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范伯群
郁达夫在1921年出版的《沉沦》小说集,是我国新文学史上的第一部小说集。当这部小说集降临在中国新文学的文坛上时,用“一鸣惊人”来形容是远远不够的,应该说它“石破天惊”地引起了文坛上最“惊世骇俗”的地震与海啸。封建卫道之士被激怒了,觉得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而青年们却感到他的小说集有着强劲的磁场,有的青年甚至从无锡、苏州专程坐火车到上海去买这部小说集;又如他曾有一篇小说中的一位主人公穿的是一种香港布的洋服,很多青年也跟着做了这种衣服,那是时尚而并非时装。在我们今天就叫作“追星”,他的确拥有一大群“粉丝”。与郁达夫同是创造社骨干的郭沫若有两段话,解释了这种现象:对卫道士而言,小说中“他那大胆的自我暴露,对于深藏在千年万年的背甲里的士大夫的虚伪,完全是一种暴风雨式的闪击,把一些假道学、假才子们震惊得至于狂怒了。为什么?就是因为有这样露骨的真率,使他们感受着作假的困难。”可是对青年而言,“他的清新的笔调,在中国的枯槁的社会里面好像吹来了一股春风,立刻吹醒了当时的无数青年的心。”郁达夫的这些作品可说是五四时期的“青春小说”。也是创造社的成员成仿吾说:“新文学运动以来的第一部小说集,他不仅在出版年月上是第一,他那种惊人的取材与大胆的描写”,“也还不能不说是第一。”出版这部小说集的上海泰东图书局,竟连续印行了四十多版,总数达三万多册,在当时可谓是畅销之极了。
在20世纪30年代,新文学在中国文坛上站住脚头已有十多个年头了。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敦请新文学家中的最权威的十位作家编了一套《中国新文学大系》,以检阅新文学第一个十年来的成就。例如请茅盾编《小说一集》,鲁迅编《小说二集》,胡适编《建设理论集》,朱自清编《诗集》,周作人编《散文一集》,而请郁达夫编《散文二集》等等。这个编者的阵容排出来,就令人感到巨腕云集,光华耀眼。他们不仅是选编,而且每一位都在集子前面写了一篇导言。时间已过去了八十年,可是在今天看来,经过了时间的淘洗,还是毫不褪色,堪称经典。郁达夫在《散文二集导言》中不仅说出了许多经典的论断,而从这些论断中我们也看到了他的作品为什么会是这样构成的,而且能如此的受到人们的关注和喜爱。
他在这篇导言中说:“自从五四运动起后,破坏的工作就开始了。……五四运动的最大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见。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的,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因此,他强调每一位作家的作品中就应该有一个“我”,一个“有个性的我”。风格即人,也就是风格即“我”。他接着发挥道:“古人说,小说都带些自叙传的色彩的,因为从小说的作风里人物里可以见到作者自己的写照……”在小说中,“则这作家的世系,性格,嗜好,思想,信仰,以及生活习惯等等,无不活泼泼地显现在我们的眼前。这一种自叙传的色彩是什么呢,就是文学里所最可宝贵的个性的表现。”正因为他如此的强调文学作品的个性与小说的自叙传性质;因此,当有人责难他的《沉沦》小说集中的作品是颓废派的“肉欲描写者”时,就连带涉及《沉沦》是否就是他的“自叙传”的问题。于是郁达夫就成了文坛内外“被议论最多的人”,成了“被话题”的作家。那时周作人就站出来为他据理执言。当年周作人是颇有权威性的北京大学名教授,以他的理论修养在文坛上有很高的威望。他认为“《沉沦》是一件艺术品”:它对那些明智的读者是能从中得到“希有的力”;而“那些不知道人生的严肃的人们也没有诵读的资格;他们会把阿片去当饭吃的……”由于周作人的分析论证具有一定的说服力,文坛上的纷纷议论也就得到了澄清。其实,不仅《沉沦》是艺术品,郁达夫的其他许多的小说、诗歌、散文……也是富有艺术味汁的佳品,在中国新文学史上,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不可多得的优秀作家。
但对郁达夫这样性格直率的人而言,他似乎永远要被人们作为话题来议论的,例如他对自己的私生活也时常在文章中加以“透明化”,对他说来似乎缺乏“隐私感”。例如与王映霞从热恋直至离异,也常常被他行之于文字,于是也成了一种“话题”,一度曾被人们有着这样与那样的评说。因此应该为郁达夫写一部较为详细的传记,为他“自我透明”的一生中的“话题”,解疑析惑;对他在文学上突出贡献作不吝的歌颂。这位“传主”的为文可说是一个复杂的文艺现象,而为人又充满传奇性。我读了方忠的这部《郁达夫传》,觉得他对郁达夫的为文与为人都作了细致透辟的剖析与合情合理的评述。他用“故园残梦”、“岛国春秋”、“‘创造’天地”、“风雨深情”、“放棹江湖”、“烽火家国”、“营生星洲”、“遗恨南洋”八章文字,清晰而又真实地勾勒了郁达夫的一生。方忠不仅强调郁达夫是一位杰出的作家,而且也用自己的生命捍卫祖国的尊严与显示人格的刚毅,他是一位忠勇为国牺牲的烈士。他被日本宪兵残酷地秘密杀害于抗战胜利的黎明时刻,至今也不知他埋葬于苏门答腊广袤原野的何处,使我们和我们的民族万分痛惜和唏嘘不已。正如这部《郁达夫传》在结尾以深情的心声作永恒的悼念:“在南洋漆黑的夜空里,在富春江的潋滟碧波中,在钱塘江的澎湃怒潮里,郁达夫的英魂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