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通过对中国古典诗歌中植物描写的分析,来阐述诗歌中所使用的词语——“诗语”与诗人精神之间的关系。词语伴随着人们精神的成长而不断丰富,同时人的精神又因词语得以开发,这一点是本文第一部中特别想要提及的;人的精神超越时间与文化,顽强地生存在词语中,这一点是本文第二部中特别想要提及的;追寻着植物词语,我们感觉到词语本身似乎拥有它们自己的命运,这是缘由于那个时代人们所拥有的精神状态,这一点是本文第三部中特别想要提及的。

我们对中国古典文学中植物词语进行研究,首先是把从《诗经》到唐末,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所有开花的草木收集起来,按时代顺序进行分析。这个研究虽只体现一个概貌,但可凭此掌握一千多年之间开花草木的整体样貌(1)。完成那个研究的时候,我们产生了对个别植物进行研究的想法。在中国古典诗歌中,有的植物因定性咏法的出现而逐渐消失,有的植物只在某一个时代为人们所喜爱,有的植物因为遇到了特别的诗人而被赋予特有的含义。开花的草木尽皆拥有个性。从那以后我们对各种植物进行了调查,其中本文着重提到的莲花拥有复杂的词语和性质,展现出多样的侧面,是一种特别有魅力的植物。

第一部将主题确定为“审美意识的变迁”,从历时角度考察植物词语,追寻诗人那种看着枯萎衰微的美而引发的内心情感。公元前,美丽的莲花被描写为具有魔力的吉祥物。后来随着贵族文化的盛行,出现了喜爱枯萎荷花形态的“衰荷风潮”。另一方面,在诗歌中莲花也时常被用来形容美人。中唐张籍“江清露白芙蓉死”的诗句产生了新的审美意识。美丽的姑娘在美丽中死去。这句诗以六朝灭亡时期发生的事件为素材,在当时引起了很大轰动,并因此产生了许多佳句。在此之前也有将芙蓉比喻成美人,吟咏其衰微姿态的诗歌,但是张籍的这一诗句,把以往那些在作品中扩散着的审美意识进行聚焦,形成一个明确的审美观提了出来。如果没有“芙蓉死”这一句诗,人们可能还不会注意到那种审美观的存在。许许多多的人因为一位诗人的诗语而获得了新的审美意识。除了这一句以外,中唐时期还诞生了许多新词新语,开辟了崭新的意境。

第二部,乐府诗题《采莲曲》被各个时代所吟咏,我们对这一诗歌题材的诞生,发展和飞跃情况进行了探索。

第一章,考察了这一题材的诞生情况。最早的《采莲曲》是六朝梁武帝所创,不过,在梁武帝作品诞生之前该题材已经作为素材在很多作品中被使用,并且那些作品对梁武帝的创作产生了影响。可以说梁武帝的《采莲曲》是漫长历史中的产物。

第二章,围绕后世对李白所作《采莲曲》的三种解释,考察了从六朝到盛唐的这一期间内所创作的《采莲曲》。我们通过这些断定了对李白《采莲曲》的解释,进而指出了那是作者凭借《采莲曲》来表现自身的憧憬与绝望。第三章,19世纪法国人Hervey-Saint-Denys(埃尔维·圣·德尼)最早把李白的《采莲曲》介绍到欧洲,之后,德国的Gustav Mahler(古斯塔夫·马勒)将李白的《采莲曲》编入了交响曲《大地之歌》。我们对这个过程进行了考察,阐述马勒对李白的诗歌产生了真正的共鸣。

回顾这三章,我们看到《采莲曲》这个乐府诗题描写了夏日阳光,清彻的湖水,婀娜的少女等理想化的美的世界。虽然理想化的美的世界的表现方法随着时代而改变,但是让生命充满喜悦的情景在任何时代都不会变。马勒把李白的诗编入《大地之歌》的时候,将题目改成了《关于美》,因为他从那首诗中看到了美的世界。

我们想通过本文的研究向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人们传递以下的观点。人们的日常生活,采莲、逗笑、恋爱等等,人活在世上的每一天,并不会因这个人的死而从这个世界上全部消失。在《采莲曲》这个乐府诗题中有耀眼的夏日阳光,有丰收,有年轻少女,有令人感到宗族繁荣的恋爱之心。受到感动的人们又继续编创这个乐府诗题,《采莲曲》所包含的这些内涵因此被代代相传下来了。那种感动超越了文化界限,传到了现代的欧洲。这种情况看起来好像是乐府诗题《采莲曲》才有,其实决不是这样。我们在日常生活所使用的语言中,糅进了我们自己以及过去无数人的生活情景。在平常说话时,虽是无意识的,但我们却时常都在与话中所包含的过去人们的行为和精神进行接触。

第三部“表示莲花的五种诗语”中,我们从{莲花}(2)为何拥有五种诗语这个问题出发,感慨于词语也拥有自己的命运,进而探索词语所拥有的意义。

表示{莲花}的诗语有“芙蓉”“莲花”“荷花”“菡萏”“藕花”等五种,它们有时出现在同一个作品中表示相同的意思,有时却宛如表示不同植物似的,显现出各自的特性。

譬如,“莲花”一词从汉代开始出现在诗歌中,这个词在汉代使用得很普通,并显示出日后作为诗语被广泛使用的可能性。然而,在南北朝初期佛教经典被翻译成汉语的时候,印度佛教中受到尊崇的{莲花}被翻译成“莲花”,重要的佛典被译为《妙法莲花经》。受此影响,进入唐代以后“莲花”一词就再也无法摆脱佛教的涵义了。因为佛教涵义的干扰作用,“莲花”一词已难以用来比喻女性或描写普通的莲池风景了。总之,因为佛教的出现,“莲花”一词的意义发生了巨大改变。

日语中把{莲花}叫做“莲之花”。{莲花}被使用在佛教中,佛坐的是莲座,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如果问年轻人对{莲花}的印象,多数人会回答是佛教的花。也有人联想到葬礼,会回答是不吉利的花。倘若日本也有与佛教无关的词来称呼{莲花},例如“芙蓉”“荷花”等,那么{莲花}给人的印象就可能会完全不同,会更被人们所喜爱。

又譬如,“荷花”这个词一般只用于描写风景。这个词仅在《诗经》里出现一次,后来就销声匿迹了,而“芙蓉”、“莲花”在这之后被广泛使用。假想倘若没有“芙蓉”、“莲花”这些词的话,当时可能会产生“荷花簪”、“荷花池”这样的诗语。然而,在当时那样的用法已经没有出现的余地,“荷花”一词也就承当了专门描写实景的功能。

转变一下思维的角度,我们就会发现这五种诗语并非各自拥有命运、个性。赋予它们命运和个性的是这些诗语被使用的时代的人们的精神总体。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或有虔心信佛的,或有思念远方恋人却因无法倾诉而消沉郁闷的女性等等。这些人思想感情的总体赋予了上述词语以个性。

在第一部追寻诗语的发展变化轨迹时,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人们的意识变革。语言吸收了那种意识变革并加以变化,传承后世。在第二部中,我们看到了乐府诗题一方面将美丽的世界隐藏其中,一方面又超越时代和文化将美继承了下去。在第三部的诗语研究中,我们看到了诗语的个性、命运,是由当时人们所拥有的精神聚合而成的。本研究虽然只是根据个别植物词语对诗歌中植物描写进行考察,但是我们认为本文的研究方法与结论也许可以推广到其他的诗语、其他的语言中去。

人们的精神会超越他们的意识被包含在语言中,留传后世。

在补说一“中唐诗歌在唐诗中的位置——对樱桃描写手法变迁的分析”中,我们特地将焦点放在从盛唐到中唐的过渡时期。通过对樱桃描写手法的考察,阐述了诗人与朝廷的关系是这个时期文学转换的一个主要原因。将吟咏樱桃的诗歌按时代顺序排列之后,我们可以看到以下情况:盛唐时期,朝廷是那个时代的精神支柱,作品中可以看到对朝廷尊敬崇拜的强烈表现。但是,可能是以安史之乱为起因,在中唐元和年间以后,那种尊崇朝廷的感情从作品中消失了。

朝廷失去了向心力,咏法的传统格式被解除,诗人的精神像是变得自由了,又像是失去了方向。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时期,描写手法转为着眼现实、细致的东西,出现了大量的新诗语。不只是樱桃,在莲花中也可以看到这种现象。到盛唐为止,所述说的莲花绝大部分是红色的。但是,中唐以后出现了喜欢描写白色莲花的诗人。也是在这个时期,“藕花”成了诗语。从1992年本论文口头发表以来,许多研究者开始用同样的方法对许多词语进行研究,得出了方向一致的结论。这更加确切地证明了从盛唐到中唐期间描写手法的转变情况。

在补说二“《诗经》新解之尝试——以《周南·桃夭篇》《桧风·隰有苌楚篇》为例”中,我们尝试着用新的方法来解释《诗经》这一作品。即将《诗经》中结构相似的作品按要素区分,考察它们之间的关联情况。还有,不依照毛传以后的语注,而是直接从《诗经》的词语中探索其原意。我们使用这两种研究方法,对《诗经》《周南·桃夭篇》和《桧风·隰有苌楚篇》进行了重新考察。这是我们的一个尝试性研究。

在补说三“《诗经》评价在十九世纪的法译唐诗集中的体现”中,我们对埃尔维·圣·德尼在他著作《唐代的诗》序文中所述的关于《诗经》的看法,简要地归纳为三点,并作了阐述。作为一位文化背景完全相异的19世纪的法国人,在深入了解《诗经》的时候,他从中看出了诗经时代老百姓和平生活的生动形象。身处异文化圈的学者,不受儒教的影响,思想完全是自由的。在没有任何先入为主的思想影响之下阅读《诗经》,从而产生的那种新鲜感受,对于长期以来从事《诗经》研究的东洋学者来说颇为新鲜,并具有启发意义。

注:

(1) 当时的研究论文《中国古典诗歌中所吟咏的开花草木之变迁——从魔力到美》,刊登在《伊藤漱平教授退官纪念中国学论集》,汲古书院,1986年。

(2) 本文第三部里,加大括号的{莲花}是“芙蓉”“莲花”“荷花”“菡萏”“藕花”等五种诗语的总称。

注释

 

 

□□□□□

 

 

本书中所出现的如上方框同原版纸书。

读书导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