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配额
等到你能确定什么是“最”好,你已经是“最”老。
最
读者们最喜欢问我的问题,都和“最”字有关。
什么是“最”好吃的?什么是“最”好喝的?哪一家餐厅“最”便宜?你“最”喜欢哪一个作家?为什么“最”喜欢背这个和尚袋?
这个“最”字“最”难回答,因为我的爱好太多,尝过的美味也太杂,很不容易一二三地举出例子,而且对其他的“最”也很不公平。
什么是“最”呢?从比较开始。没有“最”便宜的,就没有“最”贵的了。
通常以价钱来衡量,是“最”俗气的办法,是暴发户的标准罢了。
一只辣椒不会贵到哪里去。但什么是“最”辣的辣椒呢?也没有标准,辣味不能用斤来衡量。“最”后,还是用比较了。
把普通的辣,像酿鲮鱼的辣椒定为零级,一直加重,泰国指天椒不过排行第六,“最”后的哈瓦那灯笼椒,才是十。
味道如何?女记者问我。
不试过怎么知道?那种辣法根本不能用文字来形容。
我常回答她:“像须后水。”
“须后水?”她大叫,“须后水和辣椒扯得上什么关系?”
“不是须后水和辣椒有什么关系,是和你有没有试过有关系。你们根本没机会剃胡子,怎么知道哪一种须后水最好?”
从一个“最”字,也能看出对方的水平。像我“最”爱看《老夫子》,和我“最”爱看《红楼梦》,就有“最”大的差别。
“最”字和“渐”字一样,是渐进式的,渐渐地,你就知道什么是最好的。这是在不知不觉中得到的成果。
等到你能确定什么是“最”好,你已经是“最”老。
会
“原来你们会看月色,又能预测天气,真是了不起!”知识分子到了田中,感叹农夫们的本事。
老百姓耸耸肩:没什么了不起的呀。
所谓学问,学学问问,就学会了嘛。最怕你不愿去学,不肯去问。
学了问了,就变成知识分子。但是知识分子最大的毛病,莫过于以为自己了不起,学会一样东西,听到一个事件,马上就炫耀出来,大声疾呼:我会这,我会那。
真正学会的人,却像农夫一样不出声,耸耸肩:没有什么了不起。
像画画,从素描开始,不停苦练,学会了写实之后,再进入写意,最后完全抛掉,画出儿童画一样天真的作品。
像写字,从临碑帖开始,勤摹名家,最后创出自己的字体,却要有很深的基础才行。
不单是艺术,做买卖也一样,善于经营的人,都不自叫“我会做生意”!
这等于律师说“我懂得法律”!
律师不懂法律,做什么律师?
凡是自吹自擂的人,一定自信心不强。最低能的,莫过于有些医生说:“我医好某某人。”听到这种话,最好别找他。
也很少听到知识分子说:“我看了这本书,又看了那本书。”
只见他们发表文章,攻击这个人,批评那个人。懂得一点皮毛,即刻引用。
自以为是知识分子的人,包袱太大,是假的知识分子。如果要批论,只能说出一个观念的正确与否,专门对付一个人,是没有自信心的表现。
“原来你会写文章,真是了不起!”有人向我这么说。
我只是写,每天写,不知道会不会。
活着
“你做那么多事,一定从早忙到晚!”认识我的人那么说。
也不一定,我有空闲的时候,有时一天什么事都不做。慢慢梳洗、阅报、看小说,饿了煮个公仔面吃吃,逍逍遥遥。
香港人忙来干什么?忙来把时间储蓄,灵活运用,赠送给远方来访的友人。
返港后,刚好遇到好友路过,我陪他一整天。反正现在有手提电话,急事交代几句,轻松得很,没什么压力。
通常都会睡得迟一点,可惜这条劳碌命不让我这么做,五点多六点就起,到阳台看看,今天又长了多少朵白兰花。
散步到菜市场,遇相熟友人,上三楼去吃牛腩捞面之前,先斩些叉烧肉,吃不完打包回家,中午炒饭,又派上用场。
应该做的零星事,像把眼镜框修理好,手表的弹簧带断了,快去换一条新的。头发是否要剪?脚指甲到时候修了吧?
趁今天多写点稿!这么一想,所谓的悠闲日便完全被破坏。心算一下,这份报纸还有多少篇未发表?那本周刊有几多存货?可免则免,宁愿其他日子挨通宵,也不想在今天做。
是替家父上上香的时候了,将小佛坛的灰尘打扫干净,合十又合十。
是打个电话去慰问家母的时候了,啊!啊!没事吗?没事最好!燕窝吃完了吗?下次带去。今天是赶不及探访了。
篆刻书法荒废已久,再练一练吧?把纸墨拿出来时,改变主意,还是继续画领带好。一条又一条,十几条之中,满意的只有一二,也足够了,明天上班戴上。
“你还要上班吗?”友人问。
不上班,怎么知道礼拜天可贵?不偶尔偷懒一下,活着干什么?
一瞬
生活忙碌,忆儿时的事,愈来愈少,几乎成为奢侈。现在又有一瞬闪过:
日本鬼子投降了。爸妈的朋友,将借款双手奉还的是一大箱失效的军用票。我记得很清楚,上面有棵香蕉树,挂着一串成熟的果实。
他们把钞票扔给我们,先是抓了一把撇上天,飞布周围。簇新的钞票,大大小小。先将第一张摆横,第二张放直后叠起,重复了又重复,变成一条风琴式的长龙。拿来当绳子跳,一下子就断掉。不好玩,干脆拿火柴来烧。
火柴只有手指一节那么长,根是用白纸卷的,上面涂了一层蜡。火柴头虽细小,但擦在石头上也会着。真神奇,拿到白墙上去乱刮,也能点火,只是墙上留下一道道的剩余火药,爸妈回家一定骂我。这根火柴到底能烧多久,看桌上的闹钟,上面有两个大铜铃,没有秒针。烧到指头发肿,再点一根,即刻吹熄。把火柴根打开成一张纸。
这一百根小火柴是装在一个防水的小铁盒中。倒掉火柴,到芭蕉叶丛中抓会打架的小蜘蛛养在里面,一天吐几次口水给它喝。另外赶着把藤椅往地上乱摔,掉出几只臭虫来,拿去给蜘蛛当早餐。
火柴来源于一个空军的军备配给盒,里面还有其他东西:一块巧克力,没加乳的,苦得要死;一小罐的炼奶、牛的碎肉、绿豆和果子酱;六支香烟,奉送父母;一片片的薄面包,浸在水中,泡得像皮球那么大——原来是咬一口吞一口水,马上胀饱肚子的求生玩意儿。
妈妈又买了一个降落伞回来。它的绳子是尼龙线编成的,又白又亮,怎么拉也拉不断,是穿裤头带的好东西。将它一条条地连接绑起来,成一条后用来拔河。不然就当跳绳,圈里能挤三个小孩,同脚步地跳上跳下。降落伞的伞部可以按照缝接口一块块剪开,阔大无比,拿来做衣服不是材料,不如钉起来当蚊帐用。但又不透风,差点把自己闷死在里面。
挣扎,醒来,被被单罩住脸,是忆儿时,还是梦儿时?
忘记
读到泰国高僧坐关,以求捐款建筑佛庙的事,我非常感动。但是,这件事后来演变成高僧与当地寺院争执,被六个大汉强拉出来,又在食物中下泻药,双方互爆丑闻。整件案子复杂得很,不管谁对谁错,已显示出大家关心的不是佛。
日本有位庆应大学毕业的禅宗主持人,前一阵子看不开,自杀了。做了和尚后,还有什么看不开的?我真不明白。
韩国的和尚和尼姑吵架,把她的头给打穿了。虽说佛也有火,但是打女人总不是男子的行为。
我认识的僧人,有些炒地皮、买股票。更有的是客串性质,凡遇做法事不够人手,就把他拉去充数。还有一个经常戴假发,乘奔驰车去逛酒吧。另一个身边时常有白嫩的少年追随。
当然,这是和尚之中较少数的分子,我敬佩的高僧不少,而且影响到我的人生观。
上述的几件事,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只是因为他们是和尚,而我忘记了和尚也是人。
看电影,只喜新闻和外国长片。
白天的那位中文节目的报道员长得真是端庄,戴个眼镜,着实诚恳,不卑不亢的态度,的确惹人喜欢得很。
到了晚上英文台的那个,“尊容”就不敢领教了:小眼睛,大口,一微笑,牙齿一根、两根、三根到二十几根,却不整齐。其实美丑并没有一定标准,但最基本的是,做新闻报道员,语言要标准,口齿要清,这位小姐没有具备这两种条件。但是,我又忘记了。
我忘记她也是人家的女儿,她的父母兄姊从小看到她大,自然是可爱。
她能在众多高级职员挑选之下担任这个职位,必定有她的存在价值,我个人的主观看法并不可以代表群众。
也许,长时间下来,我会改变对她的印象,她会逐渐成熟,改进,变得越看越亲切,越看越顺眼。有许多刚入行的演员,起初还不是丑得不得了。我想,在很多类似的情形下,男人才能娶得到老婆。
狂言
我有晚喝醉了,上了一个以为没有什么人听的电台节目,口出狂言。
“你常介绍的一些餐厅,说怎么好吃怎样好吃,我们去了,不过如此。”主持人说。
“手指也有长短呀,”我说,“我去的时候是好吃的呀,你去了没那么好,那是你不够班(粤语方言,意为不够资格)。”
想不到这句话传了出去,我自己感到不好意思,真是说得过分。自己又算是老几?越想越羞耻。做人做得我那么自大,一定是自卑感在作祟,非改正不可。
一对好朋友,没有结婚,同居在剑桥道上,常到九龙城去吃饭。
九龙城的食肆,有些将我在杂志上写的食评放大了贴在橱窗玻璃上,这倒是事实,并非自吹自擂。
好朋友走进了一家,依据我推荐的菜式点了一些。
吃完,觉得不是味道。
朋友在电影圈中也有些名气,他的情人更是模特界的宠儿。
老板走过,看见桌上有剩菜,问道:“怎么啦,不合你的胃口吗?”
朋友娓娓道来:“蔡澜有一次上电台节目,主持人问他说为何你去的餐厅就好吃,我们去的就不好吃。”
“他真的那么讲?”老板说。
朋友又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蔡澜怎么回答?他说那是我们不够班呀。老板,你说我们是不是不够班呢?”
“不,不,不。”餐厅老板即刻打躬作揖地道歉,又送豆浆又送汽水,答应下次来一定好好招呼,以补不足。
朋友后来把这故事告诉我,我说:“这一招真管用,说的时候带点委屈,效果更佳。”
猫相
弟弟家养了三十多只猫,每一只都能叫出名字来,这不奇怪,天天看嘛。我家没养猫,但也能看猫相,盖人一生皆爱观察猫也。
猫的可爱与否,皆看其头,头大者,必让人喜欢;头小者,多讨人厌。
又,猫晚上比白天好看,因其瞳孔放大,白昼则成尖,有如怪眼,令人生畏。
眼睛为灵魂之窗,与人相同。猫瞪大了眼看你,好像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我们绝对不知猫在想些什么,这也是可爱相。
胖猫又比瘦猫好看。前者贪吃,致发胖;后者多劳碌命,多吃不饱,或患厌食症。猫肥了因懒惰,懒洋洋的猫,虽迟钝,但也有福相。瘦猫较为灵活,但爱猫者非为其好而喜之,否则养猴可也。
惹人爱的猫,也因个性。有些肯亲近人,有些你养它一辈子也不理你。并非家猫才驯服,野猫与你有起缘来,你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不因食。
猫有种种表情,喜怒哀乐,皆可察之。喜时嘴角往上翘,怒了瞪起三角眼。哀子之猫,仰天长啸;欢乐的猫,追自己的尾巴。
猫最可爱时,是当它眯上眼睛,眯与闭不同,眼睛成一条线。
要令到猫眯眼,很容易,将它下颌逆毛而搔,必眯眼。不然整只抱起来翻背,让它露出肚皮,再轻轻抚摸肚上之毛,这时它舒服得四脚朝天,任君摆布。
不管是恶猫或善猫,小的时候总是美丽的,那是因为它的眼睛大得可怜,令人爱不释手。也许这是生存之道,否则一生数胎,一定被人拿去送掉。要看可爱的猫,必守黄金教条,就是它为主人,否则任何猫,皆不可爱。
永不
童话中,王子向村姑说:“我不会离开你,永远永远在你身边。”
另一个故事,公主拥抱骑士:“我爱你一生一世。”
现实社会行不通。因为童话没提起老妈子的事。像英女王不退位,查尔斯只有整天打马球,跌断手。自己爱的人家反对,娶了一个美女当老婆,她又去偷汉子。
玛格丽特公主也是个例子,抽烟酗酒至老,当年她对爱过的、嫁给的,都发过这个永不、永不的誓,但是行不通就行不通。
也许灰姑娘的老公是一个很固执的人,婚后变得枯燥无味。你想想,拿一只鞋子到处找一个女人,不但需要坚持,还有点傻兮兮。
或者,白雪公主长大了,只顾儿女,对白马王子的要求没什么兴趣。她爱心爆棚,七个老头给她搞得服服帖帖,为什么不自己生一大群来玩玩?
旧时的孩子比较单纯,还相信这些误人子弟的故事。信息发达的今天,从计算机中吸取无限的知识,思想成熟得快,见父母亲吵架,其他同学家长离异,爱情故事变成笑话,只能接受魔术、整蛊的剧情,所以《哈利·波特》才流行起来。
幻想破不破灭是另一个问题,男女始终还是要经过恋爱阶段,当然要相信美好的好过残酷的。所以芭芭拉·卡特兰德、琼瑶、亦舒继续有她们的读者,亦舒的故事还较有现代感,尖酸嘛。
“你有一天一定会离开我。”少女说。
男友回答:“不,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别说你没自信的话,这世间很难有永远这两个字。”少女叹气。
谁能知道未来将发生什么?说永不,只有我们有资格,我们剩下的日子不多,又忍惯了,成功的机会还有几巴仙[粤语方言,英语percent(百分比)的音译]。
毛病
试想,我们在飞机上,睡不着觉,不想看书,对电影、电视及音乐没有兴趣,吃东西又没有胃口,那做些什么好呢?尤其是那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如何挨过?
最好是玩计算机,和友人通通信,搜查一些新知识,时间很快就过。
当今,你的座位旁边有个插座,是为手提电脑充电而设,玩起什么《星球大战》的电子游戏固佳,写作亦行,可惜有一个最大的毛病,那就是上不了网。
为什么在半空中不能有这种服务呢?会不会是干扰航空运作?记得上飞和下降时,空姐都关照不许用电子产品呀。
当今的科技,绝对没有安全的担忧,在空中上网,只要航空公司肯装上一个Wi-Fi系统,就像喝Starbucks(星巴克)那么简单。
用的是人造卫星,当然得付费,但羊毛出在羊身上,向乘客索取好了,相信他们也不会计较,尤其是在闷得发慌的时候。
其实,早在十多年前,德航已经开始过这种服务,后来不知为何停止,可能是信号未够完善,近来听说要恢复。
几乎所有的美国国内航班都装上了Wi-Fi,为什么东方的国泰和港龙那么大的一个机构还没有呢?
上了网,还可以用Skype(即时通信软件)来通免费国际电话,那更是一举数得了。当然希望早一天实现,但实现了,噩梦又要开始。
有过坐直通车到广州的经验就知道,许多所谓的内地的大亨,在车上大声向手下呼喝,那种声音的污染,是很难受得了的。
这又要延伸到日本去,日本人在火车上是绝对不用手机通话的,若有急事,也会自动走到车厢与车厢之间的空位去小声对话。那是基本礼貌,绝对要遵守才行。
日本人对这种礼貌的遵守根深蒂固,所以他们最早发明用电话发短信,一切联络,默默进行,电话的匙键使用得非常纯熟,甚至令到年轻人不会用笔写字,毛病也大。但说什么,也好过噪声。
羡慕
收到老友金峰兄、沈云嫂的来信,长长的四页纸,另附数张照片,看了老怀欢慰。
没有他们提起,我还不醒觉,大家最后一次见面,已是四十年前的事了。
偶尔,我在电视上还看到金峰兄和钟情等诸位女主角合演的黑白片,卿卿我我,大唱一轮。只要一个镜头进眼,便得把整部片看完,以表思念。
金峰兄是化装大师方圆先生的独子,和沈云姐在一九四五年认识,厮守了整整六十六个年头,相依为命,在把离婚当儿戏,完全不相信爱情存在的当今,算是奇迹。
两人婚后生了四个孩子,儿子方浩和方涌,女儿方平和方茵,一共有十个孙子和一个曾孙,真是名副其实的四代同堂大家庭。
他们移民到了波士顿后,就一直安居下来。沈云姐形容这座文化古老的城市,说一点也没受岁月影响。假如将汽车换成马车,谁也不会觉得怎么改变,每次经过贯穿全城的马萨诸塞大道,老店依然开着,连路上的坑也从没挖好。
三十年前计划的一条地下道,至今尚未完工,街边的各式路栏还是摆着,波士顿人叫它为“大挖”(Big Dig)。看着这种情形,沈云姐也不自觉已经八十许,仍年轻,从照片看来,也的确如此。
改换的是他们的住宅,本来建在湖边,巨大无比,当年因为沈云的姥爷和奶奶也搬来了,需要多个房间。
看到女儿家对面的房子有出售的招牌,他们即刻买下,在二〇〇七年搬了过去。屋宇小了,但只是两老居住,冷暖气费用,已省不少,大家又互相照顾,我可替他们放下一百个心。
搬家时,沈云找到我替他们写的一幅《心经》,相信也已残旧了吧。这几天,趁还没出发到塔希提岛,再抄一张,让他们两老回向众生去吧。
最后沈云写道,有老伴、老窝、老友、老本,知足矣。真是羡慕。
牢骚
我相信八〇后的青年,大多数是好的。
但有一部分,我看不过眼。
他们娇生惯养,被溺爱得一无是处。有些甚至思想保守,迂腐得比父母还要厉害。
叫他们去旅行也不肯,一点冒险精神也没有,性知识也贫乏,只知道关起门来自我解决。
男的醉生梦死,女的也一样,嫁个有钱人是她们的理想。所以会在报纸上看到,内地富豪征婚,有一大群香港女子北上,争个你死我活。有些人当成趣事来看,我认为这件事的背后,代表着一种侮辱,一种悲哀。
追根究底,发现这都是惰性使然,而这惰性是来自父母有经济基础,存了一点钱。在八〇后青年的脑中,总有一句话:“做那么多事干吗?爸妈死了之后,不留给我留给谁?”
这群人持着这种态度,可恶地傲慢,不知道什么叫作礼貌。没家教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从前的父母也没时间教训子女。为什么我们这一代的人,还会称长辈为先生,叫比我们年轻的人什么兄什么兄呢?
也许,是我们都吃过苦。既然有钱,就送子女到外国留学吧,挨了之后,或者会成一个较为坚强的人。就算没条件,也得鼓励他们去做暑假工。
要是什么都不肯做,那么念了大学也没用,就让他们到社会上去挣扎吧,那么一来,思想才会早点成熟。
反观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家庭,也多数是富裕的,但他们的子女并不懒惰,也不肯承受家产,独自去海外流浪,虽然成为嬉皮士回来,但也知识广博,变成当今社会的中坚分子。
也许,这是自己老了,发发牢骚。年轻人不了解,说了也没用。记得父母亲也经常发牢骚,说我们那些四〇后,好吃懒做,没有什么希望,和我当今骂八〇后一样。等到八〇后成为父母,也会发发牢骚。
落后
又去了一趟京都。这个古城,就算没有枫叶,樱花又不开,也值得一游再游。这回不停大阪,由关西机场直奔京都,市内并无温泉旅馆,入住最好的酒店Okura(大仓),古老,但很有气派。
自从中了微博的“毒瘾”之后,第一件事就想上网,到了门口,经理来迎,即刻问:“有没有Wi-Fi?”
“什么Wi-Fi?”原来此君听也没听过。
“那有没有计算机连接,这么出名的一间酒店,不会不设吧?”
“有,有。”对方拼命点头。
到了房内,拿出团友刘先生送给我的旅行装Wireless Router(无线路由器),插入计算机洞中,本来即可接收到的,但一再显示不行。最后放弃,睡前看亦舒小说吧。
再下去那几晚住深山中的温泉酒店,本来预计上不了网的,岂知第三晚下榻的那间勉强可以接上,但时上时断,也一肚子气。最后住的是大阪最高级的Ritz-Carlton(丽思卡尔顿酒店),洋人经理前来,又提出同一个问题。
“当然。”他点头。
重复了几个步骤,还是上不了网。大堂副经理给我问得烦了,接通Docomo(日本移动通信运营商)的服务站给我直接和专家对话。
把细节问了又问,我回答了又回答,终于专家把Wi-Fi服务由卫星射到我的房间来,事前问要一小时还是要一整天,付费不同。
当然要一整天的,还关照说千万别切断,翌日一早可以继续上网。但到时,又没Wi-Fi。遇见总经理,向他投诉,对方赔罪了又赔罪,说:“我刚从中东的迪拜调来,那边任何地方都上得了,没有想到日本那么落后。”
是的,这个以科技先进出名的国家,当今就是赶不上邻国。几个大机构垄断了市场,自己研究出一套不用SIM卡的制度来,以为别人会跟着运用,其实人家早已有更先进的。日本,在这方面,很羞耻。
发财
又去花墟买花,每年到这个时候,一定挤满人。不是凑热闹,而是去感受过年的气氛。
很多牡丹,是从内地来的。中国牡丹和新西兰、澳洲、荷兰的牡丹不同种,最大的分别是看枝干,中国的弯弯曲曲,西洋的直不隆通。但是花还没开,买的人并不多。
香港人什么都要讲意头,万一买回去又不开花怎么办?商人看准了这一点,什么品种都安上一个吉利的名字,就能大销特销。像又瘦又小的不知名植物,看叶子外形,商人说像枫叶,其实大不相同,当为盆栽也没什么看头。为什么那么多人买?原来花商在旁边立了一个牌子,写着“发财树”三个字。原产于荷兰的一种兰花叶子般的植物,绿色的树叶像把剑,四处往外生,有了十几二十叶左右,中间长出红色的似叶似花的尖端,故命名为“红运当头”。众人抢,荷兰花商一定不明白这种平凡的植物为什么能输出那么多。今年的新品种,还有来自云南的“地涌金莲”。所谓“莲”,和莲一点也拉不上关系,倒是像香蕉干的东西,长不出叶子,但顶尖有黄色的花,花瓣中又藏有小白花,样子古怪得很,像根大生殖器,但名字一取为“富贵金莲”,就有人买。最最不能理解,也最最多人买的,是那种黄色怪物,它像果实,又不能吃,一头尖一头圆,好像有个叫“狐狸脸”的洋名,果实还长些小瘤。就是因为这些小瘤,商人灵机一动,叫它为“五代同堂”,即刻卖个满堂红。唉,真是的,那么丑的东西。我们吃发菜,皆因与“发财”同音,结果吃得破坏生态。冲绳岛有种叫“水云”的海草,人吃了长寿,但在香港没人要,意头不好。如果能改名为“水发菜”,就不必把真发菜吃得快绝种了。
经典
什么叫经典?简单来说,就是不会被淘汰的,叫经典。
网友问我看中文小说,由哪些书读起,我笑着回答:经典呀!什么书才称得上经典?《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聊斋志异》等等,都是经典。如果想成为小说家,连这些书也没看过,别提梦想了。
那么,金庸小说算不算经典?当然,世界各地的华人都看得入迷,不是经典是什么?内地还没开放时,读者还看手抄本呢。也将一代又一代地相传下去,着实好看嘛。成为经典,唯一的条件就是好看、耐看,百读不厌,各个年代读之,皆有不同的收获。
音乐呢?贝多芬、莫扎特、柴可夫斯基等等,他们的交响乐,每一次听,都听得出另一种乐器的声音来。学音乐的人,不听这些大师的作品,如何超越?
书法呢?王羲之、颜真卿、米芾、黄庭坚、怀素等人的帖,是必读的。最佳典范,还是看书法百科全书,从篆隶、行书、草书的变化学习。
学篆刻,更少不了研究最基本的汉印,再往上追溯到甲骨文、金文,后来的赵之谦、齐白石、吴让之以及数不完的大师印章,都得一一读之。
绘画方面,得从素描开始,再看古人画,中西并重,方有所成。有了这些经典当基础,才能走进抽象这条路去。
这些你都没有兴趣,要从事时装设计?那也得由古人服装学起,汉服西装都得看熟,创意方起。看希腊石像脚上穿的是哪种鞋子,不然你设计了老半天,原来几千年前已经有人想到,羞不羞?
建筑亦同,所以我宁愿入住古老的酒店,好过新的连锁。每一家老酒店,都有风格,皆存有气派,为什么要在个个相同的房间下榻?
食物更是经典的菜式好,人家做了那么多年菜谱,坏的已淘汰,存下来的一定让你满足。不知经典为何物,已拼命去fusion(融合),吃的是一堆饲料而已。
骂我老派好了,我还是爱经典。
星星
日落之前,看妇人和儿童在河上沐浴。
大概是洗惯了,少女的纱笼围得紧,重要部分绝不暴露。洗着长发的情景特别好看,尤其是在黄昏。
儿童们嬉水,下船时,只向我们要糖果,一直叫:“Candy,Candy!”
并不讨钱,有些在摸着头发,起初不知道他们要些什么,后来才弄懂在讨洗头水,可能是从前的游客给过船上用的Bvlgari(宝格丽),觉得不错。
船上的小册子也说过,虽然鼓励说英文是好事,但不想村童依赖施舍,叫我们不要给。
“但是河上那黄泥水,怎么靠它生活?”团友问。
我笑着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想起八九十年前,Kipling(吉卜林)、Maugham(毛姆)和Orwell(奥威尔)等作家来过时,整条河是清澈的,不禁摇头。
来到这里之前,我以为它是湄公河的支流,原来这河叫Irrawaddy(伊洛瓦底),贯穿缅甸南北。
整艘船本来可乘一百零八位,经装修后只接八十二名,却有八十个工作人员,差不多是一个服侍一人。大家的态度是不卑不亢的,我最喜欢。
船上有电话,可通过卫星连接各国。很贵,四块半美金一分钟,在手提电话不能漫游时,还得照付。
另一个通信方法是买一张当地的电话卡,不过在船上接不大通,信号时断时续,团友们纷纷买了几张卡,也派不上用场。这也好,像走入寺庙修禅,大家清净一下吧。
太阳把河染得金黄,只能在这四望无际的原野中见到。入夜,星星也特别多,对我们这群城市人,是难得的奇景。连看到星星也觉得奢侈,真是可怜。
巧遇
赶了一晚稿,还是不想睡,黎明时,跑到九龙城街市三楼的熟食档吃早餐。
巧遇曾江、焦姣,他们也搬来这一区住。
“我简直爱上九龙城。”曾江说。
“我也是。”我赞同。
邻桌之人看到他们夫妇,点头打招呼,但也不前来干扰,很有礼貌。最近他们在电视剧《流星花园》中的角色出众,更多人认出。
“来这里买菜,是我们两人最大的乐趣。”焦姣说。
“真是想什么有什么,而且价钱都是那么合理。”曾江说。
“还有大家都变成了好朋友,是不是?”我接着问。他们都点头。
“今晚想吃些什么,决定了没有?”曾江问他太太。
焦姣摇头说:“不如问蔡澜有什么好吃。”
“要不要吃鱼?”我说。
“好呀。”他们两人都喜欢,说现在肉吃少了,鱼吃多了,但买来买去还是那几样。
“用一个锅,放点水,水滚了,放几片姜,一些酒,再下酱油,要用日本的,日本酱油煮熟了不会变酸。再到楼下雷太那里买些小鱼,她那一档杂鱼最多,都是游水的,请她将鱼刮掉鳞,放在锅中煮,等看到鱼眼睛突出来,就是刚好熟了。”我说。
三人吃完早餐跑去买鱼,曾江腰骨硬了,走起路来不方便,昨天已经给雷太看到,今天她送上一瓶药油,说搽了就好。
焦姣争着要付钱,雷太不收。
“药不能送的。”焦姣只有用这一招。
我向雷太说:“她们台湾人有这种迷信,你就收了吧。”
雷太大方收下。我们高高兴兴地从市场走路回家。
才华
打电话向倪匡兄问好。他大笑四声之后,谢谢我送他的整套《今夜不设防》的VCD。
“想不到现在看,还没过时。”他说。
“当年大家都年轻。”我说。
“才十三四年前的事,变化真大。”他说,“十岁看的小孩子,现在都是大人了。”
“还有什么你想看的吗?”我问,“替你寄去,一点也没问题。”
“你帮我找些苏州弹词吧!”
“好。”我轻轻答应。自己不是江浙人,对这个项目不熟悉,各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找到,不妨告诉我。
转个话题,我问:“陈东去世的消息,你听到了吗?”
“怎么死的?”
“据说是肝有毛病。”我说,“看到他脸色不好,也曾经劝过他。”
“都是喝酒喝出来的。”倪匡兄说,“古龙、哈公都死前脸色发黑。他多少岁了?”
“四十多。”
“古龙死的时候,也差不多这个岁数。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方式,要喝到死,是他们自己决定的。我们劝他们,都是多余。”他说。
是的,倪匡兄说得对,陈东不但烧得一手好菜,还会看风水,也懂得行医,怎么死的确是他自己决定的事。
“每天还看报纸上的专栏吗?”我问。
“看。”他说,“但是有些看了,不知道作者要讲些什么。明明白白的七八百字,每一个字都看得懂,但是讲什么看不懂,这也需要很大的才华呀!”
“你讲过有个旅游作家,写了一辈子文章,看了没有一个地方想去。又有一个饮食作家,写了一辈子文章,看了没有一样好吃。”
倪匡兄又笑着说:“这需要更大的才华!”
美名
人类的动作,愈来愈粗鲁,但是在语言上,却被强迫用斯文字眼。
罪魁祸首当然是美国人。他们禁止一切歧视性的名字,最明显的例子是将所有结尾的man改为person,因为女人也有份做呀。chairman变chairperson,中文里就没那么麻烦,主席就主席,管你是个男的或是个女的。
东方也受了影响。我们已经不说“盲公”或“瞎子”,而是叫他们为“失明人士”。职业上,用人变成helper(帮助你的人),所以从前的servant(用人)、amah(女佣)都变成家政助理,这我倒不反对。
但美国人变本加厉,把客气话拉至缠脚布,名词愈来愈长,“瞎子”成为“视觉挑战者”“不能透视影像者”“瞳孔加深人”等等,放屁。
“残废”是最可耻的称呼,我们把它变成“伤残人士”,日本人叫“身体障碍”。“手断”“脚跛”都被禁用了。
连“丑人”也不能直接叫,变成“美感的挑战者”。肥人挑战些什么?挑战地心吸力呀!英文叫成gravitationally challenged。洪金宝在美国有福了,他还有big boned(大骨头)、alternative body image(另类身体形象)、larger than average citizen(比一般人更大的市民)、person of substance(有质量的人)等等美名。
曾志伟在美国则会被叫为differently statured(高度不同者)。
对女人,更要注意,一叫错了,就给妇权分子攻击。老婆叫为“家政艺术家”“不付酬金的劳者”。娼妓叫为“性工作者”(sex worker)。这都是官方名称。非正式,带点开玩笑的有:“长舌妇”是“语言重复者”,“隆胸”叫“医学上的增长”,“庙街女人”变成“低成本供应商”。
连对畜生的称呼也改了,宠物是“同伴物”,人类当然不能直接叫。“黑人”变为“有色人种”。
奇怪的是,官方的歧视性称呼没有帮助到同性恋者,queer还是叫queer。
赞美
旅行团中的一位太太,天天看我在《名采》上的专栏,每篇东西都背得出,真是位忠心读者。
“我们做女人的没那么坏吧?”她向我说,“为什么你没有一篇文章称赞我们?为什么都在骂我们八婆?”
“我没有说过女人都是坏的呀!”我辩护说,“我说女人坏话,也加了一句有些女人是例外的呀!”
“例外不等于赞美。”她说。
所以,我今晚在温泉旅馆中写稿,赶个通宵,一定要说出我对女人的欣赏。
第一,我妈妈是女人,而且是一位勤劳节俭、刻苦的女性。她把我们四个儿女培养出来,非常非常伟大。
第二,在我成长过程之中,我遇到许多许多女人,她们爱护我、教育我,没有她们,我想,这一生,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我很感谢她们。
第三……第三……
有两件已足够了吧?
我受不了的是她们统治男人的本能,一天过一天,一月复一月,她们非得把你管得服服帖帖不可。
“这件衣服穿了不好看!”
“天凉了,多穿一件!”
“天热了,少穿一件!”
为什么?大多数男人都会这么问。
“冷气太冻,带件外套吧!”女人说。
男人发起气来:“身体是我的,多穿一件少穿一件,要穿什么,是我的决定。”
“哎呀!”女人说,“一切为你好呀!”男人没有话说了。
对了,女人还有第三个长处,女人虽然没读过医科大学,但都学会了当医生。到时候,她们一定会说:“吃药!”
绝招
愈来愈想避开人群,躲入深山。
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一多,出现很多喜欢用手来拍对方的家伙,讨厌至极。
和你谈天,每说一句,必用手来拍你一下,以肘挨你的腰,如果你站着的话。
我不知说过多少次,我最忌恶这种行为。父母所生之躯,为什么要让你来碰?
我也不喜欢握手,朋友不要紧,刚刚被人介绍也能接受。不相识的伸出手来一定要我握一握,手汗滑潺潺(粤语方言,意为滑溜溜)、黏糊糊,不知道有多少细菌寄生,一握完,非跑到洗手间冲个痛快不可。
一次,和邓丽君在天香楼吃饭,我看到她戴了一双黑色手套,把杯碟用面纸擦完又擦,烫完又烫,是染上洁癖之故。
我并不介意食肆餐具干不干净,觉得拼命擦是对餐厅不礼貌。反正大菌吃小菌,也从来没吃出毛病。
但是对被人拍摸、与人握手的厌恶加深,已达到邓丽君戴黑手套的程度。
当然,我尊敬的长者、宠爱的小朋友和漂亮的女人是例外,他们怎么拍我摸我,都无任欢迎。
如果你看到我和一个不熟悉的人吃“政治饭”,一定会笑死。对方来拍我,我就把椅子挪开,他再靠近,我更回避,愈坐愈远。
尤其在内地,有许多高官爱拍人,通常吃饭之前他们来敬酒,我说我一喝就会发酒疯,语无伦次,一定得罪人。
这些人说不要紧不要紧,干了吧!好,就干。干完他们一拍我,我即刻破口大骂:“我最不喜欢人家碰我!”
另一招也很管用,比较斯文。对方一碰我,我就用娘娘腔在他耳边说:“我是一个同性恋者,接触到我,就会染艾滋!”
对方听了,即刻弹开。无不见效!
原谅
我们年轻的时候,疾恶如仇。
这当然是青年人最大的好处,他们天真,不受世俗污染,喜欢就喜欢,讨厌就讨厌,没有中间路线。年纪渐大,好与坏模糊了许多,这也不是短处,只是人生另一个阶段。
到了社会上,同事间有一些看不顺眼的,即刻非置对方于死地不可。有的讲你几句,马上想诛他家九族。年轻人有的是花不尽的爱与恨,很可惜的是,恨比爱多。
年纪大的人,一切已经历过,抓紧了年轻人的弱点,加以利用,先甜言蜜语把他们骗个高高兴兴,再加几句赞美使他们飘飘然,把他们肚中的东西完全挖出来,用它们当利刃,一刀刀往背后插进去。年轻人毫无挡驾余地,死了还不知是谁害的。
别骂人老奸巨猾,因为你也有老的一天。奸与不奸,那是角度的问题。自己老了,就认为自己不奸了。就算不奸,在年轻人眼中,你还是奸的。
洋人常说做人要像红酒,愈老愈醇。道理简单,做起来不易。
年轻人逐渐变成中年人,又踏入老年,疾恶如仇的特性慢慢冲淡,但也变不成好酒。有些人总是以为世上的人都欠他们的,所以变成了醋。
老的好处是学习到了什么叫宽容,自己错过,就能原谅别人。但有些人偏偏认为自己永远是对的,不断地对别人加以评判,要对方永不超生。他们不知道,恨别人也是痛苦事。
交友之道,在于原谅对方。记那么多仇干什么?想到他们的好处,好过记他们的缺点,这是“阿妈是女人”的道理,大家都知道,就是做不出。能原谅人,是天生的,由遗传基因决定,无法改变。我能原谅人,是父母赐给我的福分,很感谢他们。
没有闷场
看到桌上那碟煎咸鱼,倪匡兄说:“朋友送了一条很大的马友,我拿了两个玻璃罐,填满油,一头一尾,浸了两罐。”
咸,在广东话中有好色的意思,叫“咸湿”。
倪匡兄又说:“我再把一套线装版的《金瓶梅》放在两罐咸鱼中间,叫‘双咸图’!哈哈哈哈。”
“那么你去站在旁边,拍一张照片,就可以成为‘三咸图’了。”倪太的冷笑话很冷,她面无表情,时不时来一句讽刺自己的丈夫。大家听了,都笑到从椅子上掉地。
话题转到选美,说整容的算不算?从前选什么什么小姐,都不准佳丽们动过手术吧?想不到坐在一旁的谢医生的笑话也冷:“那叫不叫有机?”
大家七嘴八舌:“当今的,有哪一个没整过容呢?”
“内地还有一个人造美人竞选,小姐们有的说开过二十几次刀,有的说三十几次。”倪匡兄常在网上看小道新闻,知道最多。
大家都说:“上台领奖时,整容医生也应该上台,到底是他的杰作。”
倪太胃口很好,倪匡兄反而没吃多少东西,他说:“每一天才吃一碗饭,也这么肥,真冤枉。人一肥,百病丛生,最近我走路,愈走愈快。”
“那不是健康的象征嘛。”大家安慰。
倪匡兄说:“不是我要走那么快,是我停不下来,过马路时最糟糕,最后只有靠手杖刹车了。”
今晚他的心情特别愉快,因为不必拔智慧齿,那是他向牙医求的情,他说罪人也有缓刑呀,医生拗不过他,就放他一马。
“回到香港真好,话讲得通。”倪匡兄说,“住旧金山时看医生,我要求一个中国人给我看。去了一看,原来是从台山来的,说了一口台山话,我向他说,你讲英文吧,我至少还可以听得懂一两句。”
真是个活宝,吃饭时有他在,从没闷场。
日子容易过
每次去欧洲总是匆匆忙忙,时间不足,到处跑个不停,我认为老远走一趟,非弄个够本不可。
有时也不是自己愿意的,亲朋戚友一起去,大家想逛些什么,就跟大队。名店街当然逛,还有那些所谓的米其林三星餐厅,东西虽然不错,但环境不让你吃个舒畅。
这回是一个人静悄悄前往,一向住惯的酒店爆满,也无所谓,在附近找到一家小的,很干净,五脏俱全,除了没有煲热水的壶,沏红茶不太方便而已。
探望友人,在家陪他聊天,不太出门,反正所有值得去的博物馆、美术院都去过了,清清静静谈了一个下午,也比到处走好。
过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从树下捡到一堆堆的核桃,当今刚成熟,剥开一看,那层衣还是白色的,一咬进口,那牛奶般的液体又香又甜。这种天下美味,相信很少人会慢慢欣赏。吃了之后,看到那些普通的核桃,再也不会伸手去剥了。
桃子刚过,李子出现。欧洲有种李子,又绿又难看,若非友人介绍,真的不会去碰。原来这种李子是愈绿愈甜的,起初还怀疑,吃了才怪自己多心。
当今也是各种野草莓当造(粤语方言,意为当季)的季节,用纸折成一只小船当容器,一只只装满小果实,红的、绿的、紫的,以为很酸,哪知很甜。
各种芝士吃个不停,面包的变化也多。
什么?你只吃面包和芝士过日子?友人不相信。
你怎么想是你的事,这几天的确是这么过了,但是有点偷鸡(粤语方言,偷懒、取巧的意思),要灌红酒才行。酒又是那种比水还便宜的,喝起来不逊名牌。
欧洲照样有负资产,也有大把人失业,但他们的穷日子,好像比东方人容易过一点。
真正的健康
友人的妻子,是报纸上《健康与医疗》版的忠实读者。
“别再吃牛肉了,白肉总比红肉好,报纸上那么说,还是吃鸡!”老婆见到他一睡醒,就那么当头一棒。
“吃鸡就吃鸡吧。”他说。
“不过鱼是最健康的。”第二天,太太再来一记。
“吃鱼就吃鱼吧。”他说。
“还是蔬菜好,蔬菜是食物之中最健康的。”第三天,他老婆又宣布。
“吃菜就吃菜吧。”他老早投降,他已经完全知道如果不照做,会换来每天喋喋不休的劝告,又说“一切都为了你好”的道理。
“报纸上说,鱼油中有Omega-3(不饱和脂肪酸),对身体有益,多吃几颗。”说完,把一大樽药丸交在他手上。那种胶囊,有笔壳那么粗,他怀疑是不是喂畜生吃的。
“报纸上说,大蒜能够杀菌。来,早、午、晚各一粒。”另一瓶大胶囊又交到他手中。
“报纸上说,服红酒丸比喝红酒更有效,你就别再喝酒了。”红得像血的药丸多了几瓶。
“哪里来的那么多药,去什么地方买的?”他忍不住问。
“哦,”太太不必隐瞒,“认识了一个做传销的朋友。”
“我快疯了。”这句话当然不是在他老婆面前说,只是偷偷地告诉我。
“太太的话一定要听呀!”我说。
他更愁眉苦脸,点点头。
“但是我没教你照做。”我说。
他开始有了笑容。从此,老婆一转身,他就把所有的药丸丢掉。老婆一出去打麻将,他就到“方荣记”去叫三碟肥牛打边炉。他是我的友人之中最健康的一个。
做喜欢做的
最近四处乱跑,回香港几天,静了下来,才想起好久没和倪匡兄通电话。
哈哈哈哈,大笑四声之后,打开话匣。
“还是那么胖吗?”我问。
“体重很顽固,坚持继续上升。”倪匡兄说,“我现在已经不穿有腰围尺寸的裤子了,全部买最大的,用一根皮带绑着就是。”
“是呀,还是中国人古时候的裤子设计得合理。”我说。
“我的裤子是长方形的。”倪匡兄说。
“长方形?”我说,“裤子不都是长方形的吗?”
“是打横的长方形。”他说,“裤长只有三十多英寸,腰围有四十多,哈哈哈哈。”
“每天吃些什么?”
“还不是吃肉。”他说,“凡是有脂肪的东西都是最香的,红烧猪腩,不知道有多好吃!我用羊油来做菜,更过瘾。”
“没吃出毛病吧?”
“所有糖尿病的症状,我都有。”他说,“像我喝水喝得多,一直口渴,等等,不过医生检查后,说我没糖尿病。”
“其他呢?”
“其他什么都有。像血压高、胆固醇高,那是一定的。”
“不必戒口吗?”我问。
“有个香港来的医生,你一定啱听(粤语方言,意为听得顺耳),他说戒什么鬼口,哪有那么多时间来戒口,有毛病吃几粒药就是,哈哈哈哈。”
“我啱听。”我说。
“短短几十年,要做你喜欢做的呀!”
“你一生都在做自己喜欢做的。”我说。
“也不一定做得到。”倪匡兄语气深长地说,“做人,做不喜欢做的,很容易。要做自己喜欢的,真难!”
不那么简单
假东洋店铺越开越多,嘴边还未生毛的小子学大师傅拿刀切鱼,看了心惊肉跳,打死我也不敢去尝试。
东西生吃,是一种艺术。
一个普通厨子做到站在柜台后,至少要花十年工夫。起先几年只能打扫店铺,关门后洗刷,开店前再渥净。保持清洁是吃寿司的最大原则。
接着送外卖,这段时期考验一个人对待客户是否有足够的耐心和礼貌。一有差错,即刻被淘汰。
五年下来,刨器碰也碰不到。优秀的学徒这时候学习陪伴买手到鱼市场办货。当然老前辈只是指指点点,学徒要扛着几十公斤海鲜,吭也不能吭一声。
再来才学到炊饭,醋的分量要加多少;鱼和贝类的生物构造,如何去劏开(粤语方言,剖开、切开)。头尾部分必须浪费地扔掉。吝啬成性的厨子,切出来的肉块一定不好看,是二流的厨子。口才训练更是重要,客人有什么话题,即刻要能像艺伎一样搭得上,不然,是三流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