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离开我们之前,我对花屋场的探寻萌生于好奇和爱好。当你将要离开我们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这种地质上的探寻仅仅是一种空间背景,只有接榫历史的纵标,以你作为一个村庄的人文标本,我才能真实构建出一个村庄的当下存在。

我想,这个村庄不管此前是否有人类的存在,它已经自在自为地存在了很长时间。这种存在,是否可以作为人类的花屋场的前奏,是否可以将这种坐标无限延伸直指地球的核心?这种探究,因为与村庄有关,因而也就间接地与你有关。

无疑,覆盖在花屋场地壳上的层层叠叠的岩层,是一部地球几十亿年演变发展留下的沉默却在述说的历史。如果用一个无比巨大的钻头一直向下钻去,在取出的五公里或十公里的地质层中,从最古老的地质年代开始,究竟会有多少层才能层层叠叠地到达现今裸露的地表?或者这种采掘文化积层非常浅薄,而那种地质积层却会丰富鲜活,是不是涵盖了现有的一切构造,也未可知。在对花屋场的回想中,我忽然想有必要对花屋场进行一场地质的假说。

地层是记录地球历史的一本书,地层中的岩石和化石就是这本书中的文字,它们像始皇的兵马俑,像树的年轮,不言而顾自展示。在今天,人们用测定古老岩石中放射性元素和它们蜕变生成的同位素含量的方法,测定地球已经存在四十六亿年。这就是大自然留给人类的奥秘:地质科学家说地球至少有四十六亿岁,而人类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只有几千年,仿佛须臾之一瞬。这种充满奥秘的史前时代,也是大自然留给人类成长中可以永远回望的空间。这种空间加上漫长的未来,使我们对时间长期形成了一个错误认识,总以为时间像一根细长的线,向两端无限延伸。从地质的变迁中,我看到了时间的延续,看到了生命的延续,也看到了人的衍变。然而,从无限的未来中,我看到的却是时间的静止、时间的永恒。时间的线性仅仅是我们的认识,时间从不为人而存在,不因万物而存在,时间就是一个主体,它自己存在,谁也不能打倒它,任何力量也不能演化它。我们能做的,仅仅是在时间上标记一些可能的符号。

但是,当人类与时间建立关系之后,时间就从亘古中具有了新的意义。参照人类历史划分朝代的方法,地球自形成以来也被划分为五个“代”:太古代、元古代、古生代、中生代和新生代。有些代由于风云际会变化万千,预示新的物种演化嬗变,还被进一步划分为若干“纪”,如古生代从远到近,划分为寒武纪、奥陶纪、志留纪、泥盆纪、石炭纪和二叠纪,中生代划分为三叠纪、侏罗纪和白垩纪,新生代划分为第三纪和第四纪。为了使表述简单一些,我觉得不如抄录一段常识:

距今24亿年以前的太古代,地球表面已经形成了原始的岩石圈、水圈和大气圈。但那时地壳很不稳定,火山活动频繁,岩浆四处横溢,海洋面积广大,陆地上尽是秃山。这时是铁矿形成的重要时代,最低等的原始生命开始产生。

距今24亿年—6亿年的元古代。这时地球上大部分仍然被海洋掩盖着。到了晚期,地球上出现了大片陆地。“元古代”是原始生物的时代,出现了海生藻类和海洋无脊椎动物。

距今6亿年—2.5亿年是古生代。“古生代”的意思是古老生命的时代。这时,海洋中出现了几千种动物,海洋无脊椎动物空前繁盛。以后出现了鱼形动物,鱼类大批繁殖起来。一种用鳍爬行的鱼出现了,并登上陆地,成为陆上脊椎动物的祖先。两栖类也出现了。北半球陆地上出现了蕨类植物,有的高达30多米。这些高大茂密的森林,后来变成大片的煤田。

距今2.5亿年—0.7亿年的中生代,历时约1.8亿年。这是爬行动物的时代,恐龙曾经称霸一时,这时也出现了原始的哺乳动物和鸟类。蕨类植物日趋衰落,而被裸子植物所取代。中生代繁茂的植物和巨大的动物,后来就变成了许多巨大的煤田和油田。中生代还形成了许多金属矿藏。

作为地球历史上最新的一个阶段,新生代时间最短,距今只有七千万年左右,这个时候的变化却最是惊心动魄,地球的面貌已同今天的状况基本相似。新生代被子植物大发展,各种食草、食肉的哺乳动物空前繁盛。自然界生物的大发展,最终催生了人类的出现,古猿逐渐演化成现代人,大量的考古发现认为,早期的直立人就在第四纪出现,距今约有二百四十万年的历史。而演化于清江流域的古长阳人,是人类进化史上由古人向现代人演化的重要节点,和另外几大古人发现一起,完整诠释了中华大地类人猿的演化进程。这些早期的智人,他们以部落的形式,完成了村庄的雏形,连接了家族的血脉。直到今天,这些早期的智人,他们渐渐脱离动物性开始联盟的时候,依然可视为人类时间的开始。

在我的内心,我更愿意把地球有了人类的时代视为有历史的时代,尽管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历史还是空白,但早期人类为我们一定留下了什么,只是等待着我们去不断发现。地球一步一步地演化到现在,逐渐形成了今天的面貌。花屋场在这种地质演化中,又是如何呈现着各个阶段的演化?如果七千万年前就形成了今天的基本地貌,作为一个连绵起伏的山区,假设在这七千万年间基本保持了稳定,那么在此前,其他地壳板块的沉积移动,又对花屋场有着什么样的影响?在第四纪冰川的前后,发生的多起生物灭绝事件中,花屋场这样一个具有盆地效应的小山村,其间的山川万物,究竟会是幸存者还是受害者?

我忽然把目光聚集到白垩纪。我很小就知道白善土,一种被村人用来泥墙的白色泥土。后来才知道,白善土学名白垩,而花屋场,是一个盛产白善土的地方,很多农家的土墙就是用白善土干打垒起来的。花屋场人觉得,白善土黏性强,具有油性,能使墙面光滑。在我家东头的一条小沟边,有着一孔被无数次挖掘过的白善土,像一脉伸向大地的矿藏。我和你曾一起去那挖出一些白善土,用于泥打铁的炉子。而在1960年代,白善土曾与无数人的饥肠联系在一起。在巨大到无以抵抗的饿意中,花屋场也有人为避免全家人的肠胃因虚空引起的粘连,他们将黄荆树叶晒干打成粉,与白善土按一定比例形成解饿配方,挽救过一些人的生命,也加速过一些人的死亡——有人因为咽下过多的白善土,无法在肠道蠕动消化和排泄,他们在最饿的时候,因为饱食白善土,不幸而被活活撑死。

白善土的形成期也是一个更早的重要地质时代,正如今天东北有丰厚的松针落叶形成的肥厚黑土。1822年,法国地质学家达洛瓦根据发现的白善土这一地层,将其命名为白垩纪。根据测定,白垩纪位于侏罗纪和古近纪之间,约一亿四千五百五十万年前至六千五百五十万年前,是中生代的最后一纪,长达八千万年,也是显生宙最长的一个阶段。发生在白垩纪末的灭绝事件,因而成为中生代与新生代的分界。

我想,花屋场的白善土也应形成于同期的白垩纪,应该也有五千万年左右的时长。比较公认的研究推测是,在这一时期,大陆之间被海洋分开,地球变得温暖、干旱,空气中富含高氧,海平面的变化大。陆地生存着恐龙,海洋生存着海生爬行动物、菊石以及厚壳蛤,新的哺乳类动物出现,第一只鸟在天空自由地飞翔,地球上开出了第一朵温润的鲜花。恐龙开始在争斗中统治陆地,一些新的恐龙种类不断出现,有食肉牛龙这样的大型肉食性恐龙,有戟龙这样的甲龙类成员,有赖氏龙这样的植食性鸭嘴龙类,还有飞机般的翼龙类披羽蛇翼龙在天空中滑翔。而海洋中,也生出巨大的海生爬行动物,海王龙甚至统治着浅海。蛇、蛾、蜜蜂以及许多新的小型哺乳动物也在这一时期出现。遗憾的是,白垩纪发生了一起最严重的灭绝事件,这是地质年代中最大规模的灭绝事件之一,包含恐龙在内的大部分物种因此灭亡。

白垩,是一种微细的碳酸钙的沉积物,属于石灰岩的一种类型,主要由方解石组成,颗粒均匀细小,用手可以搓碎。由此白垩纪形成的地层叫白垩系。白垩层是一种极细而纯的粉状灰岩,由古生物的残骸集聚形成的海洋沉积,由一种叫做颗石藻的钙质超微化石和浮游有孔虫化石构成,还含有海绵骨针、浮游性有孔虫壳、菊石、箭石、海胆和贝类化石等海生动物的壳。构成白垩颗石来源的球藻是一种植物性的鞭毛虫类,有着两条等长的鞭毛,体呈极为微小的球状,在其细胞表面覆盖的大量微小的石灰质壳就是颗石,为1—11微米大小的扁圆状或扁椭圆状,有时具喇叭状突起。根据白垩中含有磨圆的石英砂,以及相邻地层中所产生的显示当时干燥气候的植物化石,地质学家认为,其后面相连的陆地是低平的,几乎不会有河流将周围沙漠性陆地的陆源物质土砂等运入,而应纯是在海洋中形成。白垩,也是一个适宜生物生长的优良物候,白花从此开放,一发而不可收。

花屋场的白善土,从层积来看,有浅层的,像我家附近的,大致属于底下第三层。我家对面的,大多属于地下五层左右,而屋后的大洗场,则属于浅表层。按照白善土的生成,它既属于海相沉积的产物,那么最初,它应该深埋在地底,这时已经由海变成了陆地。这似乎意味着,即使到最晚,花屋场的基本地貌在白垩纪就已经存在。在此后的岁月中,定然再次发生了陆地板块构架的变化,白善土才从深闺中走向地层的浅表,传递着曾经沧海的密码。这也从另一角度印证了此前的花屋场,曾有一段时间该是一片汪洋大海。

除了生物的活化石,除了较为普遍的白善土,花屋场还有另一种沉积不语的黑化石——深藏于山体的煤。这些深藏的煤在更遥远的古生代,则是一片原始森林,它们在地质的演化突变中,最终形成一片一片沉默的煤,像潜藏久远的地火,记录着遥远时期的森林形态。

在花屋场,我还看到了一些被成为“火炼包”的石子,这些小石子,摩擦能够冒出耀眼的火星,为早期的长阳智人钻石取火提供了客观的基础。而另一些像煤的墨石,它们大多裸露在浅表层,那该也是还没有完全形成煤却已得到矿化的植物遗体。在这个意义上推测,花屋场至少经历了两次以上较大的地质变化,一部分被深埋起来成为真正的煤,一部分在深埋后不久又因地质的变化而堆积到山体的浅表层,它们仅仅演化到石头,逐渐风化为细小的石子。它们现今沉寂了,却保留着天火的基因,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一个特定的时刻,它们会再次沉淀为上等的煤,或者须臾间被燃成熊熊的火焰。

五千万年以来,花屋场就这样存在于时空的坐标之上,寂然无声,等待着新生代的到来,等待着人类的到来,等待着田姓覃姓的到来。花屋场在垂直地带中,以海拔五百米的高度,坐落于海拔五十米到两千米的大山之间,坐落于群山中的盆地,也是寒冷中的温床,注定要蕴藏这无数的矿产和秘密,也注定在僻远与无知中,任这种历史的密码由化石成为化石,在喧闹中又归于沉寂。

三百多年前,当凌氏十一世先祖把我们带到偏远的花屋场,其后的三百多年,你把我生养在花屋场这个地方,这个充满了传说、神性和奥秘的去处,而我却因为无奈迁移到这个板块的陆地之南,一个叫做深圳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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