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行者的旅行歌】
中年之后做了决定,用更多的时间来旅行。并趁着初老未老,赶快去做远程的旅行。
旅行是一种很特别的与人接触的经验,与游伴建立起感情的过程,仿佛是人与人之间建立关系的一种快速缩影:从陌生到熟悉,从各自行动变成一个小团体,在有限的时间里快速过渡,也在不久的将来解散。
美好的原点
今年奥斯卡在所谓的文艺圈被讨论最多的应该是《海边的曼彻斯特》吧!城市,常常是创作中最好的平台,特别是在电影与文学创作上。城市给人的感染从视觉、听觉到嗅觉,而电影是最能清晰表达视觉与听觉的平台。《海边的曼彻斯特》就准确地利用一个城市的冬景,来烘托整个故事的主题。这让我想起了属于我的最早出发地,台南。
我的童年是在台南度过的,我却几乎从未书写过它。记忆里台南有着清晰的画面——秋茂园中密集不高的果树。那是小时候父母常带我去的、离家不远的一个私人公园。依稀记得妈妈告诉我,造园者是一位大善人,因为童年偷摘别人家地里长出的果实被斥责,所以在成年后建了这么一座果园,开放任人摘食,成了一座公园。这个故事在我的童年不像一个传奇,而是一个可以触摸与进入的实境故事。我记得许多黑白照片是跟家人在秋茂园的果树旁拍的。虽然我从未摘过园子里的果子,但在我童年的画纸上,拥有累累果实的公园便是伊甸园该有的样子。只可惜,成年后再回台南时,记忆中的秋茂园早已不见了。
记忆里的第一个沙滩也在台南。台南有海也有渔港,不过童年记忆中尤为清晰的是沙滩上一道长长的防风林,全是长满扎手球果的木麻黄。当时的我觉得那些可挡住海风的高大神木,像一群勇士,沿着海边的公路守护着。小学的春游学校组织去过,不过印象深刻的是跟着教会青少年团同去的记忆。当时特别活跃、喜好表现的父亲和他年纪相近的弟兄姊妹们,一反平日拘谨保守的穿着,在海边野餐,欢笑玩乐,像一个很不真实的场景。那时我只是一个跟班的小屁孩,贪图野餐的可乐与甜点,坐在沙滩听着、望着一群青春的笑声与肉体,浪涛声也都是欢快的节奏。于是沙滩在我生命的第一个印象,就是个快乐忘我的地方。
台南有许多关于吃的记忆,也是不可抹灭的。上回参加金马奖评审,一个月封闭式地看电影,其间碰到一位电影制片人,我们特别聊得来,后来才知道她是台南人。于是我们多了一个共同话题:台南小吃。聊吃,是那个月观影空当间清洗脑子最有效的方法。记忆中台南小吃各种热腾腾的模样,五彩光鲜的姿态,都像前世情人般出现,画面虽模糊但香气如绕鼻端。我们就这么一道一道聊起来。
后来聊到赤崁楼。她家就在赤崁楼对面,她告诉我一件我一直没有察觉的事:二十多年前,台南为了整顿城市仪容,把赤崁楼的外墙重新粉刷了一遍,刷成了长官喜欢的红,她说这是她永远也不会原谅的悲剧。从此,她记忆中美丽的赤崁楼就消失了。
我听一位在台湾历史博物馆工作的朋友说过,历史博物馆一直努力把外墙的红色维持如北京故宫外墙的红,所以总由馆里去过北京故宫的老先生们凭记忆来做判断。然而当我真的去到北京故宫却发觉,两种红色是不同的,当然色温的不同也是一个很大的原因。不过记忆与真实的距离,总是有种无法计算的惆怅。
成年之后再回台南,常经过赤崁楼,楼前那条小吃街的消失是看得到的,离赤崁楼不远的全美电影院,更是我放在心上的,每回回去总要刻意路过。那是我这个电影迷初养成之地,也是我少年梦想营造之处。我每周总要挑一个下午没课时候或者翘课去那儿,连看两部电影,晚餐前赶回家。记忆中一大串电影名单都是在那里攒下的。
台南在记忆中的模样与现今真实的台南早已不再相似,再面对它,我越来越像个异乡人。童年的台南将随我老去,无法忘记。每回探望父母总会在台南市的街道溜达一番,每回走着走着,看着这越来越陌生的城市,岁月走远、世事多变的感受越浓。
我知道这是合理的。生命与万物本来就一直在变化中,而我也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
星光下的睡眠
第一次去云南度假,没有选择丽江古城、大理名胜区,也没有选择带着人群浓浓气味的滇池。我去了沙溪古镇,一座拥有两千四百多年历史的山中小镇。一出了大理市,人整个的精神状态都有了改变,身处高地,群山环抱,偶尔可见山群中大大小小的池子,心情特别平静。在远处看着洱海,才知道它是如此壮观而且充满灵气。沿着山群之间的高速公路不断前行,不得不感叹自然之大与美,只要翻越一座山就有另外一种景象。三小时后,车子进入沙溪古镇。我立刻就被这么一座美丽的小镇惊呆了,无法想象在曲折的山路后头,藏着如此细致、文明与完整的古镇!最重要的是,它如此朴素。
我住在古镇边上的一间小客栈,门前有一棵五百岁的大槐树,高耸茂盛的树枝间,鸟鸣此起彼落,自成一完整生态。
尚未登堂入室,以竹筒造径、院子里有几棵小树的客栈就已经赢得了我的好感。那些柿子树、石榴树,以及一棵正在抢救中的樱花树,其实并不算小,只因古镇四处都是百年大树,显得小了。院中还有一小片如地毯般采自山谷、在试种的蕨。小巧精致的大堂中,壁炉边的整面墙上不是书就是画,而画都是印刷品不是原作。我认出了绘画的作者,忍不住兴奋地问正在忙着办理我入住手续的女主人:“这是何多苓画的对不对?”她笑着点头,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我,都是画册上剪下来的,因为喜欢,就剪下挂在墙上。
住在那儿的两天里,我在这面积不大的大堂里,听着不时流动的巴赫音乐,品着刚刚从虹吸管煮出来的咖啡,清晨还有好吃得让我念念不忘的早餐!这些都是年轻女主人安排的。阳光最凶猛的午后,我总会花几个小时待在这里休息,与男主人聊天。得知他们在北京读书、工作过,然后选择来这里过另一段人生。花了一年多时间,他们才完成老宅不改结构的修护与装修,以自己的体会与想象慢慢搭建出一座天堂来。从细节可以看出他们对生活的思考多少与别人不同,客栈里没有奢侈与浮华的家具,只有一种说不出的专注和安静气息。我被这一对有情怀的年轻夫妇打动了。
经由他们推荐,两天的沙溪古镇之旅我只去了附近的石钟山石窟。
*
此行拜访石窟,我打后山而入,全程徒步!慢慢悠悠地走出古镇后,经过了一片又一片的田园,有点席德进先生所绘的嘉南平原之意,途中见到农夫们俯身在田间工作,好一幅太平人世。然后缓缓入山,后山无人,偶尔有鸟叫声或蜜蜂飞动的声音,时远时近,交错耳边。就这么在山谷里走了大半个上午,纵然后段体力有些不济、气喘如牛,心中仍觉十分幸福。石钟山石窟没有别处石窟的宏伟巨大,多散落林间,转身可见,有一种接近生活的气息。沿途还看见多座没开放的小石窟,门上上了锁,透过门栏的空隙看着门内未经修复的石刻,晨光从旁射入,照在石雕上,一尊一尊的神像,表情与形体都十分生动,像落入人间的精灵!长达四个小时的登山路途,时时遇见惊喜,不会觉得无趣,反而有一种孩子离家历险、一路探宝的乐趣。
回客栈后,我立马上网搜寻资料,才知道刚刚去了一个了不起的地方。石钟山石窟是一个经由汉族、白族与东南亚、南亚、西亚等各方文化交流后的呈现!这里的前身为古大理国,因与印度、缅甸接壤,处在我国西藏、四川交界的地理位置上,同时受到中原和藏族文化、宗教、艺术的影响,故而在文化上呈现出多元而丰盛的面貌。
那两天,与客栈的年轻夫妇聊天,我深刻感受到青春期后,初成熟的男女内心的迷惘与确定。三十出头的人仍有着自己坚定的信仰非常不容易。云南并非逃避现实之处,而是他们试着实践自己存在价值的可能之地。与他们聊天期间,我总是不断地对照自己在那个年纪曾有过的迷惘和倔强,我又是如何经过了初老那几年。
古镇的黄昏真的可以体会到“黄金瞬间”(Golden Moment),金黄色的夕阳瞬间充满山谷,历史悠久的古桥架在夕阳当中,真的有事无古今之感。而黄金时刻特别短暂,很快夜晚就来了。
夜里的沙溪依旧美丽,除了更加安静外,还有满天清晰可见的闪烁星光。短宿的两个夜晚,我都忍不住要在院子里望那难得重逢的星空。我跟年轻夫妇分享:台湾有两个小旅店,选址在无光害的普通乡间,每个房间最昂贵的设备就是一个小阳台,最好的服务就是满天的星光。他们听到这样的旅店概念时,眼中充满了此道不孤的认同之光。我建议他们把院子里的夜灯再调暗一些,星光会更明亮。
因为难舍星光,最后一夜我选择不拉窗帘入睡。对于一个喜欢在暗处睡觉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没想到那晚睡得特别好,忍不住在微信里与朋友们分享。不久前,一位在大理开独立书店的朋友回应我,沙溪的确是个睡觉的好地方,常失眠的他,每回去那儿都能睡上一夜好觉。
灵魂自由的旅客
南美洲一直不是我计划内的旅行地。直到我发现自己已经身处中年才赶紧做计划,毕竟在南半球,每一趟飞行都要耗费很长的时间,真怕迟了体力不行。就这样,我去了秘鲁。
最兴奋的当然是探访亚马孙河与马丘比丘了。从前总以为亚马孙河在巴西,后来才知道它的上游水源在秘鲁。秘鲁境内过半都是海拔过三千米的高原,繁多的水源分头往下,汇成河流,聚集成了亚马孙河,在秘鲁成形一路到巴西出海。
抵达这个高原国度后,处处都是惊讶的发现。首先是人,印第安人跟亚洲人长得如此相似,若不是服装与语言的差异,很容易误以为身在亚洲某处。一路上听专家们说着印第安人的古历史。这是地球另一端一个古老同欧亚的历史悠久的民族。他们失传了文字,残存的仅是结绳记事历史。回溯语言、社会系统的演变,透过他们濒临灭绝的由盛而衰的过去,我看到一个轻理性、纵谣言的无病呻吟的感性时代,似乎与这些年的台湾有着同样纹路。纵然这里的印第安人有着人类最早的精密科学的高原水路与陆路系统,盛世强族也迅速坠亡。看着已经被西班牙人改变的殖民风貌,不禁让我感叹:天灾往往趁着滔滔人祸而来做句号——西班牙人带来印第安人无法免疫的传染病只是个象征性的句号,灭绝他们自己的是兄弟政党间的轮番恶斗。
秘鲁境内的高原,打破了高原只有畜牧的印象。这里的人们数千年前就已经在高原上务农,独自建立起属于他们的文化和属于他们的生活系统。当我在海拔四千米的高原上看到一望无际的麦田时,我不得不告诉自己,人的本位思考是多么固执啊!原来这个世界那么多样,我们不能仅以自己的经历、我们的历史和我们的价值去度量世界或丈量别人。
十五世纪西班牙的侵入引来一场民族大浩劫,古城库斯科在表面上却看不到太多这场浩劫所造成的悲伤与愤怒。那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城市,明明是经历了一切,却还处处保留着西班牙人走过的痕迹。但那段历史藏在深潜处,在不常笑的人们眼中,在圣多明尼哥教堂的《最后的晚餐》画作里。(门徒与耶稣餐桌上的食物都是就地取材,有机得不得了,比如烤天竺鼠和紫色玉米酒。)
在这高海拔地区,天空分外蓝,日照凶猛,照得这城市分外色彩斑斓,皮肤黝黑的人们总会让我联想起菲律宾人或藏族人。当然最大不同是他们的穿着,这里的人们更喜欢鲜艳的颜色,总是将鲜艳编织在身上或挂在屋檐上。库斯科的市旗是彩虹旗,初初看见以为这是个跨性别平权的城市。头戴类似西部牛仔帽,扎着两条大黑辫、发尾相接的当地妇女,为数不少,不断地在街道上走动。这里已是一个因旅游而闻名于世的城市了,旅游的生意让她们穿回了传统服饰。
满城的猫同样吸引着我的注意,我询问出生于库斯科并留学美国的导游先生:为什么这里的猫放养得像狗一样?他用非常标准的美国口音回答我:是的!这里的人都爱猫,对猫就像对待居民一样,顺其自由。夜晚,这些猫居民游荡在街上,如同我们在别的城市看到的狗群穿梭在街道一样,成群结队形成了另外一个世界。库斯科是它们的城,另一个文明在暗自进行。
我住在一个老修道院改造的饭店里,那儿看似肃穆沉静,其实在两圈建筑物内有个花团锦簇的花园和一棵古神木。这棵号称“库斯科最老的树”也是城中仅剩的老树。因为当年西班牙入侵,以文化统治殖民地而大兴土木,建教堂、造雕塑神像,耗尽了木材。这一棵老树因藏在修道院里,才得以幸存。
推开窗看着老树在夜里伸展向上的枝叶,静静地簇拥着树梢上的月亮,低头是满城穿梭的猫群和酒吧里的年轻观光客,我忽然明白为什么这座有名的观光城吸引来的大多是年轻的背包客。因为这里有着一股幽幽的茫然空白,既不属于过去,也未涉入现在,在世界一个角落、一个暂停的过渡时空里,寄放在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原古城上,而人们来此做灵魂自由的旅客。
中年后的旅行
前几日,与不久前一起旅行的朋友约了晚餐。秘鲁之旅结束已三个月,再见面仍有着热乎乎的感情,纵然北京已是微寒深秋。
旅行是一种很特别的与人接触的经验,与游伴建立起感情的过程,仿佛是人与人之间建立关系的一种缩影:从陌生到熟悉,从各自行动变成一个小团体,在有限的时间里快速过渡,也在不久的将来解散。这样的经验往往可以造就一种曾经亲近相交然后慢慢延伸成平行线的特别关系,再相见却又很快能找回那种相亲之感,其中滋味是笔墨所难形容的。
退休之后,我开始了旅行的计划,希望每年有至少两次较长时间、较深度的旅行,同时放弃了年轻时一个人出游的习惯,开始加入小团体旅行。这几年的几段旅行,参加的都是十个人左右的团,行程也都在两周左右,仔细地在一个国家或地区不着急地行走。
途中会遇到素昧平生之人,他们常常都是中年夫妻结伴,偶尔遇到跟我一样单身而行的,也大都是与我的年纪和人生状态相近的人。接近中年或已经中年之人旅行的目的会跟年轻时不太一样,与新结识的朋友相处,也有着不同的分寸拿捏和较缓和的节奏。我慢慢地摸索适应。像上了一堂与人相交的人生课。
记得第一回参团旅行时,有位体贴的女游伴婉转地提醒我:晚餐尽量参加吧!不要总一个人在房里。这对我是一个很好的提醒,平日我总是减少晚餐的进食,有健康的理由,也为了争取晚上独处的时间,可阅读可发呆可写稿。在旅途之中依然故我,忘了考虑不出席晚餐可能会让白日同游的伙伴们担心或猜想。直到旅行后段那次被善意地点醒,我才惭愧地想明白这个道理。
旅行真的就像人生的缩影啊,在完全没有计划中结伴,不久后告别。似乎也能在这些经验中,去对照过往与人结识的经验。在旅途中,无论什么年纪的人,都会有接近孩子般雀跃好奇的心情,面对着随之而来的新感受和新刺激,于是一群有着相似情绪的大孩子自然地、快速地交流,在压缩的有限时光中频繁而密集地对照着。
当我们都是带着行李的旅人,彼此招呼、相互扶持,一站一站地过渡,我忽然发现:过往担心自己不容易适应人群,不能适应别人习惯而常态选择孤独行走的我,开始有了被照应的体验和照应别人的能力。这也许是近期旅行带给我最大的学习和成长,我将继续维持每年这样的旅行频率,试着看看中年以后的我还会有什么新的变化。
我去过的孤独荒野
多年前我第一趟去非洲,到了博茨瓦纳,应该是缘分吧!博茨瓦纳位于非洲南部的中心,几乎是非洲内陆最不方便前往的一个地方,因为没有直达航班,最快的方式是先到约翰内斯堡,然后转两次小飞机才能到达旅游地。如果非洲的遥远是一种绮丽的印象,那么博茨瓦纳完全地吻合了那印象。
我在博茨瓦纳待了近十天,换过三个营地,那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经历非洲Safari。先在乔贝国家公园看了几天以象群为主的生态,那里可是世上最大的象群聚集地,象的数量多达十二万头。晨昏在山头遥望象群,见它们成列走上或离开河流,如蚂蚁般,真是一种奇妙的经验。第二站到达奥卡万戈三角洲,在这里住了两个营地。博茨瓦纳境内大部分是沙漠,在这片灼热的焦土上却有一块湿地——奥卡万戈三角洲。因为奥卡万戈河跟别的河流不一样,它不流向大海而流向内陆,才形成这块奇妙的湿地。这里也因此成为非洲生态风貌多样而奇特之地。
这是一片野生荒蛮的环境,顶着烈日,眼前荒野漫漫,看不着目标,生命显得特别孤独和渺小。白日的炙热对比夜晚的荒凉,生活在这里的动物们都有着与自己生物本能相对应的生活方式,人在这里幸好有文明工具的辅助,否则一无所长,会成为食物链里最弱的一环。说到食物链,我去过非洲后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感想。原来食物链这个概念是一种生命的循环,在食物链末端的生物有着强大的繁殖力和微弱的抵抗力,而在食物链顶端那些看似雄壮的动物,令大部分生物恐惧敬畏,却要面对更严厉的生命延续上的考验。生态平衡是一种奇妙的节奏,在残忍的运行表象里却有着造物之神隐藏的约制。如同博茨瓦纳这个国家,一度因为贫穷和艾滋病蔓延受到重重的打击,这些年则因为金矿的发现和经济的崛起,成了非洲内陆一个强大的小国。有一晚,我们欣赏他们的传统表演,当地人随意地拍打身体成节奏,模拟着各种鸟的鸣叫成旋律,学着动物的形体成舞蹈,在歌曲中还穿插着天主教的诗歌,那时我忽然感受到了生活在这一块土地上的人和他们的欢喜与忧伤。
这段美好的旅行中,一直被告诫不可独行、不可离群超过百尺,那是我一直无法忘记的事。入夜后即使站在有保镖保护的帐篷阳台前,在美丽的星空下,听着远近传来的各种兽声虫鸣,人仍然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我忽然猜想,《聊斋》般的故事必然也要在脱离人的秩序时才有可能发生,置身于山岭荒野,才有可能启发出那种神奇。美丽星空覆盖下的荒地,因食物链而生机盎然。
非洲应该是一个让生命的孤独感和想象力同时扩张到最大的地方。而在世界各地的旅行中,博茨瓦纳之行让我最为强烈地面对了自己的渺小和孤独。
走进非洲,走出非洲
在过往各类阅读里,电影、美术或文字中,去非洲大都发生在年轻时,晚熟的我却在半百后才踏上非洲大地,自然得赶紧记下。那是自己生命中的某一小段时光,也是未来自己的记忆。
十六天的非洲旅行我带了两本书,一本是在出发前就已经读了三分之一的《新闻的骚动》,另外一本是出发前才买的杨定一博士的《静坐的科学与心灵之旅》。《新闻的骚动》被遗落在赞比亚的营地里。这样也好。书里的描述不断把我拉回人性荒蛮的台湾媒体世界里,让我在面对眼前的非洲景象时一度以为在看大型好莱坞电影。直到书不见了,我才回过神来,确定自己真的在狂野的非洲了。
眼前的非洲即使是冬天,上午十点后仍然开始变得炎热,动物和人都得找阴凉处休息。每天的Safari都安排在早晨以及下午,中间有长达五个小时待在营地里,吃着各种食物,白天被这样一分为三。营地经理告诉我们尽量不要在屋外走动,因为这些天大象总是闯进营地,而狮子也总在营地旁不远处休息(虽然它们都吃饱了)。
经过两天只有吃和发呆的午后,我决定开始阅读杨定一博士的《静坐》。旅行前选书是有趣的缘分,以出发前的想象来选书,在旅行途中的阅读却总与预期不太一样。纵然难得有大把时间看书,纵然我放慢速度读着,学习着书中的建议,闭上眼睛,呼吸、静坐……唉!好难,也许是不远处公狮的低吼声,也许是河马的喷水声,也许是疑似大象的脚步声,总之心始终不安静。毕竟,开始读《静坐》时,我已经经历了有生以来首几次的Safari,每天看到的野生动物可能比平日几年里见到的总和都多,更有趣的是接触了当地的一些人。这里是一个与自己从出生到现在所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切都那么不寻常。
旅行回来我第一件想做的事,就是重看《走出非洲》。这是很久以前看过的电影,当时年纪小,才走出校门,涉世不深,看到一种朦胧唯美,此刻已经几乎忘光了,只剩下对海报与主题音乐的记忆。回台北后,我买了一张新版蓝光影碟,安静地重看了一次。电影里故事发生在肯尼亚,而我这趟旅行去的是博茨瓦纳和南非,相距不远。肯尼亚地势平坦辽阔,野生动物非常密集,像畜牧业农场般。博茨瓦纳的三角洲,大都是私人营地,野生动物没那么多,但相对的也较隐秘,没有其他游客,方圆几百公里,只有十来个旅人和一个大服务团队。我在调整时差中看完电影,除了重温非洲美丽的画面和让人难忘的野生动物之外,我以一颗中年的心去重温年轻时的记忆,再次深深地沉浸在故事里,流连在一九二〇年代的非洲。
女主角离开丹麦到肯尼亚安家置产、结婚又分手,然后爱上了一个追求自由、浪迹非洲的游猎男子,这段感情成就了这位女子生命中最美丽的爱情故事。电影中有许多对白让我意犹未尽,也算我非洲旅行之后意外添加的丰富思考,以下几处令我咀嚼再三。
一、男主角用枪声赶跑狮子,救了惊慌失措的女主角。
男:要是我就不跑,你跑它就认为你是好吃的食物。
女:你到底要让它多靠近我?
(当狮子一步步走近时,女主角催促男主角开枪,而男主角瞄准狮子却按兵不动,因为他判断狮子刚吃过早餐。)
男:它要看你是否会跑,它们依此决定是否追,这点挺像人类的。
女:不过,它差点把我当早餐吃了。
男:这不是狮子的错。
二、野外旅行第一晚,男主角讲述自己和马赛人的故事。
“我虽然不晓得科学根据,但我知道在非洲的夜晚,你可以看得比其他地方远,而且这里的星星也特别亮。”
“马赛人非常独特,我们以为我们驯服了他们,其实没有。如果你把他们关入牢里,他们会死。因为他们只活在现在,不想未来,所以他们无法理解有一天可以被释放出来的概念,他们以为这是永久,所以他们会死亡。”
这是一种多么令人羡慕的单纯啊。
三、野外旅行第二晚。
女:你喜欢动物胜过人吗?
男:有时。它们做什么都是全心全意的,每件事都像是第一次。猎食,工作,求偶。只有人类做得最差,只有人类会感到厌倦。他会说:听着,我了解你对我的感觉,你了解我对你的感觉,我们互相了解,所以让我们躺下来开始做吧。
四、男主角对女主角示爱。
男:你毁了我,你知道吗?
女:毁了什么?
男:我的孤独。
看完《走出非洲》我才觉得我的第一次非洲假期结束了,而第二次非洲行也酝酿起来了。
摩洛哥:多情的旅人
不用怀疑,旅行的收获一定是心灵上的,可以激发我们思考,调整我们的感受。这一切虽然是无形的,却深深注入我们心中脑里,如同一本可随身查阅的书,供我们在许多日后的时光里浏览和对照。它不知不觉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散发在自己的语言、行为和思想中。
然而旅行者归来时,除了满满的感想和风尘仆仆的心以外,有谁真的可以不带回一点具象的物件?也许世上真的有这么纯粹的旅人,但我不是。
我几乎从不空手,或多或少,总有一些可以借以记忆的物件放在回程的行囊里。带回的都是既可以对照旅行之地的感想,也可以放入日常生活之物,不会是纯粹的纪念品。我喜欢回想,但不喜欢纪念。我把旅行当成生活的一部分,旅行所获自然也是之后平日生活的一部分。最简单的物件可能是美术馆买来的一本书、街头买的一张明信片。若心情激动,不慎买多了,往往会在机场缴超重行李账单时,痛恨自己的多情。
刘若英会在旅行时搬不知名画家的画作回家,然后愁苦地考虑如何搬进楼梯搬上楼。我不止一次十分严肃地告诉她:旅行中买画都是旅途时的浪漫感想所致,虽然那些画可以让你带回旅行的记忆,变成一个放在家中通往旅行记忆的实体窗口,但回了家就是过日子,从收藏和投资的角度思考,这经常都是不理性的行为。这话我说得心虚,她也从不放在心上,各自依旧凭着心中的感受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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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去了摩洛哥。出发前我做过一轮功课,标出不能错过的人、事、物、景,满满一本笔记。不过,计划外的故事一样发生了。
旅行途中,一路在微信与脸书上分享,一位朋友问我:如果在摩洛哥只允许自己买一件东西,你会挑什么?我想了很久不敢回答。摩洛哥的确是一个物产丰盛、面貌多元的国家,再加上这个古老的国度一直没有大灾与战事,因此处处都保留着多彩、完整的古物,历史文化风情仍延续在当今生活中,自然是有太多让人多看几眼便想留作收藏的物件。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这样回复:你问得太迟了,我已经买了太多我觉得非买不可的东西!
真的,在摩洛哥,我就一直失控地忍不住买东西。理性不停地告诉自己小心冲动,感性又不断告诉自己错过可惜。交战下来常常是感性赢过理性。经过认真地理性思考,隔天,我很诚心地回答了那位朋友的问题:只买一样的话,我会挑选摩洛哥坚果油(Argan Oil)。毕竟它是摩洛哥才有的坚果。而且目前萃取过程仍采用纯手工处理,至今依赖生产区Berber族妇女亲手一粒一粒费时地完成,特别需要巧思与力气去剥掉第一道坚硬果壳,取出易受伤的果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