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孤贫发愤
左宗棠出生在一个耕读之家,祖上是在南宋时期(十二世纪)从江西迁到湖南的。他的曾祖父中过秀才(也称生员),祖父左人锦是国子监生,父亲左观澜,字晏臣(一字春航),为县学廪生(即“廪膳生员”,每年可领取廪饩银四两),也算得上是个书香门第。左人锦、左观澜都饱读诗书,却始终考不中举人(乡试中试者),这就意味着不能继续沿着科举的道路去做官。既做不了官,又没有多少田地,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艰难,遇上荒年,甚至难以糊口。嘉庆十二年(1807),湘阴大旱,全家只能用糠屑做饼度日。左宗棠出生时,他前面已经有了两个哥哥(大哥宗棫十三岁,二哥宗植九岁)和两个姐姐。母亲余氏已经三十八岁了,由于家境不好,乳汁不足,只能用米汤来喂养这个不断啼哭的婴儿。也就在这一年,为了前程,左观澜离开家乡,到省城岳麓书院去读书。嘉庆二十一年(1816),他在长沙开馆授徒,并把全家迁到省城。而生活来源只能靠左观澜的教书所得,所以左宗棠后来回忆说:“吾家积代寒素,先世苦况百纸不能详”。(《左宗棠全集》“诗文·家书”第64页,以下简称《全集》)
左宗棠三岁时,祖父就在湘阴梧塘塾屋教他读书、识字,迁居长沙后,又与两位兄长一起跟随父亲读书。宗棠年龄虽小,却颖悟过人。有一次,左观澜为宗棫、宗植讲解《井上有李》一文,讲到“昔之勇士亡于二桃,今之廉士生于二李”句时,问道:“‘二桃’的典故出自何处?”一旁的宗棠立即答道:“古诗《梁父吟》有之。”四岁小儿有如此敏捷的应对,让左观澜甚感欣慰。
嘉庆二十二年(1817),左人锦去世,左观澜也年逾四十,自己功名不就,更把“金榜题名”的希望寄托在三个儿子身上,对他们也督促更严了。两年后,十九岁的宗棫进了县学,十五岁的宗植更进一步,进县学后,因科考成绩名列前茅,被补为廪生(一年可得“廪饩银”四两)。这让左观澜多少感到一些安慰,九岁的宗棠也被要求学作“制艺”(即八股文,是科举考试中官定的文体格式)。不久,宗棫补为廪生,宗植选为拔贡(贡生的一种。选品学兼优的生员送京师国子监读书者称贡生)。道光六年(1826),宗植进京参加“朝考”,列二等,被选为湖南新化县训导(县学副职,从八品)。也就在这年,已经十四岁的左宗棠第一次参加“童试”(儒童入学考试,包括县、府、院试三个阶段,合格的取得“生员”资格,俗称秀才)。翌年五月,应府试,名列第二,但因母亲病重未参加“院试”(由学政主持),也就和“生员”资格擦肩而过。十月,母亲去世,服丧期间,他更加勤奋治学。
道光九年(1829),左宗棠已满十七岁,但他并没有把精力集中于猎取“功名”的制艺上,而是好读“经世致用”之书。最早的经世之学发端于明清换代之际,当时,著名学者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怀着复兴故国之心,于“江山险要、士马食货、典章沿革,皆极意研究”。但这股思潮很快沉寂下去,由于统治者的扼杀、打压,知识阶层变得谨小慎微,不敢议论朝政,不敢研究现实。他们或是不问世事,寻章摘句,皓首穷经;或是钻进故纸堆,把精力集中于古籍的整理与诠释上。直到十八世纪中叶以后,一股经世思潮重新崛起,一些学者提出“研经求实用”,提倡阐发“圣人”的经世之志(经世即是治世)。特别是当社会危机日趋严重之时,一些有识之士相继提出自己的应对主张和解决方案,试图复兴十七世纪的实学传统。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左宗棠开始了他追求经世之学的道路。一次,年轻的左宗棠在书铺里买到一部顾祖禹著的《读史方舆纪要》,如获至宝,他被书中记载的山川险要、战守机宜深深吸引,于是潜心研读,直至了如指掌。不久,又读了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和齐召南的《水道提纲》。他读得很仔细、很认真,边读边做了详细笔记,这种阅读大大开阔了左宗棠的眼界。道光六年(1826)问世的《皇朝经世文编》(魏源代贺长龄编)更成了左宗棠案头的必备书,这套书每页留下的圈点、符号,是他悉心阅读的印记。左宗棠的特立独行为醉心八股时文的士子所不解,也招来了许多讥讽,但他不为所动,毫不理睬,仍坚持自己讲求实学的道路。
道光十年(1830)正月,左宗棠的父亲左观澜病重,元宵节后三天就去世了,终年五十三岁。左观澜读书半生,并没有给儿辈留下多少遗产,只有薄田几十亩,一年收的租谷不过四十八担,家中生活难以为继。此时,宗棠的长兄宗棫已早于父亲病逝,二哥宗植在新化做了三年训导,兄弟也难得相聚(宗植在湖南已有文名,与魏源、陈起诗、汤鹏等号称“湖南四杰”)。
家境的艰难并没有影响宗棠发奋苦读。恰在这年冬,著名的经世学者、江苏布政使贺长龄(1785—1848)丁忧回到长沙。贺长龄是湖南善化(今长沙)人,曾与江苏巡抚陶澍共同办理过漕粮海运,并请魏源以自己的名义辑成《皇朝经世文编》一百二十卷,选收了从清朝开国到道光初年间有关“经世致用”的文章,他家中藏书丰富,这对左宗棠真是难得的际遇。年轻的左宗棠既佩服贺长龄的学问和为人,更羡慕他家丰富的藏书,于是经常到贺家求教,并借阅各种典籍。贺长龄对这个比自己小二十七岁、求知若渴的青年人也很赏识,竟以“国士见待”(《全集》“书信”三,第460页),不但敞开自己的藏书楼,而且亲自登梯取书,数数登降,不以为烦。每当宗棠还书时,一定要询问心得,互相考订,孜孜不倦,简直成了忘年交。
道光十一年(1831),左宗棠到长沙城南书院读书,二哥宗植则客游武昌。在生活无着时,左宗棠只能靠书院发给的“膏火费”度日(“膏火费”系指发给学生的津贴)。城南书院的正课生员除一个月的“年假”外,每月发“膏火银”八钱;另外,每月初三和十八日有“会课”,考试成绩优异者给予奖励:一等首名银五钱,其余三钱,二等每名二钱。
城南书院位于长沙城南妙高峰下,历史悠久,南宋时,理学大师朱熹曾在此讲学,有一定社会影响。其时,山长(书院主持人)是贺长龄的弟弟贺煕龄。贺熙龄(1788—1846)字光甫,号庶农,嘉庆十九年(1814)进士,曾任湖北学政,于道光十年(1830)底丁忧回籍,时年四十三岁,在湖南颇有声望。他倡导义理、经世之学,认为读书是为了“经世”,许多读书人“学不知要”,陷于词章训诂 、寻章摘句不能自拔,而喜好经世之学的左宗棠自然得到贺熙龄的青睐,被赞为品行“卓然能自立”,学问“确然有所得”(贺煕龄:《寒香馆文钞》卷二)。左宗棠“十年从学”,深受其影响。可以说,贺长龄、贺煕龄兄弟成了左宗棠走上“经世致用”之道的引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