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

家书

【原文】

朱子言为学譬如熬肉，先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温。予生平功夫，全未用猛火煮过。虽略有见识，乃是从悟境⁽²⁾得来，偶用功，亦不过优游⁽³⁾玩索⁽⁴⁾已耳。如未沸之汤，遽⁽⁵⁾用慢火，将愈煮愈不熟矣。

【注释】

(1)朱子：朱熹（1130—1200），南宋思想家，是北宋以来理学的集大成者，被尊为理学正宗。

(2)悟境：体悟。

(3)优游：悠闲自得。

(4)玩索：体味探求。

(5)遽[jù]：贸然。

【译文】

朱子说做学问就像炖肉，刚开始的时候必须用猛火煮，然后用慢火煨。我生平做学问，从没有用猛火煮过。虽然略有些见识，也是从领悟中得来的，偶尔用用功，也不过是悠闲之中的玩味而已。像没有煮沸过的汤，如果贸然用慢火煮，只能是越煮越不熟。

【原文】

用功譬若掘井，与其多掘数井而皆不及泉，何若老守一井，力求及泉而用之不竭乎？

【译文】

在学问上用功，就像挖井一样，多挖几口井而见不到泉水，怎么能比得上死守着一口井一直挖下去，直到挖到泉水而用之不竭呢？

【原文】

凡专一业之人，必有心得，亦必有疑义。

【译文】

凡是集中精力专注于一件事的人，必定会有自己的心得，也一定有解不开的疑问。

【原文】

士人第一要有志，第二要有识，第三要有恒。有志则不甘为下流⁽¹⁾，有识则知学问无尽，不敢以一得自足，有恒则断无不成之事，三者缺一不可。诸弟此时，惟有识不可骤几⁽²⁾，有志、有恒，则诸弟勉之而已。

【注释】

(1)下流：下品，劣等。

【译文】

读书人第一要有志向，第二要有见识，第三要有恒心。有志向就不甘心做下等人，有见识则知道学无止境，不敢因为得到一点收获而止步不前，有恒心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想成就一番事业，这三方面缺一不可。诸位弟弟要知道，目前只有见识不能在短期内获得，而有志向与有恒心，通过努力则是可以做到的。

【原文】

凡事皆贵专。心有所专宗⁽¹⁾，而博观他途，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²⁾彼夺，则大不可。

【注释】

(1)宗：取法。

(2)眩[xuàn]：迷惑。

【译文】

做事贵在专心。心中有专注的目标，再广泛地了解一些其他方面的事物，以此扩充见识，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心中没有专注的目标，而见异思迁，摇摆不定，则是万万不可的。

【原文】

君子之处顺境，兢兢⁽¹⁾焉常觉天之过厚于我，我当以所余补人之不足。君子之处啬境⁽²⁾，亦兢兢焉常觉天之厚于我，非果厚也，以为较之尤啬者，而我固已厚矣。古人谓境地须看不如我者，此之谓也。

【注释】

(1)兢兢：小心谨慎的样子。

(2)啬境：穷困之境。

【译文】

君子处于顺境的时候，也能保持谦虚谨慎，认为上天对自己太优厚了，应当把多余的部分拿来救助别人。君子处于困境的时候，依旧保持谦虚谨慎，认为上天对自己优厚，并非是真的优厚，只是与那些更困难的人比较得来的，然而对我确实是很优厚的。古人说对于自己的处境，要与那些不如自己的人相比，就是这个意思。

【原文】

凡仁心之发，必一鼓作气，尽吾力之所能为。稍有转念，则疑心生，私心亦生。

【译文】

一旦动了仁慈之心，就必须一鼓作气，竭尽全力做到底。稍有迟疑，便会产生疑心，而私心也随之产生。

【原文】

荷道以躬⁽¹⁾，舆⁽²⁾之以言。

【注释】

(1)躬：亲身。

(2)舆：车中装载东西的部分，后泛指车。此处指承载。

【译文】

以身体力行来诠释大道，以文章著述传承大道。

【原文】

谁人可慢⁽¹⁾？何事可弛⁽²⁾？弛事者无成，慢人者反尔。

【注释】

(1)慢：怠慢。

(2)弛：懈怠。

【译文】

哪个人可以被怠慢？哪件事可以玩忽懈怠？做事玩忽懈怠的人终将一事无成，怠慢别人的人也会被别人所怠慢。

【原文】

德业之不常⁽¹⁾，日为物牵⁽²⁾。尔⁽³⁾之再食⁽⁴⁾，曾未闻或愆⁽⁵⁾。

【注释】

(1)常：持之以恒。

(2)物牵：为外物所牵累。

(3)尔：通“迩”，近。这里指短期内。

(4)食：食言。

(5)愆[qiān]：罪过，过失。

【译文】

德行功业不能持之以恒，经常因外部环境的影响而动摇。一再违背自己的誓愿，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批评的声音了。

【原文】

心欲其定，气欲其定，神欲其定，体欲其定。

【译文】

心要安定，气要均匀，神要平静，体要安稳。

【原文】

牢骚太甚者，其后必多抑塞⁽¹⁾。盖无故而怨天，则天必不许；无故而尤人⁽²⁾，则人必不服；感应⁽³⁾之理然也。

【注释】

(1)抑塞：压抑，阻塞。

(2)尤人：埋怨别人。

(3)感应：受影响而引起反应。

【译文】

牢骚太多的人，以后必定要遭到很多压抑阻塞。因为无缘无故地埋怨上天，上天必定不允许；无缘无故地埋怨别人，别人必定不会服气。感应的道理就是这样。

【原文】

功名之地，自古难居。人之好名，谁不如我？我有美名，则人必有受不美之名者。相形之际，盖难为情。

【译文】

所谓的功名之地，自古以来就很难安处。人对于名声的追逐，谁会比谁少呢？我拥有美好的名声，必定有人获得不好的名声。相互比较的时候，人情上便难以和谐。

【原文】

未习劳苦者，由渐而习，则日变月化，而迁善⁽¹⁾不知；若改之太骤，恐难期有恒。

【注释】

(1)迁善：改过向善。

【译文】

不适应艰难困苦的人，要让他慢慢去适应，时间长了，就会成为习惯，日积月累，收获会很大，连他自己都意识不到；如果改变太急促，恐怕会难以坚持。

【原文】

古之成大事者，规模远大与综理⁽¹⁾密微⁽²⁾，二者缺一不可。

【注释】

(1)综理：总揽。

(2)密微：邃密微妙。

【译文】

自古以来，那些成就大事的人，谋划布局上的宏伟远大与处理具体事物上的细致缜密都是并重的。

【原文】

接人⁽¹⁾总宜以真心相向，不可常怀智术⁽²⁾以相迎距。人以伪来，我以诚往，久之则伪者亦共趋于诚矣。

【注释】

(1)接人：与人相处。

(2)智术：权术。

【译文】

与人交往应该以真心相待，不能总怀着机巧的心思。别人以诈伪来对待我，我仍然以真诚相待，久而久之，诈伪的人也会变得真诚。

【原文】

来书谓“兴会⁽¹⁾索然⁽²⁾”，此却大不可。凡人作一事，便须全副精神注在此事，首尾不懈。不可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坐这山望那山。人而无恒，终身一无所成。

【注释】

(1)兴会：兴致。

(2)索然：无兴味。

【译文】

弟来信说“做事提不起兴趣”，这样做万万不可。人做一件事，必须全神贯注，从头到尾坚持不懈。不能见异思迁，做这样想那样，这山望着那山高。一个人如果没有恒心毅力，终究会一事无成。

【原文】

身体虽弱，却不宜过于爱惜。精神愈用则愈出，阳气愈提则愈盛。每日作事愈多，则夜间临睡愈快活。若存一爱惜精神的意思，将⁽¹⁾前将却，奄奄无气，决难成事。

【注释】

(1)将：又，且。

【译文】

一个人的身体就算虚弱，也不能过于爱惜。人的精力是越用越充沛的，而阳气也会越提越旺盛。白天做的事情越多，夜晚睡觉就会越畅快。如果心中存着一个爱惜精神的念头，思前想后，犹豫不决，会让自己难以振作，最终难以成事。

【原文】

不慌不忙，盈科后进⁽¹⁾，向后必有一番回甘⁽²⁾滋味出来。

【注释】

(1)盈科后进：水流经坑洼时，要充满之后才能继续前行。指学习应步步落实，不能只图虚名。

(2)回甘：回味甜美。谓滋味由涩变甜。

【译文】

不慌不忙，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将来必定会有苦尽甘来的体会。

【原文】

吾自信亦笃实⁽¹⁾人，只为阅历世途，饱更事变，略参些机权⁽²⁾作用，把自家学坏了。实则作用万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怀憾，何益之有？近日忧居⁽³⁾猛省，一味向平实处用心，将自家笃实的本质复我固有。贤弟此刻在外，亦急须将笃实复还，万不可走入机巧一路，日趋日下也。

【注释】

(1)笃实：忠厚老实。

(2)机权：机诈权谋。

(3)忧居：丁忧家居，在家守丧。

【译文】

我自认为也算个忠厚老实的人，只因为经历与见识过的世事变化太多，行事中不自觉地稍稍掺杂些机巧权变的手段，以致让自己学坏了。事实上，这些机巧权变的手段并没多少作用，只招来别人的嘲笑，引起别人的愤恨，哪里有什么益处呢？近些日子在家丁忧，突然醒悟，做人做事都应该一心一意地在平实处下功夫，恢复自己忠厚老实的本性。贤弟这时候在外面，也应当尽快恢复忠厚老实的本性，千万不要步入机巧的路数，以免让自己品德变得低劣了。

【原文】

强毅⁽¹⁾之气决不可无，然强毅与刚愎⁽²⁾有别。古语云：“自胜之谓强。”曰强制⁽³⁾，曰强恕⁽⁴⁾，曰强为善⁽⁵⁾，皆自胜之义也。如不惯早起，而强之未明即起；不惯庄敬，而强之坐尸立斋⁽⁶⁾；不惯劳苦，而强之与士卒同甘苦，强之勤劳不倦；是即强也。不惯有恒，而强之贞恒⁽⁷⁾，即毅也。舍此而求以客气⁽⁸⁾胜人，是刚愎而已矣。二者相似，而其流相去霄壤⁽⁹⁾，不可不察，不可不谨。

【注释】

(1)强毅：刚强坚定，有毅力。

(2)刚愎：倔强固执，不接受别人的意见。

(3)强制：强迫。

(4)强恕：勉力于恕道。语出《孟子·尽心上》：“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

(5)强为善：勉力为善。语出《孟子·梁惠王下》：“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

(6)坐尸立斋：坐如尸，立如斋。坐要像祭祀中装扮的受祭人那样端正，站就要像祭祀前斋戒时那样站得恭敬。

(7)贞恒：始终如一，持之以恒。

(8)客气：言行虚骄。

(9)霄壤：天和地，比喻相去极远，差别很大。

【译文】

一个人绝对不能没有强毅之气，但强毅与刚愎却有很大的区别。古语说：“战胜自己称之为强。”所谓的“强制”“强恕”“强为善”，都是战胜自己的意思。如不习惯早起，就强迫自己天不亮就起床；不习惯庄严恭敬，就强迫自己行坐端正；不习惯劳苦，就强迫自己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强迫自己勤劳不倦；这就是强。不能持之以恒，就强迫自己坚持到底，不要动摇，这就是毅。舍弃这些而妄想以虚骄的言行压过别人，就是刚愎。这二者表面上很像，本质上却是截然相反的，对此不能不明察，不能不谨慎。

【原文】

打仗不慌不忙，先求稳当，次求变化；办事无声无臭，既要精到，又要简捷。

【译文】

打仗的时候要不慌不忙，先求稳当，然后再考虑临机应变；做事要踏实低调，既要干练老道，又要干净利落。

【原文】

弟此时以营务⁽¹⁾为重，则不宜常看书。凡人为一事，以专而精，以纷而散。荀子称“耳不两听而聪，目不两视而明”⁽²⁾，庄子称“用志不纷，乃凝于神”⁽³⁾，皆至言也。

【注释】

(1)营务：军务。

(2)耳不两听而聪，目不两视而明：语出《荀子·劝学》。意为眼睛不能同时看清楚两样东西，耳朵不能同时听清楚两种声音。

(3)用志不纷，乃凝于神：语出《庄子·达生》。意为心志专一，精神才能高度集中，达到神妙的境界。

【译文】

弟，你现在既然以军务为重，就不应当经常看书。一个人做事，只有集中精力、全神贯注，才能臻于完美，一旦三心二意，往往会失败。荀子说“耳不两听而聪，目不两视而明”，庄子说“用志不纷，乃凝于神”，都是至理名言啊。

【原文】

总须脚踏实地，克勤⁽¹⁾小物，乃可日起而有功。

【注释】

(1)克勤：能勤劳。

【译文】

做什么事都须脚踏实地，要勤勤恳恳从小事做起，才能做到每天都有进步。

【原文】

凶德致败⁽¹⁾，莫甚长傲。傲之凌物，不必定以言语加人，有以神气凌之者矣，有以面色凌之者矣。中心⁽²⁾不可有所恃，心有所恃，则达于面貌。以门地⁽³⁾言，我之物望⁽⁴⁾大减，方且恐为子弟之累；以才识言，近今军中炼出人才颇多，弟等亦无过人之处；皆不可恃。只宜抑然自下，一味言忠信，行笃敬，庶可以遮护旧失，整顿新气；否则，人皆厌薄⁽⁵⁾之矣。

【注释】

(1)凶德：违背仁德的恶行。

(2)中心：内心。

(3)门地：门第。

(4)物望：人望。

(5)厌薄：厌恶鄙视。

【译文】

招致失败的凶德中，最厉害的莫过于傲慢。为人处事傲慢，不一定只表现在言语上盛气凌人，有的表现在神气上，有的表现在面色上。心里不应该有自负的想法，一旦有这个想法，就会表现在神色上。从门第上说，我现在的声望大为减弱，很担心会连累家族子弟；从才识上说，近年来军中锻炼出的人才很多，诸位弟弟也没有过人之处；都没有什么可以让人自负的。我们现在应该把自己放得低一些，说忠信之言，行笃敬之事，这样或许可以弥补过去的缺失，整顿出一片新的气象；否则，就会被别人厌恶鄙视。

【原文】

胸多抑郁，怨天尤人，不特⁽¹⁾不可以涉世⁽²⁾，亦非所以养德；不特无以养德，亦非所以保身。

【注释】

(1)不特：不但。

(2)涉世：待人接物。

【译文】

胸中一直愤懑不平，怨天尤人，不但不能很好地待人接物，也不能很好地涵养德性；不但不能很好地涵养德性，也不能很好地保全自己。

【原文】

声闻之美，可恃而不可恃。善始者不必善终，行百里者半九十。

【译文】

好的名声，可以依恃又不可以依恃。拥有良好开端的不一定有好的结局，一百里路走到九十里，才算完成一半。

【原文】

精神愈用而愈出，不可因身体素弱过于保惜。智慧愈苦而愈明，不可因境遇偶拂⁽¹⁾，遽尔摧沮⁽²⁾。

【注释】

(1)拂[fú]：不顺。

(2)摧沮：沮丧。

【译文】

人的精力会越用越充沛，不能因为身体虚弱就过于爱惜。越是处于艰苦的环境中越容易激发智慧，不能因为境遇偶尔不顺就颓废不振。

【原文】

求人自辅，时时不可忘此意。

【译文】

求别人帮助，首先自己要帮助自己，时刻都不能忘记这一点。

【原文】

不轻进，不轻退。

【译文】

不轻易行动，也不轻易后退。

【原文】

一经焦躁，则心绪少佳，办事必不能妥善。

【译文】

一旦焦躁，情绪就会不稳定，做事就不能妥善。

【原文】

人生适意⁽¹⁾之时不可多得。弟现在颇称适意，不可错过时会，当尽心竭力，做成一个局面。

【注释】

(1)适意：称心满意。

【译文】

人生得意的时候不是很多。弟你现在可以称得上春风得意，所以不要错过这个好机会，尽心竭力去开创一个好的局面来。

【原文】

吾因本性倔强，渐近于愎，不知不觉做出许多不恕之事，说出许多不恕之话，至今愧耻无已。

【译文】

我本来性格倔强，后来差不多发展到刚愎自用的地步，在不知不觉中做了许多不能宽恕的事，说出了许多不能宽恕的话，现在想来依然羞愧不已。

【原文】

日慎一日，以求事之济⁽¹⁾，一怀焦愤之念，则恐无成。千万忍耐，忍耐千万。“久而敬之”四字，不特处朋友为然，即凡事亦莫不然。

【注释】

(1)济：成功。

【译文】

要一天比一天谨慎，以求得事情顺利完成，一旦有了焦躁的念头，事情恐怕就难做好。千万忍耐，忍耐千万。相处时间长久而心怀敬重，对待朋友不但要固守这样的原则，对待其他事情也是一样。

【原文】

余死生早已置之度外，但求临死之际，寸心无可悔憾，斯为大幸。

【译文】

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只求临死的时候，心中没有悔恨之事，这对我来说就是大幸了。

【原文】

习劳为办事之本。引用一班能耐劳苦之正人⁽¹⁾，日久自有大效。

【注释】

(1)正人：正直的人。

【译文】

习惯于劳苦是做事的根本。任用一批吃苦耐劳的正直之人，时间久了便会有大的收效。

【原文】

不轻进人，即异日不轻退人之本；不妄亲人，即异日不妄疏人之本。

【译文】

不轻易任用人，是今后不轻易黜退人的基础；不随意亲近人，是今后不随意疏远人的基础。

【原文】

天下古今之庸人，皆以一“惰”字致败；天下古今之才人，皆以一“傲”字致败。

【译文】

古往今来，所有的庸人都是因为一个“惰”字而失败；所有的能人，都是因为一个“傲”字而失败。

【原文】

欲去骄字，总以不轻非笑⁽¹⁾人为第一义；欲去惰字，总以不晏起为第一义。

【注释】

(1)非笑：讥笑。

【译文】

要想改掉傲慢的毛病，首先要做到不轻易讥笑他人；要想戒除惰性，首先要做到不赖床晚起。

【原文】

凡办大事，半由人力，半由天事⁽¹⁾。吾辈但当尽人力之所能为，而天事则听之彼苍⁽²⁾而无所容心⁽³⁾。

【注释】

(1)天事：天命。

(2)彼苍：指上天。

(3)容心：在意。

【译文】

要办成大事，一半靠人的努力，一半取决于天命。我们在做事时只需要竭尽全力，至于天命，就听从上天的安排吧，不必在此地费心。

【原文】

凡说话不中事理、不担斤两⁽¹⁾者，其下必不服。

【注释】

(1)不担斤两：不承担分量。比喻不承担责任。

【译文】

凡是说话不切中事理、不想承担一点责任的人，部下必定不服。

【原文】

凡事后而悔己之隙⁽¹⁾，与事后而议人之隙，皆阅历浅耳。

【注释】

(1)隙：过失。

【译文】

凡是事后为自己的过失而悔恨，以及事后议论别人过失的行为，都是阅历浅薄的表现。

【原文】

凡军事做一节说一节，若预说几层，到后来往往不符。

【译文】

凡是用兵打仗上的事，应该做一件说一件，如果提前预设好几个环节，后来往往会与发生的事实不相符。

【原文】

办大事者以多选替手⁽¹⁾为第一义。满意之选不可得，姑节取其次，以待徐徐教育可也。

【注释】

(1)替手：继承者，帮手。

【译文】

做大事的人，多选择帮手是最重要的。最满意的人选是很难找到的，可以先选择那些有潜力的，再慢慢教育，以培养成自己需要的人才。

【原文】

沅弟⁽¹⁾谓雪⁽²⁾声色俱厉。凡目能见千里，而不能自见其睫。声音笑貌之拒人，每苦于不自见，苦于不自知。雪之厉，雪不自知；沅之声色恐亦未始不厉，特不自知耳。

【注释】

(1)沅弟：曾国荃（1824—1890），字沅甫，曾国藩的九弟，湘军将领。

(2)雪：指彭玉麟。彭玉麟（1817—1890），字雪琴，湖南衡阳人。“中兴四大名臣”之一，湘军水师创建者。官至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兵部尚书。

【译文】

沅甫弟说雪琴（彭玉麟）声色俱厉。人的眼睛往往能看到很远的东西，却不能看到自己的睫毛。音容笑貌对人的排拒，往往苦于自己看不到，也觉察不到。雪琴的严厉，他自己不知道；沅甫你的声色也未尝不严厉，只是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

【原文】

每日临睡之时，默数本日劳心者几件，劳力者几件，则知宣勤⁽¹⁾国事之处无多，更宜竭诚以图之。

【注释】

(1)宣勤：勤于效命、出力。

【译文】

每天睡觉前，默默思考一下今天做了几件劳心的事、几件劳力的事，这样就知道自己为国家做得并不多，更应该竭诚报效国家。

【原文】

从古帝王将相，无人不由自立做出；即为圣贤者，亦各有自立自强之道；故能独立不惧，确乎不拔⁽¹⁾。余往年在京，好与诸有大名大位者为仇，亦未始无挺然特立、不畏强御之意。近来见得天地之道，刚柔互用，不可偏废。太柔则靡⁽²⁾，太刚则折。刚非暴戾之谓也，强矫⁽³⁾而已；柔非卑弱之谓也，谦退而已。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

【注释】

(1)确乎不拔：刚强坚决，不可动摇。

(2)靡：顺风倒下。

(3)强矫：刚强不屈。

【译文】

自古以来的帝王将相，没有哪个不是通过自立自强而做出一番事业的；那些被称为圣贤的人，也都有其自立自强的方法；因此他们都能做到独立自强、刚强坚决。我以前在京师，喜欢与那些权位高名声大的人为敌，也未尝不含有卓然独立、不畏强权的意思。最近才领悟到天地之道，应该刚柔并济，不可偏废。太柔了容易弯曲，太刚了容易折断。但刚不是粗暴乖张，而是刚强不屈；柔不是卑微柔弱，而是谦虚退让。为国家办事时，应该当仁不让；争名逐利时，应该谦虚退让。

【原文】

众口悠悠，初不知其所自起，亦不知其所由止。有才者忿疑谤之无因，而悍然⁽¹⁾不顾，则谤且日腾。有德者畏疑谤之无因，而抑然⁽²⁾自修，则谤亦日息。吾愿弟等之抑然，不愿弟等之悍然也。

【注释】

(1)悍然：不顾一切、强横的样子。

(2)抑然：小心克制的样子。

【译文】

众人的口舌纷乱无边，谣言毁谤往往不知道怎么就产生了，也不知道怎么就戛然而止。有才能的人气愤没有根据的攻击与诽谤，于是置之不理，继续我行我素，而这样，谣言会越来越沸沸扬扬。有德行的人畏惧谣言毁谤都是无缘无故产生的，往往小心克制自身，于是谣言逐渐消散。我希望弟弟们对待谣言时要小心克制自身，而不是置之不理、我行我素。

【原文】

古来成大功大名者，除千载一郭汾阳⁽¹⁾外，恒有多少风波，多少灾难，谈何容易！愿与吾弟兢兢业业，各怀临深履薄⁽²⁾之惧，以冀免于大戾⁽³⁾。

【注释】

(1)郭汾阳：即郭子仪（697—781），中唐名将，平定安史之乱后，功封汾阳王，故称。郭子仪一生屡建奇功，但非常善于消除别人的毁谤和君主的猜疑，做到了“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

(2)临深履薄：即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比喻小心谨慎，唯恐有失。

(3)大戾：大的灾祸。

【译文】

自古以来，那些建立大功绩的人，几千年来，除了郭子仪，其余的几乎都要经历或多或少的磨难，很不容易！我希望能和弟弟们一起兢兢业业为国家谋利，都怀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心态，以免遭受功名带来的灾祸。

【原文】

盛时常作衰时想，上场当念下场时。富贵人家宜牢记此二语。

【译文】

得意时要常常想到衰败时的凄惨，上场风光时应该念及下场时的悲凉。富贵人家应当牢记这两句话。

【原文】

军事呼吸之际，父子兄弟不能相顾，全靠一己耳。

【译文】

两军接战的危急时刻，父子兄弟都无法顾及，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原文】

凡危急之时，只有在己者靠得住，其在人者皆不可靠。恃之以守，恐其临危而先乱；恃之以战，恐其猛进而骤退。

【译文】

危急时刻，只有自己身上的东西靠得住，在别人身上的都靠不住。依靠别人防守，会担心他们临危先乱；依靠别人进攻，会担心他们进得猛而退得也猛。

【原文】

吾兄弟既誓拼命报国，无论如何劳苦，如何有功，约定终始不提一字，不夸一句。知不知一听之人，顺不顺一听之天而已。

【译文】

我们兄弟既然立下誓言要拼死报效国家，无论怎样辛苦、怎样有功劳，都约定始终不提一个字，不夸一句话。别人知不知道都无所谓，顺不顺都听老天的安排。

【原文】

凡行兵⁽¹⁾须蓄不竭之气，留有余之力。

【注释】

(1)行兵：用兵。

【译文】

凡带兵打仗，必须储备用不完的士气，留有充足的战斗力。

【原文】

吾兄弟报国之道，总求实浮于名，劳浮于赏，才浮于事。从此三句切实做去，或者免于大戾。

【译文】

我们兄弟报效国家的原则，一直追求干出的成绩要超过获得的名声，付出的劳苦要超出国家的赏赐，自身的才能要超出所从事的事务。切实按照这三句话去做，或许可以避免大的灾祸。

【原文】

强自禁制⁽¹⁾，降伏此心，释氏⁽²⁾谓之降龙伏虎。龙即相火⁽³⁾也，虎即肝气⁽⁴⁾也。多少英雄豪杰打此两关不破，亦不仅余与弟为然。要在稍稍遏抑，不令过炽。古圣所谓窒欲⁽⁵⁾，即降龙也；所谓惩忿⁽⁶⁾，即伏虎也。释儒之道不同，而其节制血气，未尝不同，总不使吾之嗜欲戕害吾之躯命而已。至于“倔强”二字，却不可少。功业文章，皆须有此二字贯注其中，否则柔靡⁽⁷⁾不能成一事。孟子所谓至刚⁽⁸⁾，孔子所谓贞固⁽⁹⁾，皆从“倔强”二字做出。吾兄弟好处正在倔强，若能去忿欲以养体，存倔强以励志，则日进无疆矣。

【注释】

(1)禁制：禁阻制约。

(2)释氏：佛家。

(3)相火：与君火相对而言，寄藏于下焦肝肾，有温养脏腑、主司生殖的功能。相火过亢则有害。

(4)肝气：肝脏之精气与功能，这里指容易动怒的情绪。

(5)窒欲：语出《易·损》：“山下有泽，损，君子以惩忿窒欲。”意为抑制欲望。

(6)惩忿：出处见上，意为克制忿怒。

(7)柔靡：柔弱委靡。

(8)至刚：语出《孟子·公孙丑上》：“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意为极正大、刚强。

(9)贞固：守持正道，坚定不移。“贞固”其实并非出自孔子，而是出自《易·乾》：“文言曰：‘贞者，事之干也……贞固足以干事。’”

【译文】

强迫自己节制、克制，驾驭自己的内心。佛家说降龙伏虎，所谓的“龙”就是相火，“虎”就是肝气。多少英雄豪杰都过不了这两关，不仅仅是我们兄弟。关键是能稍加遏制，不让相火肝气过于旺盛。古代圣人所说的“窒欲”，就是降龙；所说的“惩忿”，就是伏虎。佛家与儒家的学说不同，但在节制血气上却是相通的。总之一句话，不能因为自己的欲念而戕害自己的性命。虽然如此，“倔强”二字，却是不可少的。人们想要成就一番事业，非要有“倔强”二字不可，否则，便柔靡软弱而难以成事。孟子所说的“至刚”，孔子所说的“贞固”，都是从倔强得来的。我们兄弟的长处就在于倔强。如果能够抑制自己的欲望和怒气而保养身体，保存倔强梗概之气来振奋自己的意志，那么我们就会日日进步而没有止境了。

【原文】

自古圣贤豪杰、文人才士，其志事⁽¹⁾不同，而其豁达光明之胸大略相同。吾辈既办军务，系处功利场中，宜刻刻勤劳，如农之力穑⁽²⁾，如贾之趋利，如篙工⁽³⁾之上滩，早作夜思，以求有济。而治事之外，此中却须有一段豁达冲融⁽⁴⁾气象。二者并进，则勤劳而以恬淡出之，最有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