惧意的,在提及他时说:“他所到达的那种境界,艺术竟和狂野与古怪的元素混合为一。”舒曼提到《第五交响曲》时也说:“尽管你时常听到它,它对你始终有一股不变的威力,有如自然界的现象,虽然时时发生,总教人充满着恐惧与惊异。”他的密友申德勒说:“他抓住了大自然的精神。”——这是不错的:贝多芬是自然界的一股力;一种原始的力和大自然其余的部分接战之下,便产生了荷马史诗般的壮观。
他的一生宛如一天雷雨的日子。——先是一个明净如水的早晨。仅仅有几阵懒懒的微风。但在静止的空气中,已经有隐隐的威胁、沉重的预感。然后,突然之间巨大的阴影卷过,悲壮的雷吼,充满着声响的可怖的静默,一阵复一阵的狂风,《英雄交响曲》与《第五交响曲》。然而白日的清纯之气尚未受到损害。欢乐依然是欢乐,悲哀永远保存着一缕希望。但自一八一〇年后,心灵的均衡丧失了。日光变得异样。最清楚的思想,也看来似乎水汽一般在升华:忽而四散,忽而凝聚,它们又凄凉又古怪的骚动,罩住了心;往往乐思在薄雾之中浮沉了一两次以后,完全消失了、淹没了,直到曲终才在一阵狂飙中重新出现。即是快乐本身也蒙上苦涩与狂野的性质。所有的情操里都混合着一种热病、一种毒素(121)。黄昏将临,雷雨也随着酝酿。随后是沉重的云,饱蓄着闪电,给黑夜染成乌黑,挟带着大风雨,那是《第九交响曲》的开始。——突然,当风狂雨骤之际,黑暗裂了缝,夜在天空给赶走,由于意志之力,白日的清明又还给了我们。
什么胜利可和这场胜利相比?波拿巴的哪一场战争,奥斯特利茨(122)哪一天的阳光,曾经达到这种超人的努力的光荣?曾经获得这种心灵从未获得的凯旋?一个不幸的人,贫穷、残废、孤独,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给他欢乐,他却创造了欢乐给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难铸成欢乐,好似他用那句豪语说明的,——那是可以总结他一生,可以成为一切英勇心灵的箴言的:
“用痛苦换来的欢乐。”(123)
(1) 按:系神话中三女妖之一,以生有美发著名。后因得罪火神,美发尽变毒蛇。
(2) 以上据英国游历家罗素1822年记载。——1801年,车尔尼尚在幼年,看到贝多芬蓄着长发和多日不剃的胡子,穿着羊皮衣裤,以为遇到了小说中的鲁滨孙。——原注
译者按:车尔尼(1791—1857)为奥国有名的钢琴家,肖邦挚友,其钢琴演奏当时与肖邦齐名。
(3) 据画家克勒贝尔记载。他曾于1818年为贝多芬画像。——原注
(4) 据医生米勒1820年记载:他的富于表情的眼睛,时而妩媚温柔,时而惘然,时而气焰逼人,可怕非常。——原注
(5) 莫舍勒斯(Ignaz Moscheles,1794—1870),英国钢琴家。
(6) 雷斯塔伯(Ludwig Rellstab,1799—1860),德国诗人。
(7) 克勒贝尔说是莪相的面目。以上细节皆采自贝多芬的朋友,及见过他的游历家的记载。——原注
译者按:莪相为三世纪时苏格兰行吟诗人。
(8) 李尔王系莎士比亚名剧中的人物。
(9) 他的祖父名叫路德维希,是家族里最优秀的人物,生在安特卫普,直到20岁时才住到波恩来,做当地大公的乐长。贝多芬的性格和他最像。我们必须记住这个祖父的出身,才能懂得贝多芬奔放独立的天性,以及别的不全是德国人的特点。——原注
译者按:今法国与比利时交界之一部及比利时西部之地域,古称佛兰德。佛兰芒即居于此地域内之人种名。安特卫普为今比利时北部之一大城市名。
(10) 按:扬琴为钢琴以前的键盘乐器,形式及组织大致与钢琴同。
(11) 以上见1789年9月15日贝多芬致奥格斯堡地方的沙德医生书信。——原注
(12) 他1816年说:“不知道死的人真是一个可怜虫!我15岁上已经知道了。”——原注
(13) 他们的书信,读者可参看本书《书信集》。他的老师C.G.内夫(C.G.Neefe,1748—1798)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和指导:他的道德的高尚和艺术胸襟的宽广,都对贝多芬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原注
(14) 以上见1801年6月29日致韦格勒书。——原注
(15) 诗的开首是:“专制的铁链斩断了……幸福的民族!……”——原注
(16) 我们可举其中一首为例:“唾弃偏执,摧毁愚蠢的幽灵,为着人类而战斗……啊,这,没有一个亲王的臣仆能够干。这,需要自由的灵魂,爱死甚于爱谄媚,爱贫穷甚于爱奴颜婢膝……须知在这等灵魂内我绝非最后一个。”——原注
译者按:施奈德生于巴伐利亚邦,为斯特拉斯堡雅各宾党首领。1794年,在巴黎上断头台。
(17) 按:从前著作付印时必先售预约。因印数不多,刊行后不易购得。
(18) 按:此系指法国大革命后奥国为援助法国王室所发动之战争。
(19) 1787年春,他曾到维也纳做过一次短期旅行,见过莫扎特,但莫扎特对贝多芬似乎不甚注意。——他于1790年在波恩结识的海顿,曾经教过他一些功课。贝多芬另外曾拜过阿尔布雷希茨贝格(J.G.Albrechtsberger,1736—1809)与萨列里(Antonio Salieri,1750—1825)为师。——原注
(20) 按:黑森为当时日耳曼三联邦之一,后皆并入德意志联邦。
(21) 在贝氏周围,还有提琴家鲁道夫·克勒策(Rodolphe Kreutzer,1766—1831),即后来贝多芬把有名的奏鸣曲题赠给他的。——原注
译者按:贝氏为法国元帅,在大革命时以战功显赫;后与拿破仑为敌,与英、奥诸国勾结。
(22) 按:介朗(Pierre-Narcisse Guerin,1774—1833)为法国名画家,所作拿破仑像代表拿翁少年时期之姿态。
(23) 那时他才初露头角,在维也纳的首次钢琴演奏会是1795年3月30日举行的。——原注
(24) 以上见1801年6月29日致韦格勒书。1801年左右致里斯书中又言:“只要我有办法,我的任何朋友都不该有何匮乏。”——原注
(25) 在1802年的遗嘱内,贝多芬说耳聋已开始了6年——所以是1796年起的。同时我们可注意他的作品目录,唯有包括三支三重奏的作品第一号,是1796年以前的制作。包括三支最初的奏鸣曲的作品第二号,是1796年3月刊行的。因此贝多芬全部的作品可以说都是耳聋后写的。关于他的耳聋,可以参看1905年5月15日《德国医学丛报》上克洛兹·福雷斯脱医生的文章。他认为这病是受一般遗传的影响,也许与他母亲的肺病也有关系。他分析贝多芬1796年所患的耳咽管炎,到1799年变成剧烈的中耳炎,因为治疗不善,随后成为慢性的中耳炎,随带一切的后果。耳聋的程度逐渐增加,但从没有完全聋。贝多芬对于低而深的音比高音更易感知。在他晚年,据说他用一支小木杆,一端插在钢琴箱内,一端咬在牙齿中间,用以在作曲时听音。1910年,柏林——莫皮特市立医院主任医师雅各布松发表一篇出色的文章,说他可证明贝多芬的耳聋是源于梅毒的遗传。1810年前后,机械家梅尔策尔为贝多芬特制的听音器,至今尚保存于波恩城内贝多芬博物院。——原注
(26) 以上见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第十三。——原注
(27) 按:系公元1世纪时希腊伦理学家与史学家。
(28) 以上见《贝多芬书信集》第十四。——原注
(29) 按:系文艺复兴前期意大利名画家。
(30) 按:此处所谓幼婴系指儿时的耶稣,故有未来的悲剧之喻。
(31) 按:唐·璜为西洋传说中有名的登徒子,莫扎特曾采为歌剧的题材。
(32) 按:通俗音乐书上所述《月光奏鸣曲》的故事是毫无根据的。
(33) 以上见1801年11月16日信。——原注
(34) 随后她还利用贝多芬从前的情爱,要他帮助她的丈夫。贝多芬立刻答应了。他在1821年和申德勒会见时在谈话手册上写道:“他是我的敌人,所以我更要尽力帮助他。”但他因之而更瞧不起她。“她到维也纳来找我,一边哭着,但是我瞧不起她。”——原注
(35) 时为1802年10月6日。参见本书《贝多芬遗嘱》。——原注
(36) 他的遗嘱里有一段说:“把德行教给你们的孩子:使人幸福的是德行而非金钱。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在患难中支持我的是道德,使我不曾自杀的,除了艺术以外也是道德。”又1810年5月2日致韦格勒书中:“假如我不知道一个人在能完成善的行为时就不该结束生命的话,我早已不在人世了,而且是由于我自己的处决。”——原注
(37) 以上见致韦格勒书,《书信集》第十八。——原注
(38) 格勒特(Christian Furchtegott Gellert,1715—1769),德国启蒙运动作家和诗人。
(39) 1802年赫内曼为贝多芬所作之小像上,他穿着当时流行的装束,留着鬓角,四周的头发剪得同样长,坚决的神情颇像拜伦式的英雄,同时表示一种拿破仑式的永不屈服的意志。——原注
译者按:此处小像系指面积极小之釉绘像,通常至大不过数英寸,多数画于珐琅质之饰物上,为西洋画中一种特殊的肖像画。
(40) 按:拿破仑于1793年、1797年、1800年数次战败奥国,兵临维也纳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