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读《示众》

二、读《示众》

1938年西南联大中文系开设“大一国文”课,并着手编辑《大一国文读本》,经过三番修订,于1942年定稿。这本篇幅不大的《读本》在中国现代教育史与文学史上却有着不一般的意义:《读本》选了十五篇文言文,十一篇语体文(即今天所说的白话文),这是新文学作品第一次进入大学课堂,成为与古代经典平起平坐的现代经典,这是一个重要的标志: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诞生的现代文学经过二十年的努力,终于在中国扎下了根,成为中国文化传统的有机组成部分。我们感兴趣的是,在这批最初确定的现代文学经典中,有两篇鲁迅的作品,一篇是《狂人日记》,另一篇就是《示众》。a

选《狂人日记》大概不会有什么争议,今天的中学语文课本也选了这篇中国现代文学的开山之作;选《示众》却显示了编选者的眼光,因为它很容易被忽视,也很少进入各种鲁迅小说的选本,更不用说教材,以至今天的读者对它已经陌生了。忽视的原因大概是它太不像一篇小说了:竟然没有一般小说都会有的故事情节、人物刻画、景物描写、心理描写,也没有主观抒情与议论。小说中所有的人都没有名字,只有外形特征简洁的勾勒,如“猫脸的人”“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之类。这样,老师们或者批评家们要讲“小说是什么”,遇到《示众》就相当麻烦了:它完全不符合文学教科书上关于“小说”的定义。

但这“不符合”恰恰是鲁迅的自觉追求。鲁迅在文学创作上,是最强调自由无羁的创造的;他一再声明,他的写作是为了写出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至于采用什么写作方法,只要“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就行了,b>而从不考虑它是否符合某种既定的规范。比如,鲁迅最喜欢写杂文,有的批评家就出来大加砍削,“说这是作者堕落的表现,因为既非诗歌小说,又非戏剧,所以不入文艺之林”。鲁迅回答说:他和杂文作者的作文,“没有一个想到‘文学概论’的规定,或者希望文学史的位置的,他以为非这样写不可,他就这样写,因为他只知道这样的写起来,于大家有益”。鲁迅同时断言:“杂文这东西,我却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学楼台去的。”c没有的东西,我们可以自己创造出来,而只要是真正有价值的创造,终是会得到历史的承认的。鲁迅后来写《故事新编》,也自称他所写的“不足称为‘文学概论’之所谓小说”。d那么,我们也可以说,《示众》正是一篇“不足称为‘文学概论’之所谓小说”的小说吧。

但这样说,又是有一定的限度的。因为随着小说写作实践的发展,小说理论也在不断发展。像《示众》这样的小说,在打破既定的小说规范的同时,也在创造新的小说范式。其实《示众》对故事情节的忽略,对人物个性化性格刻画的放弃,甚至取消姓名而将小说中的人物“符号化”,这都是有意为之的。引起鲁迅创作冲动的,是人的日常生活中的某些场景与细节,以及他对于这些具体的场景、细节背后所隐藏着的人的存在、人性的存在、人与人的关系的深度追问与抽象思考。这就是说,鲁迅是有自己的把握世界的方式和思维(包括艺术思维)方式的:他对人的生存的现象形态(特别是生活细节)有极强的兴趣和高度敏感——这是一个文学家的素质;但同时,他又具有极强的思考兴趣与思想穿透力,他总能达到从现实向思想,从现象到精神,从具象向抽象的提升与飞跃——这正是一个思想家的素质;而他又始终保持着极强的形象记忆的能力,因而总能把具象与抽象有机地结合起来,在他的创作中,每一个具象的形象(人物,场景,细节等等)都隐含着他对人的生命存在,特别是现代中国人的生存困境的独特发现与理性认识。这样,鲁迅的小说就具有了某种隐喻性,涂上了鲜明的象征色彩。而《示众》正是以强烈的象征性而成为鲁迅小说的代表作之一;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出现的中国象征化的先锋小说,如果要追根溯源,是不能忘记《示众》的:它可以说是20年代的中国实验小说,先锋小说。——至于《示众》的象征意义,我们将在读完全篇以后再作详细讨论。

而且《示众》的小说实验是多方面的。40年代汪曾祺在谈到短篇小说的写作时,曾这样写道:“希望短篇小说能够吸收诗、戏剧、散文一切长处,而仍旧是一个它应当是的东西,一个短篇小说。”e实际上吸收其他文体的长处,而仍然是短篇小说的实验,在鲁迅这里早就开始了。《示众》即是吸纳绘画、摄影,以至电影的手法的一次自觉的尝试——鲁迅曾说他的《故事新编》多是“速写”,f《示众》也是可以称为“速写”的,它给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强烈的画面感,整篇小说都是可以转化为一幅幅街头小景图,或一个个电影镜头的组合的。我们也就试着用这样的方法来解读这篇小说。

(街景一)作为首善之区的北京,西城,一条马路。

火焰焰的太阳。

许多的狗,都拖出舌头。

树上的乌老鸦张着嘴喘气。

远处隐隐有两个铜盏相击的声音,懒懒的,单调的。

脚步声。车夫默默地前奔。

“热的包子咧!刚出屉的……。”

十一二岁的胖孩子,细着眼睛,歪了嘴叫,声音嘶哑,还带着些睡意。

破旧桌子上,二三十个馒头包子,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

【点评】几个细节,几个特写镜头,写尽了京城酷夏的闷热,更隐喻着人的生活的沉闷,懒散,百无聊赖,构成一种生存环境的背景,笼罩全篇,也为下文做铺垫。

注意“远处隐隐有两个铜盏相击的声音”。——因此而“忆起酸梅汤,依稀感到凉意”,却使那热气更难以忍受;默默无声中突然出现“懒懒的单调的金属音”,却“使那寂静更其深远”。

馒头包子“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这是神来之笔:“热”中之“冷”,意味深长。

有了以上这两笔,作者所要渲染的“闷热”及其背后的意蕴,就显得更加丰厚。

胖孩子像反弹的皮球突然飞跑过去——

(街景二)马路那一边。

电杆旁,一根绳子,巡警(淡黄制服,挂着刀)牵着绳头,绳的那头拴在一个男人(蓝布大衫,白背心,新草帽)背膊上。

胖孩子仰起脸看男人。

男人看他的脑壳。

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

秃头的老头子。

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

第二层里从两个脖子间伸出一个脑袋。

秃头弯了腰研究那男人白背心上的文字:“嗡,都,哼,八,而,……”

白背心研究这发亮的秃头。

胖孩子看见了,也跟着去研究。

光油油的头,耳朵边一片灰白的头发。

【点评】这根绳子非同小可:当年(1925年)小说一发表,就有人指出:《示众》的作者用一条绳,将似乎毫无关系的巡警和白背心联系在一起;实际上“这条绳是全篇主题的象征”:“一个人存在着,就是偶然与毫不相干的人相遇,也要发生许多关系,而且常反拨过来影响于自己”。g这篇小说正是要讨论中国人的存在方式及其相互关系。

注意:第一次出现“看客”的概念;第一次出现“看”的动作,而且是一面“看别人”,一面“被别人看”。——这都将贯穿全篇。

又掷来一个“皮球”——

(街景三)一个小学生向人丛中直钻进去。

雪白的小布帽。一层又一层。

一件不可动摇的东西挡在前面。

抬头看。

蓝布腰上一座赤条条的很阔的背脊,背脊上汗正在流下来。

顺着裤腰运行,尽头的空处透着一线光明。

一声“什么”,裤腰以下的屁股向右一歪。

空处立刻闭塞,光明不见了。

巡警的刀旁边钻出小学生的头,诧异地四顾。

外面围着一圈人。上首是穿白背心的,对面是一个赤膊的胖小孩,胖小孩背后是一个赤膊的红鼻子的胖大汉。

小学生惊奇而且佩服似的只望着红鼻子。

胖小孩顺着小学生的眼光回头望去。

一个很胖的奶子,奶头四近有几根很长的毫毛。

【点评】“看”之外又有了“钻”“挡”“塞”,这都能联想起人与人的关系。20世纪30年代鲁迅连续写过《推》《踢》《爬和撞》(均收《准风月谈》),可参看。

“很胖的奶子,……很长的毫毛”,可谓丑陋不堪,可见厌恶之至。——似乎旁边还有一个作者在“看”。

“他,犯了什么事啦?……”

大家愕然回看——

(街景四)一个工人似的粗人低声下气请教秃头。

秃头不作声,单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

他被看得顺下眼光去,过一会再看。

秃头还是睁起了眼睛看定他。

别的人也似乎都睁了眼睛看定他。

他犯了罪似的溜出去了。

一个挟洋伞的长子补了缺。

秃头旋转脸继续看白背心。

背后的人竭力伸长脖子。一个瘦子张大嘴,像一条死 鲈鱼。

【点评】连续三个“睁了眼睛看定”,写出了这类群体的“看”的威力:所形成的无形的精神压力会使人自己也产生犯罪感,尽管原本是无辜的。

“一条死鲈鱼”的比喻显然有感情色彩——又是作者在“看”。

巡警,突然间,将脚一提——

(街景五)大家愕然,赶紧看他的脚。

然而他又放稳了。

大家又看白背心。

长子擎起一只手拼命搔头皮。

秃头觉得背后不太平,双目一锁,回头看。

一只黑手拿着半个大馒头正在塞进一个猫脸的人的嘴里,发出唧咕唧咕的声响。

忽然,暴雷似的一击,横阔的胖大汉向前一跄踉。

同时,从他肩膊上伸出一只胖得不相上下的臂膊,展开五指,打在胖孩子脸颊上。

“好快活!你妈的……”胖大汉背后一个弥勒佛似的更圆的胖脸这么说。

胖孩子转身想从胖大汉腿旁钻出。

“什么?”胖大汉又将屁股一歪。

胖小孩像小老鼠落在捕机里似的,仓皇了一会,突然向小学生奔去,推开他,冲出去了。

小学生返身跟去。

抱小孩的老妈子忙于四顾,头上梳着的喜鹊尾巴似的“苏州俏”碰了车夫的鼻子。

车夫一推,推在孩子身上。

孩子转身嚷着要回去。

老妈子旋转孩子使他正对白背心,指点着说:“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

挟洋伞的长子皱眉疾视肩后的死鲈鱼。

秃头仰视电杆上钉着的红牌上四个白字,仿佛很有趣。

胖大汉和巡警一起斜着眼研究。

老妈子的钩刀般的鞋尖。

【点评】看客群开始骚动,“形势似乎总不甚太平了”,彼此关系也紧张起来:又出现了“击”“打”“跄踉”“推”“冲”“碰”“嚷”等等,还有“小老鼠落在捕机里似的”“仓皇”感。

然而,老妈子还在指点孩子:“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

注意关于“看”的词语:“四顾”“疾视”“仰视”“斜着眼研究”。

“斜着眼研究”(不说“看”,说“研究”,很有意思)什么?“老妈子的钩刀般的鞋尖”——客观的呈现中,可以感到讥讽的笑:作者始终在冷眼旁观。

“好!”什么地方忽有几个人同声喝彩,一切头全都回转去——

(街景六)马路对面。

“刚出屉的包子咧!荷阿,热的……。”胖孩子歪着头,瞌睡似的长呼。

车夫默默地前奔,似乎想逃出头上的烈日。

相距十多家的路上,一辆洋车停放着,车夫正在爬起来。

圆阵散开,大家错错落落走过去看。

车夫拉了车就走。

大家惘惘然目送他。

起先还知道那一辆是曾经跌倒的车,后来被别的车一混,知不清了。

【点评】看客们总是不断寻找新的刺激。但这回车夫摔倒爬起来就走,没有给他们“看”(赏鉴)的机会,终于“惘惘然”了。

(街景七)几只狗伸出了舌头喘气。

胖大汉在槐阴下看那很快地一起一落的狗肚皮。

老妈子抱了孩子从屋檐阴下蹩过去。

胖孩子歪着头,挤细了眼睛,拖长声音,瞌睡似的叫喊——

“热的包子咧!荷阿!……刚出屉的……。”

【点评】没有可看的,就看“一起一落的狗肚皮”——人的无聊竟至于此。

以胖小孩“带着睡意”的叫卖开始,又以胖小孩“瞌睡地叫喊”结束,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一个小插曲,生活又恢复常态:永是那样沉闷,懒散与百无聊赖。

现在我们可以做一点小结:小说中所有的人只有一个动作:“看”;他们之间只有一个关系:一面“看别人”,一面“被别人看”,由此而形成一个“看/被看”的模式。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里,曾有过一个重要的概括:“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的戏剧的看客。”h中国人在生活中不但自己作戏,演给别人看,而且把别人的所作所为都当作戏来看。看戏(看别人)和演戏(被别人看)就成了中国人的基本生存方式,也构成了人与人之间的基本关系。——所谓“示众”所隐喻的正是这样一种生存状态:每天每刻,都处在被“众目睽睽”地“看”的境遇中;而自己也在时时“窥视”他人。

《示众》还揭示了人与人关系中的另一方面:总是在互相“堵”“挡”“塞”着,挤压着他人的生存空间;于是就引起无休止的争斗:“打”着,“冲”着,“撞”着,等等。

这样,没有情节,也没有人物姓名的《示众》,却蕴含着如此深广的寓意,就具有了多方面的生长点,甚至可以把鲁迅《呐喊》《彷徨》《故事新编》里的许多小说都看作是《示众》的生发和展开,从而构成一个系列,如《呐喊》里的《狂人日记》《孔乙己》《药》《明天》《头发的故事》《阿Q正传》,《彷徨》里的《祝福》《长明灯》,《故事新编》里的《理水》《铸剑》《采薇》等等。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把《示众》看作是鲁迅小说的一个“纲”来读。

在细读的过程中,我们除了感到整篇小说丰厚的“象征性”,同时也会感到其细节的生动与丰富,有极强的“具象性”与“可感性”。前引那篇最早的评论文章即举“许多狗都拖出舌头来,连树上的乌老鸦也张着嘴喘气”为例,极力赞扬鲁迅的描写的艺术力量:“如铁笔画在岩壁上”。i鲁迅曾经盛赞俄国作家安特来夫的小说“使象征印象主义与写实主义相调和”。j其实他的《示众》也是这样的作品。我觉得他的这一实验特别是为短篇小说的创作提供了很好的经验。我们知道,短篇小说写作最大的困难之处(也是最有魅力之处)就在于如何在“有限”中表现“无限”。记得当代短篇小说家汪曾祺、林斤澜都说过,要用“减法”去写短篇小说。《示众》连情节、人物性格、景物描写与心理描写都“减”去了,只剩下寥寥几笔,但却腾出空间,关节点做几处细描,让读者铭记不忘,更留下空白,借象征暗示,引起读者联想,用自己的生活经验,生命体验与想象去补充,发挥,再创造,取得“以一当十”的效果。

我曾经说过,鲁迅有两篇小说是代表20世纪中国短篇小说艺术最高水平的,《孔乙己》之外就是《示众》。

a 参看姚丹:《西南联大历史情境中的文学活动》,135—140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

b 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4卷,512页。

c 鲁迅:《徐懋庸作〈打杂集〉序》,《鲁迅全集》6卷,290—291页。

d 鲁迅:《〈故事新编〉序言》,《鲁迅全集》2卷,342页。

e 汪曾祺:《短篇小说的本质》,《汪曾祺全集》3卷,29页。

f 鲁迅:《〈故事新编〉序言》,《鲁迅全集》2卷。

g 孙福熙:《我所见于〈示众〉者》,原载1925年5月11日《京报副刊》。收《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集,93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

h 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1卷,163页。

i 孙福熙:《我所见于〈示众〉者》,载1925年5月11日《京报副刊》,收《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第1卷,94页,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版。

j 鲁迅:《〈黯淡的烟霭里〉译后》,收《鲁迅全集》10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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