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约旦父亲,阿拉法特
在埃及,我曾有几次向穆斯林女人问路的经历。被问及的穆斯林女人们不是匆匆转头走开,就是对我怒目而视,更有一位穆斯林母亲见我向她走去,竟拉着儿子转身就跑。途中她的儿子转头看我,被她恶狠狠地一把拧回去,我真想上前看看那头被拧坏了没。
尽管我没拿地图,也没带相机,但我那没遵循当地习惯包裹起来的身体线条和来回观望的好奇眼神已暴露了我的游客身份。在埃及女人看来,独旅的女性似乎是不守妇道的洪水猛兽。若无必要,我自然不去与埃及女人打交道。
登船后,船舱里坐着一溜的阿拉伯大爷,船行数小时,若我一个女孩独自坐在他们身旁,肯定招人耳语。再试图另寻座位,只见五位结伴而坐的穆斯林女人旁边,仍留有一个空座。我干脆豁出去,坐在她们身旁。
埃及女人果然没让我闲着,但这次居然是截然不同的待遇。开船不到10分钟,身旁的女人忽地递来一块牛肉馅饼,我刚接过,对方又递来锡纸包裹的烧茄子,不一会儿,拿着面包的手又伸向我。我摆着手说吃不下了,她们却依然给我递着一样又一样的食物。实在招架不住这番热情,我的胃被填得满满的。
欧美地区游客前往约旦旅行可拿落地签,因此在我们乘坐的船只上设置了出入境办事处。在船上的几个小时里,我逛来逛去,和几位签证人员混熟了。
客船在约旦会停几次,第一站是小城佩特拉的码头。签证人员都知道我要在佩特拉下船,于是在船停时,好几人满船找我,提醒我该下船了。
下船后发现,欧洲游客都留在船上办签证,只有我一人下来了。本计划好与欧洲游客一块打车前往佩特拉城区,此刻也只能想别的办法。此时,在船上见到过的一位导游说,他在佩特拉带西班牙旅行团,他们乘坐的旅游大巴可以把我带上,至于价格,导游让我和司机商量。只见司机两手十指交叉思考后说:“10约旦币。”导游见我犹豫,帮着我说:“学生出游,省钱至上,可否便宜一点?”司机见状毫不犹豫地把价格减至5约旦币。
一下就减了一半,似乎意味着开价过高。一路上,导游都在为满车乘客细心地解说,我却半句都没听进去,仍在想着我付出的5约旦币,不知自己是否被导游和司机联合坑了。
就在大巴车快抵达旅行团下榻的酒店时,我才想起自己连旅馆都没预订,无奈之下,翻出包来找资料。此次出行仅带了一本孤独星球出版的《埃及》,随书附赠两页约旦住宿信息。这两页信息可是帮了大忙,我指着最便宜的那家旅馆,告诉司机那是目的地。
司机把西班牙游客送抵酒店后,载着我,一路问人,总算找到了那家单人间只收10约旦币的小旅社。下车前,导游和司机告诉我,他们是在帮助我,而不是专坑游客的骗子。我半信半疑地道谢后,找到旅舍负责人,脱口而出的第一个问题,无关房价,而是“从码头搭车到这里,一般收费多少?”
对方不带犹豫地告诉我,至少40约旦币。
我再次为自己的小人之心羞愧不已。
此时细看,才发现坐在迎客桌后、样貌和善的旅馆负责人是身障人士,坐在轮椅上。问最低房价,他答是20约旦币。我一惊,问他为何贵了一倍。他无奈地解释,近几年中东物价飞涨,20约旦币已属很低的价位。
他见我犹豫,便打了个电话,挂了后对我说:“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位独自来佩特拉的中国游客,想必一路也不易。而且,看你相貌亲和,我决定帮助你。如果你相信我的话,跟我走吧,我帮你找到了15约旦币的旅舍,是我表哥经营的。请你放心,我会帮你把价压至10约旦币。”
他推着轮椅出门取车,打开车门后,通过滑板装置,将轮椅推进司机位。驾驶位经过特殊改造,没有靠椅,整个空间恰好容下他的轮椅;离合器也经过改装,常规的刹车和油门都由手旁的操纵杆来控制。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我心情复杂,敬佩他把自己活出了肢体健全的尊严和模样,也感恩这不知来自何处的运气,让我一路遇见好人。
帮我把房价谈至10约旦币后,他离开了。而我,在住了两晚后,决定前往约旦首都安曼。
我计划上午游览安曼,下午的时间用来办理签证。在胡乱要价的司机群里,我找了一位看起来胖而憨厚的司机,上了他的车。
司机叫阿拉法特,会一点英语。我让他载我去古城区中心的古罗马剧场。
到了剧场后,我下车游览,阿拉法特一路陪着。因为身躯肥胖,他走得很吃力,却还时不时好意地问是否要给我拍照。偶尔我来了兴致让他拍照,他便步子蹒跚地踏上一层又一层的楼梯,剧场里坡度大级数高的石筑阶梯可真难为了他。我并未按导游的标准来付他钱,而只是根据车内计价器来付车资,他大可坐在车上等我,那么下车陪伴游览自然是出自他善良的个性了。
我又让他载我去古堡,回程路上遇到堵车,他熄了火,指了指计价器,傻笑比画着,大意是等待期间会跳表,他想为我省钱。等待时间太长,他下车去买咖啡,问我喝不喝,见我摇头,还说:“我请你喝,不贵,才1约旦币。”而我眼前的计价器暂停在10约旦币,这杯咖啡的价格已及车费的十分之一。种种微小细节,把阿拉法特的友善展露无遗。
他问我,下午想游览哪里。我说下午要去办理以色列签证,然后直接奔赴以色列。他很诧异:“你打算拿落地签?”“对啊,我的韩国朋友就是在安曼拿到了以色列的落地签。”阿拉法特直言:“可你拿的是中国护照啊!”
短暂沉默后,阿拉法特给他在大使馆工作的朋友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后,让朋友跟我通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几乎以吼的方式告诉我:“中国人不能拿落地签,你必须去大使馆!”
突变的情况叫我措手不及,随之而来的住宿问题也成了烦恼。
阿拉法特关切地问我,晚上住哪。我往窗外随手一指,说,在这里找家旅馆吧。他说,首都住宿贵,不如你住我家吧。
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依然是那副憨厚的表情,没有笑容,认真之中却透着遮掩不住的傻劲儿。
我没有应答。
阿拉法特从裤兜里摸出钱包,指着相格里的女人和孩子说:“不用担心,我有老婆孩子,你看,这是我的小儿子,这是我的大女儿,这是我的小女儿。”
见他有家室,性别这层顾忌我终于放下了,于是点了点头。阿拉法特激动不已,说这就载我回家。
开了一会儿,车行至富人区,连排的别墅和缤纷的后花园叫我傻了眼——难道阿拉法特住在这里?想起国内的出租车行业利润并不丰厚,我一边感叹国情不同命运不公,一边拿出相机。刚要拍照,阿拉法特忽然一只大手挥过来,重重地把我的相机压下,眼睛都瞪圆了:“这里不许拍照!”
我惊魂未定地看着他:“这不是你住的小区吗?”
他拍拍额头,哭笑不得地说:“这里是国王阿卜杜拉二世住的地方!我带你来参观而已。这里到处都有军人监视,你可千万别拍照!”他激动地比画着,双手都离开了方向盘。
车子驶离国王住所,往下坡开。阿拉法特呼出一口气,扬起手来,轻松地说:“好啦,可以拍照啦!”我却只知道笑。
这回总该去他家了吧。
车往前驶,只见驶经的土路坑坑洼洼,甚至越往前开越黑暗,沿途幽深僻静得瘆人。
渐渐地,路灯完全消失了,视野里出现了漆喷的骷髅头,在满月的照射和纯白墙面的衬映下,更显阴森。阿拉法特究竟想把我载往何处,是想把我卖掉,还是真的住在这般穷困的区域?那时的我年轻又无知,不懂天高地厚,只知道去摸包里的小刀,盘算着如果情况危急,就和阿拉法特拼个你死我活。
忽然一个急刹车,阿拉法特停住了车子。从副驾驶位置看向车外,满墙的骷髅头画像,这更加重了我的不安。阿拉法特关上车门,掏出钱包,一摇一摆地走进一间小屋,出来时手里捏了两张纸,笑着朝我挥手,示意我跟他一起走进大门。
“那是什么?”我喊着问他,不敢走近,暗暗地握实了小刀。
“门票啊!”他一脸的热情。
我简直哭笑不得——阿拉法特带我逛动物园来了!至于满墙的骷髅头喷画,只是因为这家动物园里还经营着娱乐性质的鬼屋。
跟着他走了一路,我又叹又笑,既为自己的猜疑,也为阿拉法特不同于常人的可爱想法。这家动物园,不仅有狮子老虎,还有猫狗鸡鸭。这头是大铁屋里关着的掉毛小狗,那头是阿拉法特望着小狗,露出叹为观止的表情,叫我笑岔气。
参观完动物园,阿拉法特总算要载我回家了。车的前方有一支骆驼队,阿拉法特问我:“Carrie,你在约旦骑过骆驼吗?”见我摇头,阿拉法特一个激动,居然一脚急刹车,拍着大腿兴奋地说:“Carrie,去骑骆驼嘛!凡事都有第一次啊!”
不忍扫他兴,我只好下车走向骆驼队。还未问价格,阿拉法特就连拽带拉把我弄上了骆驼,还使劲拍了一把骆驼屁股。牵驼人扯着绳,试图把我带入后山的老林里。我看他面相不善,又意图不明,便强烈要求下骆驼。
骑了不到2分钟骆驼,一问价,30美元。不仅我,阿拉法特也愣住了。只见他开始跟骆驼队砍价,看他比画的手势,大意是,我就住这附近,你们给点面子,不要这么贵。我哪有阿拉法特的好脾气,骂人的话全都飙出口了。骆驼队的人见我生气,也不在乎,嚣张地说:“一口价,5美元。”
他们人多势众,加上天黑地处偏僻,我只好妥协说:“5美元可以,但得再让我上骆驼。”其实,遇上这群土匪,哪还有心情骑骆驼,只是这5美元给得不甘心,总不能让恶人得逞太多。
上车后,阿拉法特把钱包打开给我看,里面只剩下1约旦币。他的意思是,他想帮我付账,但实在有心无力。他的傻劲儿再一次打动我,让我那颗悬着的心落了地——让我去他家休息,肯定不是骗人的把戏。
车子开了10多分钟,这回总算是到家了。眼前的阿拉法特家,是一栋两层的房子,外墙崭新,刷成淡淡的鹅黄色。
我兴奋地跟着阿拉法特走进家门,却迎面碰上他那凶神恶煞的妻子。小小一方门口,我满是期待的脸、阿拉法特尴尬的脸,还有他妻子那张愤怒如狂风肆虐的脸,三张脸齐刷刷地凑在了一起。
见丈夫把我带回家,她那由于超重而挤作一团的五官被愤怒冲开。她狠狠地一把将阿拉法特拉进厨房,一面炒菜,一面劈头盖脸大骂。我在客厅对着五个可爱的小孩子发愣,而厨房里的骂声随风乱窜。我心里盘算着,可不能害惨了阿拉法特。
哄女人并不难。我把包里的东西翻出来,找出一瓶新的润手霜,走进厨房,谄笑着递向阿拉法特的妻子。
她一转头,见我手上有礼物,上一刻还在噼里啪啦的嘴忽地就安静了下来。她把润手霜接过,左看右看,冲我抿了一下嘴,冒出一句阿拉伯语的“谢谢”。
总算熬到开饭的时刻,五个小孩不喜欢吃饭,阿拉法特和他妻子也任由他们看电视去了。我独自一人面对这夫妻俩,生怕自己又害阿拉法特挨骂。
我跟阿拉法特聊起天来。我说的内容,大部分他都是听不懂的,却能理解成另一番意思,还自顾自地哈哈大笑。阿拉法特的妻子不懂英语,却也受气氛感染,跟着笑了起来。
阿拉法特给我递了一块又一块炸茄子之后,才意识到妻子不悦了,立马拿起一块炸马铃薯递给她。
这时,一直表现得不会说英语的她,说了第一句英语:“No. Thank you.(不用了,谢谢。)”
我忍着没笑,继续看戏。阿拉法特胆怯,看着妻子,冲口说出一句“I love you(我爱你)”。而他那位可爱的大胖妻子,轻蔑地瞪瞪他,说:“But I don't love you.(然而我不爱你。)”我再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三人都笑作一团。
吃完饭,胖胖妻子取了一把葫芦状的铁质咖啡壶,给我煮起了土耳其咖啡。煮好后,并不过滤,泡沫和咖啡渣一并倒入了杯子里。我喝了一口,几乎要吐出来,赶紧摆手说不喝了。胖胖妻子以为我是客气,当下把我面前的大壶添了个满。
茶和咖啡是中东人家的待客之道,代表了主人的诚挚敬意,客人最好趁热把它们喝完,不然就是不领情。可眼底下的咖啡实在比辣椒油还难下咽,我只好密谋着给自己解围。
为了把话题从“咖啡”移开,我从包里翻出一瓶只用了两次的驱蚊花露水,递给胖胖妻子,告诉她这个可以防蚊。她嗅一嗅,喷一喷,惊喜之情溢满了脸。趁她欣赏防蚊水之际,我把那壶土耳其咖啡偷偷地往洗手池里倒。
她让阿拉法特用英语问我,这是喷于沐浴后吗?我解释道,这不是香水,还模仿着蚊子“嗡嗡嗡”地飞。只是,连阿拉法特也听不明白,我只好作罢,留下被“国际名香”彻底征服的他俩,洗澡去了。
阿拉法特的妻子赶忙冲进卫生间来,给我递上装热水的桶。接过来的桶洁净干燥,墙上的热水器几乎看不出使用过的痕迹,一旁的冷水管却积满水垢。安曼是沙漠气候,入夜后气温并不高,洗热水澡应是生活常态。怕是热水贵,这家子平日都洗冷水澡,却把所有慷慨都倾在我这位陌生人身上。
夜里,阿拉法特和妻子把主人房收拾干净,让我独自睡主人房的大床,他们一家都睡在客厅的地毯上。尽管我再三强调自己对住宿毫不挑剔,他们依然坚持把主人房让给我。我不好意思独霸主人床,便把他们的小女儿拉过来一起睡。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胖胖妻子叫醒了。一看表,才6点。阿拉法特的小女儿咳嗽得厉害,我夜里一直照顾她,一会儿拍背,一会儿喂水,没睡好,精神不振,暗自埋怨这么早被叫醒。后来才发觉,6点起床为我拿到以色列签证留足了时间。
阿拉法特家虽大,物品却很少,没有沙发,甚至连床都只有一张,可见经济并不宽裕。同他的妻儿道别时,妻子在屋里一顿翻找,送了我一只印着中国制造的瓷杯子,杯子正面印着她看得懂的“I love you”。我吻了杯子,又吻了她,便坐进阿拉法特的车子,由他载我前往以色列使馆。
阿拉法特在门外等候,而我通过一层又一层的安检,总算进了以色列大使馆。等待办理签证的人已排起长队。只见人人手上都有一张申请表,我便上前打听在哪取表。
人家惊奇:“你不知道?在约旦申请以色列签证,需要在网上申请,然后去银行交款,拿着交款的收据到大使馆办理签证,等待3个工作日才可取签证。”
总不能再在约旦多耗时日,更不能给阿拉法特一家再添麻烦,于是我硬着头皮进了签证处,准备打感情牌。
负责接待的一号窗先生问我:“小姐,你的收据呢?”
“抱歉,我没有收据。”
“真抱歉,没有收据,我无法为你服务。”
于是,我尝试告诉他,为了拿到以色列签证,我一路去了哪些国家,经历了什么。他打量我一会儿,善意地告诉我:“你去找四号窗先生吧,他负责发放签证。”
我再一次诉说了自己这一路的不易,四号窗先生听了之后,宽慰我说:“没关系,今天是周四,明天休假,你下周一来吧,你只需等待几天,我一定会为你办理的。”这不是我要的结局,我继续说着:“先生,我只是想去你的国土看一眼而已……”
四号窗先生听得很认真,嘱我稍等。只见他和主管商量了一会儿,主管盯着我看,眼神并不友善。眼下签证计划即将失败,我开始收拾材料,准备离开。
把材料装好,抬头看这俩人。这一看,居然看到主管先生点头了。四号窗先生旋即转身,高兴地告诉我,你现在马上去银行交款,拿到收据后回来领签证。
当我拿到收据,再次回到大使馆后,门口的保安问我怎么又来了。
“来拿签证。”
“不可能,我还没见过谁一天内可以拿到以色列签证。”
不多做解释,半个小时后,我拿着贴好的以色列签证在他面前一晃而过,留下傻眼的他。他朝着走远的我,比了个大拇指,喊:“中国人好厉害!”
阿拉法特在炙烤的艳阳下等着我,看我从使馆门口奔出来,举着护照一路向他跑去。阳光下,他的表情却并不全然是由衷替我高兴的欣喜,似乎更多的是不舍。
我让阿拉法特载我到出境处,阿拉法特向我诉说:“Carrie,我还有孩子要养,你也看到我的房子足有两层,光是交租金就能把我累垮,生活很不易。”
我当然明白生活的难处,况且阿拉法特为了我,已经两天没有开出租车谋生了。于是,除了付给他车费,我还把身上所有的约旦货币都给了他。车到目的地,我紧紧地抱了他一把,告别了约旦,告别了他。
有生活压力的阿拉法特希望在我这里拿到应得的报酬,这是最真实的人性,也是我期盼中最好的结局。如果他分文不收,我反而觉得那种善良来得不够真实。
离开之前,阿拉法特把自己仅有的英语词汇拼凑在一块儿,说:“Today, Carrie, here, good! Tomorrow, Carrie, not here, no good!”他想表达:我在这里,与他一道,这是美好的一日;明天我已不在,他将回归司机生活,生活似乎不像这一刻这么美好了。
我曾告诉他,我在中国有亲生父亲,而如今,又多了一位约旦父亲。
也不知他听懂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