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佗膏

华佗膏

人们都说他有病,他真的病得不轻。

今天,他打破常规,刚穿裤子,他就钻出稻草窝,一掩破棉袄,提脚直奔大圩拐去了。两只红桃儿似的水瓜眼,直勾勾地盯住那座鹤立鸡群的小楼。抱窝鸡样的蓬发上沾着几星草尖儿。

咚咚!他敲了两下门,没有应声,又使劲地敲了两下,还是没有动静。他眯着红眼,套着门缝看了一气,也不见人影儿。“这个死干不要命的家伙,准是又拱到窑肚里去了。”他自言自语,耷拉着脑袋,转身扫兴向回踱去。

“老乜呀!”这洪亮的叫声,催起了那只耷下去的刺猬头。他一睁红眼,看见一个虎背熊腰的青年,肩扛大锹,甩手攀脚地走来。老蓝布的工作服,对襟敞开着,发达的胸肌将那件贴身的白衬衫顶得鼓鼓的。

“曹阳!”他喜了,“你连元旦也不休息啊!”

“我的小土窑在按尾巴,改轮窑。大伙都一夜没合眼。”

“哦,鸟枪要换炮啦!越啃胃口越大呢!”他大张着尖嘴,垂涎欲滴,两个红桃儿盯住曹阳,闪出一股企求的光。

“有事儿吗?”曹阳问。

“哎!”乜红眼叹了一口气,吞吞吐吐地说:“上回借你三百还没还,今儿个……反正我们打小就在一起,我就直说了吧,还想借几个。”

“钱!”曹阳很干脆,“有!”立即放下铁锹,开了门,走进里间。乜红眼拉长脖子,向里看。曹阳从墙上取下一个黑包,打开拉链,拿出一沓。“嘿!

一大包呢!”乜红眼十分羡慕。曹阳刚走出来,乜红眼一只手就伸了过去。曹阳也伸出一只手,准备塞给他,突然又缩了回去。他从面前那只黑乎乎的脏手上,发现了什么。“你不会去压花人子?”

乜红眼眯眯带笑,“我不压花人子哩!”

“哦,学好了!”

“我改‘砌墙’了。”他一本正经。

曹阳两道浓眉顿时竖了起来,“你还赌!”气愤地将那沓大团结往自己衣袋里一揣。

乜红眼慌了手脚,“不不不,这次不是赌,是买牛。”

“买牛?牛都被你吹死完了,还要买牛来吹呀!”

“呃呃,真的,是真的。”乜红眼连忙解释,“我表哥杨乡长给我从西山定了十头菜牛。可我腰杆无力,才来向你求援呀!”

曹阳看他那副可怜相,规劝道:“老乜呀,不要在外面鬼混了,到我窑上来干吧!你看我这儿哪个月没有七百八百进门?哪家不是推倒茅屋、住瓦房、盖楼房啊?”

在那个月工资只有四五百元的年代,一个月能拿到七八百,真是可观的数字,可乜红眼却不这样看。他一听,蔑视地:“一个月七百八百算什么鸟?我告诉你,做生意才带劲儿呢!我表哥一张两指半,他小二子到化肥厂,就是出厂价尿素一百吨,一转脸,翻一番高价出手。没费吹灰之力,”他得意地伸出一个巴掌,“这个大数!”又神气地抬高嗓门:

“我是宁掯讨饭瓢,不烧黄土窑,活人不受那个死罪!”

曹阳无可奈何,直摇头,“罢罢罢!”屁股一迈,进屋去了。乜红眼一把拖住,求饶道:“无论如何请兄弟松松裤腰带,帮我转个弯子!”

曹阳瞟了他一眼,掏出那叠钞票,使劲地往他手里一塞。乜红眼立即点了点,两手一拃,“一大包呢,就给这点!”向曹阳伸出一只手,“再来点儿!”

曹阳向里指了指,“我还要办大事呢!”

乜红眼看到墙上斜挂着一个“喜”字,大红纸剪的,巴斗大,嬉皮笑脸道:“哪天?”

“就今个,乡里订的鹊桥相会日嘛!”

“夫人是……是谁?”

“郑英。”

“郑寡妇家的?”

“嗯!”

“哦——怪不得的!”乜红眼眼珠儿转了一下,“后会有期!”手捂衣袋,拔腿走了。没走几步,又掉过头来,煞有其事地说:“后会有期!”曹阳感到蹊跷,亦不示弱:“后会有期!”

曹阳一挥狼毫大扫帚,尘烟腾腾,垃圾纸屑纷纷直蹦。黑里透红的方整脸庞上堆着一汪笑。

电话铃响了。曹阳拿起话筒:“喂!是啊!”突然,他像被马蜂蜇了下,浓眉倒竖,“没收!罚款!杨乡长!”他气愤地放下话筒,一头栽在刚整理好的喜床上。丝绸大花被蒙住了他的头,捂不住那根窸窣跳动的神经。葫芦壳内好像装满了一百度的开水,沸腾滚动。杨兆新这条打棍又打到我的头上来了!哼,这一次决不束手待擒。一不做,二不休,我要来个先下手为强,弄他个葫芦开花。他愤然而起,摸到一根两米长膀子粗的家伙,紧紧攥在手里,贴在胸口,活像老山前线荷枪实弹、伏在猫耳洞里的战士,等待着送死鬼上门。

一会儿,门响了。他一手握棍,一手开门,如离弦之箭,直往外冲。不对,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卷发披肩、身着西服、苗条而健美的姑娘。他差一点将她撞个仰面朝天。他定神一看,是她!他失魂落魄地愣住了。木棍不知不觉落了地。她一看他脸色铁青、两眼冒火、浑身杀气腾腾,不觉一阵痉挛,汗毛铁竖,鬼推似地掉头就跑,如惊弓之鸟。他心急火燎,汗珠直冒,连忙来个牛郎追织女,追了足足五十米,嘴里才挤出两个字:“郑……郑英!”

她刹住脚,杏眼儿盯住他,“曹阳,你……你疯啦!”

“我……我……”曹阳脸红肚子粗,“我气的。”

“办大喜事了,还气什么?”

“气那个混蛋杨兆新!”

“啊!杨兆新?不是杨乡长吗?”

“是的!就是那个混账王八蛋。1976年,我卖一担竹子,他说我是投机倒把,白白关了两天禁闭。这一次,他个龟儿子要赶我滚蛋,还要罚款!”

“嗷,欺人太甚!你怎么办?”

“我?”曹阳攥起了拳头,“针锋相对。他要我家破人亡,哼,我就拼他个你死我活?”

郑英柳叶眉皱了皱,“不行,人家当官你为民,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就是孙猴子,还勒在人家手心里,你跟人家拼,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官逼民反,狗急还跳墙呢!鸡蛋碰石头也要跟他碰一下。”他又回过头拿起那根木棍就走。

郑英一把拖住他,“有话说话,有理讲理,千万不能这样鲁莽、蛮干!”

“讲理?他凭三寸不烂之舌招摇撞骗,有权就是理。我烧窑的,只会三尺千钧棒,不管三七二十一,跟他拼了再说。”他又想挣脱,被郑英死活拖住。

“住手!给我住手!”郑母惊慌地连跑带喊:“你们这两个畜生!没拜堂的小夫妻就打打闹闹,还像话吗?”又指着郑英的鼻子:“不是讲好的,今个去拿结婚证成亲。还赖什么?”

“妈,”郑英腼腆地低着头,“他要去砸杨乡长的头!”

“啊!你真是狗胆包天,恐怕你碰人家一根汗毛,要给人家竖一根旗杆!”

曹阳脸涨得像只煮熟的大螃蟹,“他……他要整我,我不能睡倒任踢啊!”

“我知道了。你这个呆瓜,被人告了!乜红眼借钱,你多借几个,不就没得这个麻烦了吗?”

“庄上很多人没事干,我想把小窑扩建一下,让大家都捞碗饭吃吃。光这一项就要个三两万的。今天办事多少也得花几个。他上次借我三百没还,今天又借他五百,他还嫌少。那个穷鬼,借他再多,也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不能只顾喂饱这只懒虫,而不顾大家。”

“他是杨乡长的表弟,惹不得!”

“我偏要在太岁头上动土。”他又掯住木棍要走。

郑母夺下木棍,“光棍不吃眼前亏。你要去,就带一张‘二寸半’,这么大的人,还是个小孩脾气,也不学点乖。”

丈母娘一盆冷水,将曹阳的一团烈火灭个精光。

丈母娘支派女儿回家收拾去了,这儿的事由她来。

曹阳平心静气地打扮了一番。乌黑的满发向后梳得顺顺当当,服服帖帖,又换上一身藏青的全毛西装,套上一双擦得亮亮的黑皮鞋,刚要迈出大门,陈可连一脚跨进了门槛。

“陈秘书,稀客啦!”

“无事不登三宝殿。听说你带新娘子啦?”

“多年的穷光棍,没人要。亏得党的富民政策,终于讨到了。”

“恭喜恭喜呀!经济大户名扬四方,又引来了金凤扑门,真是喜上加喜呀!不过,你的美人儿是讹人家的吧?”

“讹?”曹阳一愣,“这何从谈起呀?”

郑母也感到奇怪,在房内贴门静听。

陈可连塞给曹阳一张烂红纸,上书两行工整的毛笔字:

乾造己未年庚子月丁亥日酉时顺生大吉

坤造甲午年乙丑月丙辰日卯时建生大吉

曹阳念完摇摇头:“不知这‘坤’是谁?‘乾’是谁?”

“这‘坤’就是你心爱的美人郑英,这‘乾’就是你的忘年交乜红眼。”陈可连指着帖子:“这红纸黑字,人家姻缘早定,你偏偏插上一杠,夺去人家的心爱!”

“他们定亲我不知道。郑英在我窑上做工,我们情投意合,是自由恋爱,无所谓‘讹’。”

“嗯,自由?结婚证呢?无证而娶,有点出格了吧?物极必反,自由出格了,就要受到法律的制裁,懂吗?”

郑母气氛地冲出门来,一把从曹阳手中夺走大红贴,撕成两瓣:“这是巴斗窝子亲,前天毁啦!结婚证,马上拿!”

这黑地里冒出来的李逵,弄得陈可连目瞪口呆。“你……你是谁?”

“郑英的娘,活证人!”

陈可连甘拜下风:“好,好,这个暂且不谈。还有……”他指指小窑,戳戳小楼,“你又盘窑,又盖楼,只顾玩得红火,你的宅基地批复呢?”

“我这是大圩拐子!”

“大圩拐子!是你老祖宗给的,还是哪个太上皇封的?”

“土皇帝点头!”

“空口无凭,能顶得上乡政府的红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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