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鸽

飞鸽

费玉鸽家又来人了。媒人是她爸的远房妹妹,玉鸽称她小姑。小姑这次提的是三河北的,离这块一百出头,男的是水泥厂工人,挺不错的。他爸很高兴,工人老大哥嘛,一口答应闺女相亲,还选了良辰吉日。

小姑领着玉鸽,坐一段汽车,下了公路,左拐右插,来到一个新拔宅子的庄上。没走多远,耳边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玉鸽的一身倦气被炸得一干二净。她的眼睛闪出光芒,向四周扫视了一下。在她的视野里,有木鸡似的望着的,有探头探脑看着的,还有指手画脚的。她觉得自己像只兔子,跑进了猎手的伏击圈,心儿跳了起来,怯懦懦地跟着小姑,走到放鞭炮的门口。恍惚中,她看到草房儿矮小破旧,但也顾不上细看,不由自主地顺着人群裂开的缝儿,踏进了屋,长凳上屁股还没落稳,一个个陌生人鱼贯而入,把个小屋子挤得满满的,旮旯里还叽叽喳喳:

“哎呀,多美!”

“啧啧,真好看!”

“乖乖,都像仙女了。”

……

费玉鸽心里热热的,乱乱的,两只眼睛盯着脚尖儿,不敢旁视。小姑心领神会,知道这水灵灵的花儿吃不住太阳晒,便拉着玉鸽的胳膊,提脚进了房。玉鸽心里真的安稳了不少,静静地落在柳皮椅里,徐徐地抬起双目。房间儿不大,装扮得还时新。大衣橱、五斗橱、高架床、梳头桌,一式的咖啡色,油光烁亮,还有簇新的自行车、缝纫机、大座钟、收音机,三转一响齐备,她感到满足,觉得这儿是一个甜美的安乐窝儿,未来的生活像神话里的仙境,在她眼前飘荡。她的眼睛瞟了一会儿,盯住那床头一对双鱼儿不动了。这木头鱼儿很有灵性,头靠头,尾靠尾,难舍难分。她不由得头脑里一闪:我的那个伴鱼儿是谁呢?

“小万啦,来!”小姑真不愧是老媒婆,斗大的字不识一升,心理学倒学得不错。

万学好进来了,恭恭敬敬地给小姑递上一支长二分的小白棍,又抽出一支,想递给玉鸽,膀子又伸不直。“她不抽。”还是小姑解了尴尬。

小姑拍拍板凳,小万紧挨着她坐下。费玉鸽明白,这就是她心目中的好伴鱼儿,一身的蓝涤卡中山装,套在那偏瘦的骨架上倒也服帖,脚上还穿着一双擦得乌亮亮的皮鞋。这颈子向下的一段看上去还可以,再细看上面的一段,有点不大舒服,刀条脸、尖下巴、秤砣鼻子翘嘴唇,浅眉下两张小眼皮儿坠坠的,像是躲着她的视线,又像是萎靡不振,只是在看她的那一瞬间,才露出一点光彩。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又讲不出来,玉鸽也默不作声,两人相对无语。

“工作证呢?小万啦!”小姑要他充分展示他的“高”。

小万从上衣袋里摸出一个有塑料皮的白色厚纸小方块,经过小姑的二传手,到了玉鸽怀里。玉鸽没见过工作证是什么玩意儿,这东西就像戏台上八路军膀子上的那白片儿,她端详着。她识字不多,但那上面“水泥厂”三个字还认得。

小姑咪咪地笑:“小万端的是铁饭碗呢!”

玉鸽仍是一声不吭,瞳仁凝止了转动,充满迷惘。

午饭开始了。小万一家很热情,捧凤凰似的迎接玉鸽的到来。她娘拄着拐棍,一步一个头地锅上忙到锅下。她前两天就忙乎开了,费尽所有心机,造就这一顿美餐。他爸更是机关算尽,奔波劳碌,先是跃动七孔玲珑心,造一个凤窝。今天他既忙里又忙外,把家里安排得妥妥当当,万无一失,又忙不迭地邀请家族里五服的代表。他一边按照乡规民俗的礼节,安排宾主各就各位,一边吩咐上菜。那边就蚂蚁搬山似的涌涌而上。八个凉盘、八个炒、八个烧、四个山珍海鲜汤,美味佳肴,丰盛的一大桌,色香味俱全。再加上印有金陵十二钗美女像的高脚杯儿里,优质洋河香飘四溢。在那个越穷越光荣的年代,这架势在这个一个工只有两毛钱的穷乡村,真够气派的了。

“吃呀,吃菜!”老万连声吆喝,自己带头夹了一块,大家便吃了起来。玉鸽明白这都是为了她。她忸怩而文雅地坐着不动,面颊上燃烧着鲜艳的红晕。小姑夹了一块香喷喷的大排,塞到玉鸽的小碟里。“都是自家人,不要拘束嘛。”玉鸽含着羞涩的微笑拿起了筷子。吃饭间,除了小姑之外,别的眼睛几乎都没有离开玉鸽,特别是她的脸。这是一张漂亮的脸,圆圆的,红红的,润润的,清纯而娟秀,迷人而庄重。小巧的鼻子下面,两片樱唇润泽发亮,柔滑细腻,翕动自如,一旦微微张开,便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宛如两排晶莹的珍珠。一双修长妩媚的眼睛,闪烁着熠熠光辉,两道天鹅般的黑眉,婀娜地弯曲着,弓儿似的覆在上面恰到好处。一束细细的刘海儿上面,黑压压的丰厚浓发,柔软光滑,散在后面,像一股瀑布,起伏闪亮,一直挂到屁股下面,仿佛一件漂亮的时装,披在匀称苗条而丰腴的肉体上,把一个整个儿的她映衬得神采飞扬,楚楚动人。不要说在这个村里,就是团转十里八乡方圆内,打着灯笼也难找出第二个。在座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细细地欣赏她,品味她,个个眉飞色舞。小万那双须眼眯成一条缝儿,心里痒痒的。老万的麻脸上更是堆满了笑,密密麻麻的小窝塘陷得更深了,刚一丢筷子,他就拉着小姑,要弄个定夺。小姑不同意,不能烧虾等不得红,要让玉鸽回去拼斗拼斗,再给个答复。老万无奈,只得主随客愿。

老费家里开起了家庭会,小姑当然是列席的代表,名义上是列席,实际上扮演了主角。她摇动鹦鹉之舌,详详细细地汇报了万家之行,特别把那个一房摆设、一顿美餐渲染得更加锦上添花。老费越听越入迷,越听眼角儿翘得越高,和着小姑的眉飞色舞,情不自禁地赞扬起来。“到底是吃公家饭的,办事排场。”心想,选到现在总算选到一个乘龙快婿,转过脸来问女儿:“玉鸽,怎么样?”

“小姑说得没错,就是……”玉鸽吞吞吐吐,欲说又止,愣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把后尾子倒了出来:“脸不大好看。”说罢腮帮子泛了红。

“脸有什么?不疤又不麻,不歪又不斜,光鼻细眼的,配不过你呀!戏台上的美男子到哪儿去找啊!”小姑嘴里放着连珠炮,眼儿还向玉鸽瞟了一下,“人家八父八母都是大葱烧豆腐,一青二白,还没嫌你这个黑五类呢!你倒嫌起人家来了!”

提起这事儿,玉鸽心里又恨起她爷爷,省吃俭用,多买了几亩地,没种两年,就被没收了,又划了个地主成分,害得一家子背黑锅,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她心里恨,嘴里又说不出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闷着不作声了。

老费掐指一算,谈了快一个排了,不是笼不投,就是锅不逗,不能再挑肥拣瘦了,漫田地拣瓜,拣得眼花,弄得不好一个也捡不到,便劝说道:“十婚九不合,十合九不全,哪有十全十美的呢?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的,能将就就将就吧!好在人家还是个吃皇粮的呢!”

玉鸽娘一直没作声,不过,她心里也是同意的。

就这样,一道喜讯飞到了万家,一家从心里喜到脸上,一个个脸上都是亮亮的,嘴角上凝聚着乐滋滋的笑。万学好身上每个细胞和毛孔都充满着欢欣,弥漫着幸福。高兴之余,一家人开始了新的合计。老万老谋深算,认为夜长梦多,了却此事宜快不宜慢,宜早不宜迟。他决定来个趁热打铁,速战速决。

经过老万的精心谋划,很快,一辆小手扶插两面红旗,吹吹打打,呜呜哇哇,驮着花枝招展的玉鸽飞奔疾驰地来到了万家庄。在震天价响的鞭炮声中,玉鸽承受着众人的目光,双颊绯红,羞羞答答地跟着两个伴娘进了洞房。没有拜堂,礼仪简单,布置也简单。墙壁上贴的全是革命样板戏剧照,帐帘上绣着“红梅并蒂,矫燕双飞”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独扇笆门上并列一副对联:“干革命风雨同舟,度年华雨水相融。”房内仅新郎新娘小姑和两个伴娘。本来有两个小调皮准备了一把掏灰耙,一顶破草帽,要把万麻子揪到房里闹一闹,现在也作了罢,一些猎奇的姑娘小伙子,只得在门口观阵。不一会儿,主事的吩咐开席。

洞房里虽然人少,但有小姑在,其热闹劲儿并不亚于堂屋。她今天是双重身份,系媒人和保奶奶于一肩。酒过两巡,她建议夫妻对陪。万学好眯虚着小眼,把个酒杯儿举到玉鸽面前:“来!”玉鸽迟疑着。小姑朝她瞟了一下,“这伢子,快呀!”玉鸽只得端起来。小姑看一下,太浅了,又命令说:“斟满!要满心满意。”执壶的伴娘连忙手一举,抛下一条线来,弄了个“洪湖水浪打浪”。小万头一仰一饮而尽,玉鸽也张开樱桃儿小嘴,倒了进去。两个小伴娘儿赞不绝口:“好酒量,好酒量!”连吃了两杯,小姑还是抓住不放:“再来两杯,如意。”吉祥的,谁不想?小夫妻只好饮了个如意数。接着,小姑又邀来了万学好的堂弟,油头滑脑的万学胜来陪酒。这万学胜一向是个闹房的锥子,早已按捺不住,一听小姑有请,好像脚底擦了油,箭也似的冲了进来,端起酒杯,嬉皮笑脸地说:“一杯酒敬新郎,新郎喜得贞娇娘;二杯酒敬新娘,新娘盖过金凤凰;三杯酒,喜洋洋,两个新人好鸳鸯……”一直敬到十杯,杯杯实实在在,喜话说尽,饮得洞房内喜气洋洋,其乐融融。

经过这左几杯右几杯,玉鸽的面颊上又漾起一片红晕,樱唇边上带着个甜蜜的笑,好像忘掉了刚才的羞怯。

小姑久经沙场,经验丰富,酒至正酣,戛然而止,宣布婚宴结束,清除了残杯冷炙,便拉着万学胜和两个伴娘出了房,关上了笆门。这时,两个新人儿的心头都充溢着一种幸福的、快乐的感情,全身都洋溢着一种美丽的青春气息,就像这洞房的花烛一样,焕发着奕奕的神采。不知不觉中,他们享起了人间的天伦之乐,一连两天,大门没出,二门没迈,尽情地享受着新婚的欢乐。

第三天,回门了,这是乡规民俗。小万推出那辆飞鸽单骑,背着玉鸽,手扶龙头,两脚像绕花蛋,风驰电掣,直抵费家弯。老费两口儿乐得合不拢嘴,热情款待,便不在话下。事毕,小万告别了泰山和泰山老母,又一辆单骑,驮着玉鸽满面春风地回来了。

一进门,玉鸽傻眼了。

洞房内空空荡荡,一切都飞走了,连那张红木双鱼床,也变成烂断了腿的老榆树,不知是何年代的产物,只剩那床大红被还平展展地躺在上面。她正在失神,万学胜又蹿进来,硬铮铮地从她手里夺过去了天津飞鸽。她要夺回,万学胜理直气壮地说:“这是我的。”说罢,甩给她一个鬼脸,又丢给她一个狡黠的讪笑,踏上自行车,一溜烟地走了。她茫然不知所措,心里好像有几把刀子在剐,脑瓜里嗡嗡地响,却转动不起来,木鸡似的站着。

半晌,她才如同大梦初醒。她上圈套了,一股愤怒和憎恨从丹田直往上蹿,鼓得胸腔儿胀胀的,冒着火花的杏儿眼,瞅着愣在一旁发呆的万学好,丰满的胸脯儿起伏着,抿紧了两片樱唇,透不出一丝儿怒气,就那么憋着。好一会儿,她颤抖着的身子扑倒在大花被上,两行泪水簌簌地淌下来,嘤嘤地哽咽着,双手乱拍,两脚乱踢,好像是垂死挣扎。老实可怜的万学好,无可奈何,呆呆地坐在床前,想劝又说不出来。

夜幕笼罩着草屋,她仍在黑暗里辗转反侧,不住地发出痛苦的叹息,直到困极了累极了,才昏昏然地睡去。当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的时候,一束曙光已打进室内。她心头一亮,想起了那张厚纸小方块,又泛起了一种新的憧憬,对,他做工,我务农,好好干,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会有的。她一撩被头,坐起来对万学好说:“你今天就上班去,我也上工,不要窝在家里了。”

万学好鼻子哼了一下。

“嘟嘟嘟……”队长吹哨子催上工了。她连忙洗了脸,胡乱地喝了一碗稀粥,就匆匆赶去排队。万学好也低着头,没精打采地来了,她心中泛疑。

点名过后,队长开始分配任务。今天搞草塘泥,妇女抬河泥,姑娘们割青草。她是新娘子,受到了队长的照顾,安排她和一个军属老大娘抬烂稻草,这是最轻的活儿。

队长一声令下,便各奔山头了。玉鸽和军属老大娘抬着草筐儿往来于社场和泥塘之间。她觉得她被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盯住了,特别是一些多情的小伙子,好像要把她瞧个透亮,看个彻底,还叽叽喳喳地评头品足。她极力镇静自己,稳稳当当地迈着步子。可是,眼睛可以不旁视,而这耳朵捂不住,不时飘进叽声笑语,到后来又荡进一段顺口溜:

“爱她男人抹须眼,爱她公公七个窟窿八个眼,爱她婆婆一天瘸到晚,爱她的房子外面下雨里边打伞,爱他的门是棺材板……”跟着又是一阵哈哈哈。

是从挖塘子那边传来的,耳不听,心不烦。玉鸽一听,凝起神来,这不是说的她吗?是的,她越回味越逗。一下工,她回到家里,将那个顺口溜儿一一地对了一遍,没错,一点儿没错,不由得心里一阵寒酸,马上朝万学好冲去:

“你为什么不去上班?”

“你到底有没有班?”

小纸片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

老实巴交的万学好招架不住了,只得把底儿兜了出来:

“出……出……出门证。”

“啊!”一股愤怒从她心底腾然而起。玉鸽一只手指着他的太阳穴,杏目圆睁:“你……”她想哭,想叫喊但是怒火卡住她的喉头,噎得脸成烂紫色。她一头又扎到大花被上。气愤在胸膛里旋转乱撞,像热锅炉里的水上下翻腾,搅得她两肩发颤,气喘吁吁。半晌,才有了声音,进而又号啕起来:“骗子!骗子!一个个都是骗子!呜……”

她一下子被推到悬崖边上,万念俱灰。她恨,恨骗子诡计多端,也恨自己不应该那么轻率;她痛心疾首,紧咬双唇,一个劲地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

阴影笼罩着整个世界,忽地一个意念在她心底闪过:走——为——上。

万学好一觉醒来,发现脚头空荡荡的,没了玉鸽,慌了,家前屋后找个遍,也不见玉鸽的影儿。就在这个当儿,一个绰号“飞鸽”套到了她的头上。

万学好找不到费玉鸽,心急如焚。他深知玉鸽娘家是不会饶他的。为了躲过这一关,他凭着原来在白水镇水泥厂干临时工的关系,磕头求救,又当上了临时锅炉工。

时隔不久,上面一个“包”字下来,他家三口人也承包了五亩地,他便又回家和他父亲种地去了。五亩地不够他父子俩种的,夏秋两季大忙加起来也不超过四十天。闲暇无事,他就四处游荡。一次,他碰到一群小伙子,背着被包嘻嘻哈哈地直奔白水镇而去。他一问,说是出去打工的。打工,一下子提醒了他这个木瓜。他立即回家捆起了被窝,告别了父母,奔到了县汽车站,一车子就扎进了大上海。人家是早就打进大上海了,是有目标而来的,一下车就各奔东西了。万学好初来乍到,无目的地徜徉在上海街头,穿小巷,遛大街,东张西望,偶尔问一问店主人:“要不要用人?”人家朝他一看,都摇摇头说:“不用。”突然,一家豪华大酒店的门旁墙壁上一幅大红广告映入他的眼帘。他提起精神,大步走上前去,仔细一看,这家酒店要招一名熟练的锅炉工。他喜出望外,正对他的路子。于是,他信然提脚迈进了油漆大门。巴台上的那位靓丽小姐,热情地问他:“有什么事吗?”

“我是应招锅炉工的。”他吞吞吐吐地说。

那小姐面带喜色:“好,跟我来!”

他盯着高跟儿黑皮鞋,咚咚咚,上了二楼。这家大酒店是宴席、歌舞、住宿、冲浴一条龙的。这二楼是歌舞厅,装饰得很特别,好像一个泉水池,四周是椅子、电视投影屏幕,中间是舞池。那舞池稍低一些,一片蓝光洒在其中,宛若一泓碧水。当那灯光旋转的时候,舞池显得更加流泉湍动。一对对男女拥抱着、旋转着、拉扯着、蹦跳着,搅得人眼花缭乱。连吧台小姐也无法找到她要找的那个人。

突然,地震般的音乐戛然而止,一双双青年男女纷纷走向四周的椅子落了座。

一阵狂舞之后,又开始点歌了。台上一位青年男子手拿话筒大声疾呼:“请能歌善舞的费老板为我们献一首!大家掌声有请!”掌声骤起。一个中年女人穿一套黑色红领的半遮盖式的巴黎裙,戴菱形耳坠,胸前别一支水晶形花朵,款款地走上歌台。这时,所有的灯光全部熄灭,只有舞池中央的歌台上洒下圆圆的红光,映出那个女人圆圆红红润润的脸和那略高而苗条的身材,楚楚动人,非常漂亮。全场的眼睛全部聚集到了她的身上。她拿起话筒甜甜地说道:“谢谢!感谢大家的光临!”接着随着悠扬的乐声,她放开了热情、豪迈、奔放的歌喉,博得全场的阵阵掌声。她唱的什么内容,万学好弄不明白,但是她的形象、腔调却勾起他对那个久远的心爱的人儿的回忆。思索了一会儿,他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会的,不会是她。

一曲终了,掌声如潮。吧台小姐对万学好说:“你在这里等我。”说罢,她扭着屁股快速走到女老板跟前说:“有人来应招锅炉工了。”女老板很高兴,说:“到我办公室。”说罢,就咚咚地上三楼。万学好又盯着那双高跟鞋上了一层楼,进了经理室,她对他说:“这是我们经理,你们谈吧!”她就回岗位去了。

两人相对而坐,彼此凝神而视,一下子两个人都傻了。他原先是怀疑的,否定的,现在他看清了,她就是当年的她,不过比当年细嫩了,华贵了,虽然眼角爬上细细的鱼尾,还是比当年漂亮多了。他当年上天入地也没有找到她的半根毫毛,没想到在这儿巧遇了。他知道,当年她是恨他而走的,今天不知道她会怎么发落他呢?他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她一眼就看出来了,他就是当年的他,刀条脸,黑皮肤,眯须眼,一身半旧的灰色涤纶中山装,还是那个老样子,只不过额上添了两条树皮沟儿。她知道她走后,他一定是四处寻找的,这一次可能是她在上海的小名气传到了他的耳里,上门来打纠缠仗的。她想起当年,怒火腾腾中烧,两道天鹅眉上端立即凝聚起阴云,那双原来妩媚的黑眼睛里,现在喷射着闪电般的怒火,毛发也竖起来了,一种充满全身的仇恨,好像要一下子发泄到他身上,嘴里不由自主地骂出:“骗子!你来干什么?”

万学好已六神无主,眉毛上滴下了汗珠,手脚瑟瑟发抖,两片厚厚的嘴唇哆嗦着:“我……我……我是来应招锅炉工的,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

是的,费玉鸽能在这里,不但出于万学好的意料之外,就连费玉鸽自己也没有想到。当年赶早集的老大爷把她送到他上海的表弟家做保姆。他表弟是这家大酒店的经理,后来承包了这个大酒店。他见她聪明伶俐,漂亮端庄,热情大方,就让她站吧台。她凭她的那张鹦鹉巧嘴,招呼了四面八方的客人,还帮他出了不少主意。比如,二楼的歌舞厅,原来只有舞,没有歌,在她的建议下,建起了点歌台,歌舞厅立马红火起来。仅这一项就使他大发了横财,点歌的人很多,价码越来越高,有时候大款们还竞争,能拿出上千元来换得一个“十年少”的欢乐。这位老板发了大财,又想着去捞大钱了。他到深圳承包了一家更大的酒店,就把这个酒店交给她承包。她摇身一变,就成了大老板。

这一段苦水,费玉鸽当时咽下去了,但是肚里的恨、怒仍在燃烧。那对曾经强烈地打动过千万人的眼睛,现在变得阴凄凄的,闪烁着仇恨的亮光,嘴里扔出像石头般硬的字:“你是来找碴子、捣蛋的?”

万学好战栗着抬起那颗耷拉的头,看到了她那张愤怒凶狠的脸,特别是那双要喷出火来盯着他的眼睛,心笃笃地跳,全身如同针刺一样,脸也涨得像一个胆怯的犯人一样,结结巴巴地辩解道:“我……我真的是来打工的,你能让我烧大炉,我就谢天谢地了。”说罢,那尖削的下巴又贴到了胸口。

费玉鸽见他那副可怜相,又生出了恻隐之心。她知道当初的骗局,他不是主谋,不能把怨恨全发到他一人身上。如今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只身来到大上海,要是将他赶出去,他怎么生活呢?再说她这里又需要用人,看看这个可恶、又可怜的旧情人,她沉思了半晌,缓下气来问道:“你真的能烧大炉吗?”

万学好一听,紧张的神经松了许多,十分自信地说:“能!我原来在水泥厂就干的这个活。”

费玉鸽的头脑里又翻江倒海了一阵,决定将他留下。她也不去多想这样的后果是好是坏。她恢复了平静,恢复了她美丽动人的真面貌,心平气和地说:“好吧,现在我把你留在锅炉房,但是,我们要约法三章:第一,家丑不可外扬,不许你对任何人透露我们的半点关系;第二,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现在我们是同志关系;第三,你要好好工作,不得玩忽职守。”

万学好一听,喜上眉梢,连连点头:“是是是!”

从此,一个当老板,一个烧大炉,若即若离,在一家,又不是一家,一种扑朔迷离的新生活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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