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特瓦尔德
撰文 托马·弗拉奥(Thomas Flahaut)
译者 潘文柱
电视和所有人都在叨叨不休。我们,听着他们叨叨,看着他们叨叨。整个国家应该都跟我们一样。双目空空,嘴巴合不上,麻痹的念头,在大恐慌来临前弥散的恐惧气氛中僵化。
妈妈给我电话时,我正在火车上。她要去马赛出差几天,她想告知我菲利克斯回来了。
我让他睡你的床。
火车穿行过黑色的田野和光秃秃的葡萄园,在掠地而过的暮光中,是一片暗沉的乡野。火车即将抵达米卢斯,而我在等待一个时刻,在铁道博物馆的库房附近,我可以在铁路的一边看到墓地,在另一边看到废弃的火车车厢。我保持着注意。在斯特拉斯堡到贝尔福这一路,我从来不会错过这个地方。死人们的墓园,一些墓碑零星挂在一片山丘上,对面是废弃车厢的墓园,锈蚀斑驳的车厢,像撒开的米卡多游戏棒一样,废弃在那儿。妈妈估计以为我的沉默是一种愤怒。菲利克斯只是待一阵子,她告诉我。这对我来说不是问题,我答道。的确,我没有撒谎,周末不在自己的房间睡觉对我来说挺无所谓的。火车在米卢斯停住了。讲电话的时候,我的目光迟钝了,我错过了墓地,说到底,这比起在沙发上睡一晚,更让我不好受。
到家时,妈妈的公寓整个地泡在淡蓝的微光之中,光亮来自沃邦河岸上一路排开的照明灯。在走廊尽头,我房间的门是半开的。菲利克斯的运动包挡着门脚,一些衣服搭在包的外边。可是,他人不在。我从走廊的大衣橱中拿了一床被子。我将被子铺在沙发上,躺下睡了。
* * *
弹簧的叽叽声。沙发在我身下抖动。一道警报在鸣响,尖锐,刺耳。
警报声穿透闭紧的窗户,在楼梯间回荡。我跳下最后三级阶梯,光着脚踩在地砖上。我起初以为警报来自步行街,或是郊区商场的某家商店。不过,声音其实在建筑的内院中。菲利克斯的高尔夫才是声音的来源。将我闹醒的晃动,也许也将它摇晃了,于是,这高尔夫便独自叫了起来。
警报声和风声一起呼啸之时,院子大门的机器臂也动了起来。在河道路灯的蓝光中,出现了菲利克斯。
哎嘿,诺埃尔,你想要出门呐?
他拥抱我的时候,有一股啤酒的口气。
不过它不会乖乖听话的。我的高尔夫,只有我能开。
菲利克斯将钥匙串拎在眼前,小心翼翼地瞄准。红色车灯眨了眨,Bip。高尔夫安静了,菲利克斯以凯旋的神态看着我。然后他摇晃着走过来,拥抱了我。他的口气有啤酒和金酒味。
* * *
在贝尔福的巨狮石像脚下,从金属楼梯处,可以俯瞰阿森纳的停车场,以及老城连片的灰黑屋顶,还有一片被耕犁过的、湿润的田野。在这片土地上,脚手架和白色网布包裹着的圣克里斯托弗教堂塔楼高高耸立。我口袋中的零钱叮当作响。在贝尔福剩下的这些小碎钱,是给石像鬼的。
在教堂门廊附近,两条脚手架的横杠,在一处拱形壁瓮上方支起了一道挡雨板。在这处兴许容纳过雕像的壁瓮中,石像鬼缩作一团,鼾声连连。他头上阿尔斯通的帽子被拉低遮起了眼睛,嘴张着,口水流到一堆被子上。我在他的柳条篮里放下了零钱,叮叮当当的一阵响,将他吵醒了。他坐起来,咳嗽,扭曲伸展。他拍打了几下胸膛,成功地从钙化了的肺中,提升起一大坨灰色的黏液,吐到壁瓮的铺石地面上,然后才用嘶哑的嗓音,挤出一句谢谢伙计。
你有烟吗请问?
我给了他一根烟。他将过滤嘴叼在发紫的厚厚的嘴唇之间,然后示意我靠近。我将身体侧过去,一边将壁瓮中腐浊的空气压低,这空气在经年累月中,已经凝结了坏水、臭屁和烟火。我将火机伸到他的面前,在他蓬松发黄的胡子前定住。我将他嘴里的烟点着。
阳光洒满了圣克里斯托弗广场,顺着栗树流淌下来,将栗树细长、枝丫横生、病态的阴影投射到石面广场上。对于二月来说,天已经很热了。我穿着羊毛衫,透不过气。石像鬼,他表现得更加聪明。他将裤子提了上去。从裹着大腿的碎布条间,亮出了光滑发白的腿脚。一只肥鸽子,在壁瓮的壁面中,从一个洞外将头伸入。第二只不那么肥的鸽子,在第一只鸽子身后推攘,用脖颈缠绕第一只鸽子的脖颈。石像鬼抬起灰褐色的手,用一根手指指向它们。
已经是春天了。爱情的季节,老伙计。我也该找个女朋友了。
鸽子们后撤了。它们在狭窄的开口处紧挨着,看着我们。女石像鬼,她会长什么样呢?她也会有石像鬼一样的紫色厚嘴唇吗,有一样的褐色皮肤,就像双胞胎。她会和他一起,在同一堆被子上流口水,她会在他的呼噜声中蜷缩着打呼噜,她将用他斑斑点点的身体来裹着自己同样斑斑点点的身体。
你也是,该找一个女朋友。
问题不在于找。
而是要温柔地请求。要客气地请求。
他那沾有血渍和眼屎的眼圈,一下子眯成一条缝。他掉了牙的嘴露出一个热烈的笑容。从一个黑黝黝的深坑似的口腔,飞出一缕烟。
穿过广场,朝栗树跑马酒吧走的时候,我想到他帽子上的logo,阿尔斯通。石像鬼也许在那儿工作过。工厂关闭,他落到了这个洞穴中。他那时应该是一个挺不一样的男子。他还有着牙齿。他靠双手干活,他蹲在一个机车头的车顶上,流畅、坚定地将烧焊面罩拉下。过去,从机车工坊对面的街上,我经常看到从磨砂玻璃的遮阳板反射出来的闪耀亮光。在日落时分,直至整个夜晚,金光照满了整个铁皮房高大的中殿。我父母说不定还认识这位后来成了石像鬼的男人。甚至,也许是他们之中的一位对石像鬼宣告了辞退的消息。我尝试将这个念头从我的头脑中清除。我反复对自己说,石像鬼比这教堂更古老。毫无疑问,是圣克里斯托弗为他起的名。他就是缺失的雕像,这壁瓮就是为他而建。教堂,甚至整座城市都是围绕他而建。他早已经在那儿了,在一片有桦树和橡树的原始森林的中央,在玫红色的砂岩还埋藏在地下之时。
* * *
在栗树赌马酒吧门前,有几个家伙站定着不动,他们的脸贴在茶色玻璃上。我也透过他们肩膀的缝隙,往里面看去。所有眼睛都盯着挂在墙上的电视屏幕,屏幕四周的一圈是啤酒品牌的logo,被盘结成尖锐色彩的霓虹灯管。我昨夜经历的摇晃是一次地震。新闻主播评述的卡通短片证实了。一个玫瑰色的点在地下颤动。从这个点出发,是玫瑰色的波,地面上一个灰色的方块因此晃动起来,方块旁有一个指示的箭头,还有标注。
费斯内姆核电站
随后,画面换成了列队而行的公交车、军用卡车、戴面罩的消防员,还有十来个穿黄色套装的男子。在他们毫无差别的外形之下,在他们的滑稽步伐中,循环播放一条信息。红色横条的底,用白色的字母写着。
费斯内姆核电站昨夜发生严重事故
酒吧的男招待将遥控对准电视,换了频道。这是英勇的姿态。马匹继续绕着马场奔跑,就像世界被创造以来的每一天。
这下好了。
一道深沉的嗓音,随之而来的是酒糟和蘑菇的臭味。石像鬼的口气。他从自己的壁瓮中出来了,来看这一场闹剧。在他安宁的隐士生活中,确实要有比核事故更甚的事情才能让他惊讶或者忧虑。大家很早就知道,核电站到处泄漏,核电站过热,反应器毫无理由地停转。每一次选举,人们都说要关闭核电站,然后无事发生。事故和告示重新轮番上演。整个地区都学会了生活在一次事故的威胁之下,我们也总是说这核电站是个旧漏勺,拿它来开些不痛不痒的玩笑。不过,今天,习惯的力量,三重彩再加五重彩的鼓舞躁动,都无法将摇撼了跑马酒吧店内气氛的灾难念头驱逐。一道电流穿过所有人的身体和头脑。
* * *
在报纸的网站上,所有报道重复一样的信息,贫乏零碎,一样的告示,一样的讲话。这些文章包藏不住的,是自己通篇只有不确定的事实。一切都不可知。一切都不可见。事件发生在地下,或者在一个封闭和高温的核反应器中。我们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在《世界报》的LIVE页面上轮番滚动的句子中,藏着一些词语,是我以为专属于遥远国家的,是乌克兰、日本,或者是在虚构中才有的。地震。核融合反应器。铯-137。铀235。锆。堆芯熔化。连锁反应。所有词语组成一团云。恐慌以自我为食,盈满膨胀。
* * *
妈妈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她想要和我们说话。菲利克斯,他还在睡。他在打鼾,嘴巴大张。我等着他感受到我的在场而醒来,床垫在我的体重下往下陷了一点。他缓缓地滑向我。他一睁眼我就该跟他说明白,甚至在他第一口烟,第一杯咖啡,喉咙发出的第一个词之前,就该让他知道,在几公里之外,有一个核电站正在燃烧。要给妈妈打电话。该面对她的着急。
你在这儿干吗?
菲利克斯有气无力地说道。在十三个小时的漫长夜晚之后,他做出睁眼的努力,额头上的皱纹因此而深陷。
菲利克斯坐在厨房的地砖上,只穿一条睡觉的平角裤,他读着放在腿上的电脑屏幕,大为惊诧。我该下定决心给妈妈回电话。我的信息才发出,她就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是一张她以前度假的照片,脸有一半在大草帽的阴影中。“接听”的图标在照片下方闪烁。照片中她在笑,表情估计跟她此刻的表情正相反,她也许躲进了一个休息室,或酒店的大堂,或者在朝向大海的一个阳台上焦急地抽烟。
这里的所有人都非常担心。
我挺想告诉她,在贝尔福,情况不是这样。我撒个小谎,可她不会放心。她要求我们去找她。
马上。
不出我所料,我有点烦了。菲利克斯注意到了我的气恼,示意我冷静。
我在市中心的一家酒店,圣夏尔车站旁边的一家贝斯特韦斯特酒店。
不至于要去到马赛吧?
我知道你们在这里才会放心,我给你们预订了一间房,我等你们。
菲利克斯放在炉火上的咖啡开始沸腾。
妈,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可以坐高铁。
费斯内姆,很远的,肯定没有任何危险。
妈,我们这儿离贝尔福很远,没有危险的。
下午五点,应该还有车。
在我旁边,咖啡壶在抖,在叫。
我想星期一回斯特拉斯堡。
现在都放假了,不是吗?
我还有工作。
还有,拿上一些碘片,我放在客厅的大汤碗里了。
拿咖啡壶的时候,我的手指碰到了滚烫的金属,壶被打翻在玻璃陶瓷的面板上,面板沾到水,就开始叫。
妈的。
车票有点贵,你们到了我就给你们报销,这不是问题。
你先让我说话呀。
我舔着自己被烫了的手指,喊了出来,对着话筒重复。
他妈的,你倒是让我先说话。
对话戛然而止。一道模糊不清的背景声,是人头攒动的街道,或是拍打在堤坝上的波浪。
别骂骂咧咧了,诺埃尔。让菲利克斯接电话。
他跪在浅色地砖上,用海绵将从灶台滴下的咖啡汲走。我将手机递给他。
哎,妈。
他看着我,启动了扬声器。
妈?
一道反复的、迅疾的哔噗声。一道空白的音调。在屏幕上方,在相同的节奏下,闪烁着“无信号”。
* * *
我们沿着萨福赫斯河慢慢地走。我的手机在口袋中震个不停,是妈妈接连发来的短信。信号饱和了。整个地区应该都在打电话。妈妈远在马赛,她打不了电话,只有在手机键盘上敲敲打打。菲利克斯不会忽略这些信息。他大声地读了出来。
妈给我们发了高铁的时刻表。
妈建议我们坐十七点的车。这是白天最后一趟,下一趟要到明天早上七点。
妈看了价格,她给我汇了买票的钱。
妈把钱汇到我的账上了。
妈让我确定一下汇款是否已经到账。
菲利克斯成功说服了我。我们到马赛和妈妈会合。不会超过一星期,冬季假期的时间。
只要她可以放心。
菲利克斯已经安排了行程。现在赶十七点的高铁已经太晚了。我们明天出发,坐公交车到高铁站。要是公交车停了,我们就开高尔夫。假如高尔夫不能穿过城市以及贝尔福和高铁站之间的几公里路,我们就租两辆公交车站点旁边停放的灰色大自行车。因为,极有可能,高尔夫不是太有用。有大半天了,从先祖城区传来了塞在路上的车辆的噪声。一群雄蜂的声音。司机、乘客、路人,在城区中堵塞的车辆之间穿行。发生了一起事故。特别傻的连环撞。一辆加长型小汽车的车头,撞进一辆客货两用车的屁股。两位男司机,在他们的车前争吵。他们绷紧肌肉,高声吼叫。一位妇女试着让他们平静下来。她的儿子趁机爬到加长车的车顶。小孩踮起脚尖,看着列队的汽车横贯商业中心,一直延伸到高速公路。在俯瞰全城的狮子眼下,车龙必定还在延续。其中一个男人脸色喷红,他一下子连爬带跳,上到客货两用车的引擎盖上,女人抓住他的一只鞋子,拉扯他下来。他的叫喊被后面小货车的喇叭声淹没,轰鸣的引擎往外喷出浓浓黑烟。好比庞贝城的维苏威,假如费斯内姆是一座火山,那么,我们所有人便在这样的疯狂中,被滚烫的岩浆所凝固。
* * *
以发电站为中心,上了色彩的圆圈像波浪一样向四周荡开,穿过覆盖了孚日山脉圆顶峰群的黑色森林,颜色稍浅的田野,还有城区。一位记者解释颜色的意思。红色:已经疏散。橙色:在巴黎当官的人正在考虑。黄色:覆盖了贝尔福地域的颜色,理论上说,完全不需要担心。不过,按时服用碘片还是有必要的。电视和所有人都在叨叨不休。我们,听着他们叨叨,看着他们叨叨。整个国家应该都跟我们一样。双目空空,嘴巴合不上,麻痹的念头,在大恐慌来临前弥散的恐惧气氛中僵化。沉默无语地盯着发光的电视,看它给事件的迷雾再添上颜色。焦急地看着,我们居住的地方是否被包含在或红或橙或黄的圆圈中,再或者,假如我们远离红色,则吐一口气,十分放松。在黄色之后,便是森林的绿色。假如真有危险,危险也是不可见的,这至少是一个安慰。
妈妈收到过碘片,三板,也许是一人一板。所有药片都过期了,估计放在这儿很久了,在高踞客厅橱柜的陶瓷大汤碗中,被护照、证件照、明信片和宝丽来相片压在最底下。我就着一口啤酒将碘片吞下,还吃了几颗花生压了压后味。菲利克斯睡着了。电脑还未关,在他的肚皮上,随着呼吸上上下下。
在电视的灰白光亮中,宝丽来相片的颜色似乎更加晦暗了。被启用的紧急装置,在阿尔萨斯的南部,孔泰北方,德国巴登—符腾堡州的一部分,还有在瑞士的巴塞尔城市州和巴塞尔乡村州。堆起的第一张照片,爸爸和妈妈,在他们结婚的日子,在一棵柳树下相拥接吻。爸爸穿着炮兵的军服,有士官的肩章。妈妈穿一件膨大的白色裙子。他还在服军役。她还是大学生。
以发电站为圆心,三十公里半径内的地区准备疏散。
妈妈应该有八九岁。她穿着节日游行的军服,在一片泥泞的足球场中央,挥舞一根旋转球的球棒,球飞起在青色的空气中,在昏暗和低矮的工人住房的剪影上定住。
原因?在孚日南部的一次地震。
妈妈躺在一片沙滩上,袒露着乳房,是我从来不曾见过的小小的乳房。在照片背面,黑色鹅毛笔的潦草笔迹,是爸爸的圆体书法,优雅而精准,写着“Costa Brava(布拉瓦海岸) 1984”。
震级6.9级。比1936年摧毁了巴塞尔城的地震更强烈。
爸爸在一条长椅上,给坐在旁边的一只猴子递了一把爆米花。这是在阿尔萨斯省的一片森林,猴子山,那里生活着上百只灰色无尾猕猴。
铯-137。铀235。锆。堆芯熔化。连锁反应。
菲利克斯在一辆紫色的三轮自行车上。我赖在他旁边,哭闹着抱着车轮不愿他走。
我请求法国人民不要恐慌。
爸爸穿着战服,和核弹军团的其他士兵们站在一枚导弹前。
云是不会在疏散地区的边界线上停住的,部长先生。
他跟我说过,在切尔诺贝利之后,他和他的士兵们负责在贝尔福区域做检测。他们被禁止泄露考察得出的不一样的数据。他什么也没对妈妈说,不过,他要求她只食用1986年4月之前的罐头食品。
部长先生,假如您认为三十公里半径范围内的疏散已经足够,您就错了。疏散方圆一百公里,都根本不足够。
* * *
我坐在窗户的边缘,一只脚悬空。先祖城里始终塞满了车,一条发光的金属蛇,在懒懒地爬行。
警报的哨声升起,我惊得跳起。
这声音来自另一种现实,和我成长的现实不一样。在这另一种现实中,有炸弹和冲锋枪的响声,有逃难。警报声笼罩整座城市,传遍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广场,在萨福赫斯河上跑,涌入每一户人家,在楼道间四处窜。在建筑的外墙,窗户一扇扇地亮了起来。菲利克斯起床,坐到我身旁来,他还是睡眼惺忪。他伸了伸腰,打了个哈欠。
是马戏团到了吗?
楼下,喇叭大作。车辆都驶到人行道上,车流中让出了一条通道,军用吉普车的车队穿行而过。男人和女人的声音从扬声器传出,说话的人和吉普车一样多,都重复同一条信息。疏散贝尔福地区的命令已经落下。
* * *
经年累月,石像鬼在他喝酒、睡觉、喝酒、吃东西、喝酒、干活和喝酒的砂岩石板上,留下了一道肮脏油腻的污渍。石像鬼被人从壁瓮中拉了出来,拔了起来,钓了上来,我们也是一样。一位士兵要求我们去和其他居民汇合,穿过圣克里斯托弗广场,然后是整个旧城。队伍往前,一直行走到有军用卡车等待着我们的军营。
下楼。
他气冲冲,伸手过来抓我的手臂,拉扯我,他凶猛地定睛眼神,传达出他的焦躁不安,和他在疏散整栋大楼、只给我们五分钟收拾一点物品时,是一样的。
你们都快点。
他在门背后反复地吼。他的脸尖而长,小黑眼睛扫视着走廊,我觉得,他有一张老鼠的脸。他陪我们下楼到街上,走在我们后面。所有这些穿军装的家伙,还有女兵们,年龄都和我们相仿,他们也许以为,我们在窥伺他们不在意的第二次机会,跑到严禁进入的地区。也许,他们都有这想法。他们。
我找回了菲利克斯,还有长长的逃难者队伍。在我们数米前,老鼠脸挪动自己瘦高的背影,盖住他的灰白头发的贝雷帽,在头顶上摇摇晃晃。一位警察碎步快走,穿过广场。人们都看着他。他朝监狱的方向走。服刑的囚犯们,被拿着黑色防暴盾的警察们包围起来,列队行走。他们从监狱的灰色高墙中走出,初升的太阳照耀出一道橙色的光芒。在装甲门和将他们运到其他监狱的有铁栏窗户的大巴车之间,还有几米的距离,他们中的一些人向我们叫唤。他们的话,菲利克斯也好,我也好,或者任何人,都不能明白。他们在远处叫喊的语言,估计只有他们自己懂。
* * *
卡车的引擎在众人的沉默中噼啪响。有时候,纵队停下时,会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落下一些命令。很快,车队重新启动,缓慢前行,在其他被抛弃的车辆之间蜿蜒行驶。这是我的想象。我不知道我们在哪里。在卡其篷布后连贯而过的,是一道熟稔在心的风景,只是,我看不到任何东西。
在篷布车顶下,我们都闭口不言。乘客们对面而坐。像是围坐一张大桌却互相陌生的家庭,每个人努力不撞上另一个人的目光,避免引发一道微笑或一个问题。在卡车狭小的空间里,沉默是每个人都尽量维持的最后的舒适。
你们知道这是要去哪里吗?
乘客中最慌张的,是一位佝偻的老妇人。当她冒险提出这个问题时,大家仅限于给她一个尴尬的噘嘴。
你们知道吗?
她恐惧的眼神寻找其他人的目光。不过,其他人在躲避,盯着格子盖板看,好像要数清楚在我们的脚之间、黑色橡胶的花边上,孔洞的数量。我将头往后靠。外面的阳光将篷布照成橙黄色。
您别担心,夫人。
菲利克斯回答了她。
您别担心,夫人,我们不会走太远。
我们要去哪儿,菲利克斯也一无所知。没有人知道。老鼠脸,他应该知道。在菲利克斯的招呼下,他吐出了一个词。
集中营。
在一道桥,一栋建筑,或者一道防音墙的阴影下,篷布重新变回卡其色。老鼠脸说了一个“集中营”,就闭嘴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明白集中营这个词的恐怖。
为什么您不跟我们多说一些?
无权透露,先生。
在他的两片薄唇之间,先生(monsieur)一词的s音嘶鸣了起来。菲利克斯贴在老妇人的耳旁低声说了几句。在卡车的半明半暗之中,一线光照亮了她皱褶脸颊上现出的微笑。老鼠脸朝他们投去一道怀疑的目光。他们继续有说有笑,评论士兵,或者麻木不仁的乘客们,互相嘟嘟囔囔,一来一往。
菲利克斯将手滑进口袋,掏出一个火机和一根烟。他点着了烟。烟草的气味让卡车深处的一个男子醒了过来。
车里禁止抽烟。
哦,你就别管了,小傻子。
老太太嘶哑的嗓音,菲利克斯咯咯地笑。
您看,这是写明的,这儿,贴在这儿。禁止吸烟。
菲利克斯深吸了一口,看着他。
总不是这玩意搞死我们的吧,我想。
老鼠脸从他嘴里把烟扯走,扔到格子盖板上。用半筒皮靴的厚鞋底碾了碾。
* * *
卡车停下了,在一道魔术贴被撕开的声音中,日光照入卡车里。一位士兵抵着挡板,扫视我们。
你过来。
老鼠脸听令执行。他在老太太鄙夷的目光下,躬着高高的身体,一直走出外面。
菲利克斯和我是最早从车上下来的。
整个队列停在一座高架桥上,在两座光秃的山丘之间,这桥跨越了一个有茶色水流运河穿行而过的商业区域。风在卡车之间呼啸,传送着士兵们的声音。随之传送的,还有铃铛的声音,一群奶牛发出的哞哞叫,后者在远方出现,穿行在卡车之间。焦躁的士兵们试着将它们赶到一起,催促忙于咀嚼公路安全栏下野草的一头贪食奶牛重新动起来。然后,他们又追向另一头在悬崖边上逆车流朝北疾走的奶牛。我们逃难,牲畜在后。牛倌在引导。他一只手驾驶着四轮越野摩托车,站立起来,用目光审视这一切。在他面前数米远的地方,老鼠脸瞄准了一头发疯的家畜,它直立了起来,在兽群中蹦跳。牛倌赶来,拿一根长棍使劲地打在奶牛的口鼻上。它冷静了下来,摇摇头,赶跑看不见的苍蝇。牛倌将手放在它白色的臀部,抚摸着皮肤上大片的棕色色块。突然,他伸直手,转过身,用棍子打在老鼠脸的鼻子上。人群四下笑开。牛群也都发出默契的哞叫。菲利克斯高举双手,拍手叫好。
* * *
营地是一个偏僻的玻璃体育馆,位于一片森林和一个湖之间。我知道这个地方,虽然名字我已经记不起了。好久以前,我和爸爸来过这里。当时森林还没有因为要容纳这体育馆而千疮百孔。当时应该是在秋天,水已经干涸,露出湖底。我记得,柔软的褐绿色水藻长在溢洪道的水泥上,湖泊的水缓缓地流向一个史前沼泽地一片沉静的青绿之中。
我走进去。橡胶的气味。温室的热浪。
一位士兵坐在一台打字机后面。他递给我一张卡片,我读完,眼睛就挪不开了。这张卡上面写着,我要始终将它带在身上。在内政部的抬头下,是我的姓名和我的长期住址,也就是妈妈在贝尔福的住址,90000,沃邦河岸3号。黑色的字母,在蓝色的墨线上。这是我的难民卡。我将之对折,塞进口袋。不要丢掉,也不要看到。
* * *
菲利克斯将他的背包扔在地上,然后倒在我旁边的军营床上。给他分配的床就在几排之外,可是他不想要。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孤零零的,诺埃尔。
在我的左边,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此后的好几天,或者更长时间,我们都将毗邻睡觉。他从运动包中拿出一支除臭剂喷雾,对我说了一句羞涩的你好,随即尽情地给自己喷洒。水雾在他四周悬浮。从这有气味的迷雾中,一只男子的手向我伸过来。
我是大卫。
我,诺埃尔。
他是男孩的父亲。他的手掌有力,他的微笑坦然。我比较菲利克斯和大卫的脸庞,还有他们的态度,试着猜测这位年轻爸爸的年纪。菲利克斯,一脸胡茬,黑眼圈,软绵绵地和大卫握手,他看上去老许多。
日常生活开始逐步成形。有些人已经抵达好些时刻了。他们似乎已经互相了解。他们聊天,睡觉,看书,玩牌,互相结识,重逢,拥抱,焦虑,啃指甲。菲利克斯和大卫在聊天。大卫只有一个儿子,才三十岁,已经离婚了。我听着,不说话。我躺下。我在等待。森林不远,就在玻璃壁板的几米之外,只留下足够的距离,让阳光得以穿过,烘热这间体育馆。一幅画面印刻在我的头脑中,有如一道预感,强劲,清晰。很快,这些树,这些小灌木,所有的植物,荨麻、荆棘、苔藓,都长在玻璃上,覆盖过一切。森林会前进,体育馆将成为一个混乱的绿色坟丘。再不会有任何光亮穿过玻璃的壁板。
* * *
本是学年假期的时光在流逝,看不见的逃难,消失的警报声,听不见的灾难传言。这段时间,我们是在一个湖底度过的,与世隔绝,只剩下我们的假设、我们的恐惧,还有哑巴的军人们,他们,出于莫名的原因,生活在这片森林对面的布罗尼亚的村庄。他们的影子在池塘边,在散步的道路上,还在放有集装箱的停车场上游荡,而集装箱中关着的正是监狱的囚犯们。夜晚,士兵们在体育馆的一个阴暗角落处站哨。知道他们在那儿,包围着我们,给这些毫无差别、接连而过的日子的软绵绵的无聊,增添了一点威胁。
阿尔萨斯省有一大部分地区的人群都被疏散了。有消息称,在塞莱斯塔北部,居民们的生活几乎是正常的。可是,那些和我们一样,不幸身处地图上一个被粉笔圈起的地区的人,就要在紧急援助中心睡觉、生活。所有的集中营都和我们的相去无几,像苍蝇一样麋集在一条假想的线上,据说,跨过这条线,即使不可见,微小的危险也是存在的。我们应该相信。我们在安全的地方。这是还能运行的收音机和半导体告知的,哪怕手机的信号始终空白,彻底无望。这些古老的玩意,也许是从地窖或者阁楼翻出来的,是那些比我们更明智的人带来的,他们也许是老练的露营者,在不自知当中,为这次在体育馆的逃难生活做了准备。大卫便是这些人之一。他的收音机一整天放在枕头上,将我们吸附在四周。它聚集起了一个在其附近生活、吃饭、思考和说话的群体。我们转动小小的锈蚀旋钮,摆动被胶布固定的天线,朝往一个可以收到任何声音的方向,好在哪个偶然的方向上,接收到在老式收音机的一点频道的声响,像哗哗的落水声。天线的方向从来不是固定的,变化莫测。
* * *
青少年们在篮筐下度日。他们看上去不是太欢喜,哪怕学期被取消了。现在,在此等待了一个星期之后,我们明白了,我们回不了家了。不会这么早。从半导体中传出指挥官们、省长们、部长们清脆的讲话,不会欺骗我们。手机上奇迹般接收到的信息,也让我们明白。在这个国家,通行已经不可能了。不过,大家都不说话。也许,我们彼此禁止谈论此事。
我们给妈妈发了短信。我们也收到了她的部分短信,删减过的,结尾是填满省略号的括号,在这些省略号中,我们想象最可怕的消息。最经常地,我们只能读到妈妈只言片语的爱意,而错过其他正是我们等待的信息,我们真正的焦虑的对象。当她收到菲利克斯的第一条短信,读到布罗尼亚湖时,她就想开车来找我们,可她在一处关卡被拦了下来,我们不知道在哪里,总之她被迫原路返回。她想要坐火车来,可是火车没有了。于是她返回马赛,也许,回到在圣夏尔的贝斯特韦斯特酒店。她的企业阿尔斯通,估计无限期地租下了酒店的一些房间,假如他们不是在麻烦出现的第一时间跑掉,将员工丢弃在那儿,抛弃在一块风吹日晒的悬崖峭壁上的话,就像他们在其他处境、其他城市曾经做过的一样,而在这些城市,如果没有了工厂,也就相当于一片荒岛了。
爸爸那边还没有任何消息。不过,奥斯特瓦尔德离核电站很远。奥斯特瓦尔德,就跟斯特拉斯堡一样,应该不会被疏散。菲利克斯也都一无所知,他说话时耸了耸肩膀。
爸爸晓得怎么一个人搞定。
* * *
夜里,高高挂在金属杆上的灯发出寒光,照亮了体育馆的四周。呼噜声此起彼伏,填满了整个场馆。等到一位士兵的影子消失无踪,我才起身。空气是沉重的,这么多身体在此沉睡,这么多张嘴张开着,在粗糙的床单、刺人的毛织毯子上,都是汗蒙蒙的身体。我想到,这股气味和这些声响,也许是我们在好梦或噩梦中所分享的一切了,到了白天,我们就抵抗恐惧,演绎日常生活的喜剧。
在圆灯煞白的灯光下,灰色沙滩中央的湖像一个巨大的开口。在水面的漆黑空洞之上,映出了高挂的圆灯,像在不见星星的夜空中挂起的月亮。我将脚趾伸进湖中,水是冰凉的。
在对岸,森林的边缘处,出现了两个身影。我认出了大卫的儿子,还有这几天黏在他身边的女孩。她的红棕色头发在夜色之中。男孩脱下衣服,扔到一旁,跳入水中。
水凉吗?
女孩在岸上逗留了一会儿。她看着男孩。
只是一点点。
她脱下T恤,放在小卵石上。解开短裤的扣子,裤子顺着腿滑下。然后是她的小内裤。她用脚将内裤从脚腕处解了下来。她裸着身。她也进入水中。缓慢地。被黑暗吞下的一个白色剪影。他们的身体离河岸十来米远。他们处在湖面上拓开去的波浪中心,将圆灯的倒影打成碎片,后者有一阵子化作了一群鳀鱼,在清冷的水中闪耀,微微颤抖。
* * *
沼泽地的边缘。营地的自然边境。
上一次我和菲利克斯在森林中走,是和爸爸一起的,在一个怪异的打猎日的下午。当时菲利克斯正在赌气,走在我们身后二十米的样子,唉声叹气。现在,他走在前头,决定我们要走的路。
他在一个树桩上坐着,将鞋子脱了,将牛仔裤沿着小腿撸起来,然后踏进被某种水芹覆盖的水中。在这块小片绿叶的毯子上,他的脚步会留下一道暗色的轨道,他一走过,这轨道立即消隐,就好像这沼泽是活的。在苔藓地的绿和水的绿之间,几乎不见分界。在两棵桦树之间波浪起伏的荨麻灌木丛的绿又有所不同。这些绿掩盖了一条陈旧的木桥。我在走出几步之后,用脚尖稍微掀开一丛草才发现它,黑色的木头在地衣下仍然可见,不过,已经彻底被地衣腐蚀了。在我的脚下,木桥下沉,发出一声汲水的声响。
这就是你的路了。
菲利克斯走到我身边,在桥上跳了跳,测试其硬度。
自从来到这里,菲利克斯和我经常一起散步。他反复念叨着一个想法,找到逃离集中营的路线。有些人已经这么做了。第一天晚上,体育馆整整齐齐的床铺都是占满的。这一天,清晨醒来,在晨光之中,我们就清楚地看到,这些床一天一天地空了起来。有逃难者离开了。他们没有被抓。我们其实没有收到禁止离开的命令,不过,指挥官让我们明白,我们应该留下来。菲利克斯想逃跑,却不想被人看到,也不想像离家出走的孩子一样被遣返回来。至于为什么逃,他给不出答案。不过,去哪里,他是知道的。他想去马赛,和妈妈汇合。远离营地。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我宁可等等。
别做梦了,诺埃尔。他们会让我们在这里腐烂臭掉。
* * *
你明白了吗?
菲利克斯还在坚持,不过,我对法国塔罗牌一无所知。
这样子,诺埃尔。
我随意地摆牌。
不是,这不是守卫,这张,是一只狗。
菲利克斯纠正我的做法,他的目光从他的牌到我的牌,从我的牌回到他的牌,他替我想该怎么出牌。
不是,这时候你应该拿一个大的王牌,我跟你说了呀。
他一脸大哥的臭样。
妈的,他还是不明白。
菲利克斯上一秒才说完纸牌的意义和价值,下一秒,这些信息就在王牌的厄比纳尔图像,在黑边圈起的黄色、蓝色,还有绿色中消散了。
你确定你读过书吗,诺埃尔?
18.年轻的农民用连枷打麦子。
21.一个小丑在一群士兵中央跳舞。
15.一个摄影师,躲在摄影机的暗箱后,为一位装扮成牧羊女、摆出思考姿态的年轻女子留下永恒的一刻。
3.三位穿传统服装的女人。她们的白色领饰像圣人的光晕一样闪耀。
2.一对恋人,在化装舞会的狂热中静止相拥。
大卫一边吃着今晚的小牛肉烩饭,一边说着他在通用电气的工作,就在爸妈曾经供职,如今已被废弃的阿尔斯通工厂边上。
说到底,这份工作,我怀疑自己不会继续做下去。
你觉得你会回贝尔福吗?
我的话还没说完,菲利克斯已经叹了一口气。
估计不是所有人都愿意重拾在那里中断的小日子吧,诺埃尔。
他把自己的牌放在军营床的卡其布上,露出一道浅浅的笑。牌局重新开始,菲利克斯已经不帮着我看了。我还坐着,一脸痴呆。我手里的这些方块硬卡片,毫无意义。
哎,你要出牌吗?
菲利克斯盯着我。我承受着他的目光,大卫则尴尬地低下了头。
别生闷气了,诺埃尔。
我希望他闭嘴。可是,菲利克斯永远不会闭嘴。
我道歉,好吧。你就不能原谅我吗?
不。你烦死我了。
我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在菲利克斯面前挥舞这些纸牌,往他的脸上扔去。
冷静点,诺埃尔,可以了。
你滚蛋吧你。我知道你不想回贝尔福。你在那儿无所事事,在贝尔福也好,在哪里都一样,吃、睡、赖着别人生活。我不是。我还没有彻底绝望。
我品尝着自己吐出的每一个词。我越说越兴奋,我想要自己的话更恶毒伤人。
我不是可怜虫,我跟你不一样。
菲利克斯抓起他的牌,机械地洗了再洗。
行呀,诺埃尔。
他嚼着舌头,闭着嘴,像是有一块口香糖,被放在下唇上卷动,这是他伤心或焦虑时经常做的,就跟爸爸一样。
我不想消沉,你知道吧。
大卫强迫挤出一个微笑,打出几张牌。其中一张,上面画的是一位母亲抱着膝盖上的婴儿,她宽大的裙摆像一张床。我不想继续假装玩牌了。
谁来替我?
大卫叫了一声他的儿子,他正和棕发小女友手牵着手,在老鼠脸关注的目光下,绕着手球球门散步。大卫将所有纸牌都捡起来,洗牌,叠牌,放在军营床上,他的动作流畅而坚定,不需要目光的协助,就好像纸牌堆自己反转,在他的两只手中自然地流动。
不,爸,我不想玩。
大卫坚持。
我挺想玩的。
年轻女孩坐在我的位置上。大卫的儿子也贴着她坐下,伸直脖子看她手上的牌。她拒绝他的建议,她不需要。纸牌纷纷落在营地床上。这些纸牌描绘了一种古老生活的场景,其怪异就好比对数日之前的我们来说,如今在体育馆的生活,现在,这生活变得沉闷而普通。我在两列床之间走,听着收音机的烦躁声音,所有收音机都在先后地重复一样的声音播报的一样的句子,我想象到描绘这种生活的塔罗牌。
3.洗澡的队伍。
5.上厕所的队伍。
1.在戴着医用口罩的士兵们把守的红十字会帐篷前的队伍。
11.排队等发碘片的队伍。
12.排队等饭食的队伍。
18.青少年在村庄里算作公共候车厅的替代物附近打转。
2.一个农民在树林中秘密出售他存起来的烧酒。
15.环绕一张军营床聚集的人群,人人皆俯身朝着大卫的半导体。
6.在守卫队的监视下,囚犯们在集装箱附近的水泥堤岸上行走。
14.卡车上的老太太,在河滩上的一张帆布躺椅中,等待,从清晨到黄昏。
16.游泳的人。他们白色的头在黑色的湖面上,圆灯的光亮照出这画面。
7.菲利克斯在演大人,教我人生道理。
13.老鼠脸,哑巴一个,一脸硬相,在他的军用旅行箱上休憩,监管着我们的来回行动。
* * *
太阳落下去了,湖面倒映出一片玫红色的天空。光滑的浮桥像一条冰舌悬在湖面上,闪烁发光。空气闻起来像下水道,一股退潮的气味。我还是将衣服脱光,跳入水中。
冰冷的水将我的呼吸阻断了。
我用尽气力,一个劲往前游。我的手在墨绿色的水浪中隐没。很快,我就会回体育馆。菲利克斯会在那儿。我们会彼此愧疚。也许好一阵,我们会无言以对。然后,一切会好起来。我的手臂累了。我的呼吸越加短促。我喝了一点全是水藻细末的水。不过,我还在游。湖岸不远了。
水塘对面的那些蓝色集装箱,只能从油漆的新旧、铁皮生锈的多少才可以看出差别。从昨晚那些小孩子脱衣服下水的卵石湖岸处,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它们在停车场上呈圆形放置,就好像漫画里安营扎寨的尖兵宿营车,像一堵墙一样排列,为了对抗在外围游荡的印第安人,他们的美洲野马的马蹄掀起了莫哈维沙漠的尘土。不过,在这里,印第安人在圆圈之内,由牛仔们看管。他们的影子在临时营房的缝隙间倏忽而过。他们的声音传到我的耳中,迷迷蒙蒙,跟低声的絮叨一样不可听清。
一声喊叫。
然后,印第安人们的叫喊声越发洪亮,穿过水塘,到达对面有好些老人在躺椅上等待着、享受着最后日光的河滩。他们站起来,慢慢地走近水边。其他逃难者也加入他们。他们观望着对岸。
一个男人突然出现,在往森林去的路上奔跑。
他被两个警察追逐。其中一位,手臂向前,在一声电流声中,往空中射出一条和螺丝起子一般细的铁线,线的一头是钳子,一头连接着他手中的枪。休克枪射出的镖枪打中囚犯的屁股,后者倒地呻吟。射手冲上前压在囚犯身上。另一个警察随即赶到,他缓缓地瞄准这个在他同僚的重量下蜷缩攒动的毛虫。然后射击。囚犯的头倒在地上。他抽搐,像一只小动物,厉声尖叫。
在对面的河岸上,观众们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