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罗,奇迹之都
2011年初,我突发奇想,要去以色列看一眼。得知在国内办理以色列签证不易,又听说在埃及的办理难度相对低很多。带着实习挣来的不多的积蓄,我到了埃及首都开罗。
当时入住的青年旅舍位于解放广场一侧,地段极好。解放广场在开罗市中心的心脏地带,毗邻尼罗河,埃及国家博物馆、埃及中央政府大厦、开罗美国大学等都在步行范围内。作为各类游行示威的固定场所,它如同埃及政治的晴雨表。
一日早上,我被楼下震天的喊声吵醒,跑去阳台一看,发现楼下聚集了乌泱泱的人群,他们正在示威。从没见过这阵仗的我既好奇又害怕,只敢趴在阳台观摩,看那蚂蚁般大小的人儿举着标语高喊。
一会儿,同宿舍的韩国女孩萨拉回来了。我挑起话题,“他们疯了吧”,想博得认同。
呐喊的方式多种多样
没想到此前少言寡语的她竟认真地纠正我:“我并不认为他们是‘疯了’。他们只是在提出诉求,这是他们的政治自由,而我尊重他们表达诉求的方式。”
她的解读让我的言论显得无知和浅薄,也让我当即决定下楼走进集会圈子里,去了解他们的诉求。
广场上,有老人在孙子的额头上系了标语,小小的孩子跳上了车辆,高举着他看不懂的横幅,老人则因为体力不支,坐在椅子上高声呼喊着。有看似温文尔雅的中年人突然脱下鞋子,去拍打手中埃及总统穆巴拉克的画像,还有人烧起了埃及国旗,被身边愤怒的人群齐声制止,更多的群众则是高举着国旗在呐喊。
渐渐地,有愤怒的老年人上前来向我控诉,手里握着一张印有人像的报纸。身旁有好心人来为我翻译,说报上图中的人是老人的儿子,他因为加入反穆巴拉克团体而被处死。也许是错把我当成记者,也许是希望我作为一个外国人能多关心埃及局势,向我控诉的人越来越多。有控诉国家银行吞钱不吐的,有控诉国民经济衰退的,也有控诉国家经济结构存在极大缺陷、自己读完了研究生却不如本科生就业前景乐观的。还有认为国家政治体制僵化、人权遭受侵犯的,有认为埃及政治经济权利分配不透明的,有抗议政府腐败又不思改革的。尽管每张嘴说出的理由和境况各不相同,但诉求却是极统一的:要求总统穆巴拉克下台,渴望一个更民主的新政府。
在埃及旅行的时日里,我感受到这个国家面临巨大的人口就业压力,又在民间看到截然相左的国家认同观念,于是我问那位渴望民主政府的路人:“新政府做到了你要的民主,就能实现人民有权利选择并监督政府,就能解决就业、贫困、经济结构等问题吗?”对方思忖一番,答:“不尽然,但起码我们清楚穆巴拉克政府永远解决不了这些问题。”
这一头,我认真地倾听着偶尔夹杂英语的陌生人的控诉,尝试厘清内容;那一头,竟有青年人过来找我合照。
这些青年人无论在前一秒有多么愤怒,总能在见了我之后,露出一副“哟,外国女生”的讶异模样,嬉皮笑脸地提出合照请求。自拍过后,他们又能马上恢复愤慨,走回那支震怒的队伍里。
这让我想起在埃及最大的市场罕哈利利市场里的一幕:我和萨拉正走马观花地逛着店铺,一位埃及男店主晃动手中的玻璃球,问:“只卖10美元,要吗?”我摇头,拉着萨拉要走。对方又说:“1美元,你拿去吧。”我还是摇头。对方不罢休,“给我一个吻,这个免费送你。”我和萨拉只笑,还是不要。店主哭丧着脸,指着地面问我:“你看到了吗?”我扫视一圈,地上什么都没有,便问:“看到什么?”他捂着胸口道:“我破碎的心啊。”埃及男性的搭讪功力可见一斑。
再后来,我与萨拉买了一元一枚的假银戒指,戴在无名指,遇着搭讪,就说自己已婚。若是遇到脸皮更厚的人说“那你还需要一个埃及老公”,我们便装出着急的模样,说“我的孩子在旅馆等着我回去喂奶”。此法万试万灵,对方听了掉头就走。
午后3时,刚刚还在游行的人群齐齐礼拜
午后3时,刚刚还在游行的人群齐齐礼拜
经历了这个合照插曲,我才观察起现场的女性参与度来。悲哀的是,整个解放广场的革命现场几乎没有当地女性,只有记者和游客模样的外国女性穿插其中。我去问身旁会英语的路人,为何不见当地女性身影。他扑哧笑出来:“埃及女性?她们能在家里做贤妻良母,但不能来参加革命,因为女性是不会成为领导者的。”
午后3时,到了晡礼时分,宣礼楼的喇叭开始唤礼。只见先前还散于各处的乱糟糟的人群,在听到喇叭发出的经乐时,都迅速聚到了广场中央,集体朝着克尔白的方向跪拜。完全不需约定,是信仰的力量把人们此刻的行动变得如此一致。
这场让我感受复杂的革命,成了“阿拉伯之春”革命的重要组成部分。继突尼斯发起“茉莉花革命”带来国内政权更迭后,这股情绪迅速蔓延到了其他文化、语言和社会背景相似的阿拉伯国家,而埃及正是第二个受此影响发起革命的国度。
那之后几天,我独自前往埃及南部的卢克索等城市,就在我沉醉于尼罗河的日出日落时,有卢克索人告诉我,在开罗的革命已不再温和,反政府的活动形式从最初的集会和游行,已发展到罢工、示威和骚乱,有人放火焚烧了政府大楼,有人朝政府车辆扔火球,参与抗议的人已达百万之多,有人在混乱中被开枪打死,情形十分激烈。
卢克索的街头闲逸依旧,身在这里,倒是丝毫体会不到那股来自开罗的热潮。一天,我骑着租来的自行车正在街头慢悠悠地前行,遇到一位主动问好的埃及青年。他很有礼貌地说,自己的妹妹很希望结识外国人,问我可否同他回家拜访他妹妹。见我犹豫,他说,家就在河对岸的村落里,如果我到了村口不愿意进去,大可乘船回来。那是大白天,我见渡河的船夫向青年问好,态度平静,便相信青年是住在附近的人。
跟他进村到了家,他的妹妹迎上来抱住我,弟弟则羞赧地躲在屋角。他的家由土埆砖砌成,家里除了木质长椅和书架外几乎没有家具,更不要说电器。他的父母非常开心,母亲跑到后院去抓了一只鸽子,我怕给人家添负担,连忙说我已用过餐。但他母亲执意要给我做饭,我只好请她不要杀鸽子。
菜上桌后,丰盛得叫我傻了眼:四块面包、两个馕、一碟鹰嘴豆、一大砂锅的炒鸡蛋配着小碟的孜然粉、酸萝卜和中东奶酪。当然,更叫我傻眼的,是随盘配上了一把生的油麦菜。
为了不辜负心意,我把大部分的食物都吃完了,最后还学着他妈妈的样子,把生蔬菜也吞了下去。见我下咽的表情难看,他们笑我:“难道中国没有这种蔬菜吗?”我只好笑笑,不说话。
这家人好可爱,待我用完餐后,母亲和姑姑串了几户邻居,借齐了工具,要给我化个埃及妆。
离开他家时,我把随身带着的笔和记事本送给弟弟和妹妹,还在看了弟弟用我手机拍的照片后,给他写了张英文小字条:“你有成为摄影师的潜质呢!”希望他有天会看懂。
当我再回到开罗时,埃及政坛已是另一重天。穆巴拉克辞去了总统职务,将权力移交给了埃及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站在金字塔之巅30年的他,一定料想不到被民众推翻的这天,就连地铁站里的穆巴拉克人像也像他手中的权力那样轰然坍塌。
她激动地抓起家里唯一的一只鸽子
换了一身埃及装束
那时的我已经在埃及旅行了数周,再回到开罗,所有的景物都已不再新奇,就连楼下那家曾叫我流连忘返的比萨店也去腻了。于是心里想着,是时候前往以色列了。
在开罗,我请路人把以色列大使馆的地址用阿拉伯文写在纸上,带上它一路咨询,走一段,又搭一段顺风车,总算到了。还未走近,便遥遥望见使馆门前警察聚集,荷枪实弹,异常肃穆。
黑衣警察看见我,使劲摆手喊:“闭馆了闭馆了!”一问才知,以色列驻某国的大使馆受到袭击,开罗的以色列大使馆未雨绸缪,闭馆以加强安保。
我当即决定前往约旦拿以色列签证。约旦签证办理容易,递交翌日便可下签。
在旅舍认识的韩国女孩萨拉与我在开罗同游数日,结下颇深情谊。她陪我买到了当晚7点从开罗开往边境港口“牛尾巴”的车票。Nuweiba谐音“牛尾巴”,是埃及东面的一个小镇,从这里的港口可驶往对岸的约旦。抵达“牛尾巴”后,我还需要买船票,才能乘船前往约旦。
离开前的那晚,我在旅馆与萨拉唠家常。突然,她推推我:“不早了,我替你感到时间紧张。”
我抬手看表,6点45分,离发车时间只剩下15分钟,而我还要从旅舍搭出租车去车站,心中不免也咯噔一下。
萨拉为我拦了出租车,一把将我塞进车里,挥手冲我喊:“Carrie,我在开罗等你回来!”
顾不得伤感,我捏着车票问出租车司机:“你觉得能赶上吗?”
司机瞅了一眼车票,耸了耸肩,明确表示:小姐,你没戏了。
这位司机一路横冲直撞,将车子开上绿化带,让我过了一把电影大片的瘾。尽管如此,到达车站时已是7点半了。
我背着背囊,一路冲进出发大厅。距安检机器仍有几步之遥时,我把背囊一把抛过去,又在安检机器那头把背囊拽出来,疯子一般。
偌大的候车室,只剩一辆准备出发的长途车。我拉着一位工作人员,近乎绝望地问:“去约旦的车开走了吗?”
“早就开走了。”
那一刹,我的泪流不出来,又恨自己没有时间观念,挤不出一个恰当的表情。
他好心拉来一位司机,叫我跟司机交流。还怎么交流,车都开走了。
司机拍拍我:“你现在马上坐出租车去‘妈妈啦’车站追那辆大巴;如果你到了‘妈妈啦’车站,发现车已开走,那就等我的车,我要前往的城市,离‘牛尾巴’很近,你下车后再换车去‘牛尾巴’。”
听了这话,我却迈不开脚步,也许是觉得坐出租车追一辆已发车的巴士这种做法太过滑稽。司机打量我一下,又回头凝视一眼正等着他发车的满车乘客,呼出一口气,似乎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说,走吧,我帮你找出租车。
我似乎一下子就有了底气,跟着大巴司机走了十几分钟。他帮我拦了一辆出租车,还帮我砍价,嘱咐司机一堆事项后,把我送上了出租车。
抵达“妈妈啦”车站,已是晚上8时。我不抱希望地问车站工作人员,前往约旦的大巴开走了吗?
人家笑:“还没开来呢!”
5分钟后,我乐颠颠地登上了期待中的大巴车。
也许是巴士在路上还要停车载客,也许是交通阻塞导致巴士晚点,也许是老天爷施法将巴士冻住了一会儿……反正,我搭一辆出租车追上了一辆开出1小时的大巴这件事,是真切地发生了。此等事情,恐怕也只会发生在开罗。
反正开罗又名“奇迹之都”嘛。
韩国女孩萨拉带着折纸,为随时可见到的埃及小朋友折纸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