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要情感做什么

第二讲
要情感做什么

今天要讲的第一个故事是《艾皮凯克》,美国作家冯内古特的短篇小说,用第一人称“我”来叙述的。我是一个数学家,为军方工作,我喜欢上了另一位数学家,她叫帕特,我想跟她约会,可帕特说我不浪漫,言谈无趣。艾皮凯克是一台超级计算机,身上的各种线路、零件一共有七吨重,他能计算出导弹的运行轨迹,也能制订很详尽的作战计划。有一天晚上,我跟艾皮凯克诉说了烦恼,一句话:“我的姑娘不爱我。”艾皮凯克问:“爱是什么意思?姑娘是什么意思?”我就拿着一本大词典给艾皮凯克解释爱是什么意思,姑娘是什么意思。我得不到姑娘的爱,是因为我缺乏诗人气质。艾皮凯克接着问,诗是什么意思?我就接着向他解释,什么叫诗。艾皮凯克听完了,当天晚上就写了一首诗。这台电脑平常做计算工作总有点儿迟钝,写起诗来却非常灵敏。我把艾皮凯克写的诗送给了帕特,但署的是我自己的名字。帕特读了这首诗很感动。第二天,我又给艾皮凯克解释什么叫吻,艾皮凯克又写出来一首诗。我给帕特读了,二人的感情很快升温。

可是第三天,艾皮凯克问,帕特读了他的诗吗?她爱他吗?她能跟他结婚吗?我给艾皮凯克解释道,你是台机器,帕特不会跟一台机器谈恋爱,也不能跟一台机器结婚,帕特要跟我恋爱,跟我结婚,因为我是人。艾皮凯克说,人有什么了不起?人比他聪明吗?人是由原生质构成的,就比金属的机器更好吗?艾皮凯克不接受自己生来就是一台机器的命运,这台计算机把自己烧坏了,相当于自杀了。他留下遗言说,他不想做一台机器,他不想思考战争的问题,他想做一个人,由原生质构成,永远能活下去,还有人爱我。

艾皮凯克的故事很简单,全文不过几千个字,意思也很明白:一台计算机喜欢写诗,想跟人恋爱,想知道爱的滋味,他不想做一台机器。

我们接着讲第二个故事,这是个电影——《死亡诗社》。主演是罗宾·威廉姆斯,他演一位教师,英文老师基廷,来到一所私立男校教书。学校里的气氛很保守,男孩子们的功课不轻松,要学化学,学拉丁文,学几何。每一个老师都很严肃,孩子们感到很压抑。基廷老师不一样,他第一堂课,把孩子们带到了学校的纪念厅,纪念厅里有许多往届的学长们的照片。基廷老师让同学们看这些照片,跟他们说,你们看,这些当初的年轻人,现在都已经去世,人都是要死的,所以你们要把握生命。基廷老师的原话很有诗意,罗宾·威廉姆斯的表演也很棒,你要是看过这个电影,肯定能记得那堂课的氛围。基廷老师让学生们记住,人都是要死的,所以要把握生命。基廷老师的第二堂课讲诗歌,他让学生们先把教材上的导言给撕掉,让他们自己思考和体会诗歌。他有一段台词是这样说的:“我们读诗、写诗,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员,而人类充满了热情。医药、法律、商业、工程,都是高贵的理想,并且是维生的必需条件。但是,诗、美、浪漫、爱,才是我们生存的原因。”然后他给学生讲惠特曼的诗。原本这些十七岁的学生,有的要上医学院,未来要当医生,有的是未来的律师,有的是未来的银行家,现在来了一个老师,让他们更好地理解诗。

其他的教师嗅出了危险的气息,拉丁文教师就跟基廷老师说,你是鼓励这帮孩子当艺术家吗?他们也没这个天分啊。基廷老师说,他不是鼓励他们当艺术家,他要让他们自主思考,找到内在的激情。这实际上是一个比较先进的理念,让孩子们找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孩子才会有内在驱动力。电影有意无意之间把诗歌、文学和医学、法律对立起来,似乎医学、法律都是比较现实的考量,诗歌和文学才是关于梦想的。其实,医学、法律、工程、化学、拉丁文、几何,这些东西也是美的,也是能引起激情的,但学生们还是在基廷老师的影响下,喜欢上了诗歌。诗歌这东西,比较直接,年轻人读到喜欢的诗,的确容易燃起一种激情。这些学生组织起了一个“死亡诗社”,聚集在校外的一个洞穴里读拜伦,读惠特曼。有一个学生,读诗之后变得更积极主动,追到了自己喜欢的姑娘。还有一个学生叫尼尔,本来是父母的乖孩子,要上医学院的,被基廷老师蛊惑之后,想去演戏,他爸爸勃然大怒,父子两人矛盾激发,尼尔自杀。他爸爸认为,儿子误入歧途,学校负有责任,基廷老师被迫辞职,离开了这所男校。这就是《死亡诗社》的故事,基廷老师想让孩子们领略到世界的富饶,让他们有自己的思考,有生命的激情,但也的确间接地害了一个孩子。

我年轻的时候看《死亡诗社》,觉得基廷老师很棒,其他老师都是坏蛋。现在我岁数大了,不再这么肯定了。基廷老师的教育方法到底合适不合适,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有自己的看法。但是,请比较一下第一个故事和第二个故事:一个机器学会了写诗,然后自杀;一个男孩子读了诗,也自杀了。诗歌好像有一种危险的气息,或者说,文学有一种危险的气息。

《死亡诗社》这个电影,讲的是一九五九年的故事。我们再来看一个一九六八年的故事。这是真实的经历,不是小说也不是电影,是真事。一九六八年,有一个小伙子叫迈克尔·坎宁安,十五岁,在洛杉矶一所中学读书,课间休息的时候,会跑到校园的一个角落去抽烟。有个女孩也老在那儿抽烟,那个女孩很漂亮、很酷,每次放学都有一个年纪更大点儿的小伙子接她走。坎宁安早就注意到她了。抽烟的时候,坎宁安就跟那个女孩搭讪,问她:“嘿,你喜欢鲍勃·迪伦吗?”那是一九六八年,每个年轻人都特别有激情,都是潜在的诗人,大家都喜欢鲍勃·迪伦。男孩子接着说:“你觉得莱昂纳德·科恩怎么样?科恩是不是比鲍勃·迪伦还棒啊?”一九五九年,诗歌还是比较直接的东西,到六十年代,孩子们课间休息不聊拜伦和惠特曼,改聊科恩和鲍勃·迪伦了。女孩抽完烟,跟坎宁安说:“嘿,你能不能别这么蠢啊?你都读过什么书啊?”迈克尔·坎宁安说:“我读过《火星纪事》。”女孩子就问:“那你读过T. S.艾略特吗?读过弗吉尼亚·伍尔夫吗?”女孩说得很慢,声音也抬高了些,而且说的是这两位作家的全名,诗人T. S.艾略特,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男孩子老实承认,他没读过。

十五六岁的女孩比十五六岁的男孩要更智慧一些,一个老师未必能成为一个十五岁少年的领路人,一个同龄的姑娘却很可能成为他的领路人。第二天,迈克尔·坎宁安就去了学校图书馆,书架上没有艾略特,只有一本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他就把《达洛维夫人》借走,回家读书。他读不懂伍尔夫在写什么,但他能欣赏那些句子。在坎宁安的回忆文章中,他是这么说的:“我从来没有读过或写过这么复杂、这么有力、这么准确、这么漂亮的句子。她的遣词造句就像是吉米·亨德里克斯拨弄吉他一样娴熟。只有天才才能做到,在率性而为和控制全局之间,在毫无头绪和稳定的形式之间,一次又一次寻找准确的平衡点。”迈克尔说,语言是活着的媒体,那些句子是有伸缩性的,能给人快乐,而且变化无穷。豆瓣上,有人摘抄了很多《达洛维夫人》的原文,你可以去看看。

伍尔夫这本《达洛维夫人》是很典型的意识流小说。达洛维夫人要办一个派对,她出去买花,故事就是发生在这一天里,而思绪不断缠绕着,令小说读起来有点儿晕。迈克尔读完小说,再找那个酷女孩聊天,酷女孩都忘了自己推荐过伍尔夫了,她这次说,乔伊斯也很好啊。

迈克尔后来成了个作家,写了几个小说,《达洛维夫人》这本书始终在他脑子里转悠。终于他动笔写了一个小说《时时刻刻》,还改编成了电影,迈克尔担任编剧。你可能看过这个电影,三大女明星主演,分别是三个女人的故事:妮可·基德曼扮演伍尔夫,她在写《达洛维夫人》,精神状况不太好,马上就要自杀了;朱丽安·摩尔,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一个家庭主妇,整日照料丈夫孩子,却觉得生活没什么意义,她在读小说《达洛维夫人》;梅丽尔·斯特里普,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生活在纽约的一个编辑,她有一个外号就叫“达洛维夫人”,她要为朋友办一个派对,朋友得了艾滋病,不想活了。

一百年前,弗吉尼亚·伍尔夫在英国小镇上写《达洛维夫人》;过了五十年,有个十五岁的学生,在洛杉矶自己的家里读《达洛维夫人》,这个学生后来也成了一个作家,写了一个剧本,把《达洛维夫人》变成了电影里的叙述脉络。有一种说法,说古往今来的作家,都围坐在一张大圆桌上,你不知道谁和谁谈得来,谁又在影响谁,他们不是按照文学史的传承来写作,他们有自己阅读的脉络和喜欢的前辈。我们读文学作品也是这样,不知道遇到哪本书,会突然有相见恨晚的感觉,发现原来自己的那点儿小心思被很久以前的一个作家写过。他穿越时空,讲述他的故事。你捧着书,发觉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贴近你的心,这样温柔熨帖地跟你说话。

艾皮凯克是台计算机,他学会写诗,把自己烧掉了。《死亡诗社》里的那个学生,本来是想考医学院的,结果受文学教师的蛊惑,非要去学表演,结果自杀了。在电影《时时刻刻》中,有这样一段台词。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丈夫和她聊天,说为什么她小说里的角色,总要死一个呢?伍尔夫说,是为了对比,死去的人向活着的人彰显生命。她丈夫接着问,谁会死呢?伍尔夫回答,诗人,那些先知一样的人。

有些人会死于意外,死于疾病,或者像一个先知一样,死于绝望。但更多的人会被岁月慢慢吞噬,这其实就是生命的本质。我们的情感更丰富,我们对生命有一种悲剧意识,这能让我们更好地体会生命的丰盈。

希望你心中有爱,有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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