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宽梦窄

春宽梦窄

“八千里路云和月”。飞山越岭,载驰载驱,总算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新疆巴音郭楞州的首府库尔勒了。这里与沈阳有两小时的时差,八点钟才亮天。可是,没到六点,我的一枕还乡幽梦就被报晓的鸡鸣唤醒了。看来,生物钟是不因地域的远近而变换的。因得诗二句:南疆满目风情异,剩有鸡啼似故乡!

我们离开乌鲁木齐时,正值漫天飞雪。天山山脉,这条大约四亿年前从茫茫古海中腾冲出世的巨龙,此刻,更是银装素裹,气宇雄浑,鳞甲飞扬,夭矫万仞。天山路上,“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确是一番壮美的景观。

想象中,气温较高的天山南麓,纵然没有“杨柳依依”的江南秀色,起码也该是“雨雪霏霏”的塞外风光。可是,翻过天山脊背一望,迎接我们的是浑然一色的茫茫戈壁滩。四野苍黄,天高地迥,空中没有一丝云气氤氲、雨意迷离的情调,气候干燥得很。与北麓天低云暗的冰雪世界可谓悬同霄壤。这使人联想到美国加利福尼亚海岸山脉东西两侧截然不同的景象:一边是湿润肥沃的绿洲,另一边是干旱贫瘠的荒漠。显然,都是由于高山阻隔了雨云所致。

还在上中学时节,我就曾面对着祖国大西北的赭黄色的地图画面,射出过无数支向往的神矢,鼓振着玄想的羽翼,描绘着它的历史、现在、未来的诸般色相。而今实地游观,才觉察到自己的想象力之贫乏,与大自然的瑰奇特异恰成鲜明的对照。借用一句宋词来形容这种反差,就是“春宽梦窄”吧。

那天,我还写下了这样两句诗:自此敢夸心眼阔,茫茫瀚海任飘游。你看,坦坦荡荡的大戈壁,无丘无壑,无树无草,平展展一直伸向天际。苍茫的大地托着浩渺的天穹,显得格外开阔,格外壮观。

我想,只有身历南疆,才能真正体会到祖国幅员之广袤。在这里乘车,往往以百公里计程。乌鲁木齐到库尔勒五百公里,库尔勒到阿克苏五百公里,阿克苏到喀什五百公里,喀什到和田又是五百公里。怎么这样凑巧?就是因为地域太广了,像亿万富翁计算收支一样,四舍五入,取其大略而已。空间的代价是时间。巴音郭楞州辖一市八县,面积相当于苏、浙、闽、赣四省的总和。从自治州首府到最远的且末县,即使乘坐飞机,也要花上一两个小时;若是公路驰车走遍全州各县,大概没有半个月时间是下不来的。

我们在六百万人口的沈阳,朝朝暮暮,常以人满为患。徜徉闹市,但见万头攒动,摩肩接踵,仿佛满城人口全都涌到身边。可是,置身戈壁滩上,却又嫌周围世界过于荒凉、孤寂了。即使百辆汽车齐驱并驾,任性撒欢,也绝无闯灯、落涧、撞人之虞。这里听不到喧嚣的市声和各种都市的噪音,空中偶尔有一两声老鸦的鸣叫,尽管并不怎么动听,却也如庄子所言,“逃虚空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

数千年的中华文明史页,铺满了历史风霜,展现着沧桑变幻,“俯仰之间,已成陈迹”。而这里,却似乎停下了时代的步伐,甚至连自然面貌也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对此百年一瞬,万古如斯,真要令人“哀吾生之须臾,羡宇宙之无穷”了。

但是,如以历史的眼光来看,就会觉察到,这原来是一场误会。作为“丝绸之路”的中段,此间曾有过千余年繁华兴盛的岁月。如果这条古道,像人一样也存留着记忆的话,那么,它绝不会忘记:这里,奔驰过出使西域的张骞的车骑和勇探“虎穴”的班超的鞍马,飞扬过和亲乌孙的细君、解忧两公主的车尘,闪现过乘危远迈、策杖孤征、西天取经求法的玄奘的身影,也刻印着谪戍边陲、率领民众修渠引水的林则徐和追奔逐北、平叛杀敌的左宗棠的足迹,迎送着无数中西商旅的满载着财货的驼队、马帮。直到今天,这一幅幅雄奇、壮观的瀚海行旅图,一阵阵悠扬悦耳的驼铃和苍凉的军乐、征战的杀声,还仿佛闪现在眼前,回旋在耳际。

人们一向赞叹《西游记》作者艺术想象力的丰富。其实,只要沿着古丝路走上一遭,就会发现书中的许多神话故事都可以在这里寻觅到它的本原。我们拜识过“巍巍荡荡飒飘飘”,搅得对面不见人的“黄风大王”(可惜无缘见到“虎先锋”);穿越过通天水、流沙河(但是,没有看到“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的奇观);也游览过传说孙悟空曾在那里“三打白骨精”的铁门关;还在吐鲁番观赏过火焰山,寻访过葡萄沟里的牛魔王洞和高昌故城中的唐僧讲经台。我认为,吴承恩即使没有实地考察过唐僧取经之路,也肯定认真研究过玄奘的《大唐西域记》和中国的古代神话,把它们作为玄思的渊薮和灵感的触媒,为构建一个完整的神话世界,悟入深邃的背景、现实的土壤和神秘的机锋,找出连接历史与现实、幻想与存在的一条彩路。

库尔勒地处南疆古丝路上,紧临全国最大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塔克拉玛干”,维吾尔语,意思是“进去出不来”。这个名称来源于一个神话故事:

很久以前,在干旱酷热的塔里木盆地,人们渴望着引水种田,开发宝藏。有个慈善的神仙,手中握有两件宝贝:金斧子和金钥匙。他把金斧子交给了哈萨克族人,让他们劈开阿尔泰山,引来清清河水。还准备把金钥匙交给维吾尔族人,让他们打开塔里木盆地的宝库。不料,金钥匙被神仙的小女儿丢失了。神仙一怒之下,便把小女儿囚禁在盆地中央,从此,这里就成了“进去出不来”的地牢,日久天长,宝地变成了大沙漠。

千百年来,人们还口耳相传:沙漠中有个神秘的去处,叫作“七座连城”。那里人烟密集,市井繁华,楼宇栉比,绿树葱茏,四围有清澈的流水,肥沃的田园。不知哪一年,突然刮起了一场连续七七四十九天的黑风,田园湮没,庐舍为墟,水流干涸,人烟灭绝,遍地堆起了沙丘砾石。可是,每到夜静更深时刻,还能听到人喊马嘶、鸡鸣犬吠之声。我曾向当地一位维吾尔族老人问询:“这七座连城的遗址离市区有多远?可曾有人考察过?”答复是:大沙漠东西长一千公里,南北宽四百公里,谁也说不清楚这个城池的所在。

后来我才知道,在距今两千一百年到两千五百年期间,这一带,像楼兰古国那样的城市至少有二十座,但都一一湮没在流沙之中。最近,塔里木盆地不断传出喜讯:据勘测,那里的石油、天然气蕴藏量分别占全国油、气资源的六分之一和四分之一。茫茫瀚海中重新矗立起繁华城镇的时光,已是指日可待了。

有人说,神话传说是贫弱民族的财产。凡在现实中无力获取的事物,远古先民便把它付诸余生梦想,发而为神话传说,绵延到千秋万代。如果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这些传说也是这样形成的,那么,随着“金钥匙”回到人民手中,神秘的地下宝库之门被打开,诸般梦想逐渐地成为现实,神话传说本身也就会逐渐地淡化了。

听说,库尔勒在清朝末年还只是一个小村落。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村民们还把手电筒称为夜明珠,把胶鞋视为不透水的神物;一把砍土镘就是当地农民的万能工具。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这里会平地矗起一座崭新的城市,不仅有火车、汽车、航空之便,而且有充足的动力资源,多种原材料工业和丰饶的农、畜产品。驰誉世界的“果中王子”——库尔勒香梨就产在这里。

饮马河流经市区,相传东汉班超曾饮马于此。当地人民把它看成是生命之泉,对它怀有特殊的感情。由于河水清澈明丽,在阳光照射下,绿漪层层,浪花朵朵,有如孔雀开屏,因此,人们又亲昵地称之为孔雀河。一位诗人赞美它:冲出巉岩峭壁的束缚,挣脱灼热、饥渴的沙的折磨,矢志东流,之死靡它。即使最终不免被瀚海吞噬,幻化其踪影,失去其存在,化作“悲壮的灵魂”,但是,经过雾化、蒸发,也还要实现其生命的循环和灵魂的晶化,蒸腾氤氲,回到人间。

默诵着诗人的赞歌,眼望着滔滔东去的清流,我倒是别有会心,耳畔仿佛响起二百余年前英雄的蒙古族土尔扈特部人民的悲壮吼声:“让我们奋勇前进,向着东方!向着东方!”我记起了久为当地人民传诵的一部万里长征东归祖国的历史佳话。

土尔扈特部是清代厄鲁特蒙古四部之一,元代重臣翁罕的后裔。17世纪30年代,其部首领因与准噶尔部首领失和,遂率其所部西迁至伏尔加河下游,自成独立的游牧部落。但仍和祖国保持着联系,经常参加厄鲁特各部的共同活动,并多次向清朝政府上表进贡。从顺治三年(1646年)起,历经康、雍、乾三朝,相互往来不绝。1712年,康熙帝派出使团前去探望他们,途经西伯利亚,历时二载,到达土尔扈特部。1756年,该部遣使进京,经过三年时间,向乾隆帝呈献了贡品,表现出他们对祖国的一片至诚。

这个期间,沙俄却不断加紧对其控制,力图割断他们与故国的联系。沙皇先后发动了对瑞典、土耳其的战争,都强迫娴于骑术的土尔扈特人为其前锋,归来者十无一二。可怕的灭族之灾,使部内的有识之士忧心如焚。尤其难以容忍的,是沙俄实行宗教压迫,强制他们改信东正教。于是,在民族英雄渥巴锡的率领下,三万二千帐、十七万人毅然离开了已经生活了几代的欧洲草原,冲出了沙俄官兵的围追堵截,踏上了千难万险的东归祖国的征途。他们高呼着:“如果走回头路,每一步都会碰到亲人和同伴的尸骨。让我们奋勇前进,向着东方!向着东方!”终于在1771年夏天,踏上了祖国的疆土。检点队伍,只剩下七万余人。

一路上,他们历尽了千难万险,一个个蓬头垢面,形容枯槁,衣衫褴褛,靴鞋俱无。但是,那颗祖辈传留了三百六十多年的明朝汉篆封爵玉印,依然完好地保存着。乾隆皇帝在承德避暑山庄热情地接待了渥巴锡等首领,封赏有加,后来把他们安置在水草丰美的库尔勒一带。

库尔勒市区算不上宽敞,也谈不到漂亮,但颇具南疆特色。街道两旁遍植馒头柳、沙枣和白杨。柏油路上,人群熙来攘往。最引人注目的,是戴着小花帽、留着俏皮的小胡子、闪动着幽默眼神的“库尔班大叔”和头裹花巾、身着长袍的蒙古族妇女。有的毛驴车上还坐着西服革履的外国朋友,其悠然自得之态,远胜于乘坐豪华轿车。

人们常说“吃在广州”,其实,也可以说“吃在南疆”。这里,饭馆的主副食品,真是千色百味,异彩纷呈。我们品尝了“手扒羊肉”、烤羊肉串和“抓饭”。据说,千余年前有个医生,身体虚弱,百药无效。后来,他选用新鲜羊肉、胡萝卜、洋葱头和清油,加盐加水,同大米一起混合焖熟,早晚各吃一碗,逐渐恢复了健康。人们猜他是服了什么灵丹妙药,其实,就是现在的“抓饭”。店主人一手端水盆,一手提铜壶,给我们逐个淋净了手,同时教授“抓饭”的吃法。一撮入口,果然鲜美清香,别有风味。

虽然我们已经鼓腹餍足,但禁不住新奇食品的诱惑,不时地在一些饭馆前停下脚步来。有一种叫作“馕”(波斯语,面包的意思)的圆饼,由于经过特殊的烤制处理,可以存放很长时间。传说,唐僧取经穿越大沙漠时,就是带了许多馕做干粮的。这又引起了我们的浓烈兴趣,每人都买了几个,珍重地放进提包里,留作纪念。

这时,几个维吾尔族的男女青年在邻座开怀畅饮,忽然又站起来,围着圆桌翩翩起舞。有的两只手同时打着响亮的“榧子”助兴,其他人一齐击掌打拍,脚下踏地有声。颇像古籍《通典》中描述的情景:“或踊或跃,乍动乍息,跷脚弹指,撼首弄目,情发于中,不能自止。”受到他们的感染,我们也欢快地拍手应和,同他们一起度过了快乐的秋宵。

北出市区十五里,我们寻访了古丝路上的铁门关。这是从焉耆盆地通向塔里木盆地的天然关口,从晋代设关开始,便成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现在,这里修起了一座水电站。登上高高的拦河坝,只见人工湖碧波潋滟,浪花轻轻地吻着崖岸。开阔处,屋舍错落,恬静地袅起缕缕炊烟。云鳞在碧空中织成斑驳的图案。绿杨耸天,宛若一排排甲兵在护卫着村落,阻战着风魔。

这时,我忽然记起南宋词人姜夔咏叹合肥的名句:“绿杨巷陌,秋风起,边城一片离索。”“更衰草寒烟淡薄。似当时,将军部曲,迤逦度沙漠。”面对着枯索、惨淡的秋容,词人想到金兵压境,疆土日蹙,就连江淮沿岸的合肥也都做了边城,简直像黄沙大漠一般荒寂。凄苦之情跃然纸上。而今日的铁门关,这地处大漠深处的货真价实的天涯边防,却成了各兄弟民族的友谊关,流辉溢彩的电光城!在水电站接待处的留言簿上,我即兴题了两句唐诗:“天涯静处无征战,兵气销为日月光。”

我总觉得南疆是一片神秘的土地。这里地处西陲,群山环阻,沙碛障路,“热海亘铁门,火山赫金方,百草磨天涯,湖沙莽茫茫”,可是,两千年来却成为中亚与华夏的陆上交通纽带,有过“驿骑如星流”,“使者相望于道”的商旅繁兴的岁月;这里酷旱高温,终年少雨,可是,却以盛产香梨、甜瓜、棉花名满天下;这里并不具备文化发达的土壤,可是,它却是中西优秀文化传流交汇,充满着疑真疑幻的神话传说的地方;这里给人的直观印象是荒凉、单调、枯索,可是,却富有诱惑力,显现着浓郁的民族风情和边疆特色;……

当然,数日的短暂勾留,还谈不上对南疆有什么深知邃解。但匆匆一瞥,已经留下了铁铸刀刻般的印象,日后思量,尽足以向往于无穷了。

(199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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