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话 剧

父 亲

时 间 20世纪90年代后期,飘雪的冬季

地 点 东北,某工业老城 工人村,杨家

人 物 父 亲(老杨头)
母 亲
大 强
大 玲
二 强
宝 成
莹 莹
小 方

老梁头
老宋头
老丁头
冯大个
拉弦师傅

第一幕

[北中国,寒冷的冬季,处处白雪覆盖。

[日,无数大工厂的丛林中一座工人村,许多老式平房。天下着小雪,一些可见的树木落着雪,远远近近一应景物尽在皑皑白雪中。

[杨家,东北普通工人人家。客厅,有门通向卧室、厨房、偏厦。厅内置有沙发茶几、一家人吃饭用的圆桌、一老旧藤椅(老杨头的专用椅子),墙上挂有大小不一的老旧照片镜框等,一侧有地炉子、火墙。

[厨房内炊烟游动,一头银发的母亲系着围裙忙着做菜备席,又切又剁。

母 亲 (喊)二强,死崽子都啥时候了还不起来?你爸上厂子开会快回来了,找挨骂呀!下岗大半年了不着急找工作整天在家睡懒觉,我可和你说,你爸这几天心脏病又犯了!你要再惹他生气,别说我不给你好脸!你就不能和你大哥学学,你看他多争气,就要当副厂长了!

[大玲、宝成领背着书包的莹莹上。宝成手里提着两瓶酒。

莹 莹 奶,我回来了!姑姑姑夫接的我。

母 亲 好孙女,大成也来了。

宝 成 妈,我给爸又掏弄了两瓶好酒。

母 亲 又买酒了?(看酒)哟,这得啥肚子喝这么好的酒?

宝 成 孝敬爸妈花多钱我都不心疼!(取围裙系)老规矩,还是我上灶。妈,今天有啥好事呀?

母 亲 大玲没和你说呀,大强当副厂长了。

宝 成 说了,可那只是第九副厂长啊!

母 亲 好歹也是副厂长啊,这段家里尽是闹心事,你爸愁得跟啥似的,觉都睡不好。今天借大强这事。咱们好好吃他一顿乐和乐和去去晦气!

宝 成 好,今天我好好做他几个菜!大玲,让妈歇着,咱俩干。

[宝成挽袖子入厨房。大玲也忙起来。

母 亲 大玲,今个工作找得咋样?有可心的没?

大 玲 又跑了好几家职业介绍所。这回我把以前在厂里得的先进证书都拿去了,他们看了挺热情,说优先帮我联系,一有消息就通知我。

母 亲 那可太好了!一会和你爸好好说说,让他高兴高兴!(入厨房)

大 玲 二强,那些职业介绍所都愿意要三十岁以下的男的,我给你报了名。

二 强 (出)真的?(看表)还是这些活,保姆保安加做饭,刨马路掏下水道外带扛大个,全是苦活累活破活,我才不干哪!(笑嘻嘻地)姐,借我点钱。今天小方过生日子,我要请她吃顿饭。嘿嘿,够意思,面子事!

大 玲 又要钱?头两天刚给过你。都花了?(取钱包)

二 强 哎呀,现在干啥不得花钱?咱家老头整个一铁公鸡,抠门!都这会了有老箱底也不拿出来。整的我可哪要小钱。你下岗了有我姐夫不缺钱,我可是死的心都有!就这点呀?再给点。(一把抢过去)全给我吧!嘿嘿,唉,咱家现在除了你和妈,数这东西最亲,(吻钱)我亲爱的四位老人家!

[大玲叹气。

二 强 姐,你听我的,死靠住我姐夫,没钱就管他要!当年他父母去世是我爸我妈把他拉扯大的!我爸的手都是为了救他弄残的,眼下咱家点背,就他情况好,正是他表现的时候。

大 玲 你呀!咱俩还是得早点找到工作上班挣钱。管人要钱的日子……

二 强 那怨谁?全怨咱家老头!当年非说当工人光荣,逼着赶着让咱们仨全进了这破机床厂,现在可好,厂子一玩完,全他妈成难民了!(扯嗓子发泄地号唱)工人村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工人村里静悄悄,十个有九个把岗下,还有一个在放长假……

[歌声中,大玲默默摘菜。电话响,宝成出。

宝 成 谁呀?孙胖子,哎呀你那点钱我还能不还你吗?一天到晚老催啥催,我正想办法哪!(手机又响)不和你说了吗?是小亮,儿子,学校咋样?哦哦,放心,爸马上给你寄钱去!

大 玲 小亮的电话?啥事?

宝 成 生活费不够了,(取钱)这是一千,回头你抓紧给他寄去。哎,别老愁眉苦脸的,回家了乐和点。放心,你就是找不着工作我也照样养活你!

[宝成入厨房,大玲无言收钱,自尊心很受伤害,埋头干活。小方怯生生上。

小 方 大姐,二强在吗?

大 玲 在,快进去吧。

[小方入偏厦,大玲切好菜也入厨房。

[父亲穿中山装戴着劳模奖章上,郁郁不欢。他一一摘下劳模奖章,仔细放入柜内,脱下外衣,坐到老藤椅上。母亲出厨房。

母 亲 回来了!会开得咋样?

父 亲 表扬我了,让我代表下岗工人的家长讲话,还直夸我俩孩子都下岗了给大伙做了榜样。唉,我他妈巴子都不知说啥好。这个会开得真窝囊!

母 亲 那大玲工作的事你没说呀?

父 亲 咋说?一劲表扬我。

大 玲 (出)妈,你就别让爸为难了,我和厂里谈过,一点用没有。

父 亲 唉,在厂里转了转,烟囱不冒烟,车间一点动静没有,连点热乎气都没了,越转心里越冷,从里往外冷啊。

母 亲 唉!得,别想这些堵心的事,吃药!(递药)管咋的让你去开会也算是厂里还记着你。再说大强要当副厂长了,这也算是件喜事。宝成大玲都来了,一会大强回来一块乐和乐和。

父 亲 乐,现在不是乐的时候!一会帮他研究研究咋干,让咱干咱就得干好。

[二强、小方在小屋里传来笑声。

父 亲 哼,黄鼠狼下豆杵子,一窝不如一窝!我十六岁进厂当学徒,十八岁挑门立户过日子,二十岁东三省技术比赛拿头名,大强大玲二十多岁也下乡种地了,这可好,天天在家趴窝!再趴几天兴许都能孵出小鸡了!

二 强 (冲出)你!有你这么损的人的吗?我倒希望我能孵小鸡,那咱家还省着买鸡蛋了,闹好了我开一个老杨家鸡厂,你们都跟着沾光!

父 亲 你少跟我贫!我跟你说,三天之内再找不到工作你就别进这家门别端我的饭碗!你还搞对象,成了家你拿啥养活小方?实在没事干上街摆摊卖肉串去!

二 强 啥?这大冷天你让我干那个,一天才挣几个钱?我不干啊!还不让我吃饭?我是你儿子,你不养活我谁养活我?

父 亲 你说啥?养活你?我凭啥养活你?你多大了?

二 强 又不是我不想干活,那是厂子定的、国家定的,和我来什么劲?

母 亲 哎呀你俩这是干啥呀,一见面就吵。去!换啤酒去!

[大姐拉开二强,递筐让小方领二强下。宝成也出厨房。

父 亲 妈个巴子看见他我就不烦别人!跟老弱病残一块下岗,还把人厂领导打了,我的脸都丢尽了!我怎么养了这么个败家玩意?

宝 成 爸,现在的事你就得往开了想。要我说,可着工人村数咱家情况还算是不错的,大玲下岗了我能挣钱,大强又要提副厂长,就一个二强,将来好歹给他找个工作也凑合了,你老还是得依足。妈,你说是不?

母 亲 没错,宝成说的在理!得,饭菜我都做好了,要不你爷俩先喝着?

父 亲 不急,等大强!我有话要和他说。宝成,这段你那生意咋样?见好没?宝成企业效益不好,我也跟着点背,做啥赔啥!不过最近我准备做一笔大买卖,爸,你瞧好吧,东方不亮西方亮,只要这笔买卖拿下来,我就运转了。

父 亲 生意上的事我不懂,报纸上尽是你骗我我骗你的事,你干啥都得留点心眼。

[莹莹自外跑上,大强随上。

莹 莹 爷,奶,我爸回来了!

父 亲 都上桌,大成,倒酒!

[众落桌,大成倒酒。

父 亲 大强,打前天听着这信我就想和你唠唠,爸就说一句话,厂子现在是难,可这会正是咱老杨家上阵出力的时候!(畅想起来)你好好干他三年五载把厂子弄上去,到时大玲接着回厂上班,二强子再找到个工作,小莹莹再考个好大学,将来工作也差不了,咱家日子……

[大强一直无话。

父 亲 别闷葫芦似的!和我交个底,你小子想咋干?这头一笊篱从哪下?要我说,头一件得把大伙的精气神弄起来,厂子也好人也好,精气神没了,就啥事都干不成,我帮你把你梁叔他们都请回去讲讲咱厂的光荣传统,二一个好好抓抓厂风厂纪好好立几条规矩,最要紧的是生产得上去……

[二强提着啤酒晃晃地上。听着。

二 强 你可真有意思,我哥已经辞职了,马上就领一帮人到一民营厂当厂长了!

母 亲 什么?大强啊,这,这是真的?

二 强 外头都传开了,我哥辞职书都交了!地球人都知道了,就咱家人还蒙在鼓里!嘿嘿,这下好了!我姐下岗了,我哥也下岗了,咱们仨都平等了!

[全家震惊。父亲脸色大变。

父 亲 大强,这,这是怎么回事?

大 强 是真的!今天我正式辞职了!我把厂子给炒了!再也不用侍候他们了,那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大黄楼,看人脸色活着的日子,全结束了!爸,我要下海!王工带着他的专利产品和我一块走,我们到开发区去搞个新厂子!

父 亲 (直视大强)那厂长不当了?厂子不呆了?这么大的事你自己就做主了?

大 强 我考虑好多天,那个牌位厂长我不想干!这么些年我什么都看透了,在厂里根本干不成事,要干就得自己出去干!这事已经定了,我……

[老头面沉如铁,全家都不敢出声。

父 亲 你!你们都走,我和他一个人说话。走啊!

母 亲 老头子,大强,你呀!

[母亲等担心地入内室。场上只剩下父子俩。

父 亲 (压着火)明天一早你就到厂里收回你那屁辞职书,回厂上班!厂子一天不黄你就得在厂子干一天!我和你妈都是建厂时的老工人,几个车间厂房都是我一砖一瓦盖的,这机床厂就是咱的家呀!明告诉你,死了这条心!兴厂子不要咱们,不兴咱自己跳槽!

大 强 爸,这些年我啥啥都听你的,这件事你就让我做一回主吧!

父 亲 什么?你再说一遍!你小子真混哪!我老了干不动了,就指望你们几个接着给厂子出点力。二强下岗是他自己作的,大玲下岗我没法子,可你,你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呀!这些年你干的也不错,当工长当车间主任,你有屁点好事我在背后都偷着乐,走在工人村里我腰板挺得都比别人直!可现在你,你这是在摘我的心哪!

大 强 爸,直说吧,这事我铁了心了!这么多年我一直听你的话照你说的做,守着熬着盼着等着,可又怎么样?莹莹妈嫌我不活泛死心眼挣钱少跟别人跑了,现在二强下岗了姐也下岗了,要再听你的我就彻底废了!

父 亲 你——

大 强 我从小是在厂子里长大的,对厂子的感情我不比谁差,可,这几年厂长换了七八个,建议、方案我就提了多少回,上次换新厂长我点灯熬油写了几十页的长信,可根本就……王工的专利产品是国内领先的,他们不上,上了一个不行的产品赔了个底朝天。看着仓库里积压的那些产品,我急得都要疯了!这一腔子血憋得直涨啊!这个第九副厂长根本就是个虚职,我前边还有八个人,还是啥都干不成。

父 亲 那,那也不能走!你给我等着,等厂子好的那一天!你小子咋不知好歹哪,厂里是把你当回事才提你,上万人的厂子当副厂长,咋的也比民营厂强啊!

大 强 那可不见得!人家重视我让我说了算,王工的新产品过去就能上。我提议搞股份制,人人都入股,挣了钱人人都有一份,大伙热情特别高。

父 亲 都他妈歪五六,我不听。

大 强 爸,我都过四十了,这些年我错过不少机会!错过这个机会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父 亲 你,你是要气死我呀!你要真敢走,就别回来!

大 强 好,不干出样来,我不回来!

父 亲 你,明告诉你,这事没商量!搁我这通不过!两条道你自个挑,一个收回你的辞职书明个回厂上班,还得写份检讨书,一个你走,你爱上哪上哪,可你要是迈出这个门,老杨家就没你这个儿子!两条道你自己掂对吧,老婆子,咱们进屋!让他自己掂对。

[老两口入内。大强急得满屋乱转,不管不顾收拾起东西。莹莹偷上,看着,抹泪。大成、大玲出。

大 玲 大强,爸有病,你就听他的吧,别走了!

大 成 你呀,又来那个犟劲了,你知道这海里的水有多深啊,万一你……

大 强 不,车票都买好了!姐,姐夫,一时半会回不来。爸妈都老了,好好照看他们。小莹莹也托付给你们了!莹莹,一定听大人话,别让爷爷奶奶操心。

莹 莹 爸,你,你不要我了?

大 强 爸怎么会不要你?好莹莹,忙过这一阵爸会回来看你的。

莹 莹 不,不让你走!(一把抢过大强的包,撒腿就跑)

大 强 莹莹!莹莹!快给爸。

莹 莹 不给,就不给,你没有包就走不了!

[莹莹一溜烟跑出家门。宝成、大玲忙拿起莹莹棉衣寻追而下。

[风雪纷纷,揪心的音乐。大强向里屋鞠了一躬,决然出门,走入风雪中。

母 亲 (追出)大强——大强!你给我回来!

父 亲 (从内冲出)走了,真走了?(痛喊)杨大强——走你就别回来!老杨家再没你这儿子!(气得发抖)

母 亲 老头子,你有病,医生说你不能着急上火,快,吃点药。

父 亲 吃药吃药,我吃什么药?(摔药瓶)走吧,都走吧!我也走,进太平房上火葬场,眼不见心不烦!

[他跌坐老藤椅上。音乐飘动。母亲抖抖地拣拾地上的药片,走过去。

母 亲 老头子,你别这样,求你了,你这样我害怕呀!这是咋的了?咋成了这样了?二强大玲都下岗了,大强又……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父 亲 乱套了,全乱套了!这个家要完了!

[收光。

[雪花飘飘,音乐低回,夜色苍茫。

[舞台慢慢旋转,雪中老杨头慢慢走来,默望远方。远处火车声传入。

[路灯下,冯大个和老丁头在下棋,老梁头坐在轮椅上专注地听着半导体,拉弦师傅不紧不慢地拉着京胡,老宋头一下下打着板!

老丁头 这回你承认你是臭棋篓子了吧!

冯大个 你说啥?我臭棋?你才臭哪!你这样的我让你一车一马也赢你!

老丁头 哎你这老家伙,输了还不服?大伙给评评理,不臭棋篓子下这么臭的棋?

老宋头 算了吧,他冶炼厂那俩小子全下岗了,哪有心下棋?

[静场,一片沉默。

冯大个 管我要钱不说,领着老婆孩儿排着号上我那蹭饭吃,厕所都在我那上,说是要省水费!劳保开得都费劲,药费条子压了一堆报不了。我……

老丁头 得,算我输了我臭棋篓子行了吧。大个子,你别这样啊!

老梁头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啊!万山,大强的事我才听说。唉,这孩子!以前遇上坎咱有厂子有主心骨有老猪腰子,可这次,怕是数这个坎最不好过呀!

父 亲 是呀,这心里头跟压了座大山似的不欠缝不透亮啊!

老梁头 算了,不提这些闹心事了!来,老哥几个,吼他几嗓子!
(唱起来)看夕阳照枫林红似血染,

秋风起卷黄尘四野凄然。

张定边思国事心中烦乱,

尽忠言劝主公力挽狂澜。

……

[远处火车鸣叫着隆隆驶过,车灯光柱照着几个老头的身影。

[雪越下越大,落满老人们的身上。

[收光。

第二幕

[夜色笼罩工人村。

[大雪纷纷,风声喧响着。火车声不时传入。

[灯下两老人心绪不宁。母亲做手工活,不时向外张看、听声。

母 亲 大玲有阵没来了,也不知工作找得咋样了?唉,多亏宝成还不错,当年把大玲嫁给他是嫁对了。大强走以后也没个信,看样子不干出名堂不会回来了。

父 亲 爱回来不回来,死了才好哪!跟你说,他要是回家,你不许给他开门!

母 亲 你呀,就是嘴硬。这些天有事没事就上外头遛去,还不是去哨听大强的事?

父 亲 说啥哪?我,我那是遛弯、串门!我哨听他,我早就不想他了,我和他没了关系了!(烦躁走动)二驴子这么晚了又跑哪野去了?一天到晚一点精气神都没有,就他妈闲溜达乱逛荡。走吧,都走,都别回来,这个家快成大车店了,往后啊咱们到点就关门,过点不管饭!

母 亲 得了,别闹腾了,去屋里和莹莹说会话。孩子这些天心情不好,想爸了。

[老头入内,老太太叹气,入厨房。大玲疲惫地上。母亲出来看到。

母 亲 大玲,是大玲吧?咋的,出啥事了?

大 玲 没,没事。

母 亲 锅里给你热着饭哪,快趁热吃。

大 玲 我吃过了,妈,我找着工作了。

母 亲 太好了,干啥活?

大 玲 (取出大衣下藏着的报袋)今天我在五马路卖了一天报。

母 亲 什么?这大风小号的,你在街上卖报?妈不和你说找个别太苦的活吗?

大 玲 王丽丽卖衣服,小金子卖油条,都找着活了,就剩下我了。妈,卖报纸这活倒是挺适合我的,不像卖服装啥的,赔了也没多钱,蹲着道边就能卖。拿到报纸的时候我这心……找了这么长时间我总算找着工作了!

母 亲 唉,卖得咋样啊?(看报袋)剩了这么多?

[父亲欲向外走,听见母女俩说话,怔住。

大 玲 (哭出声来)妈,你打我一顿吧!咱家我最大,可数我最没能耐!我成了一个废人了,干啥都干不好。人家都连喊带叫的,可我就是张不开这个嘴,帽子围巾口罩都戴上了,可看见熟人还是想躲,站了一天就卖出去十几张,看着人家乐呵呵地收摊回家,我……

母 亲 唉,你呀,这是头一天,这就不善了。

大 玲 到哪找工作都要三十岁往下的,还要有中专以上文凭。这些年我一直记着爸的话,就想当个好工人,我一直在拼命地干活,从来就没想过厂子会不要我。我没想到过要拿文凭,更没想过学别的,爸老说那是不务正业。现在咋又要这些了,我会给机床上油,会车出别人车不出来的活儿,可我就是干不好这些事!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妈,一个人四十多了,难道还要重活一次吗?

母 亲 唉,这是咋说的,这可咋整啊?

大 玲 这一段我老是梦见厂子好了,我又回厂里干活了。姐妹们也都回来了,围着我又喊又叫的,大伙一块在厂子食堂吃饭,一块在厂子浴池里洗澡,一起骑着自行车唱着歌下班,那个高兴那个……

[空黑中传来姐妹们欢快的笑声、清亮的自行车铃声、掠过空中的鸽哨声。

[声音渐弱渐远,听不见了,只剩下啸叫的风雪声。

[风雪声。父亲听着母女对话心如刀绞。慢慢走出,走入飞雪中。

母 亲 玲啊,妈倒不觉得卖报有啥丢人的,妈以前家里困难时也啥都干过,拉煤车,烧锅炉,咬咬牙也熬过来了!唉,今年冬天太冷了,卖报也挣不了几个钱,要不这个冬天就在家猫着吧,反正还有宝成挣钱哪。

大 玲 小琴她们也这么劝我,可我才四十多岁,没病没灾的我干吗让他养活我?那种日子别人愿意过,我一天也过不了。自己挣钱苦点累点可花着心里舒坦!

母 亲 那就慢慢来,慢慢来,心里不好受就回家和妈说说心里话,妈帮不了你别的,听你说说还行。妈这心里也空落落的,老想找个人说说话,虽说你们都大了,可这个家到啥时候都是你们的窝呀。

大 玲 妈,你不用担心我,刚下乡时挑大粪、进厂时在翻砂车间翻砂都挺苦的,我不也挺过来了吗?明天我还接着上街,我想好了,明天哪人多我上哪去卖,说死也要拉下脸来多卖几张,我就不信,别人能卖好我就卖不好!(喊叫)卖报,卖报,日报晚报文摘报,球报广播电视报!嘿嘿,我呀,就当过去在乡下割完地一个人在地头上唱歌了。妈,你不老说熬过去日子就会好了,你放心,我也会挺过来的。我去看看莹莹。

[大玲拿着报袋入内。母亲叹气入厨房。二强由小方扶上。

二 强 (捂着创处)哎哟哎哟。真疼!这帮小子下手真狠。

小 方 (关心地又揉又吹)还疼吗?吓死我了,以后我再不去舞厅了。

二 强 怕啥?谁敢打你主意我还跟他干!为你牺牲了我都不带眨眼的。哎,你这一揉好多了。

小 方 你呀。唉,你看舞厅里谁像咱俩?尽买便宜饮料。看那些女孩子穿的戴的,都比我好。那个小霞在洗头房洗头,挣得都比我多,还戴两个戒指哪。

二 强 跟她们比啥?咱那是保持工人本色——艰苦朴素。再说便宜饮料不也是饮料?

小 方 行了吧,你心里也不好受,当我没看出来?舞跳得那么疯,和人家打架那么凶!唉,咱俩咋这么点背哪!我干活的那饭店要黄了,爸还不许我和你好,怕我跟着你受苦。二强,人家那些下岗的都在找工作,你这么个大男人……听两家老人那么说你,我头都抬不起来!咱俩处一处玩玩行,要是真跟你过一辈子真不如去上吊!

二 强 (急)咋的,变心了?看不起我了?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我不想让你过好日子?看别人那样,我!……小方,我现在啥都没了,就剩下你了,我对天发誓我真喜欢你,不管别人咋说,我杨二强非你不娶!小方……(上去欲亲小方)

小 方 (先是和他拥抱激吻,后推开他)你就会来这个!这鬼日子啥时是个头啊!

二 强 小方,你再给我段时间行不?我和铁子、三儿几个商量了,想一块去关里闯一把!这回我豁出命也要干出个样来让他们看看,我要体体面面地和你结婚,让你在人前把头抬得高高的!

小 方 你要真能这么做,刮风下雪下刀子都跟着你,跟你一辈子!可你要是再这么下去,我就到洗浴中心挣钱去,真逼急了我就去傍大款、当二奶!

[小方跑下。母亲上。

二 强 小方,小方——妈,我想去挣笔大钱,你给我贷点款!

母 亲 贷款?你当你妈是开银行的呀?

二 强 妈,几千块就行!

母 亲 几、几千?你想把你妈剥皮吃了?

二 强 妈,咱家不是有老箱底吗?

母 亲 那钱是你爸的工伤费和头几年到处补差卖老命攒下的,你爸发话了,谁都不许乱动,特别是不能给你。

二 强 先别告诉他,我挣了钱你俩啥都不用干了,给你俩开双份工资。

母 亲 等你给我开资,不得等到我咽气呀!

二 强 妈,你老嫌我不能挣钱,可挣钱得有本钱哪!你舍不得孩子我套不住狼啊!妈,最后赞助我一把。妈,钱放哪了?

母 亲 不行!好不容易才攒那点钱……再说就你这号的能干啥呀?干啥不得赔个底朝天!老实待在家里,妈能蹦跶就饿不死你!

二 强 妈,你怎么也这么看我?你要是不给,我可去偷去抢了!

母 亲 你敢!妈求你了,你让我省点心行不?

[母亲入厨房。二强潜入里屋,又悄手悄脚出,奔到院子。父亲上。

父 亲 站下,你小子鬼鬼祟祟哪去?

二 强 我,我出去一会。有点事。

父 亲 有事?你能有什么事?除了要钱花钱……

[二强不理,扭身欲下。

父 亲 你给我站下!我话没说完哪,我问你,这段天天回家晚,在外头干啥了?

二 强 没干啥!

父 亲 没干啥?冯叔家老二都告诉我了,你在舞厅和人打架,还进了派出所,有这事没?妈巴子你还跟人家公安支巴,差点没把公安给打了。

母 亲 (跟出,听到)这,这是真的吗?二强?

二 强 是真的,咋了?欺负小方我就和他干,公安局咋的,他们就可以不讲理呀!

父 亲 嘿,你还有理了?啊,在厂里打,在外头打,还打上公安了,你今晚上就给我站这,哪也不许去!好好想想你以后咋办?啥时想好啥时进屋睡觉!

二 强 爸,你这也太不人道了,下这么大雪你让我……

父 亲 就站这,小北风吹吹,让你清醒清醒!你给我立正!立正,我不说话不许你动地方!

二 强 摆啥威风?还以为是你当劳模那会儿哪?你要是那种有能耐的爸爸给我弄个好工作,我至于这样吗?

父 亲 你,你说啥?

二 强 你知道现在外头怎么说你这种爸爸?一等爸爸没牵挂,儿女想啥就干啥;二等爸爸打电话,儿女工作也不差;三等爸爸跑上又跑下,送点礼也能安排下;四等爸爸没能耐,只会待在家里骂!你也就会在家里骂骂我——

父 亲 好你个浑小子,我这回还不骂了!(找东西,抓起一木棍就打)

母 亲 老头子,你这是要干啥呀?

父 亲 我没能耐,我是四等爸爸!你他妈是几等儿子?都快三十了,还靠你四等爸爸养活,纯粹是等外品。你给我站好了!站直了!

母 亲 老头子,你消消气,有啥话咱进屋说,这么大的雪让他站着冻出毛病咋整?

二 强 我说错了吗?这些年为了你这破劳模,我们尽做牺牲了,我哥我姐下乡、进工厂尽让他们干苦活累活,分房子你让别人,涨工资你往后捎,我们几个沾你啥光了?干了一辈子你给我们留下啥了?你那些破奖状现在一分钱不值,拿旧货市场卖都没人买!

[老头气得发抖,狠打二强!二强躲闪着,大玲、莹莹奔出,拦、劝。

父 亲 你个王八蛋!我没能耐,我一分钱不值!我一天到晚这是为谁呀?老了,老了我成了四等爸爸!我四等爸爸!

二 强 (不顾不管地)你现在什么都不是了知道不,我们混到今天这样全是因为你!你知道我们心里怎么看你,我们三个全都恨你!

[呼号的风雪声,老人震惊地待在那里。

母 亲 (狠狠打了二强)你胡说什么,你去给你爸道歉,去呀!

大 玲 二强,你说些啥,爸有病你不知道啊!快去给爸认个错!

二 强 不,我就不!(恸喊着)都是我不对,到啥时都是我不对,他心里不好受我心里就好受啊?打吧打吧你打死我吧!

[大雪纷飞,老头慢慢下。音乐中收光。

[暮色森森,雪花飘飘。舞台无声旋转。老杨头慢慢走上。

[路灯下,拉弦的拉着京胡,老哥几个坐立雪中,沉浸在杂乱的回忆里。

老宋头 那会全国机床厂咱是老大哥,走到哪一说是咱厂的厂名没有不羡慕咱的,“共和国的长子”、“领导阶级”,啥好词都给咱们了。我媳妇和我结婚那天我问她,嫁给我这么个出大力流大汗的工人,你不屈呀,她说不屈,就因为你是工人才嫁你,嫁给工人光荣!傻了巴唧的!

老丁头 刚建起这工人村那会,可是了不得,全城数咱这是最漂亮最气派,牛气!路过这的人没有不羡慕咱们的,外国人上咱这来参观都直竖大拇指。

冯大个 早晨上班,成千上万的自行车一块往前干,前前后后看吧,冶炼厂的、机床厂的、车辆厂的、桥梁厂的,那阵势,浩浩荡荡,铺天盖地。

老梁头 ——国庆大典上天安门观礼台,我是站在头一排头一个。头一排头一个,唉。

[响起欢呼声、掌声、强劲的锣鼓声。琴音苍凉焦灼急切。

老丁头 雪大了,咱们该撤了。太晚老伴又着急了,我先回了。

老宋头 我也回去了。

老梁头 (叨念着)头一排头一个,头一个。

[老丁头推着老梁头慢慢走下。父亲孤立雪中,如雕似塑。

[飞雪中,母亲喊着上。

母 亲 老头子,老头子!你在哪儿哪,该回家了。(看见老头,奔过来)你一人在这干啥哪!唉,二强跑了,和铁子几个一块上关里打工去了,还把我藏的三千块钱偷走了。(失神地远望)上哪儿去了?就这么走了,连个招呼都……老头子,你咋不说话呀?

父 亲 老婆子,你和我说句实话,孩子们恨我,你也恨我吗?

母 亲 那都是气头上的话,你别往心里去,这么多年别人不知道我知道。

父 亲 唉,就算是他们不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这个爸没当好啊!眼瞅着他们一个个……唉,我是真没想到会这个样,会有这么一天。这么些年国家怎么教我,我就怎么教他们,当工人,当个好工人,要爱厂如家,要把一切都献给厂子,这些都错了吗?我那些奖状、那些奖牌,真像二驴子说的那样一分钱都……我这辈子是不是白活了!

母 亲 你说什么哪,你怎么就白活了?老头子,不管孩子们怎么看,在我心里你和谁比你都一点不低气!那些奖状孩崽子们不当回事,我当回事!那是你流血流汗拼老命拼来的!是我一张张攒下的!到啥时我都留着它们,留到死!

父 亲 老婆子!

母 亲 我还记得当年你从东三省得状元回来,那么多人敲锣打鼓去车站接你。你从车上下来,戴着那么大的一个红花,我心里那个得劲呀!还有那次你从北京参加完国庆大典回来,全工人村的人都跑到咱家来,挨着个握你的手,我真是……老头子,这辈子跟了你,我知足,我有福啊!

父 亲 老婆子,现在只有你还这么把我当回事。

母 亲 老头子,你得挺住啊,你可不能倒下。

[老两口手相握,两无声。

[远处火车声声,满天雪花飘舞。

[夜,阵阵风声。客厅空无一人。大强、宝成自雪中上。大强拿营养品。

宝 成 哎,一会见到爸,你小子别犯倔。

大 强 放心,只要他能点头,让我咋的都行。

母 亲 (出)天,大强,你可回来了!快,快去见见你爸!

莹 莹 (跑出)爸!爷爷,我爸回来了!

[父亲出,无话,走向老藤椅,坐下。

母 亲 老头子,你这是干什么,儿子回来了!

莹 莹 爷爷,你不是早就想见我爸吗?

父 亲 谁说我想他了?我才没想他哪!

大 强 爸,都这么多天了,你老的火还没下去?要是你还有气,你打我两下。(送上补品)我知道你老不会真不认我的。

母 亲 (接过补品)你就别犯倔了,看儿子还给你买了营养品,借台阶就下吧!

父 亲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把我当三岁小孩了。(推开补品)没干好,想回头了?

大 强 看你说的,我干的挺好,回啥头?再者说,我要真干不好,灰溜溜地折回来了,那不也给你老丢脸吗?

父 亲 那你回来干啥?出去!

宝 成 爸,你就当给我个面子。知道你担心大强,我特意去了趟大强厂子,厂子管得挺有样,上上下下全挺服他,真没看出来他还有这两下子。爸,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他既然不想回头,我看咱就得帮他。我和大强说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那就是他的办事处,缺啥我给他跑!我俩整个产供销联合体一块闹!(示意大强)

大 强 爸,我给你老道歉了!(鞠躬)咱爷俩这些年我最知道你,你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放心不下我。爸,别看咱这工人村里这么多人,我心里最服的就是你!这些年我一直想给你老做脸,想干得比你还好!可我看明白了,你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一辈人成一辈人的气候,我得重新开始,得换新活法!这段挺苦挺累,可我浑身是劲使都使不完!过去我像是一根火柴盒里的火柴等着别人来划,要是火柴盒湿了潮了就完了,现在不用别人划我自己着了,这心里头堆满了柴,一旦着起来我就能着一场大火!爸,厂里一百多号人都让我点着了,大伙都嗷嗷叫,精气神可足了!这场火小不了!你去我那看看,你儿子不白给!条条大路通罗马,民营工厂也是工厂,我厂子现在是小,可你给我起名叫杨大强!我不干拉倒,干就要做大做强!将来厂子有钱了,我头一件就掉过头和老机床厂搞兼并联营,到那会你瞧好吧。

父 亲 吹吹吹,没咋样哪就他妈吹,就你那两下子还兼并还联营?还都是你的了哪。你爸是工人,看真的信实的,你现在说出龙叫唤来也没用!还他妈罗马,你是骡子是马还不一定哪。

大 强 好,我和你立军令状,咱五年内见!你等着看有没有那天!

父 亲 坐,我让你坐。说吧,你小子回来干啥来了?十有八九你是有事?

大 强 到底是我爸,真了解我,爸,我是回来请你老出山的!厂里为王工的专利产品做样品,可最关键的三号轴我领十几个人干了七八天老是车不出来,工艺总也不过关。

父 亲 哼,我就知道他没事不会回来!油嘴巴舌说了半天,百十号人的厂子连个样品都弄不出来,还好意思吹。

大 强 爸,说实话,我是请你暂时给我救救急,把样品先赶出来。客户急等着看样品和我们签合同!按王工的设计要求应该用数控机床干才能确保质量,可我订购的数控机床下月才能运到,那就来不及了,只能靠人工干。爸,连批量生产用的原材料宝成也帮我联系得差不多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头一炮打响国内市场就打开了往后就好干了,要是不能尽快拿出样品啥啥都泡汤了。爸,全厂一百多号人都眼巴巴地等我的消息哪,你老——

宝 成 (打开图纸)爸,我看了图纸,是挺难弄的,还真得你这八级大工匠出山。

[母亲递老花镜,父亲接花镜,接过图纸。

父 亲 (看了图纸)这活我干不了!

大 强 爸,他们都说你能干,我和王工都打了保票了。你真不帮我?

父 亲 不是帮不帮的事。这三花的活最要劲,进刀要稳要准,收刀要快,差一丁点都不行。当年这活我干过。不行了,老了,这手不听使唤了。可这城里数,没几个能拿得下来的,三厂的老胡头兴许能行。去找找他。

大 强 胡叔家我知道,我这就去找他。宝成,走!

[二人急下,父亲默看着手,收光。

第三幕

[黄昏,远天的夕阳如血映照着工人村,一地夕辉。

[杨家,宝成上,他躲躲藏藏,不时向后张望着。

宝 成 (电话响,他看号后接)是我,我正在火车上,对,我就是要钱去,要回来我先给你。哎呀,外头不只老刘一家欠我钱,钱马上就会打到你账上!

[他关上手机,向外看。大玲穿着报嫂坎肩、背着卖报袋上,看着宝成。

大 玲 哎,你干啥哪?

宝 成 没,没干啥。

莹 莹 (跑出)姑,姑夫!

宝 成 莹莹,替姑夫看看有辆面包车是不还停在那!

[莹莹跑下。

大 玲 到底出啥事了?昨晚在家来电话你都不敢接,像是躲啥人似的?

宝 成 我的事你别管!(没好气地)你又上街卖报了?你找工作我不反对,可我大小也是一个老板,老婆在街上卖报,这要是让我那些朋友知道了,我还怎么和他们谈生意?真没治,你一个月卖报挣多少钱?我全给你!

大 玲 唉,除了给我钱,你好像就不会别的。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你真不知道我想啥?我就是不想让你养活,像小猫小狗似的要饭吃,不是我杨大玲!

宝 成 你,和你说点啥咋这么费劲!你想啥我是不知道,我一天到晚在外头忙活,压力有多大你知道吗?现在生意场就是战场,桌子底下埋着地雷,椅子下面全是坑,连笑都他妈是假的,我是在跟一群狼在打交道,没后台没帮手全得靠我一个人,弄不好就让他们给吃了,我这么干为啥?还不是为你为孩子为这个家!我要是钱再多点,你和小亮日子就……爸妈也……

大 玲 你能不能不让我担心,这些天你老没缘没故发火,到底遇上啥不顺心的事了?

宝 成 和你说了也没用。

大 玲 唉,最近我常想你下海前那段日子,多好啊,早上咱俩一块上班,晚上一块回来,星期天还能一块领亮亮逛逛公园看看电影啥的,想事也能想到一块去。从打你辞职下海就好像离我越来越远了,现在你和我,和孩子之间好像就剩下钱了。想想我就……

宝 成 废话,过日子过啥?不就是钱么?现在有多少女人想有钱都想疯了,看着钱眼睛都冒蓝光!我知道你是说我变了,可社会在变啥都在变我不变行吗?要活下去不变你就得完蛋!你以为我不愿意逛公园看电影,可我是在钢丝绳上走路,在火上跳舞……(电话响,焦灼地打)孙胖子,你别逼我行不?逼急了你一分钱也得不着!这样,你最后再给我点时间,我保证,好,就这么的。

[宝成欲下,母亲和大强拿肉串用具上,宝成忙过去帮着脱外套。

宝 成 妈回来了。

母 亲 你俩咋了?

宝 成 (掩饰地)没有,我俩商量事哪。

大 玲 是,妈,我们正说小亮在学校的事。大强,你的样品怎么样了?

大 强 唉,胡叔去了,还是没干下来。我来拿点东西,马上去找五厂的刘师傅。想不到这么不顺!

母 亲 这些天你爸天天打听这事,唉!

大 强 宝成,你提供的几家有原料的公司我们联系了,张家口侯总、哈尔滨孙经理那有货,业务员已经去看货了,你再和他们说说,样品出来合同一签我就进货。

宝 成 好!大强,我看你还是上哈尔滨孙胖子的,他和我熟,我可以帮你压压价。

大 强 好!

[大强急入内取东西。莹莹跑上。

莹 莹 大姑夫,面包车不在了。

宝 成 妈,大强,我有点急事,先走了!

[宝成急下。

母 亲 玲啊,宝成出啥事了咋的?

大 玲 没啥,生意上的事。

母 亲 他也不易啊,玲,你得多体谅他点。有啥事让着他点,你俩可不能再出啥事了,那可就要你爸的命了。

大 玲 不能啊,你放心吧。

大 强 (取东西欲下)妈,我得走了。

母 亲 等等,你毛衣突撸线的地昨晚上我给你补了针,换上。

大 强 妈——

母 亲 不成,快换上,(帮他换上)一忙就啥也不顾了,瞧你这样!胡子拉碴的。还厂长哪,可哪办事也不怕人笑话。

大 强 (穿好衣服)挺好,妈,我走了。你还是劝劝爸肉串就别卖了,大冷的天!

母 亲 唉,我哪劝得了他,非要把二强偷的钱挣回来,还想给莹莹攒补课班的钱。

[大强急下。

母 亲 身边要有个人照顾他就好了。玲,你感冒好点没,还发烧不?

大 玲 没事了。在厂子多少年我都没请过假,这点病不算啥。妈,我现在报纸卖得可好了,都有回头客了,每天快收摊的时候总有一个瘦老头来买晚报,一买就买不少张,说是给他邻居带的。我省老事了,提前半个点就能收摊。

母 亲 是嘛。这可太好了!走,和妈一块做饭!厨房唠去。

[母女进厨房。二强一身打工装扮手缠绷带上,探头探脑。大玲摘菜出。

二 强 姐!

大 玲 二强!老天爷,真是你!

[母亲出,莹莹也出。

母 亲 天,二强!(一把抱住)快让妈看看,这段你跑哪去了?也没个信?

二 强 (抱母亲)妈,你身体咋样?

母 亲 好好,妈挺好的,快说说,你这些天都在干啥?

二 强 妈,我饿了,先给我弄点吃的。

母 亲 有,有,大玲,把锅里热的饭菜都拿来,快!

[大玲入内,端着菜饭上。

二 强 太好了,我就想这口。(坐下大吃起来)

母 亲 慢点,别噎着了。这咋像多少顿没吃着饭似的?强啊,你这手咋的了?

二 强 没事,冻的。

母 亲 妈呀,咋冻成这样了?妈给你上点药。(为他抹冻伤膏药)瞧瞧,干啥活冻成这个样?累不危险不,快说呀!

二 强 妈,姐,我和铁子、三子他们合伙包了个活,专门给高层建筑,就是高楼粉刷外墙面。老好玩了,爬上爬下挺适合我们的。不少南方人都想包,让我们硬抢过来的。

母 亲 就,就是吊在楼外头拿刷子刷楼啊!强啊,那是玩命的活呀!

二 强 挣钱也多啊!哎,你们看过电影《超人》没?我现在跟他们差不多,特刺激特过瘾!对了姐,把我棉衣服找出来,还有妈给我做的手闷子。

大 玲 哎哎。(入内)

母 亲 (捧着二强的手)强,妈再也不让你走了,宁可让你在家待着。

二 强 那可不行,我正干得来劲哪!不少下家都等着我们哪。妈,你放心吧,头一次从高楼上往下,真挺害怕,肝儿都颤啊!现在一点都不怕了,每天早上太阳出来我们就往高高的楼顶上升,悬在几十层高的大楼上那感觉,特牛!整个世界都在我脚下,天比往常蓝,阳光比往常亮,空气都比在地上新鲜,广场、公园、街道,啥啥都看得真真的。闷了我们就在半空中喊他几嗓子唱他一段,那动静干老远了!(唱)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边我刷大楼,荡起绳子我唱起歌,天下我最牛!

[空际中传来车声、人声、几个年轻小哥们高亢的喊声、激情粗放的吼唱声。

[悠远动人的回声。声音渐弱。

二 强 (狼吞虎咽大吃)还有没,再来点!(喝汤舔碗)真香,啥都好就有点想家想小方想你们。你们说怪不?到了外头就觉着家里啥都好,爸动不动就骂我打我,可一离开家连他我都想……

母 亲 强啊,你走这些天,妈天天都在想你,做梦都梦见你。

二 强 妈,我也老梦见你。梦见你给我盖被,给我做好吃的,老了菜了,全是我爱吃的,一大桌子,吃得正香哪,我爸拿着棒子来了,我扔下碗就跑。

母 亲 (笑)这死崽子!知道你偷钱跑了你爸没气死,说要把你腿打折哪!

二 强 嘿,准急雷暴跳的。

莹 莹 要不是你偷钱,爷和奶还不能上街卖肉串哪。

二 强 (沉默一下,起身)饱了,这顿饭真香,能顶它十几天。我得走了!

母 亲 这就要走?那可不行,咋的也得待几天哪。

二 强 下次吧,小方我已经看着了,你们也看了饭也吃了,全部到位!(脱下旧工装换上棉衣)妈,告诉爸,我会带着钱回来见他的!

母 亲 你,你不见他?他一会就回来了……

二 强 别了,你还是留着我这条腿干活吧!姐,代我好好照看爸妈。(鼻子一酸,咬牙忍泪,戴上手闷子)这回好了,想家了我就把手放到这手闷子里暖暖,就当小时候妈给我焐手了,走喽!现在呀,时间就是嘎嘎响的老头票!

[二强抓起棉衣跑出门。

母 亲 二强,你得带点钱哪!二强,妈送你上车!(拿着钱追下)

大 玲 妈,妈!你慢点!

[大玲拿起棉衣追下,只剩下莹莹一人。父亲夹着报纸从寒风中上。

莹 莹 爷,你上哪去了,这几天你怎么老是这么晚才回来?刚才小叔回来了!

父 亲 哦,在哪儿哪?(急四下寻看)

莹 莹 走了,他不敢见你。

父 亲 他还敢回来!妈巴子见着他我打折他的腿!臭小子偷我的钱!

[父亲猫腰将报纸放入柜子,关好。小方拿两旅行袋上,都是给二强买的。

小 方 大叔,二强哪?

父 亲 走了!

小 方 啊,我给他买了这么些东西,咋说走就……大叔,不会是你把他打走的吧?

父 亲 面都没见着,我上哪打他?

小 方 大叔,二强在外边吃老了苦了,天这么冷,他天天悬在数十层高的大楼外刷大楼,住的四面透风的工棚,手脚都冻伤了。

父 亲 啥?刷,刷大楼?这小子跟你编扒吧?他那好吃懒做的货还能干那活?

小 方 你……在你们眼中二强是最差的,可在我心中他是最棒最酷的!可这工人村有几个人敢像他这样刷大楼玩命?这才叫男人!他说了,不干出个样就不回来见你!

父 亲 这小子还有这尿性?小方,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小 方 当然是真的,我没看错二强,这辈子我跟定他了,再穷再苦我也乐意!别人爱说啥说啥,我去找他,到他工地上帮他做饭,照顾他!

父 亲 真是没想到,你等等。(取出身上所有的钱,抱出狗皮褥子)把这些都交给他。唉,告诉那兔崽子,干活时加小心,给我全须全尾地回来!

[小方向老头鞠躬,跑下。老头默默拿起二强脱换下来的破烂工装看着。

父 亲 这臭小子找啥活干不行,偏找这种玩命的活。这要出个三长两短的,唉!

[母亲和大玲上。母亲流着泪。

母 亲 这个死崽子,跑得这么快,追都追不上。进屋这么一会就,都是你,硬把他骂走了,大冷的天挂在大楼外头干那么悬的活,真要出了事我管你要人!(入厨房)

大 玲 爸,二强说他在外头也挺想你的,做梦还梦见你了。(也入厨房

[父亲默默无语。坐下,活动着手,取出老花镜带上,拿起老太太做活的针线,对着灯光细心地纫起针来。

莹 莹 (走过来)爷爷,你看,这次大考我得了全班第一名。

父 亲 (看成绩单)好,好啊,莹莹,来,爷爷给奖励,唉,爷这辈子就是书读得少,妈巴子咱家说啥也得出个有文化的,爷就是拼了老命也要让你上大学!

莹 莹 要是我考上研究生博士生哪?

父 亲 那爷爷也供你!只要爷爷有一口气,爷爷就供你。

莹 莹 爷爷你真好,你放心吧,我肯定给你争气做脸。我长大了准比我爸我姑他们都强!(看着)爷爷,这两天你老摆弄这个,你想缝啥呀?

父 亲 嘿嘿,不缝啥,闲着没事,爷爷弄着玩。(没纫上)

莹 莹 我来帮你吧!

父 亲 不用不用,爷自己来。(手发抖,纫了几次又都没纫上)

莹 莹 真笨,看我的!(接过纫上)

父 亲 嘿,这小手真灵巧,来,看爷爷的!(扯出线,想再纫)

莹 莹 爷,你这是干吗,我都给你纫好了。

父 亲 嘿嘿。爷爷整着玩,整着玩。(眯眼纫着)老了,真老了,这破手不争气了,干点啥就发抖,看爷再来一遍!(再纫,纫上了)嘿嘿,纫上了!哈哈,还行还行!(拿起绣花板绣起来)莹啊,你说你爸这破厂子能办成吗?

莹 莹 肯定能,我爸几百人的大车间都能管,这个厂子才一百人。爷,我爸读的书可多了,懂的事也特多,活干得好和大伙的关系也好。

父 亲 到底是女儿,尽给他说好话。唉,管个车间和管个厂子可不一样。

莹 莹 爷,听奶奶说,我爸厂里那个活胡爷爷去了也没干出来。要是整不出来就……爷,姑姑说那活你能干,他们都说你以前可能耐了,你不帮帮我爸呀?

父 亲 唉,爷老了,要搁过去比这难弄的活爷也能干,现在……

[老头继续绣着。大玲出。

莹 莹 姑,你帮我给新书包书皮好吗?

大 玲 好,报纸在哪儿哪?

莹 莹 (跑到柜子前取出一些报纸)这些都是爷这几天拿回来的。

大 玲 (看着)这,这些报,(拿着报纸走向父亲)爸,原来那个瘦老头是……

父 亲 什么瘦老头,这个莹莹,你把它们翻出来干啥?

大 玲 爸,你就别瞒了,给那个瘦老头的晚报我都是编了号的。怪不得的,原来是你把那些报纸买去了。

父 亲 唉,这段天这么冷,你这几天还有病闹感冒,我寻思在路口帮你卖几张,你就少站会,早点回家,少挨会冻。嘿嘿,还行,一天就剩不几张。爸老了,没别的能耐,帮你卖几张报纸还行啊。唉,这些年你们跟着我没得着啥好,爸欠你们的呀!

大 玲 爸,你别这么说。你和妈这么大岁数还上街卖肉串,我挨点冻卖点报有啥?和二强的活比我这更不算事。这些天我把挺多事都想开了:老把自己当先进当典型,老想什么国营厂什么下岗不下岗的就没法活了。我就是个大街上卖报的,靠劳动挣钱不磕碜也不丢人。这一想开呀心里敞亮多了!精气神也足了!爸,最近报社搞报亭承包,我和两个下岗的姐妹已经凑钱承包了九路市场的一个报亭。卖报我也要卖出个样来,我要让大伙看看,杨大玲干啥也不会落在别人后边。

父 亲 好,好啊。

大 玲 爸,还记着我小时候你教我骑自行车吗?你在后边都撒手了我还在骑,结果我骑了那么远才发现你都撒手了,可就那一会儿我就会骑了!

父 亲 这你还记着,嘿嘿,那会你老是怕摔倒,我就用了这个法。

大 玲 是呀,得亏你用这个法,要不我还得学好多天。爸,现在我和大强二强都在往前扑奔,咱家的日子肯定会好起来,等小亮、莹莹起来了还会更好。爸,你就撒手吧,我们的车还会照样往前走的!

[空际中回响着几个孩子童年时的笑声、喊声。

[当年大玲的喊声:爸,看哪,我自己能骑了,我自己能走了!

[声音渐弱,消失。

[父亲起身,穿衣服。

大 玲 爸,天黑了,你要上哪儿去?

父 亲 我出去转一会,你们该吃饭吃饭。(猫腰从柜子里取出工具袋)别管我。

[他慢慢走出家门,空际中响着孩子们的声音。

[大强的声音:爸,不用别人划我自己着了,这心里堆满了柴,我要着他一场大火!

[大玲的声音:爸,你老就撒手吧,我的车会照样往前走的!

[二强的声音:不干出个样来,我不回来见你!

[音乐,音乐,父亲走着,走在儿女的心声中。

父 亲 妈巴子的,好,真好啊!

[舞台慢慢旋转。空地上,暮色已经升起。路灯亮着。

[老丁头、老宋头等老哥们在下棋拉弦,老梁头在轮椅上捧半导体听广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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