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藤淳遗书

江藤淳遗书

据警察厅统计,2009年上半年日本自杀了17076人,比去年同期有增无减,照此下去,今年可能创历史纪录。自杀者年间超三万,这个势头已连续十一年。寻死的动机能查清的,多数是身患疾病,特别是忧郁症。不禁想起江藤淳,他自我了断整整十年了,作为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此举或许对社会也起到表率作用。他留下遗书,写道:

“心身不便加剧,病苦难忍。6月10日脑梗塞发作以来,江藤淳已不过是形骸,所以要自我处置,断送形骸。诸君啊,务请谅之。”

江藤淳和石原慎太郎、大江健三郎同代,都是上大学时出道,石原和大江先后获得芥川奖,而江藤在杂志上发表《夏目漱石论》。他身材矮小,仿佛被心眼儿坠住,早熟而固执,大概有点讨人厌,甚至读英文学硕士课程时,教授看见他出席就宣布此日停课。接连出版两本书之后退学,去普林斯顿大学留学,后留校教日本文学史。移植欧美音乐剧大获成功的浅利庆太回忆:东京举办奥运会(1964)前一年,他和石原慎太郎、小泽征尔出国游,那时候天才指挥家小泽才二十岁出头,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红色敞篷车,三人便一路狂飙,到普林斯顿探访江藤淳。江藤和石原是中学同窗,终生友好;石原身高一米八,两人都天然自以为是,凑到一块儿应该有相声组合之妙。但江藤这个人有点“马列主义尖朝外”,当一个叫百目鬼恭三郎的书评家赞赏丸谷才一的小说时,他就当“揭老底战斗队”,说他们高中同校,拉帮结伙。当年和石原、大江、浅利等人结成“年轻日本会”,反对修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但政治季节过去,各奔前程。大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江藤身为日本文艺家协会理事长,答记者问:多年不读大江的小说了,无话可说。他不读大江,也不读村上春树,对村上文学不置可否。

江藤淳颇具慧眼,提携了一些小说新手,如山田咏美,对田中康夫描写1980年代东京风俗与流行的小说也赞不绝口,却默杀村上,原因何在呢?原来他是个独力挽颓波的卫道士,死守文学,不许亚文化侵蚀,当然对村上春树那样的亚文化小说翻白眼,不屑一顾。

江藤淳从二十六岁开始在报纸上写文艺时评,到1978年写了二十年,掷笔长叹:“小说从文化的位置上跌落,沉沦于亚文化,此感不能不越来越深,何其遗憾。”所谓亚文化,是相对于某个社会的总体文化(主流文化)的局部性文化(非主流文化)现象。让江藤对“文化亚文化化”大为警戒的,最初是村上龙的《无限近乎透明的蓝》。他认为,这个获得芥川奖的小说在年龄上反映年轻人,在地域上反映驻日美军基地周边,在人种上反映黑黄白混合,整个是亚文化的反映,没有文学性感动。文学作品不是某种文化的简单的反映,至少应该是表现。当然可以拿亚文化做素材,但是在作者的意识中,必须把局部文化置于与总体文化的相互关联之上。以亚文化为素材的文学作品要成为表现,作者的意识非超越那个亚文化不可,若埋没其中,就只是反映。作品具有批评性,不能让小说的世界堕人世代的、地域的亚文化之中。

江藤淳不再写文艺时评,但此后仍担当纯文学杂志《文艺》的新人奖评委。横刀立马,挺立在选拔新作家的第一线,不让那种亚文化小说获奖,挡住一个是一个,很有点悲壮。可是,到了1996年,终不能像张飞那样拆桥断梁,就只有挂冠走人了,说:“通读了此次的四篇入围作品,再次痛感自己担当新人未发表作品的评审的时期早就过去了。”辞去担任了长达三十年的评委之职,继续在另一个战场上战斗,那就是自1994年就任的日本文艺家协会理事长,会员约两千五百人。

日本政府试图原则上废除图书定价零售制度,江藤淳拍案主张:若从经济效率的观点来看,文艺书没有竞争力,只是一种“愚蠢的商品”;可是,这种小印数出版物刊行上万种,相当于年度出版总数的五分之一,以图书质量竞争,倚仗的就是维持定价的零售制度。日本出版文化由这个制度支撑着。他非常反感芥川奖与畅销书挂钩,认为那违反了文艺春秋出版社创办人菊池宽设立此奖的初衷。文艺书印行一万册,这就够多了。保卫文学的策略即在于不出畅销书。

《无限近乎透明的蓝》是芥川奖作品中累计销售量最多的,时隔多年,村上春树又一本小说《1Q84》大畅其销。亚文化早已不是对抗性文化,亚文化文学的胜利也属于文学的胜利。江藤淳当然不是因为守不住阵地而自杀,也不必模拟三岛由纪夫,从社会找他的死因。雷雨之夜,他在自宅浴室用剃刀割手腕,染红了一池洗澡水,趁自己还割得断血管的时候。他生前经常在论坛挑起事端,却从不接战交锋,只是自说自话。我相信他遗书所言。生不由己,死也不由己,人跟其他动物还有什么两样呢?江藤写了一辈子《漱石及其时代》,第五卷已写到夏目漱石忍着胃溃疡执笔,惜乎一死而未了。既不为别人死,又不为别人生,一本书写不写完,那是他自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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